十二
我從沒有想到冰場裏有這麼濃厚的情趣。看啊：跑在冰上，跳在冰上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小孩子、大人、男人、女人、老頭子、中國人、外國人，統統都那麼無憂無慮地，那麼興高彩烈地，那麼自由地，活躍個不停。他們的眼睛一律那麼笑瞇瞇地，他們的嘴巴一律那麼笑嘻嘻地，他們的胳臂一律那麼優哉遊哉地揮舞，他們的頭一律那麼逍遙自在地擺晃……他們的服裝都是些新樣式，尤其女人們的衣飾，一件比一件豔麗奪目。冰場中心處的播音大喇叭裏，各種流行的、俏皮的、輕快的、抒情的樂曲，不停地傾瀉出來，大夥兒或是跟著一起哼哼，或是跟著一起低唱，或是跟著吹奏口哨……
「師傅，」我扭頭對表哥說，「您也進去表演兩手！」
「我比高姊姊還不如，今天是生平第一次下冰場。」
於是，我們又用這種新方法滑了老半天。
她的大眼睛那麼一閃一閃地瞅著我。我像安適地坐在一個小船裏，順風飄行，一點也不再覺得自己的腳踝酸痛，也不再覺得其所以能夠前進是由於自己的腿在邁步……
那麼，我為什麼畏縮不前呢？我究竟怕甚麼呢？千真萬確，我是有一點怕。當一個人喜出望外地被心裏暗暗喜歡了好久的女孩子，
www.hetubook.com.com那麼親切地招呼他向她靠近時，他怎麼會不產生一種喜悅的畏懼，輕微的顫慄呢？「表姊，您會溜了嗎？」唐琪熱情地拉住了高小姐。
「對啦，醒亞，」表哥可找到了「臺階」下，「你改拜唐表姊為師吧，同時教兩個人我實在無能為力了。」
「我來教你。」唐琪直截了當地講。
她滑到了我們的跟前。
我在冰場外圈，扶著欄干，像頭笨牛般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手一離欄干，便立刻一個「大馬扒」。幸而我已拿定了主意：要摔可得往前摔，表姊那位同學發生的「臀部慘劇」時刻在給我警惕。我每跌一跤起來，便順手摸一下自己的臀部：「嗯——還很完整！」這才放下寬心，繼續做向前滑進的冒險。
她那潔白的面龐，由於運動的原因，已經變得十分紅潤，我常常聽人談起，也常在小說中看到，說女人的臉蛋像蘋果，現在，我才知道，竟然是如此。看啊，她的兩頰可不真像兩個圓圓的熟透了的紅蘋果嗎？也許是比蘋果更可愛些。蘋果的顏色實在不及她的膚色那麼光澤，那麼令人陶醉。
「怎麼樣？」表哥正好拉著高小姐滑到我身邊來，「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唐琪和*圖*書的溜冰術確是驚人的！」
「什麼？」我驚奇地，「您說，那裏圈的表演者是唐琪表姊？」
「讓我們再改一種方法滑，」唐琪說，「我倒滑，你正滑，我可以雙手拉著你走。」
是的，一點不含糊地，我已經看清楚了，那可不正是唐琪嗎？
那就是唐琪！那就是唐琪！
我這才恍然大悟。表哥沒有說錯，和唐琪比，我可真未免太「土」了。
「不要怕嘛，來呀！」唐琪催促我。
說著，說著，唐琪滑出來了。老遠地，她已經看到了我們。她向我們招手，她帶著的綠色手套多美麗呀。啊，她在喊我們了。哦，真遺憾，她只是在喊高小姐：
「表姊，表姊，怎麼你們現在才來？」
「你溜得一定很好吧？」唐琪把頭一斜，微笑著問我。
冰場裏洋溢著歡樂，氣溫儼然如春，北國冬天的酷寒單單沒有侵入這一角落。
我是怕在冰上摔跤嗎？不，我已經摔了夠多的跤了。我是怕她笑我一點也不會溜嗎？不，我已經向她坦白地說出這是我生平第一遭下冰場了。
她緊緊地拉住我的手。她告訴我腰要微彎到一個如何的角度，腳要如何地抬起、落下，手要如何自然地擺放，才是正確的學習方法。她那麼不憚其煩地、細心地教導我，糾正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姿式與步法。她拉著我慢慢地前進。每次，我要摔跌下來時，她都能那麼靈活地由我旁邊一閃，便滑轉到了我的面前，用兩隻手把我那馬上就要撲倒在冰上的雙臂，拉起來。
「來呀。」唐琪招呼我。
她一會兒倒滑、一會兒正滑，一會兒兩個腳一齊「扭麻花兒」，一會兒用單腳向左右雙方劃圓圈，一會又模仿好萊塢溜冰皇后宋亞海妮在影片上演出的種種絕技。她的身子那麼靈活，她的姿勢那麼優美，刀光冰影一直閃鑠不停地圍著她的身子轉，簡直像一條可愛的，斑鱗璀璨銀輝四射的小飛龍……
「不行，比前兩次好像稍微有點進步。」高小姐答說。
我有些看得眼花撩亂了。冰上一秒鐘也不休止地旋轉著，閃劃著冰球刀、花樣刀、長跑刀。各式各樣瑩亮的冰刀泛射出來一道光，一道光，一道光……可是，我竟還沒有看到唐琪。
「是呀，」高小姐插話進來，「我的表妹倒也真有幾手哩！」
我傻頭傻腦地脫下手套跟她握手，全不懂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並沒有喊我。也許她根本沒有看到我。可是我覺得她是向我們三個人在招手。也可能她只是向高小姐和表哥招手，因為對於僅只見過一面的我，她很可能早已忘記乾淨
hetuｂｏoｋ•cｏｍ•ｃoｍ了。果如此，可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呀！
「張弟弟，你好！」天哪，她還清楚地記得我姓張。她向我握手，一面說：
「Wonderful！」外國人也叫著。
我有出乎意外的進步。她帶著我在外圈跑道慢滑了一整圈，竟沒有摔一次跤。我的腳腕已經有些酸痛，汗也沿著前額直往下流。我想歇息一下；可是，不好意思告訴唐琪。我會丟了一個男兒的面子。我必須裝扮一點都不累的神態。
「對不起，恕我不脫手套！但是你得脫手套呀，因為你是男人！」
「也好，」表哥如釋重負，「男孩子不怕摔，自己扶著欄干練，進步得反倒會更快！」
「真是不錯！」我甚為欣賞地讚美了一聲。
「你好聰明，進步得好快，」唐琪又接著說，「現在再換一下方法，講我偶爾鬆開你的手，看你能不能自己滑幾步？然後我再拉住你，然後，我又鬆開你……」
「真棒！」中國人都叫起來。
表哥有點受罪——師傅可不是那麼容易當的。他又要教高小姐，又要教我。我摔一跤還不打緊；高小姐要摔一下，表哥可就慌了神，一面連忙把高小姐攙起，一面不停地道歉，一面趕快掏出手帕掃去黏在高小姐手套上，衣、褲上的冰屑。表姊說得對，表哥沒有功夫教別人；我還
和_圖_書是長點「眼力勁兒」，放他一條生路，叫他專心地單教他的高小姐去吧！我居然沒有使她失望。她拉著我倒滑的速度，逐漸在增快，她偶爾鬆開我的手時，我也能「獨立」地滑行了。她故意地半天半天不使我捉到她的手，我只好不停地滑著追她，竟一直沒有跌倒。
一陣歡呼與掌聲使我停下來腳步。我想大概是裏圈內有人在表演精彩的溜冰花樣。我困難地連走帶爬地到達裏圈的欄干邊。我沒有猜錯，原來正有一位少女在那兒表演。
天哪！她怎麼竟用「乖」字來誇獎起我來了？她把我當成小娃娃了呢！可是，我不想抗辯。
「我自己來練吧！」我對表哥說。
「嘿嘿，」表哥咧一下嘴，「我要趕上唐琪起碼還得苦練三年！」
「唐小姐真客氣，」表哥插嘴說，「我這位表弟是小土包子，他不像妳似地那麼講究西洋禮俗。」
我抬起頭來。我看到了一張那麼美麗，那麼美麗，那麼美麗的臉。
「你不要老垂著頭看自己的腳，那樣永遠學不好的，」唐琪指點我，「看我，看我的臉！」
「很好，很乖！」唐琪非常滿意地向我點頭。
「好，休息一下吧，『小學』居然這麼快就已經畢業了，」唐琪要我停下來，然後，她近近地滑站在我的身邊，「明天再跟我來上『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