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天哪，我從來沒有被一個女孩子這麼地挽過臂。一串劇烈的心臟跳動，幾乎使我有些微微地顫抖。驚喜、羞澀、膽怯、驕傲、滿足，混合成一種微妙的情緒，在我週身流動……
「不太喜歡看電影。」
跑了三、四圈以後，我的腳踝酸起來。可是，我不肯停下來休息片刻。唐琪也疲乏了：
「我對這些孩子的好心，統統變成驢肝肺啦！你看，這三個孩子的新毛衣褲都是我給織的，每天我還要給他們買零食，補功課，講故事，做遊戲……孩子們原本都對我很好，可是在他們爸媽的乖僻性格的影響下，久啦就變了樣……」
「好，『琪姊』，『你』，對嗎？」
「你今年多大？」
我看到許多對兒男女——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都那麼得意洋洋地挽著臂滑在冰上，頭偎靠在一起，嘴邊哼出來纏綿的情歌，眼睛瞇瞇著像半醉的神態……那簡直是向每一位單身漢或單身的少女，表演著一場「炫耀」或「示威」。哼，現在我再不會羨慕他們，也不會嫉妒他們了。現在，我是一個勝利者，我是一個和他們一樣幸福，甚而比他們更為幸福的人了。
這歌反覆播唱了三遍，我倒也能把字句弄明白了，因為裏面並沒有太生的英文字。
「喂，你別再叫我唐表姊唐表姊的好嗎？親戚的關係並不珍貴，真摯的友情才值得重視。」
「聽說倫敦道頂端佟樓有一個露天冰場，我們找一個好月亮天，一起去那兒溜冰好嗎？在月光下，唱這個『Moonlight and shadow』一定更夠味兒……」唐琪向我閃動一下羽樣的長睫毛。
喊了半天不見車影，偶爾有兩部車子過來，都是棉布厚簾子拉得緊緊地，車裏早已坐有乘客了。
「你是影迷嗎？」
「不用，」她搖下頭，「慢一點就行了！」
我只好自己溜。我倒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創造出比昨天更好的成績，俾使唐琪覺得我尚是個可ｗｗw.hｅｔuｂｏｏk.ｃom•com造之材。
「對不起啊，」唐琪滑到我的身邊，「沒有來教你。不過，剛才我看到你自己已經滑得很不錯啦！」
說著，說著，唐琪不但把我的臂挽得更緊一些，又把另一隻手也放在我的臂上。這樣，她整個身體的力量，幾乎都要靠我來承當了。
「就叫我唐琪好啦！」
「唉呀，張弟弟學得好快呀！」高小姐聲音好大地叫出來。
「是的，電影、戲、滑冰、騎馬、游泳、跳舞……我什麼都喜歡。喂，你會跳舞嗎？」
我們的速度慢了下來。突然間，她鬆開了我的手，接著，卻立即挽住了我的臂：
I belong to you, you belong to me,
「那麼您也別再叫我張弟弟啦，我的名字是張醒亞。」
我迅速地梳洗乾淨，打扮整齊，直怕被表哥看出有何異樣。
「摔壞了一個，回去向姨媽可交不了差，姨媽罵起人來很兇啊！」
兩人一齊笑起來，笑得天真，笑得輕鬆，笑得開心，笑得親熱。
「不會，一次舞廳都沒去過。」
「啊，季叔叔（高大爺的小孩子一向如此稱呼表哥），快來看呀，我們都有了新冰鞋了！」
播音器裏流出來的音樂，越來越溫柔。一首十分動聽的歌曲開始播送：
「不，是真的，我平生不說一句虛假話。」她說，「來吧，我們一起滑。」
「不會的，唐表姊，我喜歡人講真話。」
沉湎於昨日與唐琪意外重逢的回憶，恍如置身夢中，迄未醒來，也不願醒來……
「這樣，我可以省些力氣！」說著，她的頭和身子都向我傾斜過來。她的蓬鬆的頭髮，時即時離地挨著我的面頰。
「很喜歡，」我點點頭，「剛剛聽懂了歌詞。」
You are in my arms,
「我家裏簡單多了，」我說，「姑父、姑母hetubook.com.com、表哥、表姊、我，五個人都是一派！」
Close to my heart,
「師傅，看我怎樣？」
「哼，小土包子有進步哇！」我自己解嘲地這麼說，然後也跟著笑一下。
「……」我一下子竟答不出話來。那時候，在我心目中，跳舞和滑冰可不能同日而語，我認為滑冰是高尚運動，而跳舞則是低級娛樂。
唐琪親暱地挽著高小姐的臂，下樓來。這一次，我再沒有看錯——她首先對我打招呼，她舉起一隻手，那麼輕飄飄地，衝著我搖擺，完全是外國影片裏一位漂亮女明星的灑脫姿態；而隨著她那一擺一擺的手，她那一雙晶亮的大眼睛也在一眨一眨地閃鑠著，閃鑠出光，閃鑠出熱，閃鑠出一個溫煦的春天，在這個樓廳裏。
To part from me……
「那怎麼行？您比我大呀，我應該叫您姊姊。」
唐琪閉著嘴，用鼻音哼哼了幾句這個調子；然後，啟開嘴，輕輕地，隨和著，唱出字來：
「我覺得今天比昨天暖和！」我想這麼說；可是，沒有說出來。我知道，暖和的是我的心。這是唐琪給我的。
我們到了高家。首先接迎我們的，仍是一片孩子們的歡呼：
「好冷呀！」表哥叫著，「咱們喊兩部『膠皮』（天津人管黃包車叫膠皮，那時候還沒有三輪車）吧！」
「好，好，只要您願意——」
我想仿效她的姿勢，還給她一個搖手禮。可是，我怕我的動作會很不自然，因為我沒有這種用手式代替點頭、鞠躬的習慣。結果，我只能傻里傻氣地叫一聲：「高姊姊，唐表姊！」我不敢先叫唐琪，唯恐有人發現到我心裏的秘密。唐琪走下樓梯，仍舊先來和我握手，我慌張地脫下手套。表哥和高小姐一齊笑起來，笑得我好窘。
「你喜歡這歌嗎？」唐琪突然問我。
「和*圖*書日久見人心，將來你或許會瞭解她。」
「啊，小張叔叔，奶奶昨天給我們買了新冰刀啦！」
「為甚麼？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反正她幾乎每天都得罵我一兩回。」她瞟了一下旁邊的孩子們，然後，湊近我耳邊，「噓——等一下我再告訴你。現在得把這幾位小爺教會了滑冰，還得保險別跌太多的跤，才能回去平安無事。」
「高大爺是我早已不敢領教的了，」我說，「高大奶奶給我的印象倒還一直不壞呢！」
「十七。」
唐琪活像個褓姆，她那麼親切、體貼、細心地給每一個孩子脫鞋、換鞋、繫好他們每一隻冰鞋上的長鞋帶，然後分別把他們領到冰上，不厭其煩地，教給他們如何開始滑走。孩子們的勇氣倒很可嘉，一連跌了幾跤都面無懼色。可是唐琪大為著急，她低聲對我說：
「倒是真喜歡平劇，」我想起了唐琪表演「麻姑獻壽」的一幕，「唐表姊，您不是也很喜歡平劇嗎？」
我們又從表哥與高小姐身邊掠過，我再沒有回頭去看一下，我有點怯怕當表哥和高小姐發現我正和唐琪近近地挽臂而行時，會對我們投出驚奇的一瞥。
「好。」唐琪肯定地說，「我和高二奶奶是一派，高大爺、高大奶奶和他們的孩子是一派，高老太太比較接近袒護高大爺那一派，高小姐是個大好人，是中立派。」
「瞧，說著說著，『您』又來了。」
「高二奶奶好嗎？」
表哥抱怨了一路天氣冷，我真怕他中途會跟我昨天一樣地想「打退堂鼓」，轉回家去烤火。還好，大概高小姐的力量，足夠使他維持跟嚴寒抵抗一陣子的勇氣。我呢，我暗中決定了：如果表哥真會提出「折回家去」的動議時，我一定要像他昨天拖住我來兩個「小快步」，把他拖到高家，並且還要對他說：「到高家去烤火吧，高家又不是沒有爐子！」
外圈的三個小把戲終於發現了我們。他們竟一齊拍手大叫。最年長的那位大公子更擠眉https://m.hetubook.com.com弄眼地扮著鬼臉，和他旁邊的弟弟們挽起臂來，一面叫著：
「你不知道，因為你沒有看見過她老人家發脾氣。其實，她罵我幾句也無所謂，誰要我是她的親外甥女兒呢？高大奶奶罵我，我可不願意情受，她罵起人來太刻薄，太尖酸哩！」
Never，never，never——
「別笑話我好嗎？」
「我以後就叫你醒亞好了，」她又接著說，「啊，還有你以後不用再對我『您呀您呀』的啦，活像我比你大了二三十歲的樣子。」
「是嗎？」我說，「我看高老太太很和氣呢！」
「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問。
「啊，對啦，怪不得我聽得耳熟，我曾經看過這部片子。」
Moonlight and shadow,
我懷疑我是做了一個夢。一個溫馨的夢，一個幸福的夢，一個出我夢想之外的夢。
孩子們大概溜得實在太累了，便都坐在外圈欄干旁，開始對裏面做「壁上觀」，一面吃著唐琪給他們買來的巧克力糖。
「我比你大兩歲，你叫我琪姊好啦，比唐表姊好總一點。」
我們四個大人——容我把自己列入大人行列中吧，又加上了三個孩子，陣容浩蕩，一齊到達冰場。
「小弟，背上冰鞋開路吧！」表哥在身後一拍我的肩膀，把我從沉思中驚醒。
「哈哈哈，跨跨跨，跨胳膊……」
「那麼，咱們是相知已久的老友啦！」她笑得很甜，「我剛才一大堆話講得太露骨了，不過我應該很坦白，很誠實地，告訴你我的處境，如果你真能拿我當一個老朋友看待，你就不會怪我唐突了。」
「我倒覺不出冷來。」我向表哥說。
街上風很大。
「理他們小孩子幹甚麼？」看她怒氣不消，我便勸慰她一句。
我漸漸發現，唐琪和高大爺伉儷之間，有著相當嚴重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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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鬼呀！」表哥把眼一瞪，然後又把大衣領子翻上來保護著耳朵，「耳朵都快凍掉了，還說不冷？今天比昨天起碼低十度。」
我們的手終於又拉在一起了。我確有進步，昨天我幾乎完全是被她拉著走的，今天已能自動地和她同時邁步，滑行了。
「這是桃樂絲拉瑪在『獸國女皇』裏唱的插曲。」
我們滑得相當快。當我們從表哥與高小姐的身邊一掠而過時，我得意地回一下頭對表哥說：
「她為什麼罵您？」我關心地問。
「你比我幸福得多，我知道。高小姐時常提到你。」
「羞羞羞，唐表姑，小張叔……」另外兩個孩子把手指擺在他們的臉蛋兒上，莫名其妙地，一個勁地劃。
「氣死人，」唐琪把嘴一凸，「這有甚麼了不起？偏要跨胳膊，怎麼樣！」
「不一定去舞廳啊，家庭舞會更好玩些。我在北平唸書時，我們的德國老師家裏經常都有舞倉。將來，我可以教你。」
「慢點滑吧，我有點累了。不是因為你，是剛才教三個孩子太費勁的緣故。」
我多麼渴望仍像昨天一樣地，要唐琪帶著我一起在冰上滑啊。可是，唐琪沒有空。孩子們不肯放開唐琪一步。我有點抱怨這些孩子，又有點抱怨表哥——他毫不分擔一下教導三個孩子的工作；只顧專心一志，無微不至地，護佑著他的高小姐。而高小姐也應該被抱怨一番——她進步得太慢了，離開表哥，她還是一步也邁不得。
「喔，我忘了，你是戲迷。」
My sweet……
「那麼，我叫您甚麼呢？」
「以前我也時常聽高小姐、表哥、表姊大夥提到您。」
「好。」這一次，我答得很痛快。我怎不嚮往那麼一個月下溜冰的美景？
我非常喜歡這歌，一開始我幾乎還沒能完全聽清楚它的詞句：然而那一連幾個「Never, never, never……」，聽起來卻真是又有趣，又有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