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為甚麼？」

「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自忖著。一種成人的男子優越感，使我異常興奮與欣慰。

孩子們口服心服了。他們對唐琪的尊敬心，為此，似乎大增。當他們再看到唐琪和我挽著臂滑過時，也就不再惡作劇地對我們訕笑。也許，他們已經看慣了。

「我母親就埋在天津佟樓墓地，你願意找一天陪我去給她的墓前送一點花嗎？」

「希望你能去。」

「後來呢？」我問。

我送唐琪回高家，這還是我第一次獨自和唐琪在街上走路，也是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孩子在街上走路。

「是的。」我答著，一陣傷感襲上心頭。我不知道她為甚麼在此時此刻，突然提起這種不幸的事。

「媽死得太早了……」

我們又攜手滑了半圈，她說心情不太好，希望早點回家。

「這真是沒有道理！」我不平地插了一句。

唐琪為她自己製了一套溜冰新裝——一頂帽子，一件毛衣，一副手套。三件全是天藍色牴羊牌毛線織成的。帽子頂端有一個大絨球，也是天藍色的。她穿戴起來，出現在冰場裏紅紅綠綠的女人群中，顯得那麼醒目，脫俗，直像豔麗的芍藥牡丹叢中，突出來一株幽雅的水仙，或芝蘭。

「我知道，好幾年以前就聽說了。」

「我給你打一個新帽子和一雙新手套好嗎？」唐琪把頭一斜，問我。

「聽說，你的爸媽都早已去世了。」唐琪懶洋洋地，低聲地說。

「還不是護士！我是學護理的。」

「沒有道理的還ｈttps://m•hｅｔｕbｏｏｋ•ｃoｍ•ｃom在後面哩，」唐琪把臉一沉，「老太太又哭又鬧，我倒明白她老人家確還是出於一片疼愛我的心，只不過是她的頑固思想和我們這一代距離得太可怕而已。對於高大奶奶，我則無法原諒，她開始在人前背後罵我，你猜她罵我甚麼？」

「你也不要哭啦，」她反倒衝著我微笑一下，「你的心眼很好，很軟，我很高興。」

「琪姊，不要哭好嗎，你再哭我也要哭啦……」我說的是真話。她抬起頭來，擦乾了她自己臉上的淚痕。猛古丁地，她又用手帕來給我拭一下眼睛——這我才發覺，兩顆淚珠已經滾出我的眼眶了。

「我想，我的媽媽一定也會喜歡你的。」

「以後讓我們在一塊哭個痛快吧！」

「我跟你一樣。」她凄然地。

三個孩子不再拖著唐琪教他們，他們喜歡自由自在地，像一個個小豹子似地，在冰上亂竄，玩著「偵探拿賊」的遊戲。有時候，他們堅要我和唐琪做「賊」，他們做「偵探」，偶爾我會被他們捉到一兩次，但他們實在沒有辦法捉到唐琪。唐琪故意地在孩子們的身邊閃躲，眼見就被孩子們抓住了，卻馬上施展出一項特技——飛快的一旋轉，然後見影不見人，跑脫掉。孩子們又規定了：只許唐琪倒滑不許正滑，結果還是照樣無法把她抓到。

「好，怎麼不好？只要你有空。」

「哼，說起來，氣死人！都是高大爺搗鬼！七七抗戰一開始，我和幾和_圖_書位女同學自動組織了一個看護隊，到廿九軍前線擔任救護傷兵工作，官兵非常歡迎我們。不知後來怎麼給高老太太曉得了，她認為我簡直犯了滔天大罪，指責我說：女孩子家竟不顧羞恥地跑到大兵窩裏去跟他們摸手摸臉的，太不成話！她又說：我果真能嫁給一個軍官也就算啦，想不到廿九軍撤退了，我竟還在北平留下來……真見鬼，我當然要留下來啦，我還得繼續唸書哇！可是，高老太太非常不諒解，再加上那位親日的高大先生在一旁煽火，哼，我更罪該萬死啦——我居然敢幫助過國軍打日本，這還得了？再在北平蹲下去，日本人非把我抓去不可！高大先生又說：抓了我不要緊，要連累了他們一家老小三輩，我可就太缺德了……」一口氣，唐琪滔滔不斷地，對我敘述了這一大段。

「想起爸媽時，你會哭嗎？」

「別盡想難過的事了。」沉默了一會，唐琪開口說，「給你吃這糖吧，早晨特別買來留給你的，剛才我忘了拿出來。」

這時，我才清楚地注意到我的身長比她還高了半個頭，雖然我比她小兩歲。

「是啊，媽死得太早了……」

「媽媽啊……」

唐琪像在冰上一樣地，挽著我的臂。她近近地偎依著我，那麼疲倦地，嬌慵地，輕俏地，萎謝在我的身邊。

「要我陪你去嗎？」

「毛線可得你自己買，」她說，「我沒有錢送給你毛線。等不久我找到工作時，也許可以再送你更好的東西。」

我簡直不知所措hetubook.com.com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勸慰她。我又怕表哥和高小姐滑過來時看到這一幕。我講不出話。我心裏對於唐琪有太多的同情與愛憐。我覺得自己的眼睛溼潤起來。

「沒有，只還差半年。姨媽他們一定不要我再讀了，我實在拗不過她們。」

兩聲凄冷的嘆息。兩張凄冷的臉。兩顆凄冷的心。深冬的風在路邊枯乾的洋槐枝椏間，吹出凄冷的呼哨。

「哦，琪姊，我忘記了問你，你在北平護士學校已經畢業了嗎？」

「先謝謝你，」我接著說，「你準備去做甚麼事？」

唐琪單獨教了高小姐半天，又鼓勵高小姐和我們大夥拉在一起跑，或是叫我們大小七口擺成一條長龍，表哥打頭開路，唐琪在尾端用力地推進，高小姐夾在中間，這樣，大家就把高小姐自然而然地帶著溜起來。

「你看我這套新裝怎麼樣？」我們並肩滑行時，唐琪問我，「我最喜歡這種藍顏色。」

一週過去，我已能溜得和表哥差不多了。高大爺的三位公子也溜得相當熟練了。只有高小姐仍然不能「獨立行動」。姑母說得對：「高小姐太斯文。」太斯文的女人大概不適宜學溜冰。

「哼，她罵我是小挨刀的，缺八輩兒的，半吊子，小狐狸精，小妖精，爛桃兒，騷|貨……」她越說越氣，突然停止了滑進，一把抓住我，伏在我的肩上哭泣起來。

「後來呀，我死也不肯回天津，姨媽停止了我的一切學雜費零用金，還是高小姐偷偷寄給了一點錢，使我沒有半途失和圖書學。頭兩個月，我好心來給老太太拜壽，想不到她們便下了決心不許我再走。她們又找到了一個新的不許我回北平的重大理由——他們發現到好幾封不相干的男人們給我寄來的信與照片。我和那幾個男人根本不認識，他們硬死皮賴臉地，寫上一大堆肉麻的話，還規規矩矩地打著小領花拍了照片寄來，以為自己很漂亮呢，哼，一個個好德行喲！」她說得很滑稽，我忍不住要笑出聲。我又有一點氣，氣那些給她寫信的男人們，儘管她一再表示她很討厭那些傢伙。可是，我有甚麼資格憎恨他們呢？我應該不應該厭惡他們呢？我不知道。

「媽要活著，一定會喜歡你。」

唐琪歸咎於我的表哥教導無方，她願意代為助教一番。

「媽媽啊……」

「願意。」心裏泛起劇烈的辛酸，我想到了自己比唐琪更為不幸，「琪姊，我長這麼大還不知道自己爸媽葬在那裏。爸是戰死沙場的，媽的墓聽說是在湖南。也許將來我會到湖南去專誠拜祭一次。」

我告訴了表哥和小把戲們，假說唐琪生病了，要先回家。他們還沒有溜過癮，仍留在冰場裏盡情地玩。

「你說可氣不可氣？我究竟做了甚麼，值得被這樣罵呀？」她一面抽咽著，一面向我傾吐著無限的委曲。

「會的。」

「對，別人不會了解孤兒的悲哀的。」

「罵你甚麼？」

「我從不曾給他們回過一封信，」她繼續說，「可是，我做錯了一件事，這怪我自己——我不該把那些信保存起來。告訴你和-圖-書真話，女孩子都有虛榮心，都會認為能收到許多陌生男人的追求信是值得驕傲的一樁事，因此，我儘管討厭那幾個死傢伙，卻又沒有把那些信燒掉。另外，我又想得太天真了，我竟把它們帶到天津來給高小姐和高二奶奶看，我的用意原是叫她們看了覺得好玩，好笑而已；不料高大奶奶也看到了，當然，高大爺和高老太太也馬上知道了。不容我分辯一字，老太太叫我從此和她脫離姨母外甥女兒的關係，並且吆喝著叫我立刻滾出她家。我當時提箱子就走，她們卻又說不能叫我再在外面丟人現世，非把我關在家裏著實地管訓管訓……」

「我並不太喜歡綠顏色，那是姨媽做壽那天，她送給我的。你知道：藍色最能代表自由、光明、坦白、誠實，也最能代表愛情。」

「很漂亮，」我說，「你以前那一種淺綠色的毛衣與手套也很好看。」

輕嚼著從她手中接過來的幾小塊巧克力。口腔裏甜甜的。心，更是甜甜的。凄冷已從唐琪臉上消失，我重新看到了她那甜甜的笑靨。

「嗯，嗯，」我不住地點頭，表示同意；可是，我倒從未對藍色發生過如此繁多的聯想，我更未體會到為甚麼藍色最能代表愛情？我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愛情，我無法了解愛情的顏色。不過，以前我倒曾聽到一般俗人嘴裏講到愛情應該是粉紅色的。奇怪，唐琪卻說愛情是藍色的。我不能不順從地贊成她的說法，我不能表示出自己是個完全不懂愛情的小傻瓜。因為，愛情正是我願意獲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