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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到異性的信。我多珍視它呢！我把它鎖在一個小皮箱裏。又馬上把它取出來再讀一遍，再親吻一次。然後再鎖進箱內，然後又取出來，又鎖進去……

拾起來我的冰鞋，唐琪挽我走去。我盡量依靠近她，企圖要她支持一下我疲憊的身體。可是沒走出幾步，我便覺出週身不適，兩拳、兩臂、手腕、腳腕、臂肘、耳根、後頸、前肋、後腰、膝蓋……都在一陣比一陣劇烈地作疼，這些都是剛才我用以打人或挨打，以及摔跌的部位……

我把信打開。天哪！那竟是唐琪寄來的。

說著，說著，那兩個人走近來了。我向他倆打量一下：兩個人長得都很高大，頭髮都蓄得活像女人，是那時節最為流氓青年喜愛模仿的美國影片「泰山」型大背頭，上衣的肩膀寬得出奇，活像個倒置的大三角型，這也是那些年頭最為這一類青年喜愛的男裝。他們的膚色很黑，兩臉橫肉上，長著一些刺眼的「青春疙瘩」。幾乎是同時地，兩人衝著我把眼一瞪，把嘴一撇：

像流自淋浴龍頭裏的水一般，大汗由我頭部往下沖洗著週身，我感到熱得難耐。我把上衣脫了下來，往唐琪手一畏一擲，然後把拳頭一握，再轉向那兩個傢伙：

「你們究竟要怎麼樣？欺侮人沒有這麼欺侮的！」

我一扭頭：原來那個受傷倒下的傢伙，竟拾起我的冰刀向我砍來，我立刻往一邊一閃，冰刀刷地從我耳邊擦過，落在街心的草坪裏。這時，我迅速地重新壓住方才被我按倒在地下的那人身上，因為我怕他會跳起來，轉佔優勢。我倆重新扭成一團時，唐琪又在喊我：

「醒亞，醒亞，後面人撲來啦。」

當我坐在洋車上時，先是搖搖欲墜，後來變成一灘爛泥，灘在車上，一動不動了。可是，我的神智仍很清楚，我一直在盤算著應不應該叫唐琪送我回家？而回家後又怎樣應付姑母一家人的詢問？

我曾不願前往，因為我知道唐琪不會被允許和我們同去冰場——根據高老太太的規定：六天以後，唐琪始能獲有一次外出的自由。可是，我又希望和唐琪會晤一面，那怕是一分鐘或兩分鐘也好。

我已經氣得快炸了肺。我實在不甘心就這樣走開，我應該有所表示和-圖-書，他們不但唾罵我，更辱侮了唐琪。而後者惹起我的憤怒似乎更大。

「看電影，恕我不奉陪了……」

「那，閣下對我們未免太殘酷了……」表哥向我擺出一副可憐的面孔。

天下竟有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我們和他倆素昧平生，無仇無冤，難道他們用這種方法表示「勇敢」，也能獲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青睞」？我在學校裏從不和同學毆鬥，我知道我的身長、體力，和打架的技術，可能不是對方這兩個彪形大漢的對手；可是，我實在不能忍受下去，我停下來，把腰一叉：

「為什麼？」高小姐問。

我告訴表哥我真地生病了，我必須回家倒下，吃藥。

當真竟是唐琪，她跑得氣喘喘地，一頭扎到我的懷裏，兩隻手用力地抓住我的大衣，我發現兩行眼淚簌簌地沿著她的雙頰流了下來：

「讓二大爺我收拾你！」

感謝天，姑父終於在七點三刻回來了。我只吃了一碗飯（平常我總是吃四碗飯的，我一向飯量相當大，而姑母仍一直嫌我吃得少），便告訴姑母同學賀蒙約我八時到他家有事，便匆匆離開了飯廳。我跑到大門口時，表姊從後面追來：

趕到倫敦道，正好剛八點。在路燈的閃爍下，老遠地我就看見了一個女孩子的影子，很像唐琪；可是，離她不遠的地方還有兩個男人的影子，因而我又想到那必不會是唐琪了。我急走了兩步，那個女孩子突然向我跑來，一面叫著：

「混東西！」然後拉著我說，「咱們走吧，別理他們！」

「醒亞，醒亞，快來呀！」

「謝謝你啊。」我接過來，表姊驚奇地叫出來：

糟糕，表姊的眼好尖喲。我靈機一動，然後說：

「上次媽跟我們看了一場『羅伯泰勒』和『嘉寶』主演的『茶花女』，媽把他們的名字一直記成了『蘿蔔太辣』跟『假寶貝』！」

「您猜不對。」

「怎麼樣？還打不打？」我憤怒地問。

「小心，後面又來了！」

我知道一場惡鬥難以避免，「先下手為強」的觀念，促使我立刻把冰刀一丟，大衣一脫，集中了全身力量在右拳上，猛向那個流氓的頭部擊去！我的拳頭碰到了一塊硬東西，因為我覺出了疼痛！這我才發現我正擊中ｈｔｔps://m•ｈeｔubｏok•ｃｏｍ•cｏｍ了那人的鼻子，他慘叫了一聲，頓時雙手一撫鼻端倒了下去。

「有種的來比劃比劃，敢泡妞兒就別鬆蛋包！」另一個緊跟著叫。

「不，媽說我們還可以去，」高小姐回答，「不過媽關照啦，叫我們挑個規矩的好片子看，再不能看『蘿蔔太辣』跟『假寶貝』主演的片子！」

「嘿嘿嘿，」表哥一指我鼻尖，「不打自招，馬腳畢露！」

高小姐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和表哥輕輕穿過客廳，輕輕地登上樓梯。

這傢伙確實比他的伙伴厲害，活像個拳擊家似地，他把雨點般的拳頭，打落在我身上；幸而，他尚未擊中我的要害，因為我還有閃躲與招架的能力。我警告自己：沉著，持久，找機會猛烈反擊。我雖然居於退守的劣勢，但是我對從未下過場打過架的自己，能有今天這一場演出，還認為相當滿意。尤其當我偶爾也打在對方的身上兩三拳時，更覺得自豪。

一經鼓舞，我似乎更變得孔武有力。如今，我的敵人只剩下一個，後顧之憂既除，勇氣乃格外增加。雖然，我又著實挨了兩拳；結果，他終於被我一擊不起——我一連左右兩拳都打中他的下顎，他晃了兩晃，再也支持不住地，正巧倒在他的伙伴身邊，活像醫院裏兩個重傷患，或是戰場上兩具屍體！

「我本來想晚來一會兒；可是，希望早一點看見你，所以便早來了十分鐘。」

「剛八點，你看錶！」

「不對！」我反駁，「我身體不舒服，要生病，恐怕滑不動……」

「醒亞，」唐琪把上衣給我穿上，又給我披上大衣，「他們既不哼氣，也就算啦，快把大衣也穿起來吧，風很大呢，小心會感冒喲！」

接著，另一個當真把袖子一捲，就衝我臉上打來耳光，唐琪似乎比我更機警，她猛地把我往後一拖，我倆幾乎倒跌一跤，那個流氓用力打來的手掌，落了空。

「早點回來！」表姊關切地在門口喊。

翌日，我和表哥到高家。

「怎麼？去賀蒙家還帶冰鞋幹甚麼呀？」

他倆狼狽地對我翻翻眼，不開腔。

「我們也別去冰場啦，」高小姐說，「天天滑冰也沒有甚麼意思。去看場電影怎麼樣？」

「喔——等『拉腕兒』等來啦！原和-圖-書來是這麼一個小山藥蛋！」

「琪姊，咱們喊兩部膠皮好嗎？」

一連三天，我沒有到高家。

「呀，出血了！」另一個傢伙發現到他的伙伴受了傷，不甘示弱地，對我挑戰：

「欺侮你是好的，賞你兩個『鍋貼』嚐嚐，你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她重新走上來時，鼓著一張不高興的嘴：

「當然好。」表哥馬上贊成。

表哥把聲音擺得很低，很沙啞，但是說得很慢，很清楚，那是故意叫我聽見的。

「好，咱們別再去露天冰場了，你應該回家休息。」唐琪摸了下我的前額，「呀，你在發高燒呢！快，快讓我送你回去。」

我鬆開地下的敵人，猛地站起，用右腿往後狠命地一踢，該是正踢到背後敵人的肚子，他大聲地「唉喲」了一聲，再度倒臥下去！倒下去以後，還不住撫著肚皮「唉喲」個不止。

「告訴你，有兩個流氓看我孤伶伶地一惆人在街上，他們竟欺侮我！」

表哥本來相當聰明，他果真留意，自會發現我的心思。這一回，我想，他猜得不會錯。

兩個傢伙的嘴皮仍舊一動不動。

好容易挨到了六點，恨不得馬上就吃晚飯，立刻跑向倫敦道去。平常家裏大都是在七點鐘開飯，巧巧這天姑父打電話回來，說因為有事得晚回來半點鐘，姑母便命令老媽子等姑父回來再開飯。我真想空著肚子跑出去；可是，我知道深深疼愛我的姑母是不會答應的。她一定要挖根掘底地問清楚我急於外出的原因；而我實在不知道應不應該據實以告。我怕她老人家對於我私自和一個女孩子在晚上約會一事，可能不以為然。我焦急得不得了。一會兒看一下錶，突然我又希望錶走慢點，好讓姑父回到家來，時間尚早；同時，我又希望錶走快點，好能提早見到唐琪。

「甚麼？」表哥問，「『蘿蔔太辣』、『假寶貝』是誰呀？」

「你是不是生氣了？因為我不能陪你去溜冰。」她這樣開始寫著，「你應該知道，我也早已對你說過：寄人籬下的我，一切必須忍耐，明天是臘月十六，月亮正好，晚上我們去佟樓露天冰場滑冰好嗎？我已得到姨媽的允許，當然我是謊說到另外一位女同學家去玩的。你一定要來啊，別告訴任何人，準八點，在倫敦道頂m•hｅｔuｂｏｏk.ｃｏm.ｃｏm頭等我，早點兒動身，男孩子應該先到才夠味兒。」

「碰了個又大又硬的釘子！媽說她不要唐表妹去滑冰，當然更不會要唐表妹去看電影！媽接著又說：『看電影比滑冰更容易教人學壞，電影上男女外國毛子們，摟摟抱抱，你啃她，她咬你的那些鏡頭，更是要不得！』」

「唐表姊能去嗎？」我脫口而出。

「好！打得好！」唐琪居然破啼為笑，喝起彩來！

我幾乎也想笑出來；卻沒有，因為我心情惡劣。我瞅瞅表哥和高小姐：

「嗯，」表哥眼一瞇，頭一歪，衝著我，「嗯——我猜得到喲！」

見到高小姐，我說：「今天，我不想去滑冰啦。」

第四天早晨，我在信箱裏意外地拿到一封信。奇怪，誰會寄信給我呢？除了同學賀蒙以外，我不曾和任何人通過信。可是賀蒙那粗筆尖寫得又大又草的字跡，我一看就認識；而這信封上的筆跡是那麼秀麗工整，顯然不會是出自賀蒙的手筆。我幾乎懷疑郵差把信送錯；然而，上面收件人的位置明明白白寫著我的姓名，發信人的地方，卻只是寫了個「內詳」。

「我跟媽說去，也許媽會給唐表妹放一會兒假。」高小姐大發慈悲地，跑下樓去。

「到樓上去玩吧，」高老太太的眼光掃一下我和表哥，低聲地，「叫孩子們安心補習！」

「對不起呀，琪姊，你生氣了嗎？」

「怎麼猜不對？」表哥立刻捏住高小姐的手，把嘴湊到她的耳邊，「是為了你的表妹……」

「冰刀沒有刃了，路過磨冰刀的舖子，順便放在那兒磨一下，明後天好用。」

高老太太安適地依靠著太師椅，一面抽水煙袋，一面似乎是在親自監督著這位「家庭教師」的工作進度。

唐琪已經痊癒，她正在客廳的內間，聚精會神地給三個孩子補習功課。她連跟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只是把手一揚，擺了兩下，然後馬上又埋頭給那最大的一個孩子解講「鵝兔同籠」、「父子年齡」、「和尚分饅頭」等等令人頭痛的「四則」算術題。

我已經走出很遠，回頭來向她擺手，擺得很得意，彷彿是學會了唐琪的擺手姿勢。

是的，我實無權利和理由要表哥、高小姐一對兒也不去。如果，我在高家公開表示不陪他倆去影院，那麼他倆也將和圖書去不成——因為沒有第三者，高老太太是絕不答應她的女兒和她的未婚夫婿去電影院的。

「要你早來，你不聽話！」

「那，我們也不能去啦？這個『掛落兒』吃得真傷心。」表哥嘆了口氣。

「他們問我一個人在這兒等誰呀？又看我背著冰刀，便說請我到佟樓冰場去溜冰，或是去看電影，坐咖啡館……」

這傢伙似乎發覺用快速戰法並不能立即取勝，便改換戰略——他把我緊緊揪住，然後用「下拌子」「摔跤」的那套功夫，企圖把我制倒。我一連倒下幾次，可是我狠狠地抓住他不放，他每次都給我拖倒在一塊。漸漸地，我發現我的腕力竟在增加，而他那越來越喘得厲害的呼吸似乎表示出他的體力已逐漸消弱。可是，他仍一而用充滿髒字的最下流的話罵街，一面拚命向我扭打。我一句話不講，只是緊咬著牙根，忍著疼痛，給以還擊。當我被他壓倒在地，因為我猛力翻身，他一連兩拳都打在硬硬的路面上，乘此，我終於反騎在他的身上。我正要連打出幾拳時，唐琪突然叫起來：

「哼，小子豔福不淺呀！別美得冒泡兒啦！讓給二大爺我兩天怎麼樣？」

唐琪把身一轉，衝著他倆狠狠地罵出來：

「唉呀，醒亞，你耳根和嘴角都在出血啦！」唐琪叫出來，接著，她立刻掏出她的手帕給我擦拭。

姑母家的掛鐘似乎有了毛病，我的手錶也同樣使我發生懷疑，它們一律變得與往日不同，走得異常地緩慢。

她信上所說的「明天」正是今天哪！真高興，晚上我就可以看見她了。幾天來鬱積在心頭的煩惱，一下子全部煙消雲散了。

我去幹甚麼呢？我一點都不能幫助唐琪獲有稍多的自由。

「有尿別走哇，相好的！二大爺伸出胳膊來，讓你小山藥豆子攀槓子！」一個傢伙猖狂地吼著。

「小弟，你忘了穿大衣，媽叫我拿給你。」

我只好奉陪。但是，看到半場，我實在不能支持下去，銀幕上出現的全是唐琪的面影……

但是，我故意地：

「怎麼？他們敢怎麼樣？」

「說話呀！認輸了嗎？伸出胳膊來叫我攀攀槓子呀！」

當然，這是個謊。我過去很少甚至從未對任何人撒過謊；現在我竟然也開始說謊了。戀愛中的人常會說謊的道理，此刻，我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