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好，不要緊就好。」姑母欣慰地說。
「琪姊，我那兩下『西洋拳』還很夠味吧？」我得意地問。
「就這樣好嗎？不要燈，要月亮？」
「怎麼？要我怎麼？」
「不要緊，瞳孔正常，證明大腦沒有受傷，只是耳垂外面皮膚出血，耳孔裏沒有血跡，證明顱骨一點也沒有破裂，臂上的傷口很快地停止了出血，證明動脈未受損害……」
她把窗帘勾掛好，重新坐回我的床邊：
「琪姊，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可是我不會表達。」
「不要光叫我呀！告訴我，你愛我！」
「不，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當我到達家門口時，我曾要求唐琪不必送我進來；可是，她執意不肯，她怕我負傷很重，會鬧一場大病，堅要給我檢查一下，再回高家。正好，姑父在客廳內會客，唐琪扶我悄悄地走上樓梯，可是剛走到樓上甬道便迎面碰上了姑母和表姊。我無處退躲，狼狽地，委屈地，衝著姑母：
「琪姊，」我頑皮地問，「我做得對不對？我沒有經驗，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琪姊，我們是不是在做夢？」
「你該休息啦，」唐琪掙脫開我的臂環，「我得走啦，免得你表姊醒了找不到我。」
「乖孩子，聽話，」她恢復了一張大姊姊的臉孔，「快躺好，好好地睡，天一亮，我就再來看你！」
姑母本來要馬上找海關醫務室的醫生來給我醫治；可是，那必須請姑父打電話到那醫生家才辦得到。唐琪自告奮勇地說她絕對可以代替醫生，她立刻開列出好幾種藥品，和注射用的器具，由表哥親自去採買，免得傭人去，會走露消息，被姑父知道。
「不要，不要，」我重又把她抱住，「不要離開我，一分鐘也不要！」
「你哭啦？」唐琪坐在床邊，近近地瞧著我，「是不是身上發疼？」
天，漸漸朦朧亮了。對面牆上的爸媽照片，越來越看得清晰，他們的嘴角都在笑迷迷地微微掀動，似在為他們的兒子祝福。
和*圖*書「相當棒！」唐琪回答，「完全是華萊斯比雷的粗線條作風！」
「……」我點著頭，我不會用語言表達內心的喜悅。
她把我推放下來，吻一下我的面頰，又要我吻一下她的雙手，然後，輕悄悄地走回表姊的臥室。
唐琪臉紅了，可是並沒有像一般羞澀的女孩子似地垂頭不語，反而附和著表哥說：
「沒有忘，琪姊，我愛你，我永遠這麼愛你。」我平臥著，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住她，在她的大眼睛上、前額上、頭髮上、兩頰上，最後在嘴唇上，熱烈地親吻。
「怎麼又不講話啦？又忘了嗎？」她閃動著大眼睛，那一對浸浴在銀色光輝裏的圓潤黑亮水晶體，是那麼出奇神秘地動人。
「唐琪姊偉大！誠實！坦白！爽快！活潑！熱情！漂亮！」表姊把一連串讚美贈予唐琪。
姑母怕我太累，阻止我再多說下去。她下命令要我開始睡覺，叫別人一律離去。
「知道嗎？這是上帝憐憫我們沒有在月下滑成冰，所以特別給我們安排一個這麼快樂的相聚時間！」
「唐表姊是學護士的，」表姊告訴姑母，「她說的都是內行話。」
月光從窗帘的開啟處灑進來，在對面牆壁上與床前地板上，鍍了兩條晶亮的銀色線。床頭櫃上的小鐘滴答滴答地響，我翻身去看，原來已經下半夜兩點鐘。
「對，醒亞確是好。他好純。他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只是有一點膽怯，活像個小姑娘；不過剛才他和兩個流氓對打的鏡頭，卻真出我意外地兇猛呢！」
「你有醒亞這麼個好『弟弟』，還不幸福嗎？」
「傻孩子，這也要人教嗎？抱住我，吻我，吻一次，說一遍愛我！」
「謝謝你的誇獎啊，」唐琪雙手親暱地拉住了表姊，「我要有你這麼一個好姊妹該多幸福呢！」
整個小樓寂靜萬分，窗外街上也寂靜萬分。
我一翻身坐起，立即週身一陣劇痛，迫使我再度倒下。我咬了咬牙，忍耐地閤上眼。
「我也有和圖書這種感覺。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一種感覺。你知道，我一向很倔強，從來沒有想到需要別人來護衛，相反地，我時常想去護衛別人；可是，今天，我確實感覺自己需要你的護衛了。醒亞，你會永遠忠實地護衛我嗎？我願意叫你一聲我的小王子，我的小——哥——哥——」
我又逐漸感到混身酸痛，尤其口渴得要命。正好床頭櫃上放有一隻茶杯，我急忙取它到手；立刻發覺那杯子已空空如也。我想起方才唐琪給我服藥粉時，已經那把杯水喝光。
她走近我的床邊。更令人驚奇地，是她手裏正拿出一個暖水瓶：
「傻孩子，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我何嘗跟任何人談過情說過愛！不過，我曾幻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會碰上一個我愛的，愛我的男孩子。我又曾幻想過應該怎樣和他熱情地說話，怎樣和他熱情地親吻……我在許多電影與小說中看到過愛人們那樣做，我常想自己也有一天會跟他們一樣地做，今天，我終於做了。我做得好高興，因為是跟你……」
「我是去找賀蒙，半途碰到唐表姊的。」我仍舊不好意思招供。
「叫我呀，跟我講話。」唐琪緊貼住我的耳根說。
她給我倒了一滿杯，正好不冷不熱，如獲瓊漿，我一飲而盡！
我點點頭，淚珠紛紛滾跌出來，碎在她的掌心，碎在我的耳根，碎在我的枕頭上。
一種男人的勝利與驕傲，充滿了我週身每支血管與每粒細胞，我儼然覺得自己已變成了一位英勇威武的中古騎士，我奇異地覺得自己的雙臂如鐵如銅地凸出了雄壯的筋肉，我再沒有一絲病痛，我竟矯健地翻身坐了起來，我擁抱住唐琪，用一種驚人巨大的似乎足以毀滅宇宙的力量。
「琪姊，你怎麼還沒有回家？」我驚奇地。
這可把姑母嚇壞，她連忙問我是否被汽車撞倒？是否跌出了血？是否摔傷了筋？是否折斷了骨？表姊連忙把表哥喊出來，兩人架住我，把我抬到床上。
扭亮床頭小燈，我看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倒水前擺在我枕邊的一張紙條：「醒亞：熱水瓶在這兒，發燒以後一定口乾，多吃點水，對你有益！為你祈禱的琪。」
「琪姊，我叫你琪妹好不好？突然間，我覺得自己變大了許多，我應該護衛你，你是我的小公主，小妹妹……」
「不是，是比夢更美的月夜。」唐琪把床頭小燈熄掉，掀一下窗帘，月光如銀色大瀑布，立刻潑了我們一身，也潑滿了全室。
「媽，我摔傷了……」我已經好多年不管姑母叫媽，這一回卻又不知不覺地，像個受了欺侮的小娃兒似地，叫了出來。
小房間內，又只剩下了我孤伶伶的一個人。我竟然不感到空虛，因為唐琪給我的愛，仍在我的心房裏沖盪不已……
「到底怎麼回事呀？你不是到賀蒙那兒去啦？」姑母三人一齊問我。
我極端口渴。姑母經常把暖水瓶和茶具，擺在外間甬道的一條長几上。我只好披衣下床親自去取。
表哥這次可累得夠受，買藥回來以後，便秉承姑母之命，依據唐琪的指示，給我週身塗擦松節油。過去我拚命練田徑賽時，自己也曾用這種方法治療過那疲乏過度的身體。我漸漸恢復了一些體力，注射、服藥以後，彷彿感覺體溫也在立見功效地下降——當然，我想這也許都是「精神作用」。總之，我輕鬆了許多，並且開始有說有笑了。
唐琪用手輕輕拭一下我的臉，然後猛地伏在我枕邊，在我臉上深深地親吻。
「琪姊，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愛情……」
「我不放心，我請求睡在你表姊的房間裏，明天再離開。剛才我已經來看過你一次，你睡得很熟，我沒有叫醒你。回去又睡了一小覺，醒來想到你可能會在半夜裏要水吃，所以我便寫了一個小紙條，把暖水瓶給你送來。」
「好，琪姊。」
「是啊，你應該珍貴我這份愛情，一個女孩子奉獻出的最初的愛情，也是最後的愛情……」
「琪姊，琪姊……」我有些顫抖地。
唐琪熟ｗｗｗ.hｅｔubｏｏk•ｃｏｍ•cｏｍ練地，用熱水浸過的棉花，敷住我臂上的出血傷口，並用力地按壓，她又揭開我的眼瞼，視察我的眼球，又詳看我的耳孔、牙歲、和每一個重要骨節……她一面肯定地說著：
「季伯母，您放心吧，骨頭一根也沒有折！」唐琪又向姑母補說了一句。
我彷彿已經睡了一覺，因為我夢到自己和那兩個流氓再度交手，打得頭破血出；可是，我又似乎根本未曾入夢，只是在半昏迷狀態中回憶著方才的一場惡鬥……我用力地睜了睜眼，清醒地發覺我正靜躺在自己臥室內那張安適的小鋼絲床上。
還是唐琪比我有勇氣，她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鼓後她還說都怨她不好，否則我不會出這種意外，她請求姑母大夥原諒她。
唐琪被邀到表姊房間去聊天了。隔著甬道，我無法聽到她們談話的聲音。我也無法知道唐琪何時離開表姊房間，轉回了高家？我一直在半睡眠狀態中。
「醒亞，」一點兒沒有錯，唐琪的聲音。
我想喊人來。可是，傭人都睡在樓下，姑父母與表姊的兩個臥房雖然在樓上，卻又和我的臥室隔著一條甬道，小聲音喊叫，她們不會聽到，而我又不敢把姑父吵醒。表哥的臥室在我隔壁，我只有敲幾下牆向他「求援」。敲了幾下，沒有反應，想必他已睡熟。我不好意思再打牆，深更半夜裏把任何人吵起來，都是太惹人厭的事。
突然，門一開，一個人影閃進我的臥室。我幾乎被嚇得叫出聲，我很快地認出來，那竟是唐琪。
「我確是模仿電影裏打架的姿勢哩！看電影倒也有好處，否則我還真不知道把拳頭在敵人的下巴那兒，由下往上猛打這一手哩！另外我想我能取勝的原因，應該歸功於我過去在田徑賽和雙槓上用過的苦功。那兩個傢伙外表唬人，實際是『大個兒麵包發麵兒』的，體力持久比不上我，所以我就和他們做長期消耗戰……」我說得有聲有色，她們聽得津津有味。
表哥和表姊不放鬆地質問我，為何早不和_圖_書誠實地說出和唐琪的約會？又追問我和流氓毆鬥的過程能否詳細描述一番？他們表示未能在旁助戰深以為憾。
我一直未能入睡，思維全被陸續降臨在我和唐琪之間的幸福與幻想，密密纏繞著，纏繞著……
「我正渴得要命。」
表哥對唐琪扮一個鬼臉：
夢囈般地，我們又說了一些只有我們自己能懂的話。在那規短的一刻，舊的宇宙一度毀滅之後，新的宇宙已經出現，萬物不復存在，舊的我與舊的她也都不復存在，在新的太陽系中唯有我和唐琪由於心靈的契合，而凝成的一個最美好、最完整、最永恆的星體，運行不息……
我真不知道如何答謝她的細心與體貼！喜悅的淚立刻湧上了我的眼睛。
「醒亞，你怎麼不敢說實話呢！明明是我寫信約你去溜冰的。」唐琪勇敢地說。
我撫摩著她的髮，她的臉，她的手，她那麼寧靜地，馴順地，完全像隻小綿羊似地蜷伏在我的床頭。
我從未享受過如此蜜樣甜、火樣熱的愛情。我直懷疑是在夢中。
「不，琪姊，我是高興得哭啦！你不知道，我多麼感激你！」
睡不著，便睜著眼睛，回憶剛才姑母大夥圍繞著我的床邊，在唐琪的指導下，給我醫療的一幕：
皮膚被抓破的地方姑母給我塗上紅汞水，幾處紫腫的地方塗上碘酒，最後由表哥用力地把酒精、松節油混合液在我週身骨節上塗抹，表姊忙著幫助唐琪煮針，和做其他消毒工作，唐琪給我注射了退熱劑和鎮靜劑，又給我服了感冒藥粉……這些工作都在高度靜肅中進行，因為我們必須瞞著姑父，不但我不敢把這場毆鬥的始末稟告姑父，連姑母、表哥、表姊也無轉告姑父的膽量。
「要你——愛，」她用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頰，「聽見沒有？要你愛！」
「騙鬼！」表姊一瞪我，然後莞爾一笑，「早看出你的神色有點不對啦！說也奇怪，我很久以前好像就有一個預感，也許是偶爾的猜想，或者是希望——覺得你會和唐表姊要好……」
我那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