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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她沒有來。第二天，也沒有來。

「我的話，似乎給了唐琪無限勇氣，她立刻猛地跪伏在高老太太身前，緊拉著高老太太的兩隻手：『姨媽，姨媽，原諒我，饒恕我，可是答應我，讓我去愛醒亞，那是個很好的男孩子！』

「唐琪扭身要走，高二奶奶和高小姐同時拉住了她。她抽噎地說：『我不走，我沒有地方好去。我回自己房間去睡覺！』說罷，她低頭猛衝出去，正巧這時高大奶奶從樓梯上來，剛好在房門外和唐琪碰了個滿懷。高大奶奶可真會表演，她一連唉喲了幾聲，又搖搖欲墜地晃了幾晃：『可受不了！這麼大氣性！活要把人家撞到大馬路上去呀！』

「高大奶奶跟著一陣冷笑：『怪不得張弟弟時常來和唐表妹泡蘑菇呢？原來人小心不小啊！可是，張弟弟怕不是唐琪的對手吧！唐小姐交遊遍天下，見過大世面……』

表姊一連串講完上面的話。唐琪哭泣的臉，高老太太盛怒的臉，高大奶奶諂媚的臉，高二奶奶同情弱者的臉，高小姐愛莫能助無可奈何的臉……翻來覆去地在我眼前旋轉，我覺著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那幾張臉一下子便成了無數濤沫般的碎金星……

「『甚麼？小m•hｅtubooｋ•ｃom•cｏｍ琪子你敢跟姨媽頂嘴啦！小心天打雷劈呀！我不准你走，我要把你鎖在家裏，偏不給你這個自由，那個自由！我得好好地管教你，我不能對不起你死去的爸媽！我是為你好！沒心沒肝的鬼丫頭！』高老太太聲嘶力竭地喊起來！

表姊溫存地勸慰我，叫我睡去，叫我靜心休養幾天，我和唐琪的事，她說她可以稟告姑母，她相信姑母會同情我們。

「當時，我很不客氣地把臉一繃，打斷了他的話：『請高大哥不要亂講，唐表姊是跟我的弟弟去溜冰……』

「我當然又把事實經過詳細對高老太太報告一遍，並且我坦白地告訴她：『我很喜歡唐表姊和我的弟弟做好朋友！』

「我想，高老太太一定會在這一剎那挽扶起唐表姊，並且開明地點頭表示同意；可是，我全想錯啦。高老太太把眼一瞪：『簡直是胡鬧！這怎能和我的閨女與季震亞相提並論？他們正式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訂終身，唐琪和張醒亞的大媒是誰？他們的父母之命又在那裏？都是沒有父母的娃娃，可是我和季老太太是名正言順的家長呀！他們倆想在一塊兒，也得先有我們兩家老人的許可https://m.hetubook.com.com呀！簡直是胡鬧透頂啦，竟敢不聲不響地背著老人家談「亂愛」，眼睛裏可真沒有長輩啦！還竟膽敢偷在男朋友家一夜不回來，我的閨女縱然訂了婚也不敢如此荒唐呀，她如果也敢的話，我馬上會逼她上吊……真是家門不幸，傳了出去，高家的表小姐夜不歸宿，我還有何顏面見人？』

「高老太太和高大奶奶堅留我吃午飯，我絕對不吃。高老太太異常客氣地送我到院子裏，一面說：『真對不起你們，我馬上還要派人到府上向令尊令堂道歉，唐琪太不懂禮貌，在府上打攪了一夜……』

表姊陪著唐琪去高家了。臨走，唐琪告訴我：下午或明天早晨，她一定會來看我。

「我不要聽他們兩口子這一套，我氣沖沖地跑上樓去找高小姐，高大奶奶卻不放鬆地追我到樓梯腰間，表示『好感』，嘴一撇一撇地：『季大妹，你可別在意呀！咱們是自己人，我得講老實話。我全是為了張弟弟好，那孩子老實巴腳的，鬥不過唐表妹，交女朋友我不反對；可是，也得有個挑選……』

難道，她永遠不會再到這座小樓來了？

「『娘，我看張弟弟和唐表妹倒是滿合適的一對兒！』高二奶奶低和*圖*書聲下氣地說，『將來妹妹嫁給震亞，表妹嫁給醒亞，也算是親上加親！』

「小弟！小弟！」表姊驚叫著。

唐琪挨罵已是我意料中的事。然而，我絕未想到事態會演變得如此嚴重。表姊一五一十地和我講述她在高家看到的一切，我真悲痛得不忍卒聽……

我立刻明白了：她準是怕高老太太一家人罵她在外住宿不歸。我也跟著害怕起來，因為她是為了我才沒有回去，高老太太要罵人的話，我當然也有份兒的。昨天，我們似乎全未想及此事。也許唐琪早已想到；但是，為了放心不下我，她終於甘冒一次大不韙。

「『喔——我這倒明白了！』活像是平劇裏的道白，高大爺搖頭擺尾地叫出來。

當天中午，表姊自高家回來，氣得半天講不出話。我一再追問究竟發生了甚麼不幸事故，她只是一個勁地叨叨著：

「我不懂她這話是甚麼意思？也許是一番好意；可是我認為全無必要。我只希望她們對唐琪好一點就行了。」

我清醒過來。緊咬著牙根，說不出一句話。

「這是多感人的一幕！我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高二奶奶和高小姐也都把無限同情愛憐的目光投向唐表姊。

「那知，樓上的情勢更為嚴重。高老m.hetubook.com.com太太已經起床，高小姐、高二奶奶正好說歹說地勸解她那因唐琪而發作的盛怒。唐表姊好可憐呀！頭垂在胸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滾落……高老太太頑固迂腐地講了一大堆十八世紀的大姑娘做人的道理，又講了一大片風馬牛不相及的仁義呀！道德呀！貞節呀！廉恥呀！令人啼笑皆非的長篇訓話。平日我對高老太太印象還滿好，她對我似乎也不錯；她今天這一手兒，我可實在不敢恭維，因為唐表姊是無辜的。

「高大奶奶一來，高老太太似乎氣順了些。高大奶奶攙扶著高老太太坐在梳粒臺前，開始給高老太太畢恭畢敬地梳頭。高老太太仍一勁地嘮叨著唐琪的不是，高大奶奶則一口一個『娘』，一口一個『是』地應對著，並且又拿著一隻手鏡，前後左右地圍著高老太太的頭照個不停。高老太太滿意地點著頭，似乎火氣方始逐漸消失。

「唐琪再也忍耐不住地站了起來：『姨媽，我對不起您，連累了您，我馬上就走，馬上回北平去念書，我本來是不要長住在這兒的，是您，剝奪了我的求學自由，現在又要剝奪我的戀愛自由！』

「『哼，哼，』高大爺神氣活現地用食指緊揉著鼻孔，『還不是跟野男人和-圖-書去舞場跳通宵，或是更……』

清晨七點，表姊和唐琪一齊到我房裏來。還沒兩分鐘，唐琪馬上要走，並且要拖著表姊陪她一路走。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不講理的一家人！還留我吃午飯，我才不吃哩！氣都把我氣飽啦！」

「『謝謝你的好意！』我冷冷地丟給她一句話，逕自奔向樓去。

「我曾決定不把真實經過告訴你，因為你剛負傷，還在病痛中，」表姊這樣開始說，「可是，早晚你會知道的，你也應該早點知道。今天上午我陪唐表姊一進高家的門，便狠狠挨了兩炮——當大爺和高大奶奶活像要把唐表姊吞嚼下去似地大肆咒罵！我馬上告訴他們，是昨天我留唐表姊睡在我家，他們不但不信，還說我不該幫別人撒謊！唐表姊哭著跑上樓去，我被高大奶奶一把拉住，她變得和顏悅色地盤問我：

「『季大妹，咱們可是親戚，誰也不好哄誰呀！你得告訴我實話，唐表妹到底昨天到哪兒去野啦？一定是在別處玩了一夜，天亮啦，才跑到你府上拖著你來當救兵的吧？』

「我和高二奶奶同到唐表姊房間中去加以勸慰。高小姐也來小坐了片刻；可是，很快地就被高老太太的命令喚走開。

難道這座小樓埋葬了她的初戀，也埋葬了我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