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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與黑

作者:王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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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三十五

頭一天路程中,大家的心情頗為輕鬆。我看到了太行山上美好的景色——那可能是太行山上罕有的風景區:迤邐的山路兩邊,偶爾出現幾間玲瓏的茅草小屋,山澗裏水滾如沸,大石橋上站著崗哨,那掛著手榴彈在胸膛,背著步鎗在肩上的戰士,使那巨橋特別顯出雄偉,五里坡上的大山洞,遠望僅是短截黑線,我們穿過那黑黝黝的大山洞後,山景豁然開朗,雪白的大小瀑布由山嶺傾瀉下來,在青青的山石上濺出瀲灩的萬朵銀花,山澗裏一律是梯田般的激流,像無數道翻滾著的水閘,一片淙淙聲響,給人一種特殊的清涼感覺,山道逐漸低斜下去,重又到達山麓,狹谷間錯綜的小溪在繽紛的石塊叢中,曲折地暢流著,坡上炊煙飛起,將有一個可以「打尖」的村子……
「這可是膽怯懦弱的人做得出來的嗎?」
由林縣到陵川普通行軍約需兩天半,我們第一天以較快速度趕到盤底,第二天開始慢下來,一方面要保持戰鬥力不能拚命地跑路,一方面漸入四周敵情不明的境地,必須謹慎地搜索前進。
「陵川哪,還出產又甜又香的梨,又肥又大的核桃。」賀大哥接著說,「打了勝仗,管你們吃個夠。」
我把那張春風春代子的照片,輕放在那日兵屍體的胸上,然後用土把他草草埋起。我這樣做,不敢告訴賀家兄弟,怕他們會指責我又想起了唐琪,和不該同情一個日兵。
說著,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地,竟再向那低微呻|吟的日兵,一連又刺下去兩刀!然後,深深舒了一口氣,並且又重複了一句:
以後,是更獰猙的山,更慘烈的廝殺……
食量激增,睡眠香甜。儘管不停地跑步、出操、劈刺、爬山、打野外、騎馬www•hetubook•com.com……週身仍然充滿一股發洩不完的力量。體重顯然在增加,脖子和腰身都變粗了,軍服的「風紀扣」和馬褲的腰圍扣都扣不攏了。賀大哥並未和我們駐在一塊兒,他每隔一週便從前村來看望我和賀蒙,每次都帶給我們一些生雞蛋、大花生、和柿餅。這是這兒唯一出產的珍品了。生雞蛋打碎在熱騰騰的黃小米飯中,一拌,佐以花生、柿餅,變成了我們最喜愛也是富營養的盛饌。
我無法忘記,在爭奪機鎗的一剎那,我完全失卻理性的暴戾舉動,與事後的深長惆悵。當那敵兵彈藥手被我們的弟兄擊斃,當敵兵機鎗手被我扎倒,當機鎗中的子彈被我打完以後,我聽到了扒臥在地上的那個日兵仍在微微的喘氣,儘管一片鮮紅的血泊正在他身下越流越大……驀地,我的耳邊又響起了唐琪譏笑我的聲音,我像一隻野獸似地跳起來,一面吼叫著:
他再也不能動彈。
上帝可以做見證:面對未來的戰事,我毫不畏縮。越是同情日兵,我越會產生更大的殺敵勇氣。我已清楚瞭解:日本老百姓被徵調來華,多非出自情願;離開侵略便不能生存的日本軍閥與政客,還有財閥,非逼騙他們來不可。他們來了,他們執行著日本軍閥制定的屠殺中國人的政策。我們不得不抵抗,不得不還手,我們所以不得不殺他們,是希望這場戰爭提早結束,是希望更多的善良的中國人和日本人能以避免遭受更悲慘的死難……
果然不久,我們奉到了進擊陵川的命令。
唉,相愛的生生地被迫分離,無冤無仇的要如此互相虐殺!罪孽深重的日本軍閥政客財閥呀,為滿足一己的私慾與野心,你們竟導演和*圖*書下這麼一場人類大悲劇……
我和賀蒙幾乎同時流口水。
從第二天起,這些景色再無處尋覓。在一望無際的嵯峨亂山中,瀑布沒有了,樹沒有了,溪流沒有了,村落沒有了……代替而來的,是漫無人煙的荒山,狂妄的風沙,忿怒的雷雨,恐怖的黑夜,是狼群的咆哮,蒼鷹的唳叫,戰馬的嘶鳴,是斷續的砲聲,是由山壁碰回來的鎗聲的迴音「嘎……嘎……」,是子彈在空中穿行的「吱流……吱流……」,是伕子疲乏不堪地把擔挑一丟倒在山坡上裝死,是零星戰鬥後,一個蓆捲一個蓆捲抬過來的忠勇弟兄們的屍體,有的露出枯乾了好久的腳,有的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著鮮血……是復仇的烈火燃燒不已,是瘋狂的前夕,渴望殺人,殺人,殺人……
征服者的傲慢作祟,清理戰場時,我竟想剝光他的衣服脫下他的皮鞋,帶回充做「表功」「誇耀」的證物。我首先在他的衣角上發現到一條染了血的「千人縫」,跟著一個小皮夾,自他的上衣中滾掉出來,打開它,一堆日本軍用票和「神符」之外,一張俊美的日本少女的像片,立刻攝住了我的目光。像片背後,是幾行日文,受過兩年淪陷區教育的我,已能懂得那是一首熱戀的情詩,下面簽著贈送人的名字——春風春代子。
「我們不久或能奉命去收復陵川,那是太行山比較富庶的地方,一旦打下陵川,上面犒勞點豬肉吃是沒問題的!」
此後,我又在另外的幾個戰場上,由幾個日兵俘虜與日兵屍體衣袋裏,找到了一些日兵的小日記簿,上面記載著他們在中國燒、殺、姦、擄的得意記錄,並且有兩個日記本上清楚地寫著:他們把國軍被俘的士兵,活hetubook.com.com活用軍用犬咬死……無疑地,這又激起了我繼續殺人的決心。我怎能不去殺人?難道我願意被捉去充當軍用犬的飼料嗎?
「唐琪!唐琪!你可看見我張醒亞剛才的勇敢嗎?誰敢說我膽怯?誰敢說我懦弱!這可是膽怯懦弱的人做出來的嗎?」
我做了這樣一件殘忍的事!我做了一件這樣殘忍的事!我有甚麼辦法呢?如果我不殺死他,他就要殺死我!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戰爭!
如果,當時我被他扎倒,那麼此刻該是他對著我的屍體憐憫了。他會憐憫我嗎?我是比他更值得憐憫的人呀,我的屍體上連一張愛人的照片也翻找不出來的呀!啊!唐琪,唐琪,親愛的唐琪,我為甚麼要憎很你?我為甚麼要咒詛你?不,不,我再不能那樣做,差一點點,我和你就永遠永遠不能再見了。這多麼危險,這多麼恐怖!你的醒亞幾乎就在這荒山變成一具冰冷的死屍,花花綠綠的肚腸流了滿地,狼和蒼鷹爭相來吃他,然後他被遺棄在這兒腐爛,變為野草的肥料,最後變為灰塵,飛散,蒸發,不復存在……
我覺得一陣暈眩,接著而來是一陣無比的內心的疚痛。那剛才被我連刺數刀的傢伙,有甚麼罪呢?他也許原是個善良安分的人,他也許並不願意遠渡重洋到中國來作戰,因為他有一個美麗的愛人春代子留在日本……他終於被日本軍閥逼騙到中國來了,他不想死,他怕死,他妄想「神符」與「千人縫」可以保佑他平安重返扶桑三島……他永遠再不能回去了,他更永遠不能再見到他的春代子了……而要他永遠不能再回去,永遠不能再見到他的春代子的人,一點不含糊地,正是我!
一週後,敵人增援來犯,古樸美觀的陵川城牆,https://m.hetubook.com.com與城裏高大的牆壁,都烙上了無數的艱苦抵抗的光榮疤痕!我們用敵人留下的山砲痛予還擊,敵人還遺留下堅固的工事,我們就在那裏用完整的日本兵工廠出品的重機鎗,擊退了敵人最後的一次猛撲。
楊寨一戰,尊定了我們克復陵川的基礎。儘管敵人猛烈地用山砲向我們轟擊,在煙硝、彈片、塵土、混凝成一隻巨蓋,壓降下來,使我們抬不起頭的情勢下,我們仍舊奮不顧身地,利用山地的特殊地形,進行夜襲。在敵人的照明彈與擲彈筒一個跟著一個地發射下,經過了白刃爭奪戰,終於打進了楊寨。一時士氣高亢,十小時以後,陵川城破,敵人往多河一帶潰竄。
我終於如願以償。在大槐樹嶺一役,由於我跟兩位弟兄在亂石與有利地形掩護下,隱藏著匍匐爬行得成功,我竟能跳到一個正在聚精會神地發射輕機鎗的敵兵的背面,一刺刀猛刺進他的後胸,他掙扎地企圖爬起,我機警地順手將鎗一橫,用鎗托往他頭額上猛擊,當他再度被打倒後,我馬上端起那支輕機鎗轉向右側,把一串接著一串的火舌,向敵人陣地噴射出去……
在陵川週邊的山野,我們的隊伍已數度和敵人交手。我和賀蒙正好在一個排上,我們那大字不識幾個,但獲有「為國流血紀念章」佩在胸前的排長,對我倆一向「另眼看待」,在戰場上,更時時給我們照顧與教導。我不願吹牛,說我一上戰場就儼然老兵一般輕鬆自若;不過在經過一個很短的階段,我的慌張與不安,在那位當兵十五年排長的指點與鼓舞下,確實全部消失。而另外一種奇異的力量,也給我憑添了無限的殺人勇氣——那是我渴望在劇烈戰鬥中忘下的唐琪,每到我有些畏縮地按鎗不動時,她hetubook.com.com的聲音:「你膽怯,你懦弱!」便突然跳到我的耳邊,立刻,我瞄準口標,射出子彈,當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一個活活的敵人在我的一聲鎗響之下,應聲倒地時,我感到一陣舒暢與驕傲,我幾乎為自己喝彩!我的膽量,自此直線上昇。
打下大槐樹嶺,我們獲得嘉獎;可是,我也獲得痛楚。
陵川兩度失守,我們做了第二次光復的榮譽軍。老百姓熱烈歡迎我們,把成群的豬、雞,成筐的核桃、梨,送往我們的宿營地,小孩子們在街口歡呼跳躍,燃放炮竹,或張貼標語,每家商店都爭相掛出藏在家裏的國旗——受過敵人欺凌的商民,紛紛要求由他們親自拴著日兵俘虜遊街示眾……
那是一次艱苦的戰鬥。論實力,我們無法和敵人硬拚;不過,敵人已開始叫囂「掃蕩太行」,我們必須即時展開「反掃蕩」,局面始有可為:否則,只有坐以待斃。
一次,賀大哥帶我們到前村他的營房中「解饞」。說來可憐又可笑,照樣是糊湯、小米飯,只不過他們官長伙食的糊湯中加放了「蔥花」而已。天,那蔥花竟有那麼大的誘惑,可真香得撲鼻呢。賀大哥說:
賀蒙希望將來做一名炮兵,我則對做一名機鎗手很感興趣。可是,我們的排長不能幫忙我們立即變換崗位,因為我們實在並無操縱那兩種武器的能力。我們只有繼續對那些熟練的砲手與機鎗手表示羨慕,並且一得空閑便向他們認真請教。
軍中歲月,我已完全習慣,並且日益感出樂趣。
想著,想著,我不再憎恨任何人。我變成世界上最寬容最富同情心的人。我原諒唐琪,我原諒侮辱她的醫生常宏賢,我原諒高大爺和高大奶奶,我原諒所有的日本兵……唯一我不能原諒的只剩下發動這次戰爭的日本軍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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