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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亞——醒——亞——」

在這一兩分鐘之內，太多太多人都一湧而來，爸、媽、姑母、姑父、表哥、表姊、高小姐、高老太太、高大爺、高大奶奶、高二奶奶、高大爺的孩子們，賀蒙、賀大哥、初高中的同學與老師、部隊上的官兵、日本兵、皇協軍、八路，甚至當年在天津被我擊倒的兩個小流氓……他們的影子走馬燈似地一律在我眼前旋轉個不停……當然，我也想到了唐琪。

那是一個相當高的山崖。僥倖，亂石、雜草、樹枝，都做了我救命的援手，我一面翻落，一面盲目地抓緊或抱緊它們，最後翻落在山溝，雖已遍體鱗傷，卻竟還沒有斷氣。

我們的後頭部隊想必已經被切斷了。我們這支突出在前面的兵力，已陷入寡眾懸殊的不利境地。我們必須反撲，我們得衝破他們的包圍。

我掙扎了一下，神志完全清醒過來，使盡一生最後一口力氣似地喊出來：

第一次在太行山聽老百姓談起八路軍，是在陵川附近，他們說：中央軍一向用「馬拉犁」（指當時印有「馬拉著犁耕田」圖案的國幣鈔票）購糧，八路軍則每到一處都是「徵糧」，或是說成人民「志願獻糧」，有時八路軍也用「錢」購糧、購物；然而使用的「錢」，都是共產黨的「上黨銀號」（上黨是太行山區一地名）、「冀南銀行」、或「邊區銀行」印的鈔票，甚至還有油印的「流通券」，老百姓不願意收——另外，還要徵稅！救國捐、富戶捐、慰勞捐、特別捐——好說歹說，老百姓不敢怒不敢言，只有唯命是從，否則便被扣上「破壞統一抗日陣線」與「漢奸」的帽子。

原在河北抗日的團隊弟兄，分別來自深縣、贊皇、邢台、沙河、磁武、隆平、堯山、束鹿、棗強——那是他們的家鄉，就在那些地方，他們與鄰近的八路軍約定共同防禦，共同出擊，然而八路軍一再不守諾言，反而槍口對內，他們講說白天八路軍還派人來表示親善，唱歌、演和_圖_書短劇、比賽籃球，晚上竟發動大規模偷襲；更有多次都是在他們與日軍作戰之後疲憊時刻，八路軍便乘機來襲；最讓他們痛心疾首的，則是：他們與日軍在路家莊激戰，敵酋福榮中將親自指揮，攻進村內，敵兵在佔領之民房屋頂懸上太陽旗，又狂敲鋼盔叫囂慶祝，福榮中將乘坐汽車直向村中駛來，未料到尚有埋伏在屋頂的中華健兒，以手榴彈集中投擲猛炸，車毀人亡，當時尚不知被炸斃者是誰，事後得知敵軍在束鹿縣城為福榮開追悼會，方知其詳。日軍士氣一度為之沮喪，曾有一班士兵，厭戰，集聚一室，以煤油自焚而死的事實——然而，這正是八路軍圍攻、解決與日軍作戰傷亡慘重，彈藥幾乎告罄，極待整補的友軍的最好時機，而能得逞，也正是八路軍所講的「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駐我攪」、「敵疲我打」！他們又講起河北省許多縣長、縣府人員，有的被殺，有的被俘，有的被活埋……

糟糕，由於我滾得過猛，竟一下子由窪地的左側，翻下山去。

「趕緊走開，這地方不行！」

陰曆年後，我們奉命出擊晉城。那必將是一場「硬仗」，我們人人都有獲勝的決心與信心。

「那麼，八路唯一的用意，就是單單解決我們了？」

我的上身突然震顫了一下，接著右肩感到一陣酸麻：掛彩了？

那窪地前，有一小段暴露的空地，如果爬得快，喘上兩口大氣的時間，也可以到達；可是，當我鼓足力氣迅速爬進，剛剛喘了第一口大氣時，微微翹起的屁股上，一點不含糊地，嗖地中了一槍！

這新歌在我們部隊中也流行起來。我們的官長勸我們不要唱，甚至說不准唱，因為避免被「友軍」指為破壞團結抗日。

中國人的喊殺聲，直覺地告訴我：

「老鄉們，繳鎗不殺呀，我們是八路軍ｈeｔｕｂoｏｋ•cｏｍ•ｃom！」

「總還算個軍人！不丟命是不能丟槍的！」

賀大哥馬上叫出來。四、五個弟兄立刻向兩邊移動。賀大哥發現到一個天然掩體，指給我說：

「咱們的隊伍呢？」我焦急地問。

初春破曉前的山溝裏，陰森、寒冷而死寂。

滿手都是血污，衣服掛破的地方，也都有血溢了出來，屁股上和肩頭上的創口更同時往外流血不止……漸漸地，疼痛由創口向週身蔓延，像無數把刀子一齊在肉上割裂……

「沒關係，子彈是有眼睛的……」

「是右肩頭，不要緊。」我的話剛說完，嘍嘍兩發子彈從我和賀大哥中間穿過，我們如果距離得再近十公分，兩顆頭顱起碼會有一個開了花，或是同時開出一對並蒂花！

「笑話！」賀大哥把頭一昂，「這點傷算甚麼？你一定能夠活下去！我們沿著這兒的一條小路走出去，也許可以找到老百姓家躲一躲。」

「失蹤了，也許陣亡了……」賀大哥悲痛地說，「可是，能找到你，我已心滿意足，喜出望外……你翻下山以後，我想這下子可完了，咱們弟兄再也見不著了……誰想到天一亮八路竟都撤了，否則我還沒有法子來找你哩……」我準備說一句衷心感謝賀大哥的話：可是，創口一陣劇疼，神志一陣麻痺，似乎還想了一下：「這次是死定了。」接著，便失去了知覺。

槍聲已經停止。遙遠處有斷續的狗吠，迴音分外淒涼。奇怪，我的心境居然這麼平靜，實際上，我清楚知道：我就要死了。雖然，兩顆子彈都沒有打中要害，可是：我已經不能跑路，自己的部隊已不知去向，地理形勢一無所知，飢餓、寒冷、被俘，都將置我一死……

改變後，成為：

「那是怎麼回事呢？」

我突然想到：實際上我已ｈｔｔｐs://www•ｈetuboｏｋ.ｃｏｍ•ｃｏm經死掉了，現在的我，只不過是脫離開肉體的靈魂，召喚我的聲音可能來自天國……是的，剛才我不是看到了來自天國的陽光了嗎？

對於生，我無限留戀。對於死，我並不恐怖。然而這樣死去，我不甘心。

平城的白乾酒是全太行山區出名的，平城的豬也特別肥、特別香，因為那是用酒糟餵大的。我們曾多次聽老百姓吹噓平城白乾酒的光榮紀錄——任何一人不需一文盤費，由平城擔一挑酒往河南去賣，沿途邊賣邊加水，直賣到開封城中，照舊芳香撲鼻，在酒肆中仍為一等好酒，立即賣光沒有問題！我們飽餐痛飲，士氣空前高昂。

我們同時長嘆口氣，然後同時憤恨地咬住牙肉。我猛想到，自己當真不行了。我催賀大哥走：

太陽在籠罩著一層灰色霧的山谷裏，升了起來。

「避免跟日本兵接觸呀！天亮以後，日本兵會出動的！」

人們常常講：「人生若夢」、「人生短暫」，只有在臨死前的一剎那，最能體味這句話的真諦了。二十一年的往事不直是一夢嗎？更奇異的是，二十一年來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清清楚楚地，一一在我腦子裏重映了一遍，而所用的時間僅不過短暫的一兩分鐘。

「誰說不是呀！」

然而，那九死一生從河北倖能逃脫來到太行山的官兵，他們思念家鄉，他們難忘流血殉難的同袍，確實無法平撫心頭哀傷。他們儘管一再說：「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卻有不少人仍然痛哭流涕。一首改變了詞句的軍歌，自他們之間流傳出來，那歌詞原是：

「唉呀，賀大哥——」我叫了出來。可是，我連一聲賀大哥的回響再也聽不到了，我已翻下去很深……

「一部分垮啦，」賀大哥搖搖頭，「不過也有一部分由九龍口突圍出去，可能往沁陽一帶集結了……」

賀大哥告訴我：「我們可得提高警覺了；可是中央電示：儘量忍耐，避免摩擦，萬勿動搖團結抗日的信念……」

當我們在一個月色渾黃的深夜，神速行軍穿過一片峽谷，不顧日軍與皇協軍m.hetubook.com.com的雙方兵力的壓迫，而英勇地衝上山腰，就要跨過晉博公路（山西晉城到河南博愛縣的公路）時，我們的後方和左右兩方同時響起了密連的機鎗聲。接著，「殺呀！殺呀！」的吼叫，響遍了山野！

「左前方那一小塊窪地，可以掩蔽，又可以發揮火力！」

「醒——亞——醒亞！」聲音更近了。奇怪，分明是賀大哥的聲音。

我趁勢滾向那塊窪地。

我緊咬著牙，用一種迂緩的動作，解下兩條綁腿，包紮起兩處傷口。我這才發覺，天已經露出朦朧曙色。

「糟啦！難道中了八路軍的埋伏？」

「八路也撤了！」

「醒亞，怎麼你用左手打槍？是不是右膀子掛彩了？」

一排槍彈又打從我們頭頂近近擦過！

「賀大哥，你快趕緊去追上部隊，不要為我連累了你……」

他猛地將我抱住，兩行熱淚立刻由他眼睛裏流出來，流了我一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他流淚，我想，也就是最後一次了，因為我將死去……

混亂中，我身邊的伙伴一個一個地倒下了。賀蒙和我失去了聯絡。

是誰在高處遠遠地叫我？

「賀大哥！」

以前，我曾想到過：或許會有一天，我戰死在山野，從此，再無法看見唐琪……可沒想到，這一天竟來得這麼快。我該歸去了？我殺過人。如今被人殺！可是，日本人的子彈打死我，才公平些，我曾親手毀滅掉一個日本青年的愛情與生命！然而，我卻是被中國人，被和我一模一樣的中國人打死，我的愛情與生命竟毀滅在自己同胞手裏……

瞰瞅自己的槍支，也跟著一塊滾到山溝來了，心頭不覺一陣欣慰：

我們搶得一個山頭，準備自那兒突圍下山。子彈像亂箭穿來，我相當沉著地叨唸著：

「賀蒙呢？」我在賀大哥背上一面呻|吟著，一面有氣無力地問。

立刻用左手一摸，果然，血已經由軍服的破口處湧流出來。我想馬上和_圖_書解開綁腿捆住傷口；憤怒使我顧不得那麼做，便困難地用左手使鎗，繼續戰鬥！

「八路呢？」

第二次聽人談起八路軍，是河北省境內的部分國軍、游擊隊、民團，與河北省政府人員所告知：

「我一直在這一帶找你，我看見你翻下去的——」賀大哥目不轉睛地瞅住我說，「真是謝天謝地，我居然能找到你……」

「賀大哥，我不行了……」我黯啞地低喊著。

日軍和皇協軍在我們的衝殺下，潰下山去。八路軍，就在這時候，自我們後上方與兩翼，像潮水般湧了過來。

他們多次與日軍激戰，好不容易在河北省許多縣份建立了根據地，日軍只佔領線，國軍與民團則控治面；但不幸一再遭「友軍」八路軍前後以重兵圍攻進襲，他們乃陷入三面作戰的困境（抵抗日軍、偽皇協軍、與八路軍）——中共卻向中央要求再擴軍，要求再增加糧餉、彈藥，要求河北省境內所有黨、政、軍均歸八路軍統一指揮，且到處遍貼「打倒托匪鹿鍾麟」標語，（鹿是河北省主席）更自行成立了「冀察晉邊區政府」與「冀南行政公署」，要求中央正式任命八路軍總指揮朱德為河北省主席——而今，鹿主席與少數省府人員倖能突圍退至太行山，中央改派駐守林縣的四十軍軍長龐炳勛接任河北省主席……

「快，醒亞，你先爬過去，我好放心。」賀大哥催我。

「甚麼話？」賀大哥不由分說地，將我拉起，然後一背便背在他的背上，開始費力地，一步一步地走。

「醒亞，」賀大哥的影子在半山腰出現了。當他發現到我，他不顧連連跌跤，飛也似地連跑帶滾，撲到我的面前。

一點也沒有錯。聽啊，他們大聲地吆喝著：

幾個人自我身後一面放槍一面向前匍匐前進。猛然間，竟是賀大哥的聲響在我耳邊出現：

我們沒有時間唱歌了，陰曆年前，我們數度與日軍發生零星接觸。在馬武寨、在孟良谷、在古潞安州，我們都連創敵軍，回到陵川北面的平城，開了一次「勝利慶功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