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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雪白巨帆大船，正由河心衝破緊緊結在一起的千萬條滾動的銀鍊，駛來北岸，我們即將，被它帶到南岸，然後，到達洛陽。

「您真是一個好褓姆，我就差沒吃您的奶了！」

太行山已遠在我們背後。心情似飛脫出恐怖的牢寵一般愉快。像由一個噩夢醒來，又像自陰山背後重新走向人間。當我們直向黃河渡口鐵謝行進時，卻萬分戀戀不捨地，一再回顧身後連綿起伏的山影，那恐怖、陰森、血腥的太行，在這剎那呈現出一片淡淡的青紫色，分外美麗，分外安謐。

我的傷勢好得很快。打在臀部的子彈，當時洞穿而出，兩處創口逐漸合縫長起新肉，打進肩頭的子彈，沒法取出，但已不感覺疼痛。房主爺兒倆為我一次又一次地買來一大堆一大堆的「黨參」（產自太行山區的上黨），教給賀大哥熬製「黨參膏」。那是和人參和-圖-書有同樣功效的大補劑，對於我的體力恢復，確實極有幫助。我一再向房主誠懇要求，萬勿再為我買這麼貴重的藥品，他們爺兒倆卻異口同聲地說：

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小房間的暖炕上。

養傷期間，我一再幻想，如果唐琪能在我身邊守護，我一定會復元得極快；可是，每當我看到以全副精力扶侍我的賀大哥時，我就會責備自己不該再想到唐琪，彷彿想到她就等於忽視了賀大哥給予我的細心愛護。賀大哥每天廝守著我不離寸步，真難為他，生龍活虎般的一條漢子，囚在這個小房間裏，每天為我端菜、送飯，還要拿尿盆、屎罐……他居然會這麼耐心而溫柔，我感激地，笑著告訴他：

「對對對！」老頭兒連忙應著，又慈祥地拉一下我的被角，「老總，你放心在俺這養著吧，我還可以去請一位有名的和圖書專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來，實在不行，我送你到清化車站，坐上火車到新鄉，隨便南去開封，北去北平，都方便得很，聽說那些地方有的是大醫院……」

「小意思，小意思，不算啥，不算啥，俺們這裏出黨參，一斤才賣兩毛，到你們外鄉，一錢就要賣兩塊錢了！」

「好啦，好啦，血也停住啦！」他們三人幾乎同時叫出來。

實際上，我將一天比一天距離北國故鄉更遠；然而，我確似遊子重新投入故鄉懷抱的心情，渴望到達黃河南岸，到達自由祖國……

我這才發覺自己的創口敷滿了一大堆香爐灰，零星的破傷處也塗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香爐灰。

他的話，給了我意外的激動，我幾乎應聲叫出：

約摸過了三星期，我已能行動自如，房主人烙餅、炒雞蛋，給我們送行。對於這誠樸仁慈的父子倆，我此生無法忘記他hｅtｕbｏok.cｏｍ.cｏｍ們的救助，也無法答報他們的恩惠。

「這是俺們該做的事，不能上前線打仗就夠『鬆蛋包』了，連受傷的國軍都不敢留，可不太『孬種』了嗎？」那個年輕的這麼對我說，然後，一扭頭，瞅著那個年老的說，「爹，你說對不對？」

在紫陵睡了一個近年來最舒適的覺。賀大哥賣掉了常年戴在他手上的一枚戒指，我們有了「馬拉犁」，便決定痛快地大吃一頓。在黃河渡口，粽子、糖葫蘆、涼粉、老糟、雞蛋、棗粥、醬肉、香腸、花生、麵條，還有下鍋前仍在活蹦亂跳的黃河「尺鯉」（產自黃河一尺長的鯉魚最是美味）……我們不放掉一樣，遍吃一過。一個毗連一個的大小帳篷支在河岸，充做了熱鬧的市場，老頭兒、老婆兒、小伙子、小媳婦、小孩子，一齊愉快地吆喝著兜攬生意，對於我們這些看荒山亂石看得麻木了和*圖*書的人，這一片景色好可親好可愛。我們一面大吃，一面大逛。

賀大哥和兩個老百姓，正圍繞著炕頭，守護我。

在一個漆黑的無月無星的夜裏，那年輕的房主人充做嚮導，帶我們由險惡崎嶇的羊腸小道，偷越過晉博公路，到達國軍駐守的沁陽縣紫陵鎮。那夜趕路，足有一百里。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黃河，是那麼莊嚴、壯麗。奔騰豪放的水勢，洶湧澎湃的濤音，不由使人想到中華民族的化身——他已高伸出了堅實的臂膀，同時發出了雄偉的吼聲！

我向那兩位好心腸的人敬禮致謝。

儘管賀大哥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我還是一再想到：要他背著體重不輕的一個大男人，走出險惡的太行山，簡直不可思議。他自己也對我說：「回想那天，我真難以明白從哪裏來的那麼大的力氣？背著你，我也曾兩次幾乎跌倒下去，我咬緊牙，也不住禱告上www.hetubook.com.com蒼，真是有如神助啊，在那緊急關頭，人可能發揮出極限無限的力量……老實說，現在要我把你背起來，我相信背不動……」

賀大哥已換了老百姓衣服，這時，我也在他們三人扶扶架架下，困難地換上了便裝。

我沒有叫出來，我知道那是賀大哥絕不會贊同的；而我，也必須再冷靜地想一下：果真就此折返天津，何嘗是我完全甘心情願的事？

對岸一片青山，其中透明得碧翠欲滴的一簇樹叢，是聞名的漢光武古塚，後面襯托出飄盪著，朵朵白雲的藍天，好一幅迷人的風景畫啊。我凝望良久，不禁脫口叫出：

「這兒屬清化縣管，」賀大哥告訴我，「我們又回到敵區來了。你放心休養幾天吧，這家老百姓真好，愛國家，講義氣，爽爽快快地答應了收容我們。」

「我就要飛過來啊，白雲故鄉！」

「就叫我走吧！叫我回到北平，回到天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