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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傳

作者:羅曼.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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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詩意的想像、青春的氣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那初戀的些許美好回憶還停留在腦海。那帶有令人暈眩的強節奏的初戀樂曲,在我們心中迴盪著;復活節前夜和復活節當晚,解凍的厚厚濃霧「讓人離屋子五步遠,就只能看見漆黑的夜裡,閃現著一盞燈的紅光」。夜間,雄雞啼鳴,結冰的河面,薄冰發出噼啪的破裂聲,就像杯子破碎時發出的聲響。而那個年輕人正在從屋外透過玻璃窺視著屋子裡的少女。少女沒有看到窗外的人,她坐在桌旁,在一盞燈光顫動的小油燈下——卡秋莎在沉思,在微笑,她進入了幻夢之中。
根據書中所流露的那種重壓的宿命感,它其實既壓在那些受苦的人身上,同時也壓在那些讓別人受苦的人身上。例如那個典獄長,他天性仁慈,早已厭倦了獄吏的生活;同樣,對於他那個身體瘦弱、面色蒼白、眼圈發黑的女兒總是練習彈奏李斯特的那首狂想曲,他也厭煩透頂;還有西伯利亞小城的總督,一個聰明而善良的人。他為了逃避自己想做的善事與不得不做的惡事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衝突,三十五年來一直借酒消愁,但即使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頭腦還是很清楚,仍能自重,不失風度。另外,就是那些因為職業的原因而對他人無心無肺的人。
作者描繪的女人們在監獄中的景象,非常悲慘!彼此間冷酷麻木,毫無惻隱之心。然而藝術家是那仁慈的上帝,他能夠看到每個女人心中隱藏於卑賤之下的無奈,以及那張無恥面具下哭和-圖-書泣的臉。純潔而蒼白的光,漸漸地在梅斯洛娃那原本卑微低賤的靈魂中閃現,最後,這束光變成了犧牲之光照亮著她,表現出一種動人的美,就像那束照亮了倫勃朗的一幅卑賤畫面的陽光。作者聲色俱厲,即使面對劊子手也依然表現得聲言厲色。「寬恕他們吧,仁慈的上帝,他們並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麼。」……最糟糕的是,他們有時明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並為之感到愧疚,可他們不得不去幹。
雖然《復活》中沒有他年輕時創作的那些作品那麼和諧完滿,儘管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戰爭與和平》,但是,《復活》仍不失為歌頌人類同情心的最美好的詩篇,或許也是最真實的詩篇。在這本書中,我能夠看到其他任何作品裡都看不到的托爾斯泰那明亮的目光,淡灰色的眼睛無比深邃,「那種直透人心的目光」,能夠令每個心靈看到上帝的存在。
在這部作品的末尾,同樣給人以雙重成分的印象,具體來說,是在運用嚴格的寫實手法創作的第三部分中,出現了不必要的福音書式結論——這是屬於個人信仰的行為,並非是從被觀察的生活中得出來符合邏輯的理論。將自己的宗教思想加入寫實主義之中,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在以往的那些作品中,這兩種元素能夠相互融合。可是在這部作品中,它們各自獨立,沒有任何交集。因為托爾斯泰的信仰已經逐步脫離實際,而寫實主義的思想日益自由、尖銳,所以這兩種元素的反差也就和圖書十分強烈。這是衰老的跡象,而非疲乏使然——關節已經僵硬了。宗教的結論絕不是作品結構的自然發展。這是Deuxexmachina(拉丁語。譯為:整體中走出來的上帝。)……但我堅信,在托爾斯泰的心靈深處,無論他怎樣表白,他那不同的本質,即藝術家的真理與信仰者的真理絲毫不能融合在一起。
作品中,作者的抒情成分只佔了極少的位置。而他的藝術表現手法卻更加客觀,更加脫離個人生活。他曾努力地更新自己的觀察視野。他在這裡探究的罪惡和革命的世界,對他而言,其實是十分陌生的。(相反,他在《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哥薩克》等作品中,描寫過各種社會,並涉獵沙龍貴族、軍隊、農村生活等。對於這些,他只要回憶一下就可以。)他憑借一種自覺的同情的努力闖入他們的社會;他坦誠地表示,在對革命者們進行仔細觀察之前,他們給予他的是一種難以克服的厭惡感。但是,令人讚歎的是,他真切的觀察就像一面無瑕的鏡子,典型與精確的細節是如此豐富準確!無論卑鄙還是道德,作者都以一種既不嚴厲也不溺愛的態度,通過智慧和博愛的憐惜去觀察、去對待!……
沙龍裡的交談,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一種以肉體為目的的需要,也就是「在運動舌頭、喉頭的肌肉,以促進消化的一種需要」。一種嚴格的觀點不會放過任何人,即使再漂亮的科爾夏金也難以逃脫,「她肘部的骨頭向外突m.hetubook.com.com出,大拇指的指甲很寬」,她那袒胸露背的模樣常常令聶赫留多夫羞愧、厭惡。女主人公梅斯洛娃也一樣,她的墮落毫無隱藏地暴露出來:她的未老先衰、低級下流的語言、挑逗的微笑、渾身散發的酒氣,以及她那總是紅彤彤像燃燒著的臉龐。他對細節的描寫完全是自然主義的狂野,例如蹲坐在垃圾箱上聊天的女人。
毫無疑問,他深刻地指出了聶赫留多夫最初摻雜了犧牲思想不純的部分,以及他對自己的憐惜和孤芳自賞,甚至是日後面對現實時所感受到的恐懼和厭惡。但他的這份決心始終沒有動搖。這場危機與之前的危機沒有絲毫關係,雖然劇烈,但也只是暫時的。一切都阻擋不了這個優柔寡斷的人。這位富有闊綽的親王,他是那麼的受人敬重,注重社會輿論。就在他準備迎娶一個心愛的漂亮姑娘為妻時,他突然決定拋棄一切——金錢、朋友、地位——而去娶一個妓|女,這樣做的目的竟是為了贖回自己以前的過錯。而且,他的這個決定堅定不移地持續了數月。他經歷並承受住了所有考驗,甚至當他聽到自己想要娶的那個妓|女依舊過著放蕩的生活時,也不為所動。(當聶赫留多夫聽說梅斯洛娃又同一個男護士通姦時,他更下定決心要「以犧牲自己的自由來承受這個女人犯下的罪行」。)——這其中蘊涵著一種聖潔,是符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理論的,使主人公隱晦的心靈深處及其機體之中看到其根源。但聶赫留多夫絲毫沒有陀思妥www.hetubook.com.com耶夫斯基式的主人公氣質。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碌碌無為但身體健康的人物,也是托爾斯泰筆下常出現的人物。其實,我們非常清楚地感覺到一個十分實際的人(他在塑造初期的聶赫留多夫時,文筆雄健有力,內心充滿了自信。這也是在其他人物身上找不到的。例如在描寫聶赫留多夫第一次出庭前如何起床,怎樣度過當天早上的情景上,真是無比精彩。),與屬於另一個人的那種精神危機並存,而另一個人,也就是托爾斯泰老人。
《復活》和《克萊采奏鳴曲》的創作時間之間相隔了十年。這十年是他日益專心致力於道德宣傳的十年。《復活》與其所渴望的永恆生命所企盼的終極也被十年所分隔。可以說,《復活》是托爾斯泰藝術上的遺囑。它同《戰爭與和平》一樣,標誌著他藝術創作的成熟時期。《復活》是他暮年的最大成就,也是最高峰的作品,也許是最高的高峰——若排除最雄偉的話,是那在雲霧中消失的巔峰。此時的托爾斯泰已是古稀之年。他著眼於世界、自己的人生、昔日的錯誤、信仰,以及聖潔的憤怒。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它們。這思想同以往作品中所表述的思想一樣,反對虛偽、疾惡如仇。但是,藝術家的精神表達與《戰爭與和平》中的一樣,都是凌駕於自己的主題之上。在《克萊采奏鳴曲》和《伊凡.伊里奇之死》的陰沉嘲諷、騷動浮躁的心情之外,還加入了一種宗教式的靜謐——這是發自內心確切地反映的世俗,從現實世界分離出來的一份hetubook.com.com明淨。有時,我們甚至可以說他成為了基督徒式的歌德。
我們在托爾斯泰後期的一些作品中所發現的藝術特徵,在這兒又有所表現了,尤其是凝練的敘述,在一部長篇小說中要比在短篇小說裡顯得更加突出。該作品十分完整統一,這一點同《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截然不同。書中基本沒有穿插小故事,只有一個情節在作品中十分緊湊地進展,其他細枝末節都圍繞著這一主線。與《克萊采奏鳴曲》一樣,人物形象生動、鮮明。一種逐漸清晰、堅實、毫無顧忌的寫實性觀察,使他看到了人類的獸|性——「人類那頑強可怕的獸|性,越是未被發現,越深藏於所謂的詩意的外表之下,也就越讓人感到可怕。」
在書中各色人物之中,唯一缺乏客觀真實性的就是主人公聶赫留多夫,因為托爾斯泰將自己的思想灌輸到這個人物身上了。這已經是《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眾多最知名的典型人物的缺陷或危險了,例如安德烈親王、別埃爾.比基多夫、列文等。但這些人物的缺點算不上太嚴重,因為他們由於地位和年齡的原因,處於與托爾斯泰的思想更接近的狀況。但在這部書中,他把一位古稀老人的靈魂強制到一個三十五歲放蕩的人的軀體中。我並非質疑聶赫留多夫的精神危機不真實,也不是說這種危機不可能突然發生。但在托爾斯泰所刻畫的人物的以往生活中的秉性中,沒有任何東西是在預示或解釋這種危機。然而當危機展露端倪時,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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