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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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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這是個可怕的世界——惡魔般的世界。我認識這個小姑娘的時候,她父親是密蘇里州中部一個高級法院的法官閣下,是一個富翁——從當時當地的標準來說是個富翁。這個姑娘究竟幹了什麼事,犯了什麼罪,以致在晚年非得受貧困與苦役的懲罰?不過,我還是把這件事拋開吧,免得我激動起來,說些難聽的話——上帝啊!
最近有一天,偶然講起了一件事使我想起了我早年的一位心上人。我現在就講講她。我有四十八年沒有見到她了,不過這沒有什麼。我發現,我記起她時印象還非常鮮明,我對她還是很感興趣,雖說我和她之間有很長一段時間純然沒有什麼來往。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十五歲。那是夏天,她從聖路易沿密西西比河下行往新奧爾良去,到一個親戚家去作客。此人是「約翰.傑.羅號」輪船上的領港。這條船上的職員我很熟,因為我在這條船上的駕駛室裡做過一個時期舵手。那是條貨船。沒有獲准載客,不過船上總是有一打左右的人。他們有特權搭那條船,他們既沒有登記,也不付船錢。他們是船長的客人。要是他們遇到什麼災難的話,誰也不用對他們負什麼責任。
喬利長得非常漂亮,非常優雅,非常聰明,愛交朋友——一副好性格——氣派像個公爵。如果這說得太重,那麼可以說像個子爵。貝克.喬利是個讓人看起來覺得很美的人物。不過如今可不同了。我四年前看到過地,頭髮已經花白,稀稀拉拉的;加上那兩副面頰和瀑布形的下巴頦,總的看起來,活像一隻貯氣桶。
「不過,我一定不能這樣閒話家常,叫你厭倦,浪費你寶貴的時間。我真是忘了,我的信是寫給世界上一位名人。一位忙人的,這說明了我還在亞頓森林中漫遊啊!」www.hetubook.com.com
後來我終於又聽到了近五十年前,長期消失了的十四歲小情人的消息。本來仿佛又失掉了她的消息。她在密蘇里州的老朋友那裡閒逛,我們無法找到她的行蹤。我們以為她已回到加利福尼亞州她教書的地方,我們把支票寄到那裡。支票走了兩個月,後來終於找到了她,是在三、四天前在密蘇里州的哥倫比亞找到的。她寫來了一封媚人的信,寫得很有個性。由於信中表現出來的個性,在這個六十二歲的老太婆身上,我再一次看到了好久好久以前那個十四歲小姑娘的身影。
這樣說來,我還是勞拉.賴特心目中的英雄哩!這是完全不可思議的。不錯,一個人很可能成為別人心目中的英雄,自己也朦朦朧朧理解這一點,或者至少相信這一點。不過,一個人能在關係親密的朋友的心目中真正成為英雄,我確信,那是任何一位英雄都無法做到的吧。
當初在她搭乘「約翰.傑.羅號」逆流而上的時候,那條船在夜裡觸了暗礁,幾分鐘內就難逃沉入密西西比河底的危險。這條船往岸邊直衝,立即引起了一片驚擾。大家被告知立即離船。人hetubook.com.com們都照辦了。至少當時似乎沒有發現有什麼人失蹤。後來,領港中一位叫做楊布拉德的,發現被救出的人中沒有他的小侄女兒。他和他的同伴老戴維斯衝上了正在沉沒的那條船,猛敲勞拉那間鎖著的艙門,大聲地叫喚她出來——一刻兒也拖延不得啦。
她十分鎮靜地回答說,她的裙子還沒有補好、穿好,她還不能出來。他們說:
可是她照樣鎮靜地回答說,裙子不補好,不|穿好,她就不出來。她還是照她的話辦了,全部穿戴好,才從容地上了岸。
我上星期三從費爾黑文回到了家裡,見到勞拉.賴特寄來的一封信。我大為詫異。辮子沒有了,桃花般的面容消失了,輕飄飄的短上衣也隨之消失了。原本是四十八年前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而在我如今想像之中出現的,卻是歷盡風霜、飽嘗憂患的六十二歲的寡婦。勞拉來信,為的是呼籲我在錢財上幫助她和她那殘廢的兒子。她順便提到,她兒子三十七歲了。她自己是個小學教師。她需要一千塊錢。我寄了去。
那位老夥計戴維斯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年過六十,如果任其自然的話,照理他的頭髮和絡腮鬍子該是雪白的了。可是他不讓它聽其自然。他染了色。可是他一年只染四次,因而總是顯出一副怪模樣。要是染得好,他的頭髮和絡腮鬍子有時就顯得引人注目地年輕而有光澤。也有的時候,呈柔和的深紫色。還有的時候,頭髮、絡腮鬍子長得長了,露出了半英吋灰白色的鬚髮。那模樣就很顯眼,特別是那絡腮鬍子,因為有時候光線一照,面龐下邊那一圈白鬍子幾乎看不見。於是,那一大把鬍子仿佛整個兒和他的面孔分了家,仿佛孤零零的並非和面孔連在一起。他作為大副,最喜歡、也最善於罵人。這也是職務上的需m.hetubook.com•com要。但是他還有一些輔助性的詞彙,是河上其他大副們所不用的。這對懶惰的碼頭工人特別有效,幹這一行的別的大副可趕不上他。因為他的咒罵雖然並不褻瀆神靈,可卻如此神祕,如此可怕,甚至如此嚇人,跟前甲板水手艙裡的語言比起來,威力要大五、六倍哩。
這是條可愛的拖輪,下甲板非常寬敞——是月夜跳舞、白天狂歡最理想的場所,事實上也經常舉行這類活動。這是條懶洋洋的迷人的一條船,也是這個星球上最慢的一條船。停泊的時候,它甚至連一個小島也停靠不上去。下水的時候,它根本不能超過流水的速度。不過它畢竟是一條可愛的輪船。船長馬克.利文沃思是個巨人,為人殷勤、和氣,這本是巨人的氣派。他的兄弟澤布又是一個巨人,稟性和他一樣,笑起來從維克斯堡到內布拉斯加都能聽到。他是個領港,貝克.喬利也是個領港。
戴維斯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只是讀過點兒東西。他的字寫得歪歪扭扭,難怪人家往往會認錯。他是有在讀書的,而且讀得很多,很勤奮,不過他全部的圖書就只是一本。那就是萊爾的《地質學》。他使勁鑽研這本書,到後來,出口成章,盡是詰屈聱牙的科學術語,雖說這些字詞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自己一點兒也不清楚,並且也不管它是什麼意思。他用這些大字眼,只是為了能把他指揮的碼頭工人鼓起勁來。在緊急關頭,他會破口大罵出一些傳統的不敬之語,再摻進些堂而皇之的地質學術語,作為一些作料,然後冠冕堂皇地責怪他指揮的碼頭工人是什麼上新世後期的老志留紀無脊椎動物,咒罵說要把他們一股腦兒打進地獄裡去。
這個秀麗的姑娘,可愛的姑娘,她叫勞拉.姆.賴特。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她如花似玉般的青www•hetubook•com•com春,辮子在腦後搖晃,夏天穿的白色上衣迎著古老的密西西比河上的風鼓了起來——上星期六,我講到這件事的時候,這一切我還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天,我最後是這樣說的:「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從那次一別,已經四十八年一個月又二十七天了,從那以後,我們從沒有通過信息。」
「別管裙子啦。不用穿裙子就出來罷。沒有時間浪費在瑣碎的小事上啦。」
今天早晨我讀她的來信時,便想到了上面這件事,委實是思緒萬千,又回到了古老的昔日。剎那間,我重溫舊夢,仿佛自己又是個愣小子,漫長的歲月已在眼前消逝——連同我當前的情況和一頭白髮,也一起消逝了。所以當我接著看到她信上這麼一段話時,便大為詫異,這仿佛是指什麼人說的吧:
我想,其餘的事,我幾句話就可以說完的。其後三天,在我們醒著的時間裡,我離這個女孩的胳膊肘不到四英吋。後來,事情突然中斷了。澤布.利文沃思向船尾飛奔而來,一邊高聲吼叫:「賓夕法尼亞號,往後開啦。」我拼命跑,跑到那個寬敞的下甲板時,「賓夕法尼亞號」正往船尾那邊滑過去。我縱身一跳,剛搭上,再差一點兒就不行了。我的腳趾蹬著擋板,手指頭鉤住了擋板欄杆,舵手一把抓住我,把我拽上了船。
她正在看望楊布拉德一家。這事喚醒了我古老而悲慘的回憶。楊布拉德是我所認識的一個好人。當年,他年輕,妻子也年輕,有兩個孩子——真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是個好領港,充分認識到這個職位責任的重大。有一次,他擔任領港的那條客輪,在密西西比河上失了火,他讓船靠了岸,一直掌著舵,堅守在崗位上,直到全船每個人都上了岸,這條船的整個後半部,包括駕駛室的後部,都已經是一團大火,他hetubook.com.com這才從船上爬上岸,逃了一條命,身上給大火幾乎燒焦了,弄得滿身是泡。一兩年後的一天晚上,在新奧爾良,他出門為家裡人辦事,卻從此沒有音訊。人們猜想,他給暗殺了。事情顯然是這樣的。不過至今仍是個謎。
辦事員、大副、事務長以及「約翰.傑.羅號」船上大大小小的職員,都是心腸質樸的人,心中洋溢著友情與仁愛。他們都是在印第安那州內地農莊上長大的,把農莊上樸素的習慣和品質帶到了這條輪船上,並且形成了風氣。這條船航行的時候,簡直不像是一條輪船。人們仿佛根本不是在一條輪船上,而是在一處農莊上閒逛。世界上再也想像不出有比這裡更快樂的地方了。
在我提到的那個年月,我已經從「約翰.傑.羅號」的天堂裡掉了下來,正在給布朗掌舵,是在「賓夕法尼亞號」快班客輪上。這條船不久就爆炸了,我的兄弟亨利也送了命。在一次值得紀念的航行中,「賓夕法尼亞號」抵達新奧爾良。在拋錨的時候,我發現船尾碰到了「約翰.傑.羅號」的前甲板。我走到船尾,爬上了女艙的欄杆,從這裡跳上「羅號」,落在它寬敞的下甲板上。這就像闊別以後又回到了農莊上的老家裡。跟利文沃思兄弟以及水上墾區鄉巴佬這可愛的大家庭的其他人見面、握手,對我來說還是那麼高興,仿佛他們都是我的親骨肉一般。船上照例有一打旅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並且照例他們在「約翰.傑.羅號」上農民們的影響下,都是些熱誠可愛的人。就在這群人當中映入我眼簾而令人銷魂的,是我上面講到的一位姑娘——從密蘇里州內地遙遠的地方來的,我一見就鍾情的心上人——一位坦率、單純、活潑迷人的女郎,她以前還從來沒有出過門,現在把他們那個大草原上的芳香帶到這遙遠的地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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