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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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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我爸爸死後,奧里昂有兩三年沒到漢尼巴爾來。他一直留在聖路易。他是個排字工人,靠工資生活。他靠這個工資贍養我媽媽和比我小兩歲的弟弟亨利。我姐姐帕梅拉帶幾個學鋼琴的學生,給家裡一點補貼。我們就這樣對付著過,不過日子過得挺艱苦。我不算是負擔,因為爸爸一死,我就停了學,被安置在漢尼巴爾《信使報》的報館裡,當印刷學徒工。報紙的編輯與老板阿門特先生給我一般學徒的待遇——也就是說,供吃、供穿,可是不給錢。衣服是一年兩套,可是其中一套常常實現不了,而另一套則是在阿門特先生的舊衣服還能穿的時候是不會去買的。我只有阿門特一半大,因此,他的襯衫給我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仿佛生活在馬戲團的帳篷裡一般。我得把他的褲子提到耳朵邊才行。
廚房桌子上吃的東西花樣很少,而且怎麼說也是不夠吃的。因此,我們這些當學徒的,便經常自己找路子生活下去——也就是說,我們幾乎每晚都從新發現的祕密入口處爬進地窖,偷山芋、洋蔥這類東西,拿到印刷間去。我們就睡在那兒地板上的草蓐上的。我們把食物放在爐子上煮,美美地吃一頓。韋爾斯有煮山芋的祕訣,真是了不起,而且全是他自己發明的。自從認識韋爾斯以來,像他那樣煮山芋,我只見過一次。那是在一八九一年年底,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命令我參加一次私人宴會。那山芋端上桌子時,我大為詫異,以致非常冒失。不知不覺地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也就是說,我對山芋大為讚賞,沒有等hetubook.com.com他首先嚐一嚐,便對我邊上的皇帝陛下發了一通議論。依我看,他真誠地要裝出一副既不詫異又不生氣的樣子,其實他明明是生了氣的。在場的半打左右大人物也是如此。他們都嚇呆了,誰也不吭一聲。這可怕的沉默持續了半分鐘之久。要不是皇帝陛下自己把它打破,這沉默當然會一直持續到現在,因為別人誰也不敢打破這個僵局。當時是傍晚六點半鐘,直到將近半夜時分,這場霜凍般冰冷的氣氛才完全融化掉了——或是說沖刷掉了——被啤酒的洪流沖刷掉了。
他布了一次道,為了這個場合,他事先專門寫了下來。所有的坎貝里特斯教派的教徒都希望能印出來,好讓他們保存起來,反覆閱讀,牢記在心。因此,他們募集了十六塊錢。這在當時便是很大一筆錢了。而阿門特先生為了這一筆錢,承印了五百份布道的講稿,還加了個黃封面。它是個十六頁的十二開小冊子。這在我們報館裡便是件大事了。在我們看起來,這便是一本書,而我們的地位也就提升為印刷書籍的人了。而且,過去從沒有十六塊這麼一大筆現金一次就進了我們報館。人們並不為了報紙或者廣告付現錢,他們付的是織物、糖、咖啡、胡桃水、橡樹木、大頭菜、南瓜、洋蔥和西瓜——付現錢是很稀罕的,逢到有人付現錢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他出了什麼問題哩。
我們把這個偉大的著作一頁一頁排起來——八頁排成一版——,按照印刷工操作手冊,把它們表面上不規則而實際上很正確地安在和圖書拼版石臺上。這一版我們是在一個星期四印的。然後再排其餘的八頁,排成一版,打了個校樣,由韋爾斯校對。他馬上呆住了,因為他遇到了難題。那天是星期六。快到中午了。時間很不湊巧,星期六下午我們放假,要出去釣魚。而正是在這麼一個時刻,韋爾斯卻碰到了難題。他指給我們看,是出了什麼問題。在排得很緊的一頁上,他漏排了兩個字,而下面兩三頁上又空不出一行來。天啊,怎麼辦呢?為把這漏了的兩個字塞進去,把所有各頁重排一次?顯然別無它法了。這得花一個鐘頭。然後還得把校訂稿送給大牧師看。我們必須等他看過校訂稿。要是他發現什麼錯誤,我們還得改正。看來,我們得花半個下午才能脫身。
一八四七年我爸爸去世時,災難發生了——這類事情往往都是如此——恰好發生在我們開始走運的時候。我們經過若干年窮困的折磨,剛開始又要好過一些。那折磨是一個叫做艾拉.斯托特的欺騙行為所坑害的。我爸爸借給他幾千塊錢——在當時當地,這可是一大筆財產啊!我爸爸剛被選為地方法院的書記員。這個小小的成功,不僅對我們來說,是關係重大的事,而且他是多麼受人尊重——在全縣都受人仰慕和尊敬。個個認為,這個莊嚴的職位只要他活著就是他的了。二月底,他前往巴爾米拉,也就是縣政府所在地,去宣誓就職。回家時,他騎馬走了十二英哩,遇到了一場雨雪,到家時幾乎凍僵了。他接著害了胸膜炎,在三月二十四日逝世了。
另外還有兩個學和-圖-書徒。一個叫韋爾斯.麥考密克,十七八歲大,是個巨人。他穿阿門特先生的衣服,很合身,就像蠟燭模子配蠟燭一個樣——也就是說,他被憋在裡面,特別是在夏天。他是個莽莽撞撞、歡天喜地的了不起的傢伙。他無所謂什麼原則,是個可愛的夥伴。開頭,我們三個學徒還得在廚房裡吃飯,和老黑奴廚子以及她那個非常漂亮、神采照人而很有規矩的黑白混血女兒一起吃。韋爾斯為了自己高興——他通常從不為了讓別人高興而做什麼事——他老是沒完沒了。費盡心機地公然向混血兒姑娘調情,害得她非常痛苦,害得老媽媽擔心得要死。她總是說,「啊,韋爾斯少爺,韋爾斯少爺,能不能規矩點!」這樣一鼓勵,韋爾斯自然又裝出獻殷勤的樣子幹得更勤快了。對拉爾夫和我來說,這真是好玩極了。說老實話,老媽媽的痛苦只是裝裝樣子的。她非常明白,依照蓄奴社會的風俗習慣,韋爾斯只要高興,完全有權跟這個姑娘調情。可是這個姑娘的痛苦倒是千真萬確的。她生性優雅,把韋爾斯放肆的求愛全當作真的了。
後來韋爾斯想了個好主意。在漏字的一行有耶穌.基督(Jesus Christ)的名字,韋爾斯按法文方式將其縮寫成J.C。這樣一來,漏的字是排進去了,可是,這句特別莊嚴的句子也就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莊嚴味兒。我們把校訂稿送出去等著。我們不打算久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本來打算在校訂稿送回來以前便出門去釣魚,可是動作不夠迅速。偉大的亞歷山大.坎貝爾馬上出現和-圖-書在六十英呎長的排字房的一頭。他的面容使這塊地方整個兒籠罩著陰影。他大步走到我們這頭來。他話說得很簡要,但是很嚴厲,說到了點子上。他訓了韋爾斯一頓,說:「從此以後,你一輩子再也不要把救世主的名字縮寫了。要寫全文。」為了強調,他把這個訓誡說了好幾遍才走開。
我說過,韋爾斯是個莽撞的傢伙,他也確實是這樣一個人。這個年輕人充滿歡樂,精神飽滿,有使不完的勁。據我看,這個大小孩為了自己能取得五分鐘的歡樂,沒有什麼事幹不出來的。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回會在哪裡闖禍。他性格中光彩照人的特點就是什麼也不在乎。對他來說,仿佛生活中沒有什麼嚴肅的事,沒有什麼值得他崇敬的事。
正如我上面所提到的,阿門特先生理財之道是非常吝嗇的,他是摳得很緊的。不久,我們這些學徒被准許從地下室上升到底樓,坐在家裡的桌子上,和一位叫做佩特.麥克默里的工匠一起吃。這時阿門特先生的理財之道還是跟過去一個樣。阿門特太太是個新娘子。她是等了大半輩子,到不久之前才登上這個高貴的位置的。依照美國人的說法,她是個舉止得體的婦女,因為她並不把糖罐子交給我們,而是由她自己給我們的咖啡加糖。也就是說,她只是做個樣子,並非真正使咖啡變甜。她仿佛是把滿滿一大調羹紅糖放在每一個杯子裡的。不過據韋爾斯說,那是哄人的。他說,她先把調羹在咖啡裡浸一浸,好叫糖能粘起來,然後讓調羹底朝上地把糖從罐子裡舀出來,這樣看起來仿佛滿滿一調羹,而https://m.hetubook•com•com實際上它上面的糖只是薄薄一層。我看也確實是這樣,不過這套本領掌握起來,難度倒是蠻大。因此我又想,也許事實上並非如此,而只是韋爾斯撒的謊。
這樣,我們剛剛開始的輝煌的好運氣便給奪走了,我們再一次掉進了窮困的深淵。這類事往往如此。克列門斯家再一次身無分文了。
有一回,當時一種廣泛流行的、叫作坎貝里特斯的新教派創始人從肯塔基來到我們村。這件事引起了轟動。農民家男女老少從方圓數英哩之內紛紛趕了車或步行來到村子裡,瞻仰一下大名鼎鼎的亞歷山大.坎貝爾,聽他講一講道。當他要在教堂裡布道時,很多人不得不大失所望,因為沒有這樣一個教堂能容得下所有聆聽的人。為了讓所有人都能聽到,他就在廣場上露天布道。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認識到,這個星球上的人口,一旦聚攏起來時,真是多得了不得啊。
在那個年代,那個地區的人咒罵起來,自有他們強調救世主名字的方式。韋爾斯那個不可救藥的腦袋想起了這一著。這使他能夠高興那麼一會兒。他認為這種樂趣甚至比釣魚和游泳還要珍貴。這樣,他就不辭辛勞,把三頁東西重排了一下,以便改進工作,並且有意無意地按照偉大布道者的訓誡加以改進。他把冒犯人的J.C擴大為Jesus H.Christ(耶穌.赫.基督)。韋爾斯知道這樣一來會闖大禍,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可不是那種能克制自己的人。他得遵循他自己性格的法則。他受到什麼懲罰,我記不得了,不過他那個人,才不在乎呢。反正他已經痛快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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