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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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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要在馬斯卡廷謀生,那是明顯做不到的。因此奧里昂和新娘子便到基厄卡克去住,因為她想離她親屬近一些。他買下了承印零星印件的一點點印刷機器——當然是借錢買的——並且馬上把印刷的價格降低,降到了連學徒也養不起的地步。事情就這樣拖下去。
在同一家公寓寄宿的夥伴們全是普通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全都喜歡吵吵嚷嚷,嘁嘁喳喳,愛開玩笑,愛享受生活,性情又好,心地純潔,對人好心好意。可是他們全是一些委實沒有趣的人——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麥克法蘭,一個蘇格蘭人。他四十歲了——剛好大我一倍——不過我們在各個方面脾氣都截然相反,一開始我們就成了好夥伴。晚上我總愛在他房間的爐火邊閒坐,舒舒服服地聽他講個不停,聽冬天風暴發出的那沉悶的呻|吟聲,一直要待到鐘鳴十下。這時他就要動手烤一條燻魚了。這是他在費城時從早先一位朋友——英國人薩姆納那兒學來的。他的燻魚就是他的睡前酒,也是一個信號,說明我該走了。
他對《聖經》也像對字典一樣的滾瓜爛熟。很容易看得出來,他是以哲學家、思想家自居的。他的談話總是涉及嚴肅的大問題。我該公平地說,他談起話來是全神貫注的,並沒有光為了自我吹噓而跟人爭辯的情況。
瞄得這麼準,真是沒有話好說。我把那小船似的瓜皮往下扔的時候,他離開目標還有六步遠。能看到這兩個物體逐步貼近,那真是快事。如果他走了七步,或是五步,那我就扔不準了。可是他恰好走了這幾步,因此西瓜殼就恰好掉在他頭頂上,他跌倒了,下巴頦著了地,西瓜皮一塊塊像水花一樣四散飛開。我想走下去,對他安慰一番。可是這樣不安全。他馬上會懷疑到我身上。反正,我也預料到他會懷疑我的。不過,事後兩三天中,他什麼話都沒有說——與此同時,我警惕著他,免得遭到意外——我可真是上了當,還以為這一回他並沒有懷疑到我哩。
一八五六年或一八五七年——我想是一八五六年——仲冬的某一天午前,我沿著基厄卡克的大街走來。天氣嚴寒——冷得街上幾乎見不到人影。地上、人行道上,小雪片到處隨風飛舞https://m.hetubook.com.com,委實是千姿百態,可就是觀賞時嫌冷了些。風吹著一張紙片飄過我身邊,碰在一家人家的牆上。這張紙片的樣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撿了起來。這是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我平生第一回看見這樣的鈔票,並且在艱難時刻見到這麼大數目的錢,這也是我平生第一回。我在報上登了廣告。在其後的幾天中,由於擔心害怕而受的罪,其代價在一千元以上。我怕的是失主見到了廣告,來把我這筆錢取回去。整整四天過去了,還沒有人來領,我再也受不了這個罪了。我確信,以後四天絕不可能這麼太太平平過去。我覺得我必須使這筆錢脫離險境。所以我買了一張前往辛辛那提的車票,到那個城市去。我在賴特森公司的印刷所幹了幾個月的活。
他身高六英呎,是細高個兒,為人嚴肅而誠懇。他沒有幽默感,也不能欣賞幽默。他的微笑很別致,其作用是藉以表示一下他的好脾氣,我是否聽過他大笑,我已記不得了。除了我,他跟同屋的任何人都不親近,儘管他對大家都很有禮貌,很和氣。他有兩三打大部頭的書——哲學、歷史和科學著作——最主要的是《聖經》和他的辭典。吃過燻魚以後,他總要在床上看兩三個鐘頭書。
我朝窗外張望,看有什麼合適的人走過來——要挑適當的人——不過沒有。每次候選人出現,結果總是不大適當,因而不得不克制一下。可是終於看到一個合適的人走來了。那是我的兄弟亨利。他是整個兒這個地區最好的孩子了。他從不傷害什麼人,從不冒犯什麼人。就是好得氣死人。他過分的善良——可是這一回卻保不住他自己。我急切地等著他走近來。他正閒逛著走過來,正做著美妙的夏日之夢,毫不懷疑上帝會庇護他。要是他知道我在哪裡,那他這種迷信心理就可能少一點了。他越是走近,身子便縮得越短。等他差不多走到我的下面,我從高處看,什麼都看不見,只見他的鼻子尖和一前一後跨過來的兩隻腳。然後,我就拿好西瓜皮,估一估距離,讓空的一頭朝下扔下去。
後來他終於把報紙讓給了約翰遜先生,自己到愛荷華州的馬斯卡廷去,在和-圖-書一家週報裡取得了少許股份。靠這點點財產還結不了婚——不過那不要緊。他認識了一位迷人的漂亮姑娘,她住在伊利諾州的昆西,那是在基厄卡克下面幾英哩的地方。他們倆訂了婚。他總是容易愛上姑娘們,不過為了這樣、那樣的原因,過去還從沒有發展到訂婚的程度。如今他除了不幸,什麼也沒有得到,因為他馬上又愛上了基厄卡克的一位姑娘——至少他自己在想像中認為是愛上了她。據我看,是她讓他產生這樣的想像的。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他訂過婚了,這就為難了。他不知道該和基厄卡克的姑娘結婚,還是和昆西的姑娘結婚。不過,那個基厄卡克姑娘很快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她是個能手。她命令他給昆西的那個姑娘寫信,解除婚約,他也照辦了。接著,他和基厄卡克那個姑娘結了婚。他們就這樣開始了生活道路上的爭鬥,結果是這場爭鬥相當艱難,前途很不容樂觀。
總的說來是同樣的想法,可是又有所不同。麥克法蘭認為,世界上動物的生命是從少數細微胚種經過無數年代的發展而來的,也許是開天闢地時造物主安放在地球上的一個細微胚種發展而來的。這種發展是朝著最後的完美逐步進化的,一直上升到人的出現;然後這逐步進化的進程不幸中斷,並走向毀滅!
他宣布,人的智力是外加給他的一種野蠻的東西,使之遠遠墮落到其他動物的水準之下。還說,沒有一個人在一生中不是每天用盡心計,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犧牲別人。那神人中的神人,憑了他高人一等的智力,把低下的人淪為他的奴僕,而這些奴僕,回過頭來,又憑了比別人強一些的腦袋,而高踞於其他人之上。
大約在一八四九年或一八五〇年,奧里昂離開了聖路易的印刷所,來到了漢尼巴爾,盤下了一家週報,叫作漢尼巴爾《新聞報》,連工廠和它的牌子一起,一共是五百元現款。他從一個老農那裡借的現款,利息一分。他的名字叫做約翰遜。他的家離鎮內五英哩。接著,奧里昂把訂報費從二元減到一元。廣告費也以相同的比例減了下來。這樣,便不可避免地只能有一個結果——那就是:這個買賣一分錢也賺不到。他https://m.hetubook.com.com讓我離開了《信使報》,雇我到他那裡去,每週三塊五。這可是很高的工資了,不過奧里昂從來都是大方的,對任何人都很慷慨,除了對他自己。拿我來說,他沒有花什麼錢,因為我在他那裡時,他從來也沒有能力給我一分錢。到第一年年底,他發現非節省不行了。報館房租是便宜的,不過也不是十分便宜。他什麼房租也付不起。因此就把全部機器搬到了我們住的地方。使我們的住處擁擠不堪。他把報紙一直維持了四年。不過直到現在也搞不清他究竟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每年年底,他總得想方設法湊滿欠約翰遜先生的利息五十塊錢。在他是這家報館的主人期間,這五十塊錢,我看是除了墨水和印刷紙張而外唯一一筆收支的現款了。這份報紙是徹底垮臺了。一開頭就注定了非垮臺不可。
他說,人的心是動物界裡唯一壞的心,人是唯一能夠有惡意、妒忌、報復、復仇、憎恨、自私的心理的動物;是唯一愛酗酒的動物;幾乎是唯一能受得住身上的骯髒和住處的汙穢的動物;是唯一能讓叫作|愛國主義的這種卑鄙的本能得以充分發展的動物;是唯一會對自己近親的部族實行搶劫、迫害、壓迫與殺害的動物;是唯一會對任何部族成員實行偷竊和奴役的動物。
我在基厄卡克小小的印刷零星印件的印刷廠幹了兩年之久,可以說一分錢工資也沒有撈到,因為奧里昂總是什麼也付不起——不過,迪克.海厄姆和我,日子過得卻非常快活。我不知道迪克拿到了什麼,也許只不過是張空頭支票吧。
在《信使報》做學徒的第一年,我做了一件使我五十五年來始終懊悔的事。那是夏天一個下午,正是孩子們喜歡到河裡嬉水或搞些別的嬉戲的天氣。但是我是個囚徒。人家全都放假出去了,只剩我一個人,情緒不好。我犯了一件罪過,就招來了這樣的懲罰。我不得不失掉假期,孤孤單單地過個下午。在三層樓上,整個兒排字房裡,就只我一個人。可我還有一個安慰,暫時可算是相當慷慨的安和_圖_書慰。那就是半個又長又大的西瓜,新鮮,紅瓤,已經熟透了。我用小刀挖出來,全都裝到肚子裡——吃得飽飽的,西瓜汁幾乎從耳朵裡流出來。留下了瓜皮,空殼一般的皮。個頭真大,大到可以當搖籃用。我不想浪費掉,一時又想不出怎樣來擺弄它開開心。我坐在打開的窗口,望得見三層樓下大街上的人行道,突然想起不妨扔到什麼人的頭上去。這樣妥當不妥當,我也有點兒懷疑,並且還有點兒受到良心的責備。因為這樣一來自己雖然非常開心,而別人就不開心了。不過我想還是試一試。
他雖說健談,可就是難得談到他自己。問問他個人的事雖然不會惹他生氣——可也得不到什麼東西。他總是把話題岔開去。有一次,他對我說,他幾乎沒有上過什麼學校,現在學到的一點,是他自己撿來的。這就是他唯一的一次自傳性的說明了。他究竟是個光棍、鰥夫還是和妻子分居的男子,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衣服是便宜貨,但是整齊清潔,保管得好。我們住的是便宜的宿舍。他早上六點出門,傍晚六點回來。他的雙手並非白|嫩的,因此我推想,他幹的是什麼工匠手藝,工錢少,每天幹十小時——不過實際情形我並不知道。照規矩,同一個人職業和身分有關的一些術語和隱喻,總會在談話中流露出來,表明他幹的是哪一行。不過,如果說麥克法蘭也曾經這麼流露過的話,我卻沒有開竅,儘管我在半年中一直是警覺著的,看他漏不漏出點兒口風來。只是好奇罷了,其實我並不關心他幹的是哪一行。但是我想嚴格按照偵探的方式,把這一點偵察出來。可就是不成,這使我很懊惱。依我看,能在談話中始終不談本行的職業,這樣的人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錯了。他不過是在等候一個萬無一失的好機會。接著,他朝我的腦袋扔了一塊鵝卵石,腦袋的一邊腫了一個大包,一度得戴兩頂帽子。我把這個罪行給媽媽看,因為我一直想讓亨利挨媽媽的罵,可從來沒有成功。要是她來看這個鼓得那麼厲害的大包,我想,這一狀定能告中。我給她看了一下,可是她說這沒有什麼。她不想追問當時的情況。她知道我這是罪有應得,最好還是作為難得的教訓接受下來和-圖-書,從中得到教益。
他還另有一個特點:他的那本字典,仿佛他從頭至尾都滾瓜爛熟。他聲稱他能做到。他坦率地以此自豪,他說我隨便說一個英文字,他都能馬上拼出來,並解釋清楚它的意思,不會答不出來。我花了好多時間想找一個能把他難倒的字,可是花了幾個星期都是白費,最後我只得作罷。這樣,他就更驕傲、更高興了。為此,我就想,早知如此,我還不如早一些認輸的好。
從馬斯卡廷搬家這一回,我不在。在這事發生(我想是一八五三年吧)以前,我在一個晚上失蹤了,逃到了聖路易。在那裡,我一度在《新聞晚報》排字房幹活,後來便開始旅行,以便見識見識這個世界。我的世界是紐約,那裡正舉行一個小規模的世界博覽會。博覽會剛開幕,地點就在後來的大蓄水池所在地,豪華壯觀的公共圖書館眼下正在那裡興建——那是在第五街和第四十二街。我到紐約時,身邊只有兩三塊零用錢,還有藏在上衣裡子裡的十塊錢銀行支票。我在克里夫街約翰.阿.格雷和格林的店裡幹活,工資低到了可惡的程度。我住在杜安街壞到了可惡程度的工匠寄宿宿舍裡。店裡付工資時,付的是跌價的鈔票,可是按票面付。我一星期的工資只夠我的食宿。不久,我到了費城,在《詢問報》和《公報》擔任「補充排字工人」,做了幾個月。最後,我匆匆忙忙地到華盛頓去了一趟,到那裡去觀光。一八五四年,我返回密西西比河流域,在吸菸車裡直挺挺坐了兩天兩晚或是三天三晚。我到聖路易時,真是筋疲力盡了。我搭了開往馬斯卡廷的輪船,上了船就睡。馬上就睡著了,衣服都沒有脫,整整三十六個小時沒有醒。
當然,他的思路、推理和哲理化,是屬於只受過部分教育而全然沒有受過什麼專門訓練的人的那一類。可是他偶爾能突然發現某些奇異的和驚人的東西。譬如說,那是在一八五六年的年初——在達爾文先生的《物種起源》震驚世界以前的十四五年——可是卻有麥克法蘭這麼一個人在辛辛那提的寄宿宿舍裡跟我談到同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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