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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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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羅傑斯先生逝世已經幾個月了,可是要用適當的語言來表達我對他的感情和對他的評價,我仍然覺得力不從心。因為他離我們還是太近了些。他的精神對我們的影響太強烈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我不能再閒散下去了,必須重新幹起來。我必須寫出一本書來。我也必須重新回到講壇去。我妻子說我能在四年中把背的債還清。羅傑斯先生更謹慎些,更保守些,更大方些。他說,我願意多少年便多少年——開頭的話,不妨是七年。這是他說笑話。他要是不開玩笑的話,那是他睡著了。我私下想,他所說的七,也許比克列門斯夫人的四更切合實際些。
我回電說,「投入聯邦鋼鐵公司。」——他照辦了,只有一千塊錢沒有投入。兩個月後取出,利息達百分之一百二十五。
這是他的看法——一個金融家的看法,一個熟悉金融界的人的看法。與鐵路、汽油、銀行、鋼、銅、電報,如此等等關係甚深,也很熟悉的一個資本家的看法。不過對於書他能懂得什麼呢?他對版權價值的看法,要是和有經驗的老出版商有矛盾,那還有什麼可取的呢?事實上確實可取。韋伯斯特公司一垮,我的書有七本拋到了我的手裡。我要三位第一流的出版商收進,他們不要。要是羅傑斯先生聽任克列門斯夫人和我的主張實行起來的話,版權就早讓給了出版商了。
為了給全球演講旅行作細緻的安排和事先的約定,我必然得花不少時間,不過這費勁的事情後來終於搞好了。我們便在一八九五年七月中旬動身,開始一年的計劃。
當那些人由於職業關係、由於平素的訓練,注定了是瞎了眼。看不到一絲一毫預兆的時候,為什麼他偏偏能看到未來,把這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呢?這不過是他心靈的奇異之處的一例罷了,熟悉他的人還可以舉出很多很多的事例來。
這些話好多天來老在我心中迴蕩,激起種種使我不安的凶兆,我怎麼排解也排解不開。拿我所見到的來說,反www.hetubook.com.com正沒有什麼排解的餘地。要是五十八歲的人,百分之九十八失敗了再也站不起來,我還能有百分之第九十九、百分之第一百的運氣麼?然而,這種憂鬱的心情持續的時間不長,不久就過去了。因為克列門斯夫人知道了我的煩惱以後,拿起她手邊經常準備好的筆和紙,一清二楚地、令人信服地算出了四年中的進款,算清了結局會多麼順利。我可以看得清楚,她是對的。確實,她總是對的。論遠見,論智慧,論盤算的準確,論看問題看的全面,在我認識的人當中,除了羅傑斯先生以外,沒有一個人能趕得上她了。
在一八九八年年底,也可能是一八九九年年初,羅傑斯先生打來一個電報,當時我在維也納:「已如數不折不扣地清償了所有債權人欠款。尚餘一萬八千五百元。如何處理,盼告。」
羅傑斯先生天賦有不少優秀的品質;其中有一點是我所最羨慕的,也是我因為缺乏這種品質而經常內疚的,這便是一旦朋友有難,或者事關道義,他顯得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總是挺身而出,排除萬難。而我則是天生懶惰,吊兒郎當,拖拖遝遝,漠不關心。總之是個懶骨頭。因此,對我來說,他就是了不起,叫人喜歡——他這個人從不躲避責任,整日都腦子敏銳,手腳勤快,越忙越快樂,困難越大,負擔越重,心裡越輕鬆。
克列門斯夫人、克拉拉和我在一八九五年七月十五日開始我們的環球演講旅行。在一年又一個月之中,我們一邊演講,一邊掠奪。我寫了一本書,也出版了。書款和演講收入一抓到手,我便盡快寄給羅傑斯先生。他便存入銀行,儲蓄起來,以便應付那些債權人。我們懇求他立即償還那些戶頭小的債權人,因為他們等著錢用,但是他不肯。他說,要等我把這個世界擠乾了,然後再總算一下,按比例分給韋伯斯特公司的那幫子人。
有關金融方面的事,我從來沒有能給他什和_圖_書麼指點,儘管我也努力試過,盡力而為。我一點兒也打不動他。有一回,仿佛有點兒希望了。美孚石油公司通告分紅,照例會引起怒潮。有一次,它通告一億元資本中百分之四十或五十分紅,從而照例又掀起了一次風暴。對於局外的公眾來說,百分之四十或五十分紅只能意味著一件事——這一個托拉斯巨人從孤苦伶仃的老百姓身上窮凶極惡地榨取了一筆利潤。事實上並不像它宣布的那樣,那個托拉斯巨人只是從實際投資總額中取了百分之五或六,而投資總額要比一億元多八倍或者十倍。依我這種對金融外行的人的看法,我主張名義資本增至十億元,然後第二年的分紅可以跌到百分之四或五,同年的利潤可以照樣不變,而通常的風暴便不至於發生了。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我記得他提出的反對意見是,稅收增加十倍不免過重了。我回答說,從他那要掩蓋也掩蓋不住的狂喜的眼神來看,我知道他認為我的主張很有價值,他自己正在設想擺脫支付傭金的某種似乎可行的辦法。我往往自告奮勇地給他提一些有關金融方面的新鮮主意,而他反過來也往往——自告奮勇地——給我提一些把文章寫得更好的主意。但是,結果還是毫無所得,我們兩人仍像原先一樣窮困。
我平生最容易上那些小氣鬼冒險家的當。這樣的人來了,撒了謊,掠奪了一把,溜了。緊接著來了另一個,把前一個所剩下的東西刮了去。十六年前,我上了這樣一個人的圈套,正是羅傑斯先生搭救了我。我們遇見的時候還是陌生人,半個鐘頭以後,我們分手的時候已是朋友。會見是偶然的機會,是沒有預料到的,可是對我來說,這是值得懷念的,是我交上好運。他那一回把我搭救了,而且第二次又拉了我一把——那是一兩年以後——那第二個人比前一個還要狠。羅傑斯幹這些好事時,既不損害我的自愛,又不挫傷我的自尊。是啊,他幹得這麼藝術,如同是由我自己幹的一般。他從沒有一點兒痕跡,從沒有一點兒暗示,從沒有一句話透露一點點兒有恩於我的意思。我自己也從沒有這麼偉大過,而這麼偉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的人我也從沒有見過。我從沒有達到這個水準,這是屬於人類最崇高的品質。我們這個世界,你自己兩手空空,人家對你也不理不睬。不論買什麼東西,都得多付百分之五十。你受到了恩惠,就得付出一千。事實上,受到了恩惠,也就負了一筆債,這筆債常常越積越高,仿佛遭到了敲詐勒索,你越付,債越高。早晚你會體會到人家給你的好處只是害了你,你但願從沒有過這回事才好。你會發現,自己仿佛像若干年前我朋友的朋友W先生所處的境況那樣。此人既有錢,又好心,又有眼力。他妻子的那條命是一家雜貨店的一個年輕人搭救的。她騎的馬狂奔起來,是由他拖住了的。她的丈夫感激得非言語所能形容。他以為感激是一種感情,他並不知道這有個價錢,並且不是他能夠決定這個價錢的。可是,慢慢地他懂得了。然後他對雜貨店的年輕人說,「這五百塊錢你拿去,走你的路。你和你這一夥我馱在背上三年啦。要是還有一個人救我老婆這條命,他需得買個棺材,好給他用。」
與此同時,有關債權人的事,由他作主——從一開始便如此安排的。一共有九十六個債主。他會見他們,和他們一起討論、爭辯、說服,可就是從不吵架。克列門斯夫人要把哈特福德她造的房子,這座歸她所有的房子,交給債權人,可是他不准。把我的版稅收入交給他們,他也不准。克列門斯夫人在韋伯斯特公司垂死的日子裡借給了它六萬五千塊錢期票,希望能救它一命。現在羅傑斯先生堅持把她作為優先債權人,把版稅歸她所有,以償還期票。他堅持不讓步,債主們終於接受了。
第二位實幹家:「你不妨說是百分之九十八,那更正確些。」
除了放棄版權的事以外,羅傑斯先生還恰恰堅持這兩件事:債權人當前務必以韋伯斯特現有的資產為限;債權人務必給我時間,以便設法償還公司其餘的債務。他說服了他們。他道理說得清。他的態度,他的聲調,他的眼睛所表露出來的好心腸與誠意,自有一種魅力,足以使得每一個有頭腦、有心腸的人為之口服心服。在九十六個和*圖*書債權人中,只有三、四個人主張對我採取苛刻的辦法,堅絕不肯讓步。其餘的人都說不妨隨我的便,慢慢來。他們說,他們絕不阻撓我,也不起訴。他們說了話是算數的。至於那三、四個人,對他們的敵意,我從沒有抱怨過,除了在我的《自傳》當中。即使是在這裡,也沒有怨恨他們,對他們也沒有惡意,只是說得直率些罷了。我絕不可能傷害他們,因為有充分理由相信,在這本書出版以前,他們已到地獄裡去了。
羅傑斯先生是個偉大的人。對他這人的評價,沒有人否定過。他是在很多方面偉大的人——這些很多方面,也有別的偉大的人,他不是唯一的人,不過在我所說的特性方面,他是偉大得獨特的。他幾乎是獨一無二。無法匹敵的。要是對性格崇高的人能給予勳章的話,我看這個人應該毫無疑問地被授予嘉德勳章和金羊毛勳章。
羅傑斯先生:「五十八。」
對他的種種好心好意,種種大力幫忙,我是感激不盡的,而特別感激的是把我的版權保住了——這件事可真是搭救了我和我全家,使我們不致貧困,保證了我們得以長時期地過一種舒適、稱心的生活。
我們全都不自覺地有一個衡量別人的標準。仔細一看,便可知我們那個標準其實也非常簡單:我們總是由於我們所缺乏的優秀品質而欽佩人家、羨慕人家。英雄崇拜的道理即在於此。我們的英雄們正是幹了我們所不得不加以首肯的事,以及我們所幹不了因而往往暗暗地引以為羞的事。我們在自己身上沒有找到有多少可以值得誇耀的東西,我們總是私下裡希望變得像別的什麼人。要是人人都對自己心滿意足的話,世界上便沒有英雄了。
九〇年代初韋伯斯特出版公司垮臺的時候,負債超過資產百分之六十六。我在道義上對此負有責任,儘管不是在法律上有責任。經濟恐慌正鬧得凶,到處有企業倒閉,債權人紛紛瓜分資產——有多少,分多少——其餘的再說。同行業的老朋友對我說,「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而這是生意。把資產交給債權人,就這樣了結,人家別處的債權人還撈不回百分之三十三哩。」羅傑斯先生當然是個生和_圖_書意人——這誰也不懷疑。凡是光靠鉛印的報告來了解他的人,準以為他對這事會採取什麼個態度。那他們就錯了。他站在我妻子這一邊。他是唯一能看清形勢的人,他看出了這一回的事和類似的情況有不同之處。他的意思實質上是說:「生意有生意的法則。習慣,那是對的,不過文人的名譽是他的生命。他不妨在錢上面窮一些,可是不能在品德方面差分毫,你務必一分一毫賺回來,把欠債還清爽。」我的侄兒,已故的塞姆.伊.莫菲特——他本是個文人——也是這麼看的,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我提到他,只是為了回憶起他那句傳遍了全球的名言:「榮譽不是法令所管得到的。」
羅傑斯先生多麼有先見之明啊!當他為了我的版權不屈不撓地抗爭,堅決要求歸屬我家所有的時候,我還不懂得為什麼他把這件事看得那麼重。他堅持說,這是一筆很大的資產。我說,這根本算不上是什麼資產。我甚至無法把版權送掉。他說,等一等,讓經濟恐慌緩和下來,生意復活起來,到時候我就會明白,這些版權會比早先更值錢哩。
有一天,我嚇了一跳——這一嚇,嚇得我很不輕。我無意中聽到羅傑斯先生和兩個有經驗的實幹家簡短的對話:
不過,我要對不熟悉他的人說明的,是他的心地。
啊,該多麼感謝啊!曾有上百回我試圖把這樁難受的事用筆記錄下來,可就是做不到。總是還沒有寫到一半,便感到厭惡,寫不下去。可是這一回,我發了個狠,一吐為快,但願從此不再提到這件事。
第一位實幹家:「克列門斯多大啦?」
第一位實幹家:「五十八歲垮的人,百分之九十五再也起不來。」
他不怕麻煩;而我最怕麻煩,不論是自己的,或是人家的。凡是足以妨礙我的安閒、舒適的,我都怕得要命,只是躲得遠遠的,即使為此而招來恥辱,也在所不惜。因而,眼看他自找麻煩,年年月月,無休無止,又這麼耐心,這麼安詳,這麼全神貫注——如果事關旁人,也總是這麼真心實意——這些不能不叫我驚歎。也許他從來沒有想到以此自誇;不,他心裡想到的,只是愛慕人家所具備而自己身上所缺乏的優秀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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