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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自傳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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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貝阿德.泰勒正在前往柏林途中,他是我們的新任駐德公使。他是個和藹可親的、天真的人,像有史以來擔任特命全權公使這個顯要官職的人一樣心情快樂。他是個詩人,寫過很多詩,他的《浮士德》英譯本是歌德的《浮士德》英譯本中最好的一個。不過,他所寫的詩,除了兩首寫得非常好以外,如今全都給忘掉了。一首是寫蘇格蘭士兵在塞瓦斯托波爾的戰壕裡唱著《安妮.勞里》的;另一首是一位阿拉伯人對他的情人唱的極為動人的情歌。至今還沒有人收集他零星的作品,弄個紀念館。他要是還活著的話,他是很高興人們這麼做的。
穆拉特.霍爾斯特德死了。他是最叫人喜歡的人。他活了近八十歲,其中六十年左右獻身於奴隸一般的勤奮、艱苦的編輯工作。他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對照。一八四七年三月二十四日,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十一歲。從那時起,到一八五六年年底或是一八五七年年初為止,我也工作過——不是很勤奮,很樂意,而是很煩躁,很懶惰。既抱怨、發牢騷,又厭惡,而且沒有人監視的時候,www.hetubook•com•com總是偷懶。統計數字表明我當了十年左右的工人。我現在近七十三歲了。我看,從那以後,我從沒有幹過活——除非在太平洋沿岸充當鼎鼎大名的記者時懶散地幹活的兩三年可以稱之為勞動的話——因此我想,我完全有理由說,當我在五十年或者五十一年前從印刷所逃出來的時候起,我就不再是一個工人了,而且永遠不再是工人了。
貝阿德.泰勒的經歷跟這個差不多。他在鄉下正要轉個彎,跨過鐵路,恰好一部快車開過,刮破了他的褲襠,火車風馳電掣而過,一陣旋風,把他捲到了另一個縣。他一邊呻|吟,一邊哀歎,心想這致命的一驚終於來到了。他把手放在心口上,結果又吃了一驚,發現心還在跳動。他站起來,撣撣身上的灰,高興得了不得,讚不絕口,就跟霍爾斯特德一樣,他開始追求更多的興奮,以彌補十年的損失。
三十多年前的四月十日,我和我的小家庭搭乘「霍爾薩希亞號」到德國去——至少是準備好了要動身,不過到最後一刻臨時決定拋錨在港灣裡,看看天氣怎樣。很多人搭了拖輪來跟乘客告別,到天黑決定啟航的時候才告辭。
他有驚人的記憶力。有一晚,我們在甲板上散步。他說,他在小孩的時候,hetubook.com.com曾在一次競賽中,把一碼長的紙上一些他學過的離奇古怪而毫不相關的單字,只讀了兩遍便能背得一字不錯,輕易地奪得了勝利,因為別的孩子學了一個鐘頭以後,背起來誰也不能不出錯誤。這一回,他又從記憶深處回憶起這一長串單字來。泰勒說,從那一回以來,他從沒有想起過這張單子了。不過他相信,只要在心底深處挖掘半個鐘點,他準能背得出來。我們在甲板上默默地走了半小時,然後他從第一個字開始背。從這裡順順當當地背下去,一刻也沒有停頓,並且據他說,一點也沒有背錯。
然後我成了內華達州維吉尼亞市的新聞記者,後來成了舊金山的新聞記者。過了兩年多領薪水的懶惰生活以後,我從《晨報》的崗位上退出了。那是懇求的結果,是老板的懇求。然後我擔任了維吉尼亞市《企業報》派駐舊金山的記者,前後兩三個月。後來我和吉利斯的夥計們在傑卡斯.古爾奇的小礦洞裡開了三個月的礦。接著到夏威夷群島去,在那裡給薩克拉門托的《工會報》做通訊員,一共五、六個月。一八六六年十月,我突然成了個演說家。並且從這時候起直到今天,我一向可以不幹任何事也能維持生活,因為寫書,寫雜誌上的文章,那始終是玩兒www.hetubook•com•com,不是幹活兒。這麼做我很得意,對我來說,那不過是打彈子之類遊戲而已。
拖輪開走以後,發現穆拉特.霍爾斯特德還和我們待在一起。他本來是給他夫人和女兒送行的,結果卻不得不留下來,沒有別的辦法。我們立即出海。霍爾斯特德除了身上穿的沒有別的衣服,可是旅途得十四天之久。幸而船上有一個人和霍爾斯特德同樣魁梧,而且只此一人。他只能穿這個人的衣服,別人的不行。有幸巧遇的人是貝阿德.泰勒,他體形出奇的高大,剛好和霍爾斯特德相當。他有的是衣服,樂於和霍爾斯特德分享,兩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和他們在吸菸室裡一直玩到半夜,才弄清楚了一件稀奇的事。他們有十年沒有見面了。一看見對方這麼魁梧,這麼健康,這麼心寬體胖,都為之大吃一驚。好多年來,各人都以為會傳來對方的死訊,因為兩人分手以前,都從醫生那裡得到了死刑判決書。兩人都是害的心臟病,兩年內肯定要死去。曾要求這兩人務必過一個安靜的生活,只能走路,不能跑步。非必要,不要爬樓梯。特別是盡可能不要受驚嚇,不要突然激動。他們都知道,對他們來說,只要一次突然的過分的激動就足以叫他們馬上完蛋。因此十年來,這兩個人一直是m.hetubook.com.com輕手輕腳地走路,從來不快步走,從來不跑;上樓梯時像螞蟻爬;他們總是盡量避免過於興奮——而他們一直健康得像一對大象,始終弄不懂怎麼會一直還活著。
我真不懂,為什麼穆拉特.霍爾斯特德被罰做六十年的編輯勞役,而我卻免受這個刑罰,一生閒散得這麼快活。看來這也太不公平了——有點兒不公道。不過,人間的法規仿佛有這麼一條,應得的人得不到,而不應得的人卻要什麼有什麼。在我看來,這樣的安排真是太滑稽了。
他隨身帶了個黑人男僕。這個人上船時穿著很時髦,看起來像條彩虹一般。後來卻不見了,我們有十天或十二天見不到他的影子。後來只見他走上甲板來,一副垂頭喪氣、低聲下氣的樣子,仿佛溫室外或者溫室內一朵枯萎了的花朵一般。很快,祕密揭曉了。原來他上船的第一天,海洋便把他身體的機能搞亂了。他便到船上的醫生那裡要了一服瀉藥。醫生給他十四顆大藥丸,用德語告訴他,每三小時服一顆到治癒為止。但是他不懂德語,一次把十四顆全服了,結果便發生了上面所說的情況。
後來事情發生了。兩個人幾乎是同時碰到了這樣的事。發生的事情使他們突然大吃一驚,緊接著又是一次大吃一驚——吃驚的是怎麼沒有當場死去。這場驚訝發生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霍爾薩希亞號」輪開船以前大約一個星期。霍爾斯特德是辛辛那提《商報》的主編和老板。一天半夜,他正坐在大樓樓上主編的辦公桌旁,突然一聲猛烈的爆炸,大樓樓基都搖晃起來,玻璃窗全都震碎了。霍爾斯特德還來不及多想,還來不及叮嚀自己不要因為震動而過分緊張,已在三十五秒鐘之內,迅速奔下了六層樓梯,正站在街上直喘氣。心想:「這下完了。」生怕那件事就要發生了,可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從這個時刻起,他就一直是個解放了的人。迄今一週來,正拼命追回十年間損失的時間,尋求興奮,活像個餓慌了的人狼吞虎嚥一般。
在密西西比河上當領港,那對我並不能算是幹活,這是玩兒——快快活活地玩兒,精力充沛地玩兒,驚險地玩兒——我真喜歡這差事。在洪堡山銀礦是玩兒,光只是玩兒,因為我什麼活兒也沒有幹,全是我那些要好的夥計們幹的,我只是坐在邊上,欣賞欣賞。我在愛絲梅拉達銀礦裡也不是勞動,因為有希格比和羅伯特.豪蘭幹,我仍然只是坐在一邊欣賞欣賞。我在那邊石英廠幹了鏟礦渣的活兒,那可是真正的活計,非得我自己幹,不過我到第二個星期末便退出了,這不光是我自己願意,而且是付給我工資的人同意的。開礦的經歷一共十個月,到一八六二年九月底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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