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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神的山嶺

作者:夢枕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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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夢幻之都

第一章 夢幻之都

狹小的木造店內,擺滿了西藏地毯和毛衣,幾乎看不見牆壁。那些商品甚至佔據店外的陋巷,使得狹窄的道路益發狹窄。
因此,深町拍的照片雖然樸實無華,但身為攝影師的實力頗受好評。
1
從下腹部竄上來的興奮之情,讓深町在飯店狹窄的客房裡,猶如野獸般在同一個地方反覆走來走去。
因陀羅廣場——一條被老舊建築左右包夾的街道。
深町不想被老闆察覺自己內心的激動。因為老闆一旦知道客人對店內的商品感興趣,就會若無其事地漫天喊價。
地點是靠近新宿公園的一家小居酒屋。
深町原本並不屬於任何一所大學的登山社或鎮上的登山會。只因為喜歡山,而在替山拍照的過程中,才和各個登山會的人變得熟稔。
那是三年前的事。
深町再次向他道謝,放下了話筒。
在初期階段討論的是隊員的年齡。幾乎所有人都超過四十歲,工藤和田村則超過五十歲。
老闆肯定會說出高三倍的價錢。
順勢發展出這種話題。
井岡弘一(四十六歲),公司職員。
深町隆(三十九歲),攝影師。
之所以選擇攝影師這個職業,是因為想拍山的照片,而之所以也接拍攝其他景物的工作,純粹是因為光拍山的照片無法餬口。
原色的神佛。
「沒錯。」田村點點頭,一口飲盡杯中酒。
正當此時電話響起。
喜瑪拉雅山的照片本身,在日本已經不再稀罕了。征服聖母峰這件事本身,也引發不了什麼話題。
明天必須再去那家店一趟。
如果他和增田一樣,妥善利用年假,要放三個月的長假倒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問題是很難一口氣放那麼長的假。
沒有事情在那個國家等自己是騙人的。因為的確有事情在那個國家等自己。
他想要暫時停止思考、回憶、後悔等思緒和感情,才會踏進這片人海。
或許是心理作祟,總覺得連心跳都加速了。
「可是,深町先生,你為什麼想知道那種事呢?是不是有什麼有趣的新聞呢?」
神廟的柱子上,雕刻著正在性|交的男眾與女眾,而在喇嘛教的寺廟中,歡喜佛更是一臉怒容地在交媾。
第一次是大學剛畢業,二十二歲的時候。第二次是三十歲時;第三次是三十五歲,而這次是四十歲。
挑戰喜瑪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無論再怎麼低估所需的時間,也要兩個月——照常理估算,則需要三個月。
黑色的相機——
漫無邊際的思緒。念頭。險些淹沒在其中,心情好比獨自一人漂流在一片黑暗中。
剎帝利屬於印度人種,在尼泊爾的地位較高。
如果撇開高度不談,技術上是毫無困難的地方。
假如——
明天。
牛趴在街角的各處,比人車更大搖大擺地行走。
登山用品店——屋簷下懸吊著三個睡袋。
這時,從身後拍下隊長獨自在帳篷中沉思的背影的人,就是深町;這張照片使他在這個領域中稍具知名度。
「如果允許你一個人,就得允許其他人這麼做。」上司說,不能打亂企業的規律。
眾神和神佛在這個城市中都是活生生的,會帶給人們財富、不幸或災難。
他不是雪巴族人。
深町認識工藤英二是在十年前,三十歲的時候。
2
登山界的相關人士大概也會發出各種批判。先回國的人必須直接面對這些瑣事,一一應對。
「可是,那只是出一張嘴。肚子比常在爬山的時候突出,我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像從前一樣,背著五十公斤毫不休息,一口氣從上高地爬到涸澤。」
「你呢?」
至少可能會帶著兩、三臺相機來,其中包含一般相機和這臺相機。那位攝影師在拍照過程中,把這臺相機摔在地上,使得鏡片產生了裂痕。這麼年代久遠的古董相機,廠商手上也不可能有可供替換的零件或鏡片。
就算是成功登頂,也沒有錢會入袋。
「你已經待在那裡多久了?」
「大麻樹脂、大麻,要什麼有什麼。」
「是什麼呢?請你告訴我嘛。」宮川以充滿好奇心的雀躍語氣說。
瀧澤修平(四十六歲),待業中。
「這次破例。」
他蓄著口字鬍,年齡約莫五十歲上下。
「既然這樣,我只好辭職。」井岡爽快地辭掉了工作。
三杯黃湯下肚,眾人的話變多了。
事情大概是發生在一年半前的新宿。
「工藤哥,怎麼樣——?」
有人是醫生,有人是上班族,有人是房屋仲介公司的社長,這樣的一群人要挑戰世界最高峰——
那個聚會持續了兩年左右,後來在不知不覺間以忙碌為理由,隊員不再聚會了。
田村看了工藤一眼,他從剛才就一直靜靜聽大家說話。
大岩溝,指的是位於陡峭岩壁上的岩溝。那裡在積雪期,經常成為雪崩的通道。
深町仔細一看,發現鏡片上有一道斜斜的裂痕。
四月從日本抵達加德滿都時,原本有七名成員,但從聖母峰回到加德滿都時,變成了五名。
增田明(四十七歲),公司職員。
瀧澤單身,沒有正職。
就在這個時候,隊長堀口因癌症病逝。
不知是哪一次,船島穿著顏色鮮豔的新毛衣,被大家一調侃,他才靦腆地說:
假如這趟遠征成功——
那裡寫著廠商名稱。
新路前方有個廣場,周圍一帶擠滿了賣名產的攤販。
從前合作過的編輯向他提議:集結你之前累積的喜瑪拉雅山相關照片,出一本攝影集吧。
也只有在田村從信州來到東京,大家聚在一起時,才會提起聖母峰的話題。
為什麼這種時候,會想起加代子的話呢?
難不成——?
「Tyo kamera dekaunos?」
雖然井岡和外遇的女人分手,但後來和妻子處得不好,在半年前離婚了。七歲和五歲的孩子歸他老婆。
深町自己並非名氣響亮的攝影師,不足以憑深町誠這個品牌讓讀者買書。
4
所有人都超過四十歲了。
深町點點頭,問道:「你替我調查了嗎?」
但凡是人,總要被迫背負著過去種種,在前事未了之際,便又一頭栽進下一件。
如果想就此結束,也能讓這件事畫下和-圖-書句點。任誰都能理解,願望與現實之間的差異。
「沒錯沒錯。」瀧澤點頭。
那個願望實現了。
但深町並不想吸毒。
「哎呀,會不會變成有趣的新聞,要等接下來才知道。」
「所以,到頭來我只剩下爬山。」田村說。
「Namaste。」
「——」
儘管如此,計畫仍然執行到攻頂隊從最終營區出發的部分,但攻頂隊在逼近八千公尺的地方折返。因為積了大量新雪,光是鏟雪就比預定行程多花了兩倍的時間。
手微微顫抖。
大家分別是二十多歲到三十出頭的年紀,都是爬過各種大大小小的山的頂尖人士,這些人在RCC(Rock Climbing Club,攀岩者俱樂部)Ⅱ的創立期間,在無人攀登過的日本岩壁或日本人尚未攀登過的歐洲阿爾卑斯山的山壁上,釘進第一根楔釘。
3
「這個嘛……」
遠征回來又要回歸日常生活中。若是回來後,職場上已經沒了自己的位子,這個風險就未免太大了。
「唉,前年大概是九〇年代景氣最好的時候吧。像我在地方小鎮上開的房仲公司,也忙得不可開交。可是,從去年到今年卻是慘淡經營。同業當中,有許多人倒閉或宣告破產。手頭上的不動產越多越危險。唉,如今岌岌可危的不止這個業界就是了。這次我之所以來東京,也是為了借錢。哎呀,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總之,我一直在思考,我是不是想做這種事,這種事是不是我希望的。當公司處於存亡關鍵的時候——」田村駝著背,對著眼前的空杯說。
然而——
增田明向公司遞出辭呈。部長問及理由,他只說:「因為我想去爬喜瑪拉雅山。」
工藤決定趁這個好機會,讓剛成為醫生、進入研究所就讀的兒子在自己不在的期間,到自己經營的醫院幫忙。
深町隨意瀏覽那些商品的視線,忽然停在登山繩旁的物品上。
「這或許是個不錯的提議。」
「想通什麼?」瀧澤問道。
老闆以報紙仔細包裝,放進塑膠袋遞給深町。
深町停下腳步,順勢一腳踏進那家店內。
深町一直持續逃避至今的事情,在那個國家等著自己。
從因陀羅廣場繼續往前走,進入舊皇宮後方的巷道,會看見許多可疑的男子上前來推銷大麻樹脂、迷|幻|葯、大麻等毒品。
「我四十五歲的時候,計算了自己一輩子所賺的薪水。退休之前,還能領幾次薪水、拿多少獎金、加多少薪水——可是,算著算著,總覺得替自己感到悲哀。感覺像是明白了自己人生值多少錢。」增田如此說道。
自己未來的人生當中,就可能有各種發展。然而,出現了兩名犧牲者,遠征失敗了。
「船島現在在爬哪裡?」增田問道。
田村夾雜嘆氣地吐露過去的事。
遠征失敗了。
登山時,井岡和船島都輕易地克服了那道凍雪的斜坡。
「瀧澤,你有在工作嗎?」增田半開玩笑地說。
被拋到半空中時,船島的紅色登山背包,烙印在深町的視網膜上。
「我很少去了。」增田說。
當時要遠征馬納斯盧峰,某滑雪用品廠商成了贊助商。
原色的眾神。
船島隆(四十七歲),待業中。
對於上班族來說,那意味著辭去工作。
「如今,我還經常夢見。口口聲聲說爬山、喜瑪拉雅山,我自認已經盡了全力,但是到頭來,別說峰頂了,我連八千公尺以上都沒有爬上去過——」
一之倉谷位於群馬縣北部,從谷川岳的山頂到一之倉岳的稜線東側,面向湯檜曾川一口氣凹陷的山谷。
「從前我還是菜鳥的時候,田村先生曾逼我用便當盒舀水塘的水煮飯,還硬要我連同蝌蚪吃下去。」瀧澤說。
小孩從四歲開始抽菸,到了六歲就會兌幣和佈施。
「No。」老闆誇張地聳聳肩說:是因為有裂痕,才算你兩百美元,原本這件商品價值五百美元。
從事這一行超過十五年,但深町仍是幾乎默默無聞的小卒。
四十歲之後,上班族、自由業和社長分別擁有了各自的社會地位。
至少在雨停的時候,稍微呼吸點戶外的空氣比較好。
深町說:鏡片有裂痕。兩百美元太貴。能不能算更便宜一點?
工藤和深町分別以醫生和隨隊攝影師的身分,參加那支遠征隊。
這個城市純潔中潛藏著色情、純樸中掩不住浮華,而且混沌不清。
要不要加入二十多歲或三十五、六歲的隊員呢?如果想加入新血,倒是有適當的人選。能夠帶幹勁十足、體力充沛的人上山,擔任協助的角色,這些隊員好歹具有這樣的人脈。
田村謙三(五十一歲),房仲業者。
在無聲的鏡頭中展開的影像。
深町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迷路的過程中,來到了「塔美區」。
「一之倉。」
原來如此啊。
除了臉部表情之外,連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身體表情。
「山?」
基於部長的裁量,增田獲得三個月的長假。
「谷川。」瀧澤回答。
那一晚,田村、工藤英二、瀧澤修平、增田明、井岡弘一和深町,在新宿齊聚一堂。
又想起來了。
窗外,是一整片夜的漆黑,雨滴拍打著窗玻璃。
「Kati paisa?」
「五個月。」
船島沒有問題。他在一年內賺了由個人負擔的兩百萬。
他拿起老闆拿出來的相機。
第一次的時候,是獨自一人扛著登山背包來。
他總覺得在哪裡看過它。
眼前站著一名年輕男子,不停指著自己背後的店家。
兩個黑點從覆滿白雪的斜坡下來。
地毯店的年輕人說:「看看不買沒關係。」
「有時候兩億,有時候三億。多的時候,甚至會有五億、十億從我的眼前流過。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挪用那種錢。令人不敢相信,對吧?」
「大筆金錢會從我眼前流過。」說完,田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在這種雨季和*圖*書,自己為何決定獨自留在尼泊爾呢?
每個人以各自的方式,克服各自的問題,投身於這趟遠征。
這時,隊長在基地營為了決定攻頂隊的隊員,獨自進入帳篷中沉思。每個隊員都想被選為攻下峰頂的登頂隊員。而隊長必須從中選出兩名。
不曉得田村有沒有聽見瀧澤的話,他默默地替自己的杯子斟滿酒。
是從日本打來的。
深町會在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拍下手指、腳、手臂、嘴唇、背部等等——
這座山谷的南北被東山脊和一之倉山脊包夾,有海拔落差超過八百公尺的岩壁和許多大岩溝。
除此之外,還有生命危險。縱然歷盡千辛萬苦,也說不定無法爬上峰頂。
他賴以維生的是一般攝影師都具備的技術。
「那裡的大岩溝,冬天特別難纏吶。」增田說。
即使是身為登山者,若是在穗高的瀧谷或谷川岳的岩場的傳統路線,深町也能在不成為聚會上這些成員負擔的狀況下,扛著攝影器材,設法跟在他們身後。
美得驚為天人、五官具有阿利安人特色的婦人,以及長得十分像日本人的藏族女性,都在眾人面前用手擤鼻涕,昂首闊步。
深町想折返,停下腳步時,發現了那家店。
「我們除了領薪水,公司還會發獎金,對吧?這種時候,就會想到:啊,這個金額可以晚去晚回穗高五次,或者去喜瑪拉雅山遠征一次——」
就某個層面而言,深町等於是把這些煩人的事情,推給了先回國的四人。
從那裡走進更小的巷子。
「大家對於十年前在馬納斯盧峰發生的那件事,都還耿耿於懷吧?」
通往喜瑪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各種路線,幾乎都已經被人爬爛了。除非以相當新穎的創意登山,否則也得不到社會榮譽。能夠獲得的,頂多只關乎個人心靈成長。
深町試圖移開目光,然而,他對它莫名感興趣,視線下意識停留不去。
「如果說,我變成半吊子的壞人,全身弄得污穢不堪,純粹只是為了賺錢,那就太丟人了。所以,我想把賺的錢用來爬山。不過猛然驚覺,卻發現借的錢已經多過了賺的錢——」
「我啊,到了五十歲的這個年紀,總算想通了。」田村謙三說。
換句話說,這一行能夠取代深町誠的攝影師多如過江之鯽。
到底是在哪裡——?
鏡頭的上方以英文標示了相機的機種。
他和兒子一起替病患看診半年左右後,在攀登喜瑪拉雅山這三個月內,把醫院交給兒子。
他把自己的公司交給了擔任專任董事的弟弟。
瀧澤也是一樣。
「Alikati sasto m dinos。」
但,雖說是聚會,並非定期地決定見面日期。而是趁某個隊員來東京時,能夠到場的人小聚一聚。
深町獨自一人。
假如這臺相機是——
卻沒有登頂。
回去的話,和加代子之間的事就得做結論。不,自己和加代子之間,恐怕早已有了結論。
沒有工作會因為深町誠的才華、特色而找上門。
「我做過遊走於法律邊緣的事,也做過不可告人的事。順便告訴你們,就連不能告訴老婆的事,我也做了不止一、兩件。我活到這個年紀,該學會的骯髒事也都學會了——」
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田村說:「喂,我們去吧。」
「去哪?」瀧澤問道。
拍攝來自日本、前來征服聖母峰的登山隊,就是深町這次的職責。
田村、瀧澤、增田和井岡這幾人,也是當時的隊員。
「他要爬的是屏風岩。他也約了我,但我因為有工作,所以沒辦法去。」
而且,當時聚集的人全部無一闕漏地參與了這項計畫。
「他老婆叫小美啊。好像沒有入籍,但那已經和結婚沒兩樣了。」
雖說那是一開始的約定,但要死去的兩人的遺族拿出按人頭分攤的金額,這種話其他隊員實在說不出口。
下降……下降。
基本上,兩人之間有個共識,出攝影集的前提是這次遠征成功。
看到整天睡在神廟角落的老山羊,忽然在某個下午慢吞吞地站起來,消失在神廟後方,令人懷疑是不是某種神祕的智慧降臨在牠身上,而牠正要去告訴某個人,神明託夢給牠的啟示。
兩人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井岡的身體從陡峭的岩場跳到半空中,接著船島的身體也被拋到半空中。
鮮明地拍下人面對岩壁的氣勢,以及摻雜其中的不安;圍著篝火休息時的表情、隊長煩惱該選誰作為攻頂隊隊員時的背影;在岩壁上尋找抓點的手指;隔著前人的鞋底擡頭往上看到的、攀附在岩石上的前人的表情。
一想到登山隊的事,痛苦的思緒就會掠過腦海。
『人是背負著各種事情而活的生物。』
不過話說回來,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這條狹窄的小路上摩肩擦踵呢?十步之內一定會和別人身體接觸。那些人身上的汗味和體臭直接撲鼻而來。
然而,既然這臺相機受到的撞擊力道足以讓鏡片產生那種程度的裂痕,那麼除了鏡頭之外,其他部分也十分可能有問題。
知道這件事時,一陣匪夷所思的戰慄竄過深町的背脊。
只有那次是獨自一人,後來幾次都是以登山隊隊員的身分來到這塊土地。
眾人圍爐飲酒,自然會聊和圖書起登山的話題。
所有人都是深町透過登山而結識的人。
隊員一共七名,分別為:
KODAK。
「我平均起來,一個月最多一星期左右。」
名為林伽、象徵溼婆神的男性生殖器的石像上,也塗滿了血一般的鮮紅顏料,以及無數的原色花瓣。
深町拿起在登山用品店買到的相機。
「也很厲害呀。」
裂痕不是在中央,而是靠近下方,儘管如此,如果其他機能別無異常,應該勉強能拍照吧。
然而,如果每次一被店員招攬就進入店內,花一整天也前進不了一百公尺。
「我無法釋懷。那件事一直糾纏著我,直到這個年紀我還是忘不了。畢竟,那是我第一次國外旅行,也是第一次去爬喜瑪拉雅山——」
深町問價錢多少。
以當時的隊長堀口學為主,隊員由各個登山會和自由登山者組成,遠征失敗回國之後,當時的幾名隊員固定每年會在東京都內聚會幾次。其中也包括工藤和深町。
深町將視線從窗戶移到房內,看見自己的身影映在牆上的鏡子裡。一張露出恐怖眼神、面容憔悴的男人的臉。皮膚被太陽曬得焦黑,受到紫外線傷害而變得乾燥粗糙。
深町又走進了岔道。
井岡離婚了。原因是井岡外遇。
他說想請三個月的長假,卻被公司拒絕。
深町聽不見兩人的慘叫,也看不到他們的表情。
如果回去,就算不願面對,深町也要直接面對。
大概是起步的時間點稍微亂了套,冰爪的前爪沒有牢牢抓住結凍的雪面。
小巷走到底是一面老舊的紅磚牆,是條死胡同。
「等你回來安頓好,在東京喝一杯吧。」
有毗溼奴神、溼婆神,以及象頭人身的迦尼薩神的石像,祂們的臉和身體塗上深紅色的顏料。
他沒有特定對著誰,點了點頭。
喜瑪拉雅山南麓,接下來將進入一年當中雨水最豐沛的時期。
挑戰聖母峰的行程延誤至雨季,隊員們奮鬥到最後一刻,結果卻在西南壁八千五百公尺的岩稜死了兩名隊員。
「還站在第一線吶。」
因為若是獨自靜靜待在狹窄的房間裡,大腦會不聽使喚地擅自運作。
田村則說:「倒了也無所謂。」
這是在第五營聽到的船島的聲音。
任它長的鬍子,雖然在下山抵達加德滿都後刮了,但又開始冒出滿臉鬍碴。
井岡弘一和船島隆死了。
當時冬寒料峭。
「便宜的、地毯、朋友——」深町的耳畔響起男人的聲音。
眾人明白,讓自己的身體爬上八千公尺高峰是一種怎樣的行為,也知道喜瑪拉雅山超過八千公尺的高峰,處於多麼嚴酷的條件下,而自己的身體又退化了多少。
深町彷彿要將它逐出腦海似地,將酒杯送至嘴邊。
田村在信州從事房屋仲介。隊員當中,他的年齡僅次於工藤:去年滿五十歲。
「別意氣用事!」部長當著增田的面,撕掉辭呈。
「——」
這次登山之所以特殊,也是因為除了深町之外,所有參加的隊員年齡都超過了四十五歲。
基於攝影師的職業本能,深町一看外表,就知道那是什麼機種。
田村的話看起來是在對自己說的。
他走在初次行走的小巷中。不知不覺間,人影減少,只有不時看到孩子們在家門前玩耍。不僅名產店,連一般雜貨店也變少了。只有這兒一家、那兒一家,零星散布在路上。
自己今後會賺多少錢,假設能出人頭地,能夠爬到多高的職位,在往後的人生中,自己什麼事辦得到、什麼事辦不到——看來人活到四十多歲,就是這麼回事。
「嗯,我查到了。肯定沒錯。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攻頂聖母峰時帶去的,就是這款機種。」
「嘿嘿,是那傢伙買給我的——」
所有人都贊成瀧澤的意見。
深町心想,現在的自己並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那一晚,田村要住工藤家。似乎可以放心地喝醉。
馬納斯盧峰海拔八、一六三公尺,是世界第八高峰。這趟遠征的目的是登上她的峰頂,從那裡滑雪下來。
老闆突然變得笑臉迎人:「Two hundred doller。」
比外觀看起來更輕。
既然如此,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
井岡走在那道斜坡上,腳底打滑失足滑落。他身後的船島和他身上綁著同一條登山繩,受到牽連一同下墜。
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樣的名字。
深町誠喜歡漫無目標地遊走在這個雜亂的城市裡。
深町從鏡頭中看見了那一幕。
但是,深町對那臺相機的款式異常感興趣。
這臺相機大概是攝影師狠下心,在加德滿都賣掉的吧。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城市。
溶入城市空氣中的,不僅止於人的體臭,還有狗、牛、雞和山羊等動物的腥臊味;水果、蔬菜和辛香料的嗆鼻味——連喜瑪拉雅山上雪的味道、印度教眾神及西藏神佛的味道,也都溶入了這個城市的空氣中。
藉由這麼做,該日漸風化的事物會日漸風化。而有些事則不會完全風化,就像化石般永遠存在心中。
每次不知從哪裡找到工作,做了兩、三個月存到錢就辭職去登山。
眾人的視線集中在田村身上。
店內昏暗,而且狹窄。
從波卡拉經由江森村,徒步來到塔多帕尼。當時,健行一詞不像今天這麼普遍,他拿著英語旅遊書,獨自徘徊在喜瑪拉雅山的山麓。
「算有啦。但不是正職就是了——」
換句話說,要在那段期間,離開自己在社會上的職位。
展示櫃中的相機,蛇腹從機身中拉出來,鏡頭朝向客人擺著。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自己以前是好人——」
「你如果那麼想去,去不就得了?你去啊!隨你高興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顧慮我的感受。」腦海中響起加代子的話。
大家在日本都有工作。
「——」
深町瞪著鏡中的自己,像是要講給自己聽。
和剛才的地毯店老闆一樣,是剎帝利族。
你給我聽好了——
深町來到了舊皇宮前面。他一面側眼看著經常在這一帶hetubook.com•com打扮成印度薩圖(苦行僧)、讓觀光客拍照要錢的男人,一面往新路的方向走去。
一百五十美元——這個金額足夠讓尼泊爾人一家人生活一個月。
深町以尼泊爾語向他問好,剎帝利男人依然不改那副別人欠他幾百萬的表情。
前兩年沒用的年假,積了二十多天。那一年的年假有整整二十天,如果再加上國定假日,並妥善利用星期六、日等假日,就能獲得將近三個月的長假。
事後聽說的船島,也加入了這個計畫。
「谷川的?」
船島以食客的身分,住進了她原本一人獨居的公寓——兩人之間維繫著這樣的關係。
各自為了這次的遠征,克服了各自的問題,從日本出發來到這裡。
兩人的關係盡在不言中,換句話說,兩人似乎相處得還算不錯。
「哪還用說,當然是喜瑪拉雅山啊。」
「目前的狀況什麼都還不能說。等弄清楚之後,我再告訴你——」
過去曾以登上喜瑪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為目標的一群人。
一名穿著破爛牛仔褲的男子靠過來,以日語向深町推銷。
「我要留在這裡半個月左右,等到我累積一張張照片到足以彙集成一本攝影集就回去。」他對隊長工藤英二這麼說。
「因為除了登山的費用之外,我還得付房租和伙食費。我也想像船島一樣,有個好老婆。」
「你現在在做什麼?」
然而——
有住著人稱「活女神」的少女活佛的宮殿,也有妓|女戶。
登山用品店全都是二手店。
是柯達的相機。
出發之前,各項準備也會占用掉自己的時間。就算找到贊助商提供經費,個人也要負擔一百萬到三百萬的金額。
然而——
深町的目光驀地望向摺疊蛇腹、將鏡頭收進機身時變成蓋子的部分。
如果不一一徹底解決那些事,就無法開始下一件,人將無法展開一切。
他坐在床緣,右手拿著酒杯,視線對著窗戶。
眾人飲酒圍爐,不著邊際地一直聊著登山的話題。大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將近十年沒去登山了。
深町在狹窄的飯店房間裡喝酒,尼泊爾的酒。
掛在牆上的商品從鉤環等小零件到登山背包和冰杖等都有,展示櫃中放著三十公尺左右的八釐米登山繩。
凍雪覆蓋在四十五度的斜坡上。
「我比不上船島啦。那傢伙目前一個月裡還有半個月待在山裡——」瀧澤搔了搔頭。
「那,你剛才說的『就是山』,是什麼意思?」瀧澤問道。
塔美區在加德滿都中,以許多便宜旅館和登山用品店著稱。那一帶有好幾家旅館,只要付三百日圓就能過夜,並提供共用的淋浴設備。那裡曾經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嬉皮。
代替櫃檯的玻璃展示櫃對面,站著一個臭著一張臉的男人。
沒錯。
「一開始是幾百萬,多則一千萬、兩千萬。總之,我是豁出去了,整個人沉迷於金錢遊戲之中,無法自拔。我想把錢變得更大。接著,便想做三千萬、五千萬的交易。後來,金額超過一億,不知不覺間,又變成了十億這種天文數字的金額。大筆金錢並沒有流進我的口袋,只是從這裡移動到那裡而已。儘管如此,我手頭上還是留了一些。可是啊,我總覺得這很奇怪,覺得哪裡有問題。從一百萬變成一千萬,從一千萬變成一億,從一億變成十億,從十億變成二十億,錢會把人的胃口養大,想要更多、更多錢。我心想,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錢永遠賺不完。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賺錢呢……?」
十年前,去爬馬納斯盧峰時,他也向當時任職的公司遞出辭呈。所以,這次他也如法炮製。
那一晚,正好是星期六,於是井岡特地從名古屋大老遠跑來。與其孤單一人,和熟人喝酒似乎更能解憂愁。
船島和一個交往五年的女人同居,她名叫川村美津代,今年三十七歲。她在町田市一家建設公司擔任行政人員。
這是他第四次造訪加德滿都。
事情不止是那筆錢。
「我已經變成隨時都可以去登山的孤家寡人了。」井岡喝酒喝到滿臉通紅地說。
眾人意見一致:既然要爬,就從尼泊爾這一邊向喜瑪拉雅山的最高峰——聖母峰邁進。
深町忘我地按著快門,十連拍那一幕景象。
這種東西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眾人在那裡圍爐開始飲酒。
深町並非有目的而行。
諷刺的是,等到兩人放棄登頂,開始下山之後,天空放晴了。
我還有攝影集的照片沒拍——這是他的藉口。
宮川不滿地想聽下文。
六月的尼泊爾已經進入雨季。
他的目的是在城裡迷路。
走出店外時,一輪夕陽的餘暉打在深町的臉頰上。
負責協助角色且爬過聖母峰的,有工藤、船島、田村這三人。
相當容易聽懂的日語。
獨自飲酒,各種念頭在腦海中忽隱忽現。
深町拿起話筒。
說完,田村搖了搖頭。
除此之外,還有真偽難辨的密宗法器。
是宮川的聲音。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城市,街道宛如迷宮般錯綜複雜。
然而,瀧澤卻說:「那樣是作弊。」
「喂,深町先生?」
當時,帶頭的黑點忽然毫無預警地開始迅速向下滑落。登山繩繃成一直線,身體被登山繩另一頭綁住的船島,晚一秒跟在井岡的身後,滑出了雪坡。
工藤英二(五十六歲),醫師。
於是原本預定由七人分攤的金額,變成要由五人分攤。一個人要出三百萬左右。
當老闆說一百五十美元時,深町爽快地點頭。
深町在加德滿都的飯店裡,一面喝raksi,一面想起當時的事。
以上就是這支隊伍的成員。
他的意思是,不買也無妨,至少看一看地毯再走。
因為田村謙三好久沒從信州來到東京,所以能夠參加聚會的人決定去喝一杯。
「老婆?船島結婚了嗎?」
那一晚,在平常都會到場的隊員當中,唯一沒有露面的是船島隆。
「謝謝你,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這裡沒有雅緻或寂靜等日式美學和感情。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眾神和神佛,和人類與動物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
深町說:hetubook.com•com能不能讓我看那臺相機?
販賣稱為「廓爾喀彎刀」的柴刀店,販賣藏傳佛教法器、尼泊爾製飾品的店,鱗次櫛比地一家挨著一家。從鍋子、內衣褲、竹簍等日常生活用品到名產,這條街上應有盡有。
「Hoina。」深町以尼泊爾語拒絕,邁步前進。
「Okay。」
深町透過五百毫米的望遠鏡頭,捕捉到兩人下山的身影。
深町擅長的是捕捉入山的人們的表情。
「不止是田村哥。我想我們這群人當中,大概沒有人去過高於八千公尺的地方。」增田低聲說。
若是全身溶入這城市的吵雜聲中,連自己的人格和個性都會消失,險些埋沒在城市裡。
「說真的,要不要去爬喜瑪拉雅山?」瀧澤拉高音量。
工藤是鎮上的開業醫師,看診的幾乎都是感冒或腹痛的病患,至於需要動手術或住院的病患,則轉介給認識的醫院。
這個念頭掠過心中。
那是一臺破舊的相機。
這次也是如此。
田村看著大家。
但是——
「我心想,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再去爬一次喜瑪拉雅山嗎?」增田撫摸自己的肚子,感慨萬千地說:
他不只拍攝山的照片。
「有貨唷。」
以低價收購外國喜瑪拉雅山遠征隊留下的登山用品,再以相當於外國售價的價格賣出。那種店的老闆大多是能夠從外國登山隊手中得到那些用品的雪巴人。
午後——
在加德滿都,無論再小的小巷裡,都有被建築物包圍的廣場,那裡有印度教眾神的神像。
井岡那麼向上司說。他將部分離職金充當個人負擔金額,剩下的寄給前妻和孩子後,參加遠征。
他們的死法,連收屍都沒辦法。
反正就算回去,也沒有人在等自己。
是蛇腹相機,蛇腹和鏡頭部分能夠收進機身的那種。
兩人的對話簡短。
加德滿都——
「還有人在登山嗎?」
越想忘記,就越是想起那一幕景象。
假如這真的是馬洛里的相機,將會是一件震驚世人的事。
深町每次來這裡都發現,一見到日本人就像這樣以日語兜售商品的商店,一次比一次多。
四十多歲的人站上聖母峰頂並不稀奇。當然也有五十多歲的人登上峰頂的記錄。
「我也是——」田村說。
贊助商提供的資金,是預定的一半。不足的遠征費用則由隊員按人頭分攤。
深町曉得,自己為何不回日本。
深町咬緊牙根。
「這次做得挺久的嘛。」
夥伴已經在五天前回日本了。
船島一面過著和瀧澤相似的生活,一面賺取登山費用,除此之外,伙食費和房租全由她支付。
「反正我單身,一人飽全家飽。」
這點引起了媒體的興趣。
兩人的身體一口氣下墜一兩公尺,用力撞上途中的岩盤,又從那片岩盤滾落,墜入更下方的雪裡,消失無蹤。
不可能有哪一國的登山隊隊員用這種老舊的相機拍照。不,相機迷當中,有人會刻意想用這種舊相機拍照,所以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在小巷裡拐了幾個彎,混入城市深處。漸漸地,深町覺得自己的肉體被城市的內臟吞噬、慢慢被消化掉。
raksi——在日本叫做燒酒,是一種以米為原料製成的蒸餾酒。
工藤低聲沉吟,摸了摸下巴。
「我在澀谷的居酒屋上菜、點餐——」
這世上沒有人不背負這種事物。
他是典型的、心高氣傲的剎帝利族男子。
一聊之下,才發現如今站在第一線登山的,只有船島和瀧澤。
「這麼說或許和田村哥指的爬山有點不同,但在各種情況下,經常會自然而然地把錢換算成爬山去思考。」井岡說。
「我啊,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壞人。」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井岡辭掉了工作。
這起意外發生在放棄登頂,下山的半路上。
眾人在秋天展開遠征,結果以失敗告終。因為颳起超越近年來紀錄的大風雪,使得隊員受困雪中半個多月,當時一場雪崩襲擊了第三營,一名雪巴人因此喪命。
說不定能徹底大幅改寫喜瑪拉雅山的登山史。
深町站了起來。
在那場告別式上,那些隊員久別重逢,不知不覺間又開始聚會了。
他們必須四處奔走,拜訪提供速食食品的廠商、免費出借登山用品的登山用品店等,並且再次向船島和井岡的遺族說明事發經過。
「憑我們的力量去爬吧。如果我們爬不上去的話,我也能接受這個結果。」
「還常在爬的,頂多只有船島和你吧?」田村看了瀧澤一眼。
最先提起要去爬聖母峰,是什麼時候呢?
然而,深町至今從未使用過那種相機。
「就是,為了什麼而工作?換句話說,我是為了什麼而賺錢?到了這個年紀,我實在不好意思說這種幼稚的話,但看來我是真的在思考這種事。說穿了,我是為了生活而工作、賺錢。可是,如果只是為了活下去,某種程度的金額就夠了。盲目賺取多於生活開支的金錢,這樣並不能讓人心靈澄淨。所以,瀧澤,就生活方式或賺錢的方法而言,你都比我來得高尚許多。船島把生活費交給女人負責,自己賺的錢全部拿去爬山。從這點來看,船島已經到達了神的境界——」
持續落在這個盆地上的雨,終於暫時停歇。
靜靜聽大家說話的是年紀最大的工藤。
尼泊爾的首都。
「想去」與「去」之間,究竟相差多少呢?
深町在等待從日本打來的電話,為了壓抑亢奮而開始喝這種酒。
四人這麼說,回日本去了。
鮮明的場景。
看看不買沒關係、看看不買沒關係,年輕人在身後糾纏了一陣子,他的話音迅速混在其他嘈雜聲中,分辨不出了。
「你隨性去過你的生活,我也樂得輕鬆。因為我也可以隨性去過我的生活——」
拍攝山景的工作少之又少。他平常拍的是用於雜誌料理特輯的料理照片、對談的照片,或型錄雜誌的商品。
最後決定由工藤擔任隊長,正式決定隊員是在一年前。
他藉助酒力,說出心中的願望——
全身籠罩著輕微的興奮。
「說穿了,就是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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