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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作者:吉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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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第一章

海那邊

第一章

一梅刻不容緩的乖巧的提議:
「飛機坐久了,大概身體有點發虛。」趙士元無暇稍停的提起皮箱領先往出門的電動滑梯走下去。他這個人,希彥很清楚,一板一眼慣了,說話永遠根據推理,實在沒有一點想像力。
純良溫川的一梅,什麼時候開始知愁?
「你是不是要去舊金山?」
合菜有三菜一湯,大碗的紅燒牛肉,一盤蒸雞,一碟蕃茄炒蝦,加一個芥菜湯。菜上來,一梅吃得津津有味,士元則完全是狼吞虎嚥,額角鼻端冒出滴滴汗珠,一張灰黯的臉上頓時增添了幾分顏色,只有希彥滿懷各種感覺、感情、感觸,再也裝不下食物。
一梅怔一下,斂住乍見他時那滿臉興奮的笑容:
對這驟然的襲擊,趙士元竟完全無動於衷,他兩眼直楞楞的仍望著講檯,希彥順著他凝神的眼光,越過那黑袍的牧師,找到講臺後面唱詩班裡那個穿絳紅色袍褂的女孩子。
「談到出路,理工科絕對優先,若是你有決心,何不轉讀理科,以前你在中學數學一向很好,我記得你第一次考大學考的是甲組,現在從頭開始,為時未晚!」趙士元一本正經的對他說。
四年在大學,跟于鳳的感情真不知道經過多少波瀾。愛情,對他像一度最流行的孩子玩的那種yo─yo,一根絲繫住一個木輪,兜來兜去,轉來轉去,只有一個軸心,于鳳,于鳳,于鳳,……
「你怎麼樣?這年度的獎學金已經申請好了嗎?」朝沙發一靠,希彥伸直兩條長腿問坐在對面的趙士元。
「不要告訴李一梅,她會不高興的。」
范希彥迎上去伸出手來與趙士元的緊緊握在一起,好像踩在搖盪的吊橋上的行人,攀住橋欄,心雖未定,膽先壯了!
范希彥坐立不安的踱近低垂的百葉窗前,窗外樹影很濃,九月,仍未到葉落的季節,街燈下,已是一片蕭條,沒有車聲,不見人影,夜靜靜的悄悄的駐足窗外,黃昏來過,黃昏已經去了,帶去白日的企盼,帶來夜的荒涼,黃昏多麼短暫?
范希彥心裡陡地一悸:
「于鳳怎麼沒有來?」范希彥耿耿於懷的語氣中,夾雜者迷惑和怨惱。
「我剛一轉身,你們就在說我什麼啦?!」李一梅笑吟吟的走進來,臂上挽一件米色的外套,臉上露出幾分嬌憨。
「妳不信上帝為什麼站在臺上唱讚美詩?」他挑釁的追問。
竟是趙士元,眼鏡歪在鼻子上,頭髮飛散著,正從寬敞的玻璃廊外,朝他直衝過來!
蓬萊餐室在史特格頓道街口,進門處兩盞垂著流蘇的宮燈晃盪一下。餐室是二流的,談不上華麗,但是還算乾淨。一坐下,趙士元把菜單往希彥手裡一遞,興致勃勃的說:
一梅噗哧笑出聲來,「別說得可麼可憐,出國來沒吃飽過似的,下星期六你來,我做餃子給你吃!」
她非常女性的加一句:「吃不下時,我可不饒你!」
「那得多少年才拿得到學位呢?」希彥連忙問。
待灰塵降落,趙士元才冷靜下來,他略為擔心的問范希彥:
「我想至多三年拿Bachelor of Science,一口氣讀四年拿個碩士不難。你念圖書館、工商管理研究院也得補大學課程,恐怕也得兩、三年才念得完。」
「變了點!」他不自覺的說。
「這位同學,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也許我可以幫忙。」說話的人襟上別的紅布條上有「留學生服務中心」的字樣,范希彥驀地一驚,才發現候機室的旅客都已紛紛四散,除了航空公司的職員,只有他一個人站在空盪的屋中央。心一慌,不知所從的向門口移步,口裡訥訥的連聲道謝。
趙士元,希彥友情的看他一眼,一向是個老饕餮,有一回在「白宮」,一口氣吃六籠蒸餃,于鳳說他逞能笑他老粗,那年他大三,士元已經穿上綠色的軍服,軍訓假期特地去臺中找他們。
趙士元玻璃鏡片下的眼珠緩緩一轉,欲言又止的乾咳了一聲,卻答非所問:
「你看看,咱們叫幾樣菜,來瓶酒,好好吃一頓。」
「柏克麗機場多遠?」范希彥摸不清方向的問。
「呂紀申我記得,他父親在外交部作事,他開口閉口我們外交官的子女如何如何。」
也只有于鳳才會說這種矯情的話。她一跨出靜宜的校門辦好出國手續自己先飛走了,留他一個人在臺灣受軍訓,挨苦待的急,受相思的苦!如今反而說這種抱怨的話,這就是她的不講理。范希彥一想起她微噘的豐|滿的嘴唇,似嗔的撩人和_圖_書的眼風,渴望像隻馬蜂在他心上猛噬一口。
「她現在住什麼地方?」他咄咄逼人的問。
希彥忍不住笑了,于鳳似乎不解的一怔,頭一歪,微闊的嘴唇牽成厚厚的非常誘惑的曲線,左眼無意中露出一個嫵媚的漩渦,裡面盛滿不飲自醉的醇酒。
「你記不記得呂紀申,跟我們高中同過班。」
「從頭開始,你是說大一念起?」希彥眼睛裡閃著猶疑,也閃著希望。
趙士元小心翼翼的把車開上海灣大橋,橋外金山灣的落日已經沉進海的懷裡,遠天最後的一抹殘霞依偎著海,牽戀著雲,不忍揮別的欲去還留,近岸停泊的船隻恍若假寐的海鷗。船疲倦了,船已進港,海靜靜的聆聽船的故事和落日的傾訴,海的那邊可是日出的時候了?
從旋轉的輪盤上取下他那隻來回兜圈像迷路人似的皮箱,范希彥伸手一把抓住趙士元的肩膀:
「你是不是范希荃的哥哥?她跟我小妹妹同班,常常來我們家玩扮家家酒。」那時希荃小學不是一年級就是二年級,成天拖兩條清鼻涕,抱著一個髒兮兮的布娃娃。
「我家裡的情形你是知道的,絕對沒有經濟能力供應我念書,出國這筆保證金和旅費,我父親低聲下氣四處告貸籌出來的,他悄悄的賣掉從老家帶出來幾代相傳的一對玉石印章,惟恐我一出國經濟上立刻受窘,希豪和希荃的前途,珍姨說,都靠我出來開路,我無論如何,只能進,不能退!」范希彥堅強誠摯的態度和口吻令趙士元突地一驚!他幾乎遺忘的少年時代的范希彥,全班品學最出色的范希彥,他依稀記得自己對他夾雜些微妒意的敬畏和仰慕,直到那次,他去希彥家裡,那是希彥的母親腦癌去世喪禮的第二天,希彥雙目呆滯,衣衫不整的坐在雜亂的門口臺階下,完全一副孤兒絕望的慘澹的神情,士元勸慰他,他始終一言不發,士元義不容辭的跟他說善自保重前程遠大的話,他突從臺階上跳起來,狂亂的呼喊,「沒有母親,我什麼都沒有了!」一面喊,淚就滂沱的奔洩出來。那年他十四歲,初中畢業以第一名保送直升木校高中部。不久他父親續弦,後來竟是他母親生前最好的朋友,他依舊叫她珍姨。那以後,范希彥從優秀的變為一個成績平平的學生,考了兩次,才考取大學,念的是時髦而省事的外文系!
他真的在海這邊了嗎?這不是太平洋彼岸嗎?這不是世界知名工程雄偉的海灣大橋嗎?為什麼他竟有這樣不真實的感覺呢?
「舊金山海邊馳名的漁夫碼頭附近,」一梅躑躅不安的像小孩無意中闖了禍被逼口供似的,「她在人家樓上租了一間小屋子。」
「我在飛機上已經吃過了,實在不餓,」范希彥放下菜單說:「你們隨便叫什麼,我真是吃不下。」
希彥心上掠過混合的類似嫉妒的酸楚,和類似疑懼的迷惑!
「我什麼也不信。」她眼睛浮游在從教堂裡一批批擁出來的散亂的人群中。
「首先,你得決定究竟念那一門,千辛萬苦的出國來念書,主要就是要學一門專長,不然苦白受了,所為何來?」趙士元對面前這個似曾相識的一臉堅毅的范希彥關懷懇切的繼續說:「你在國內讀的外文是人家老本英文,最基本的,要是你真想鑽研文學,那得下決心、下大功夫!」
「記不記得那回你一口氣吃六籠蒸餃?」希彥記憶猶新的問,「到美國來有沒有創過新紀錄?」
「誰知道?她認識不少人,」一梅老老實實的直說,「美國這地方太現實,于鳳不回來念書,還不是受不了現實的壓力。」
范希彥如此清晰的記得他和于鳳第一次的對話:
自己呢?
「那,我們叫個合菜好了。」一梅伸手翻過菜單,背面貼一張紙單,上面油印著中文菜式種類和價錢。
「大約二十五哩。」趙士元伸手接過范希彥從地上拎起的手提包,一馬當先,朝廊外走。
趙士元擡眼朝一梅望去,那點怨恚,那點委屈,那點不甘,燙斗下的綢緞般平滑無跡了,他方正的嘴唇緩緩地咧開露出帶點傻楞的微笑!
希彥勉強壓抑住內心的失望,李一梅必定知道于鳳的行蹤動向,他們十幾年來定住一條街上,從中學同學到大學,而且一道出的國。
「我來不及去停車場,就在汽車停在航空公司的loading zone,巡警查到,非罰錢不可,快點跟我來。」說完還掃興的加上一句:「美國可不是做和圖書夢的地方!」
「就你最嘴饞!」一梅拋他淺淺一笑。
「呂紀川是他哥哥,成大比我早兩年畢業,現在我們住一間房子,別看這輛老爺車,他可是新買來的,肯借給我用算是大面子了!」
「我今年這個獎學金一共一千兩百元,勉強夠繳學費,衣食生活書籍雜用全靠暑假賣力賣命。這個暑假,我因為打算去圖書館讀一批參考書,所以決定留在柏克麗,找到半山這家大旅館去做bus boy,一天忙到晚,賺這幾百塊錢,三個月根本沒有一點剩餘的時間和精力看書。」說時他掄起拳頭朝沙發扶手狠狠的捶下去,久積的灰塵忿怒的飛揚起來。
希彥一看菜單上黑麻麻的印的盡是英文,他已經眼花撩亂了。
跨出機艙門,走過那條封閉的窄廊,腿有點麻木,拎著晴陰雨衣和藍色帆布包的手在微微的顫抖。怎麼這麼長的過道?他急不可待的朝廊外張望,廊盡處是亮著如晝日光燈的候機室,空中小姐友善而完全職業性的站在門口,跟每一個下機的旅客殷殷道別。小小的一間候機室內擠滿這趟由夏威夷飛來的旅客,迎接他們的親人和朋友,一團團,一圈圈的圍住,笑語聲、噓問聲、歡呼聲,以至哭聲,此起彼落。范希彥在亂哄哄的人叢裡掙扎著墊起腳,伸長脖子尋覓:
「妳信基督教?」他趨近問她。
「那我得打個電話跟呂紀川說一聲,不然,他以為我把他的汽車開跑了!」趙士元從他一進門就坐進去的沙發裡站起來,順口問希彥:
「到柏克麗了!」
「士元,」他激動的跟他少年的伙伴,青年的摯友說:「我有點走在夢裡的感覺。」
趙士元訥訥的說不出話來,眉峰皺在一起,空氣冷僵住,還是李一梅鼓起勇氣輕聲問希彥:
整整一年,這麼長久的一年,出國後的于鳳怎樣了?夢裡的夢,心裡的心,他又一次問:
「變得更繁華,更洋化了,是不是?」一梅顯然在說臺灣,「你還常去『白宮』嗎?」她一牽嘴角,似笑的牽出幾許記憶。
「那有什麼希奇,你今年二十五歲,是不是?和一梅同班的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女人,家裡還有三個孩子呢。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士元稍停,「于鳳和一梅都有一張靜宜的畢業證書,她們還不是去選大一的課從頭讀,一梅轉學會計,去年平均分數得B,總算相當不錯了!」他可沒有提于鳳的成績。
「你們認識?」
「別瞎開玩笑,一梅是溫柔敦厚的好女孩子!」趙士元截斷希彥的揶揄,卻勾起希彥遙遠的記憶。憶起那一個寒冬的夜晚,趙士元跟李一梅、他跟于鳳相遇的那一晚:他十分不情願的跟著趙士元走進新生南路那間白磚瓦的禮拜堂,他堅持坐在最後一排,以便隨時開溜。臺上一襲黑袍、一臉冰霜的牧師滔滔不絕的正在講人的罪過和上帝的寬容。希彥只覺得一切他講的罪與他都無關,上帝是誰?若真有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那個上帝也太對他不起,他念書成績不見得比別人差,天資不見得不如人,同時高中畢業的同學大半都考上或好或壞、或遠或近的什麼專校,就他倒楣得連個大學的邊也沒沾上,像背上一塊「我無能」的招牌,什麼地方也擡不起頭來。趙士元坐在那裡背脊挺得筆直,正聽得入神,他當然應該相信上帝,他已經是堂堂大學生,而且考上的是第一志願的成功大學,寒假回臺北來,開口閉口我們學校長我們學校短,現在硬拖他來禮拜堂,路上居然大言不慚的教訓他說一個人必須要有信仰。希彥突然不耐的用肘狠狠的朝士元猛撞了一下:「走吧,我才不信上帝!」
「你們走了以後,我根本沒去過。」他自己東海畢業匆匆忙忙入營受訓,回到臺北忙著奔走辦出國手續,那裡有時間和閒情再去臺中。
趙士元未動聲色的臉上似乎掃過一抹輕度的不耐。
飛機一落地,范希彥那顆狂跳的心,隨著滑行在機場跑道上人造的巨鳥,負載著雙翼斑斕的彩霞,拖曳著一尾閃動的夕陽,一陣無可抑制的激盪後,終於靜下來,止住了!暮色中,舊金山灣的萬家燈火,盞盞乍亮,恍若一片由遠逼近的燦爛的幻海!
士元掉頭往走廊裡去撥電話。
于鳳是在任何場合中都極惹眼出色的女孩子,希彥心裡氾濫著朦朧的類似驕傲的喜悅。
車行在柏城正當中的大學路上,依山峙立的加州大學隱約在望,向他招手的幸福女神在那裡和_圖_書
「你學會開汽車了?」范希彥帶點欽慕的口吻:「這兩年,你,你沒變樣……」順嘴說出來,他這才仔細打量這個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朋友變為老朋友的人;誠然,趙士元一向不修邊幅,也從未以美男子知名過,但是,怎麼以前從沒有尖銳的感覺到他如此瘦小,如此卑猥,他黃裡泛青的臉色如此灰黯,他磨得發光的長褲如此邋遢。插足在這光可鑑人的地板上,夾雜在華衣美服的人群中,置身在燈明如晝的大廳間,希彥用力抖落趙士元那斯人獨憔悴的反映。大廳中央一具玻璃亭,亭裡擺滿名貴繽紛的花簇和精巧可喜的玩意,一縷由上投下的燈光,籠罩在廳內艷麗如花的碧眼女郎髮上,波動著像金浪。亭旁高高的鐵架上,旋轉著這世界最美麗的城市裡每一處名勝的風景照片。輕柔悅耳的音樂飄過耳邊,彷彿熟悉又彷彿陌生,似有似無的快樂和若得若失的悵惘,輕輕的流過他的心上。
于鳳的任性、倔強、矯情和為所欲為,范希彥最清楚,她如果現實,不是會向現實低頭,而是向現實挑戰,令希彥屈辱而且不解的是,這些掙扎她對他竟一字未提。
他扭轉頭來,這才仔細的看見一梅,一梅還是老樣子:圓圓的臉,額前斜斜的覆一抹劉海,看人時眼睛一閃一閃的像含羞;又像含情。于鳳說過,一梅就媚在這一雙眼睛上,她甜媚的眼睛裡神情跟以往稍稍有點不同,異樣的是點什麼?他說不出來。
「有你那麼喜歡她嗎?」希彥取笑的問他一句。
見到一梅,范希彥來不及說閒話,衝口就問:
「于鳳住在那裡?離你那兒遠不遠?」
「什麼人去找她?」范希彥緊跟著問,其實他何嘗不知道找于鳳的一定是男孩子,怎麼她永遠看不|穿男人奉承、諂媚的假面具呢?這個不甘寂寞的……他開始咬緊牙根。
希荃今年聯考榜上有名,眼看就是初中學生了,一晃五年!
一梅吁出一口氣:
「我怕你行李多,搭公共汽車不方便,所以去借了輛汽車。公路以前我雖開過,單槍匹馬這還是頭一回,偏趕上traffic hour,又怕你下飛機見不到人著急。」他伸手把垂落額頭的散髮往後一掠,匆匆忙忙的帶希彥去取行李。
「船?」范希彥不解的從一梅的臉上望到趙士元的。
「就憑我拿到一個入學許可已經不容易了,豈敢奢望獎學金?我學文沒有天才,習工沒有基礎,跟船大概是絕緣了!」希彥自嘲的苦笑一下,目送欲言又止的李一梅躊躇片刻才走出門去。
希彥連忙問:「一梅怎麼樣?」
「她今年夏天在奧克蘭的一家中國禮品雜貨店作工,兩塊錢一點鐘,每天一早去,晚上回來,明年的學費、吃住、零用全靠這一個夏天。」談到一梅,趙士元的話不覺得多起來了:「暑假她住到附近一個美國老太太家裡,幫忙做點雜活、倒倒垃圾、吸吸塵、週末替老太太整理房間,房租不用租,還給她用廚房,一梅的性情你知道的,那個美國老太太很喜歡她。」
「今天晚上,你就在我們房裡住一宿,我已經跟老呂和房東都講過了,明天一早去學校報到,再找住處。」他低頭看一眼腕上的手錶說:「一梅大概已經下班回來了,我們先去她那裡,她跟我今晚講好今天晚上請你出去吃飯,給你接風!」
「開汽車竟會是這樣不神氣的事!」
趙士元借來的那輛汽車,居然無恙的停在人出人進的泛美航空公司大門口。他急步跑去車窗前看過沒有黃色的罰款票,獲赦的噓出一口氣,黧黑乾㿜的瘦臉上短暫的露出一抹明朗的喜色。他轉身幫范希彥把一隻皮箱、一個手提包和那件晴陰雨衣放進車箱裡,兩人坐進汽車前座,范希彥扭頭一看,趙士元臉上方才鬆弛的那抹笑容,已經杳無蹤影了,代替的是如臨大敵上陣前的緊張表情。
趙士元走過來驚愕的問范希彥:
舊金山的China Town,是全美國華僑最大的集中區域,一道繁華熱鬧的格蘭大街橫貫十幾條斜坡陡峭的側街,宮殿式的建築、飛簷、閣樓、高懸的宮燈,加色的中國書法、飄流的中國樂曲,惟恐有人懷疑的炫耀:「這是東方!」霓虹燈明灼的照亮一家連一家富麗堂皇的中國餐館,一櫥接一櫥商店裡引人入勝的擺飾,錦繡、雕刻、古玩、字畫、彩釉的瓷器、拂塵的羽毛、銅鑄的精緻燭臺……,沿街儘是觀光的碧眼黃髮人,東張西望此起彼落的和-圖-書驚嘆的神情,讓人不禁懷疑是美國人來到中國,還是中國人來到美國了?
她收斂住浮游的眼光,朝他輕盈靈黠的望去,驀然露出真得讓人無法確定是戲謔還是坦白的單純,她低聲對他耳語:
「興趣談不到,人家說圖書館容易念,工商管理是比較新的一門學問,將來出路比較不成問題。」
「還是這麼一派斯文!」趙士元重重的拍一下希彥的肩膀。雖然兩年不見,因為一直書信來往,彼此並沒有隔離的感覺,那乍見的一抹生疏,從兩人交換的溫厚的微笑中流逝。是誰說過,從少年時代開始的那種友誼最真摯,最持久,他們的就是那種。趙士元和范希彥從初中起同班同學,一直情同兄弟,雖然後來不同時進大學,而且一個學工,一個讀文,但卻經常見面。趙士元的年齡比范希彥大不了幾個月,因為他讀書一帆風順,作人作事四平八穩,不知不覺的常拿出一副老大哥的派頭。他出國這兩年,一直在加大,已經拿到化工碩士學位,范希彥申請到加大入學許可,大半是由於趙士元從旁相助。
「總算跟他講好了,這幾天老呂心緒欠佳,女朋友白追了一夏天,人家一拍翅膀飛回德州去了,這學期,『船』又有問題!」趙士元走回屋裡,一手撫住自己的胃部問希彥:「你餓了沒有?舊金山唐人街的廣東菜味道不比臺北的差,一想到這肚子更唱空城計了,你等會兒嚐嚐!」
「我上樓去拿件外套,馬上來。」她走到門口,忽然若有所思的扭頭,關心的問了一句:「希彥,你也沒有『船』,是不是?」
士元拿起桌上的餐紙一抹嘴上的油漬,不勝唏噓的說:
他只有一個念頭,飛過迢遙的一個太平洋到海的這邊,于鳳在海的這邊,今天,非見到她不可!他想。
「臺灣最近怎麼樣?」一梅的聲音。
「因為我喜歡他們這個唱詩班的紅袍。」然後她撩起眉朝與趙士元同站在臺階下的一梅斜睨一眼,半認真的叮囑希彥:
這光,這色,這氣派,這就是美國,萬人嚮往的金元王國,自己魂縈夢繞過的這片土地,如今踏在腳下,竟恍惚得像踩在夢的邊緣上。
她最後來的那封信上明明寫著:
「真樂,你畢竟要來了!你不知道這一年我有多想你,你不該去當那一年的兵……,我要去機場等你,接你來,……」
「我們先請希彥去唐人街吃飯,飯後一塊兒去找于鳳,過了晚飯時間,她或許正好從餐館回來了。」
「東海大學一部分學分大概可以帶過來!」
「到啦!」士元似乎有意躲避談于鳳,他聚精會神的只顧找停車的地方,車停在一座寬敞的樓房門前:「一梅回來了,樓上有燈。」樓上一方窗戶裡透出的燈光,像一股暖流注進他的血裡,驟然染亮他灰黯疲倦的臉色。
「于鳳在那裡?」
「我,我要去柏克麗。」范希彥放下手裡的提包,從西服上裝口袋裡掏出厚厚的一本黑夾,裡面盡是重要的文件:護照、簽證、機票存根、行李票、加大入學許可書,還有地址簿,他翻開簿子找趙士元的地址。……
「你對這兩門是不是有興趣呢?」士元問他。
「她沒去機場接你?我快一個月沒有看見她了。」她聲音裡感喟的成分遠較歉咎重。
遠處傳來急促的呼聲:
但是,于鳳在那兒?說好來接的,怎麼連影子都沒有呢?
「白宮」,這個堂皇而不副實的名稱,不知是誰最先想起來的,所謂「白宮」最初是一家小麵攤,就在臺中公園旁邊,那個山東老闆做的麵食|精美可口,價錢公道,確實經濟實惠。范希彥在東海大學那四年,每次下山第一件事是找于鳳,第二件事便是去小麵店打牙祭。那位老闆和氣生財,生意愈做愈好,不久找人來蓋起木板房,通漆成白色,設備卡座,除了麵食,兼賣酒菜,收拾得乾淨俐落,只是仍然沒有招牌。范希彥、于鳳、李一梅,都是那裡的老主顧。趙士元從臺南來,四個人一同去玩,常常到「白宮」大吃一頓炸醬麵、牛肉蒸餃,有時荷包充實,也來點酒,趁酒說夢,放浪形骸,偶而也發點莫名其妙的牢騷。幾番風雨,幾度春秋,山東老闆因患風濕,手腳遲鈍,只能管賬,不再掌櫃,小麵店的白漆早已凋零剝褪,他最後去「白宮」還是于鳳離開靜宜前那晚,……
「希彥,希彥,……」
「原先我們一起住在學校代找的宿舍裡,暑假一開始,她就搬到舊金山城裡去了,有人介紹她到一間和圖書高級餐館裡去領座。我住到葛恩老太太這裡來一直窮忙,上次我特地去找她跟她商量九月開學後住處的問題,她說她已經決定不回奧克蘭市立大學了,並且聲言念書不僅浪費時間,浪費金錢,而且完全是自欺欺人,士元勸她往遠處看,兩個人幾乎吵起來,正好有人來找她,士元拖著我扭頭就走,弄得不歡而散!」她帶點善意的譴責朝面不更色的趙士元望一眼。
「接你的人大概被耽擱了,」那人見希彥仍然伸長脖子向外張望,「這時辰城裡人正好下班回家,公路上traffic擠得很!」然後,他言歸正傳的問:
「你還得開車,酒也別喝了!」她瞟士元一眼,完全小主婦姿態指著菜單跟跑堂的點了飯菜。
「Ship,不是船嗎?assistantship,fellowship,窮學生通向知識大海的船。」趙士元說。
「你這人自故鄉來,竟不知故鄉事,但願『白宮』別來無恙!」
范希彥一怔,不容錯覺的看見一梅眼睛裡的那點迷失,那絲怨!
「奇怪,你的眉毛生得這麼黑,這麼亂,怎麼牙齒這麼白,這麼整齊?」她無忌的說。
好明亮閃灼的那雙眼睛,好豐|滿俏皮的那彎嘴角,好個強玲瓏的微翹的下巴,范希彥懾神的發現于鳳,根本沒有看到趙士元凝視的站在于鳳旁邊的低垂眼睫、嬌羞不勝的李一梅。
「學文我沒有那分才氣,也沒有那分豪情,再糟蹋四、五年走一條明明走不通的路,這個時間,我浪費不起。」希彥照實說心裡的話:「我申請的是新聞系研究院,主要因為最接近文學,以免領事館刁難。我聽人家說念圖書館或者工商管理比較實際,你覺得呢?」范希彥無可避免的一腳陷進學文的人出國後的進退維谷中。
汽車馳進自由路,來回三線狂奔的馬似的爭先恐後的車追車,直看得范希彥眼花撩亂,耳邊呼一陣,呼一陣的風似的閃過一輛一輛疾馳超越的快車,趙士元雙手緊緊的把住方向盤,眼睛筆直的盯住公路上畫界的兩條白線,夕陽微弱的餘暉,斜斜的照亮他額上幾粒閃動的汗珠。
「她不住柏克麗嗎?」希彥大吃一驚。
「真是不可思議!」
「于鳳,我的女朋友。」想到立刻和于鳳見面,他似乎一腳踩進雲層,飄忽得簡直不能確定自己的存在!
「總算接到了!」他氣喘咻咻的呼出一口氣。
「說妳聰明,」趙士元一臉的嚴肅,見到一梅像強烈的威斯忌酒裡沖進蘇打水,淡了一半。
「你呢?半工半讀?」
「許你跟李一梅說話,就不許他跟我說話?」于鳳頭一昂,完全一副挑戰的姿態。
趙士元的語氣裡帶著近乎炫耀的得意,他和李一梅的感情從一開始就像一條緩慢的河水,流得平靜,但流得長遠,和希彥與于鳳的不同。他們的海是一樣的,風起時,驚濤駭浪,澎嘯萬丈,風靜時,平波萬里,深不可測;對范希彥,他情願讓海吞沒,也不甘隨波逐流,于鳳像不可捉摸的海,他則是迷戀海洋的水手,注定漂泊海上的命運。
范希彥恍惚的覺得走在自己的國土上,心裡有踏實的感覺,他含笑親切的注視走在格蘭大街上的許多相似的黃面孔,匆匆忙忙來來往往的中國同胞裡可沒有人報他半個微笑。一個中年婦人大概以為他嘻皮笑臉,還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什麼不可思議?」趙士元不等對方答話,鄭重其事的對希彥說:「你不要以為李一梅從小嬌生慣養,這一年來,半工半讀,吃苦耐勞,沒有過一句怨言,她溫柔,而不軟弱,除了感情以外,我對她還有一分敬重!」
「我正在找你的地址。這位先生,真是謝謝。」希彥朝掛紅布條的人投一瞥衷心的感激,那人報他寬懷的一笑,逕自走開了!
「于鳳,」他從心裡禁不住喚出她的名字來!
「現在,想吃六籠蒸餃,談何容易?就算有肚子、有錢,那有那個時間?!」
這次與趙士元重聚,留給希彥最深的印象是:他黑了,瘦了,他疲倦,他失意,而且他非常緊張!
趙士元來美國兩年,念的是熱門的化工,暑期有分工作,開學後有「船」,自己認識路,會開車,追的李一梅就坐在他對面。
「我想馬上去找她,」話說出口,范希彥才驚覺力不從心,這裡不是臺灣,漁夫碼頭在什麼地方,他連方向都弄不清,懇求的眼光不得不轉向趙士元。
「只怕我荒廢太久了,」范希彥沉思半晌,略感自慚。
他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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