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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作者:吉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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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第五章

海那邊

第五章

臺階上廚房裡幾個看熱鬧的廚師和打雜的全發洩式的哄堂大笑,銜一根雪茄坐在櫃臺上的矮胖子,于鳳早告訴過范希彥是這裡的王大廚,也是廚房裡的皇帝,絕對開罪不得,「皇帝」從容的噴出一口煙,非常權威的對范希彥嘰哩咕嚕說了幾句唐山話,哄鬧聲中希彥一句沒聽懂,怔望著他,王大廚極不耐而且極不屑的用英語說:
「這麼晚,你怎麼跑來這裡?」
范希彥敢怒不敢言的捲起衣袖,開始洗濯那堆積壓得永遠洗不完的髒碟碗,誰教他自己跟妮娜說他相信可以勝任做洗碗人的臨時助手呢?誰教他沒有這幾十塊美金就無法繳出下學期的學費呢?誰教他萬里迢迢的要出國深造呢?
冒著燙滾熱氣的水嘩嘩的流不盡……。
「不戴手套還直砸破碟子呢?戴上手套更滑更拿不住了,」范希彥匆忙的收拾起掃帚,來不及掩藏的把兩隻手侷促的夾在臂下,一臉倔強的站在喧嘩的冒著熱氣的洗碗機旁,他大聲的問趙士元:
「怎麼受不了?」勞苦可耐,屈辱可耐,此刻他最受不了的是憐憫,這樣頂撞似的反問趙士元,並非不知他的同情,只恐語氣一軟,無法自持。
范希彥咬緊嘴唇連續的點頭,惟恐一張嘴,所有強撐的防線都會崩潰,心理迅速的掠過一片空白,空白上緩緩的裂出一紋一紋的血絲,那殷紅的一紋紋裂在他心上的是老黑鬼斜睨的醉眼裡的血絲。
趙士元看見他www.hetubook.com.com持掃把的雙手在如此暗澹的燈光下,依然清晰的露出斑斑紅腫,他衝口第一句話就問:
「你算什麼中國人?連中國話都聽不懂。」
「聖誕夜,徐家有派對,你跟于鳳一道來,怎麼樣?徐太太的烹飪和徐教授的詼諧同樣馳名,一梅也從她表姐家趕回去參加,我們大家可以一塊兒渡一個佳節,聖誕前夕,這個『天堂』總該關門吧?」
只有這深夜的時刻,只有這空寂的後巷,寒冬的冷酷會如此放肆的發威,似乎完全忘記這裡是黃金州轄四季如春的加尼福尼亞。
趙士元縮緊頸子,身上那件敝舊的夾克在冷風裡顯得愈輕愈薄愈法法禦寒,後巷裡黑黝黝的寂無人聲,他冷顫中腳下一滑踢到一隻空啤酒瓶,玻璃瓶沿著窄街踉蹌的滾,破碎在街沿陰溝旁,發出刺耳的聲音,蓄意報復世間所有被毀的不平般,冷冷的劃破人疲倦的神經。從微溫的衣領裡,擡起頭來,趙士元無可避免的看清這後巷的汙濁,滿街零亂的垃圾,空啤酒瓶,洋鐵罐,煙蒂,爛報紙,一隻一隻笨重骯髒的垃圾筒,容納不下的半張著流溢腥臭的蓋子,僵立在黑沉沉緊閉的後門口,堆滿蝦腥魚臭的破爛紙袋,歪歪斜斜醉漢似的靠在垃圾筒四周,這樣的陋巷裡竟有一個後門,通向那雕龍畫鳳,金碧輝煌,裝飾出神秘的東方風味的「玻璃尼西亞天堂」。剛才站在「天堂」大www•hetubook.com.com門口拖一條假辮子,戴一頂瓜皮小帽對進進出出的「天堂」尋樂者不斷打恭作揖、醜惡百出的門閽,聽趙士元說要找一個臨時幫工,他藍幽幽的眼睛流出一抹不屑的冷光,輕蔑而且不耐的對他說:
「好,那你表演一手給我看。」說完,那又懶又惡的黑人朝通廚房的臺階上一坐,從上衣口袋裡摸出半瓶廉價的威斯忌往嘴裡灌。水槽裡、木架上成千上百待洗的碟碗,都輕易而且輕蔑的推到希彥手裡了。
中國人寧願把汗,淚,辛苦和滿腔委屈埋在寒冷的深巷裡,至少不做人前的小丑。趙士元挺直背脊,幾乎驕傲的推開那扇汙垢的半掩的後門,門裡是一間潮濕汙黑的矮屋,連屋頂的電燈都昏黃得像瞎了半隻眼般,微弱的照在屋中間那排高出來的粗木架子上,架上堆滿橫七豎八骯髒的碟子,杯子,碗,刀叉,筷子,……多少人吃多少東西才用這麼多器皿呢?牆角一具鋼色龐大的洗碗機鐵青著臉轟轟的發出巨響,像不甘壓迫的巨獸在咆哮怒吼!噪聲震天的斗室沒有別人,只有站在水槽前那蒼白的高個子的青年微僂著背,呆板機械的把水龍頭下一隻一隻沖過的杯子硬塞進巨獸的嘴裡!趙士元一直走到他背後,猛一回頭,拿在手裡水淋淋的碟子一滑,跌摔在潮濕的石灰地上,他吃驚的朝相通的臺階上面那浮著油膩、飄著菜香較光亮的廚房望過去,幸而管事的m•hetubook•com.com人都不在,他噓一口氣連忙掃起一地的碎瓷。
初來上工那晚,他在水槽旁乾癟傴僂一身惡臭的黑人停止洗碗,瞇著那雙紅絲密佈的醉貓眼,上上下下尋釁的打量他,紅絲妖魔般跳躍,手一摔,洗碗的髒水飛濺到希彥潔淨的西裝褲管上,沾汙一片,老黑鬼故意大驚小怪用最誇張的聲音叫嚷著:
「船到橋頭自然直,咬一咬牙還不是過去了!」
「你找洗碗的幫工,到廚房去,從後門走。」他順手一指,「沿街角這大廈,你看見沒有?轉彎過去就是通廚房後門的橫巷。」一對酒意醺醺的中年人正好走出來,門廝立刻堆下一臉諂媚的笑,拉開那盤著兩條金條的紅門,同時拉出室內一股撲面的暖氣,他貪婪的猛一口吸,然後搗頭如搗蒜,雙手合十,小丑式的連聲說:「晚安!」「再見!」
范希彥送他到後門口,欲言又止的伸手出來,輕拍一下士元的肩膀,對他夜訪的舊友露出那「別擔心,我受得了」的笑意!
「喂,你除了會念大學,會討領座小姐的歡心,」老黑鬼趁火打劫的朝廚房裡的觀眾做了一個淫|褻的表情,「以前,碰過髒碟子沒有,不,看過髒碟子沒有?」
「聖誕節照樣開業,聖誕前夕,于鳳好像說過店裡會提早打烊,那我們大概能來。」
「我催她趕快回到前面去,免得等會兒妮娜來找,不好意思,而且,何必讓滿地汙水沾髒她的白緞子鞋?」他用力拉出和-圖-書停頓的機器裡洗淨的一欄碗碟,順手把裝好那欄沖過的推進張著嘴的洗碗機裡,巨獸又開始不勝負荷的怒吼起來。
「下學期一開學,我陪你去找卡普小姐,她專門替外國學生找事,你放心。」趙士元對范希彥的情形完全明瞭,儘管他事倍功半的苦讀,這學期的成績仍不夠理想,無法申請助學金,他從臺灣帶來那一千元,除了繳進學費雜費省吃儉用四個月來只剩下四百元零一點,就算聖誕假期兩星期洗碗洗出一百元勉強湊足下學期的學費,食住依然成問題,學業與謀生雙重壓力下,只有流血、流汗而不流淚的才是強者,范希彥衣衫半濕,面色憔悴,但他神情執著,他不會屈服,趙士元望著他慘澹澹的放下心。
這個可厭到不可忍耐的人物,就是他第一次打工的頂頭上司。
帶著他蒼白的笑和笑裡的倔強,趙士元走進寒夜的後巷,風吹過,冰刀般刺得他混身顫慄,對異鄉人,再溫煦的黃金地帶,冬天永遠來得太早,耽得太久,去得太遲!
「哎唷,哎唷,堂堂大學生筆挺的西裝褲上沾滿了洗碗水,弄髒了,該死,該死!」
趙士元急不可待的撇下站在「天堂」邊緣碧眼的小丑,唯一慶幸的是那只是模仿中國人的無知小丑,而非真正的中國人!
「昨天她進來給我看她腳跟磨出來的泡,她花十八塊錢新買的白緞子高跟鞋太緊,她苦喪著臉抱怨實在走不動了,我正在剝洋葱,眼睛都睜不開,m.hetubook•com•com原想給她看我手上燙的、侵蝕的、潰爛的累累斑痕,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有什麼用呢?領座的能不用腳,洗碗的能不用手嗎?」希彥落拓自然的一擺手。
「于鳳好嗎?我們許久沒有看見她了。」趙士元略微侷促的問候于鳳。
「是的,」范希彥容忍的回答他一個字。
這回范希彥聽懂了,他喃喃的想解釋,但僅知的幾句廣東話竟全背棄他,他脹紅著臉,不知道說什麼好,而那位同胞廚王已經懶得理睬的轉過臉去了。
「你怎不戴橡皮手套?」
「我好幾次到你宿舍去找你總找不到,剛才送一梅搭灰狗汽車到Fresno她表姐家去,心裡惦念著不知道你這幾日挨得怎麼樣,所以跑來看看你,」他沒有講出方才走錯大門的事,「怎麼樣,還受得了吧?」只流露出滿懷關心。
趙士元不再說什麼,女招待魚貫的托著大圓盤,陸續送進剛收拾下來的碟碗,斗室突然擁擠起來,趙士元略一遲疑走出那間喧嘩的、流著水、流著汗、同時流著不屈服的屋子。
許多男孩子在獨立的掙扎中成長,趙士元揉一揉眼裡的模糊,再看不見失親失寵後坐在大門口痛哭失聲的那男孩子,范希彥已是負得起生命重擔的男人。他不覺為他驕傲的一昂頭,打起精神興致勃勃的問:
「我們雖然在一個屋簷下做事,但是屬於兩個世界,她的是人前的世界,我的是人後的。」洗碗機卡嚓一響,震撼的機器驟停,屋子裡突然靜得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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