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好幸運的范希彥！」

于鳳對他輕淺含蓄的一笑，她坐在一張長皮沙發的中間，夏琳妲坐在她左邊，雷亨瑞手裡擎一杯酒站在沙發對面，桃木心的咖啡桌上擺著兩隻玲瓏精緻的高腳玻璃酒杯，裡面晃盪著金色的液體。

「Ｎｅｗ　Ｙｅａｒｓ　Ｅｖｅ，你為于小姐安排什麼特別的節目沒有？我預備帶琳妲去Ｂｉｍｂｏ跳舞，要是沒有別的計畫，我可以打電話去增訂除夕餐舞的座位，怎麼樣？」他趾高氣揚的一擡眼等一個立刻的答覆。

離開徐家已過子夜，臨別，于鳳問夏琳妲什麼時候回東部去；琳妲望著雷亨瑞撒嬌的說：

夏琳妲一股興頭的直接搖撼雷亨瑞的手臂：

女高音顫聲的每一個音符抖落一分深情，一分愁怨，一分思量。

于鳳眼睛朝面前的酒杯一掠，不動聲色的說：

應門的是一個剪平頭穿毛衣的小伙子，用遠比他外表成熟的語氣說：

范希彥略微遲疑，藏在褲袋裡的手微微一顫，他手上雖然不沾洗碗水的骯髒，不染魚蝦的腥臭，洋葱的辛辣，但那手掌的紅腫，那指尖的粗糙，指縫裡的裂痕，卻明白的向整個世界宣布這是雙洗碗的手。這樣高貴的場合裡，一雙洗碗的粗手該多麼見不得人？洗碗謀求下學期的學費，洗碗爭取更高更遠大的未來，洗碗當真可恥嗎？他猛地伸出手去與雷亨瑞軟軟柔滑的手匆匆一握。

趙士元喚他小林，笑著告訴大家他是徐教授門下的得意高足，徐正模教授是頗負盛名的原子物理學專家，在加州大學教了六、七年書，已經是隨時可能升為Ｆｕｌｌ　ｐｒｏｆｅｓｓｏｒ的客座教授，他不過四十多歲，已經滿頭白髮，人很風趣，沒有孩子但有一位十分出色的太太，精明能幹，面面周到，喜烹飪而且好客，逢年過節常常開派對招待中國同事同學，加大一些臺灣來的教書的念書的都喜歡到他們家來。此時，徐教授和徐太太一同從左邊的廚房迎出來，見到趙士元一幫人，非常親切的招呼他們，趙士元介紹于鳳時有意揚聲：

Ｂｉｍｂｏ是舊金山第一流昂貴的夜總會，據說一夕餐舞平常最低花費二十美金，除夕至少加倍，范希彥不是有資格去那裡逍遙的花|花|公|子，他像被人踩住褲管，掙不脫，只好訥訥的支吾：

于鳳趨前一步，兩個女孩子幾乎撞進彼此的懷裡。

「大寒天的聖誕夜，你以為有人會來山間散步？」

「怎麼這一帶連人影都沒有一個？」

夏琳妲對于鳳一向有這樣的感覺，一半折服，一半妒嫉，前一半是純孩子氣的，後一半就完全是女人氣的；夏琳妲由香港來臺灣剛進靜宜時，于鳳已經只差一年就畢業了，夏琳妲是獨養女兒，父親在香港開家大紡織廠，m.hetubook.com.com並且做世界性的出口生意，家裡有的是錢。她來臺灣念書完全是玩票性質，不到一年就隨她母親以探親名義移居美國。靜宜那段時間，因為她為人爽，手頭寬，而且洋味十足，艷羨她、巴結她的人比比皆是，夏琳妲卻帶點崇拜心理的一心要跟于鳳交朋友，甚至告訴于鳳女孩子最秘密的心事，她說成打圍繞她的男孩子都不在她眼裡，原來她自小傾心一個遠房的表哥，那表哥現在美國深造，人漂亮，學問好，家境更不用提了，會玩又會念書，被她形容成現代的夢中王子，她告訴過于鳳，她去美國不圖享受，不求學位，但願攫取她表哥的心。兩年不見，夏琳妲不知是否攫取到她的夢中王子？

范希彥站在她背後，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她順手推旁邊的于鳳一下，無意中把于鳳推近靠緊車窗的范希彥，他髣髴嗅到她鬢間的髮香，無數個聖誕夜的髮香流散在他記憶裡。他伸手輕輕的觸到她光潔的髮絲，涼涼的感覺透過他指尖流進他心裡，暫時忙掉廚房，忘掉洗不完的碟子，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坐在別人的汽車裡，吃力的幾乎爬不上山坡的汽車裡，行在寒冷的山夜裡，行往不知自己是否列在被請名單中的宴會。許多感覺都輕飄，而且模糊，唯一真實清晰的是于鳳與他在一起，她就坐在他伸手可及的旁邊，涼涼的幸福的感覺滲滑過他心上。

轉一個彎，山坡旁接龍似的停滿一長串汽車，一幢精緻的樓房，屋頂鑲一圍紅綠相間的聖誕燈采，門口松樹上閃著一明一滅細而亮的銀光，松樹上噴過人造雪，造成耀目的火樹銀光，尤其在迷濛的霧夜裡，另有一番清逸的佳節風味。

「請進，請進，于姐正要下去找你來。」

輪到他時，滿端一碟食物，走向客廳裡，到處是人，李一梅和趙士元兩人合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呂紀川正忙著照顧那位華僑小姐。獨不見于鳳，他無心尋座的愕站在屋中間，李一梅輕聲叫他，朝樓梯口使一個眼神，然後低下頭若無其事的揀起碟裡一隻炸餛飩往嘴裡送。

風在層疊的樹影裡呼嘯，山間的夜已深。

徐教授明朗的笑著說：

「你什麼時候來美國？怎麼不告訴我？」夏琳妲拉著于鳳的手臂不住的搖撼。

「何以見得？」一梅問。

于鳳大大方方的朝琳妲挪移過去，示意希彥坐在她旁邊。雷亨瑞迎上來用誇張炫耀的聲音對著希彥：

夏琳妲笑嘻嘻的解釋：

不知誰開始低哼聖誕頌歌，一應眾合，從Ｊｉｎｇｌｅ　Ｂｅｌｌｓ，Ｒｅｄ　Ｎｏｓｅ　Ｒｅｉｎｄｅｅｒ唱到　Ｉ'ｌｌ　ｂｅ　Ｈｏｍｅ　ｆｏｒ　Ｘｍａｓ，和*圖*書一群無家可歸的遊子終於唱出隱在心頭的鄉愁，李一梅偎在趙士元肩上，忘情的提議：

「于鳳，給我唱隻中國歌？」

「女士先請。」

「到了！」

范希彥憋住氣，紅著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正好徐太太由裡面出來，對大家宣布：

「老天真是不公平，」他稍停，才說：

雷亨瑞不甘寂寞的加上一句：

從門內一方花磚地，他帶領他們走進那低一階鋪著厚絨地毯的客廳，客廳裡的玻璃吊燈照亮一屋帶笑的面孔，站著的坐著的約有二、三十人，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徐教授站在客廳門口友善輕鬆的為他們介紹進門處的幾個年輕人，于鳳立刻成為許多雙帶點矜持和評審的眼睛的焦點，突然，一聲歡呼隨著一團飛揚的紅色火花一樣飄過來！

原先全擁擠在長沙發上並排坐的女孩子和十幾個零散而侷促的站在牆四周的男孩子，全自動的圍著壁爐席地坐成一圈半圓，爐火熊熊的燃燒，燃亮青春的光采，頓時輕鬆自然的情緒漸漸流溢，佳節團聚只有靠年輕人與年輕人在一塊兒的那分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沖淡這種形式化了的宴會的拘泥和陌生。

「她是范希彥的女朋友。」好像有言在先的特地說給那些眼前一亮的男孩子們聽。

「今天的主人徐正模教授是他的舅舅，我的姨夫。」

「什麼那一型？」一梅不解。

「請到飯廳裡，沒有什麼好東西，大家隨便多吃一點！」

「你在柏克麗的加大念書？」

汽車馳進十二月的寒霧裡，趙士元衝破一車沉寂。

「理科方面？基本理科，還是全部理科？」

「真不想回去，但是學校一月三號開學，我大約二號晚上飛回去。」

才跨上樓梯，他已經聽見夏琳妲脆亮的笑聲，他以前聽于鳳提起過夏琳妲的名字，知道她是嬌生慣養的闊小姐，如此而已。除了一梅，于鳳沒有其他推心置腹的女朋友，但她有過許多要好的女朋友，都是短暫的。女人對女人常是最不仁慈的，友誼的花開得容易，落得驟然。

「人家心裡緊張得恐怕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那裡還認得方向？」

呂紀川如釋重負的噓一口氣！

「計畫是沒有，不過……」

雷亨瑞大聲重複他說的幾個字，忽然十分囂張的仰頭大笑。

徐教授夫婦和幾個教書的同事夫婦集中在相鄰的客房裡，已經擺好一桌橋牌一桌麻將，各自就座。於是，偌大一間窗帘拉攏、壁爐裡燃著松木的客廳，完全成為年輕一代的天下。

雷亨瑞用銀叉挑起大盆烤鴨裡最油嫩的一塊脆皮鴨，揚眼朝范希彥望過去，一副挑戰的神情。

「你見過幾個拿獎學金的窮學生，有錢有閒的帶坐飛機來渡假的千金小姐去到Ｂｉｍｂｏ夜總會度除夕？」

于鳳調和圖書侃的笑聲輕俏的由後座飄過來。

雷亨瑞輕輕的抽回自己的手，以缺乏誠意的友善問他：

于鳳沒有扭捏，沒有站起來，輕淺低緩的哼出那曲短短的清逸的：

而范希彥沒有迎戰的心情。

「于小姐，妳學聲樂吧？」另一位太太問。

由廊外樓梯正走下來一個身材健壯的年輕人，他穿一件咖啡色小方格的西裝上衣，結一條暗紅色的領帶，臉上帶著一抹目中無人的冷漠，于鳳對他的第一個印象竟是失望的，不是因為他不夠英俊，不是因為他不夠神氣，而是，而是，是什麼呢？他沒有一個王子的氣質。

「妳那位表哥怎麼樣了？」于鳳接近夏琳妲耳邊，低聲問她。

做姨媽的徐太太縱容的附和著：

「我以為妳在東部，什麼時候來加州的？」于鳳牽起夏琳妲的手，打量一襲紅豔舞衫裡嬌小可人的她，帶點戲弄的逗趣：

隔壁玩牌的人何時都圍聚在客廳門口，曲終，如雷掌聲中，徐教授故作驚人之筆的宣言：

范希彥一直靜靜的衛護的緊站在于鳳後面。

「妳，夏琳妲，妳！」

于鳳的聲音沒有受過嚴格的訓練，但有與生俱來的最真摯的感情，美而原始。

「你喝我這杯，我對香檳和白蘭地都沒有興趣。」

范希彥悄悄的對于鳳說：「唱『我住長江頭』，好不好？」

「我給你介紹，這是于鳳，我跟你說過的全靜宜最美麗的女孩子。」

飯廳裡，一張寬闊的長桌，鋪著雪白鏤花桌布，長桌中央擺一盤襯托綠葉的聖誕紅，長桌一端整齊的擺著一疊銀邊的細瓷的碟及刀叉、筷子、折成三角形的棉紙餐巾，另一端是銀邊的茶杯、茶碟和兩隻鏤花紋盛著茶和咖啡的銀壺，徐太太像陳列光榮戰蹟的英雄，笑容可掬的站在桌邊，伸手指兩端中間滿桌豐盛的佳肴，眼睛迅速的掃過陸續走進餐廳卻都不便領先開動的客人，她機伶的提議：

「Ｂｅａｕｔｙ　ｂｅｆｏｒｅ　ａｇｅ，我們讓美人走在長者前頭吧！」他放眼朝于鳳和琳妲站處望去。

「范先生，你是我舅舅的學生嗎？」范希彥眉頭微微的皺攏，他不明白雷亨瑞的意思。

他們一行六人走向徐家掛著一個繫紅緞帶的松圈的雙扇大門，剛走進屋簷下，已經聽見門裡一片笑語人聲了！

「雷亨瑞當然屬於後者！」呂紀川把住車盤，鎮靜的斷言。

「那有一早開門的夜總會？」雷亨瑞淡漠的像哄小孩似的，聲調裡透出不動聲色的得意。

「好極了，人多熱鬧許多，遲了許訂不到座，Ｈｅｎｒｙ，趕快打電話去，明天一早！」

「敝姓范，范希彥。」屋裡傳來嘻笑的喧嘩，他不得不大聲說。

于鳳一清喉嚨落落大方的站起來，和*圖*書耶樹上一盞盞的燈暈照紅她雙頰，她眼裡亮著思念唱出：

幾個與徐太太年齡相仿的中年婦人謙虛的你推我讓不肯往前走，徐教授一推他鼻樑上寬邊眼鏡笑著說：

飲後，大家聚在樓下那池形的客廳裡，雷亨瑞提議熄滅玻璃吊燈，只有屋角聖誕樹上盞盞小小的紅色宮燈照耀出一片東方味的聖誕氣氛。

話是對站在最前面的趙士元說的，眼睛卻不由的被光采照人的于鳳吸引住。

「琳妲，妳是遠道來的，今天讓妳占個先。」

「那一系？」他又問。

「來杯什麼酒？其實我舅舅這間房裡只有兩種酒，香檳和白蘭地，有事值得慶賀時，他喝香檳，有難題時他喝白蘭地。」他熟悉的走到那排壁架前，打開一扇櫥門，挑釁的問范希彥：「你喝那一種？」

「航空太空。」雷亨瑞一個音節一個音節的說出來。

于鳳沒有說話。

范希彥拿起酒杯，淺啜一口，心裡湧動著如醉的欣喜，欣喜裡滲一絲如醉的朦朧。

別人說什麼，他都聽不進，范希彥的心盛得滿滿的，分辨不出是快樂還是悲傷，只記得于鳳唱到「定不負相思意」向他流盼的眼波，那眼波一盼，他心像一隻杯子，傾注進滿到邊緣的深情，不敢動幾乎不敢想，惟恐流洩一滴。

夏琳妲急切的語氣中充滿驕傲的介紹：

「士元，你幫他找找路嘛！」李一梅朝前座那名叫蓓蒂的，除了長相外沒有一絲中國味的女孩子悄悄一努嘴，故意開呂紀川的玩笑，繼續用國語說：

青春的飄忽化為一股遙遠的思念，連帶著淡淡的悒鬱，落進年輕一代的心裡，大家沉寂無聲，沒有破壞情緒的鼓掌，只靜靜的意猶未盡的等待于鳳唱第二隻歌。

「這個雷亨瑞不知是那一型？」

「這麼好看！」

于鳳無聲的望一眼與她同坐在樹下的范希彥，眼神分明在問：「唱什麼呢？你說！」

「這是，我表哥雷亨瑞，史丹福大學的準博士。」

幾個女孩子尖起嗓子，誇張的嬌笑。

主人正忙著照應剛進門的幾個年紀較長的客人，夏琳妲和雷亨瑞顯然都有半個主人的身分，琳妲慇懃的招呼女孩子們往客廳裡的沙發上坐下，雷亨瑞端來一托盤盛著黃橙橙蛋酒（Ｅｇｇ　ｎｏｇ）的玻璃杯，搶先送一杯到于鳳面前。

「女士們請不要客氣，再客氣，我們就不客氣了！」

趙士元站在一旁插嘴問什麼博士？

雷亨瑞走近一步，出其不意的伸出手來。

「史丹福這種貴族化的私立大學，學雜費生活是全美國大學中最高的，中國學生一向較少，而這少數中國留學生裡只有兩種典型，一種是家境貧窮，但是人聰明，功ｈｔtｐs://ｍ.hｅtuboｏk•com•ｃom課絕頂好的，拿得到幾千元一年的全部獎學金，另一種是人不笨，功課不算壞，但是家裡絕頂富有的。」趙士元扭頭告訴一梅。

「貴姓？」他紳士般彬彬有禮的問，一擡眼的片刻才露出眼中凌人的盛氣。

「你看，就是他，他下來了！」琳妲掩不住的熱情引起于鳳淡淡的好奇，一擡眼——

夏琳妲做一個俏皮的鬼臉，拉著于鳳走向那滿桌的色香味！

「是嗎？」于鳳像是讚美又像嘲弄的挑起眉毛。

「趕快，給于小姐倒茶。」……

「當然喝香檳。」夏琳妲舉起几上自己的酒杯，「慶祝聖誕節，慶祝于姐跟我重逢，慶祝我們大家在一起！」她的笑像散落在玻璃盤裡的一串金幣，響得叮叮噹噹的，夏琳妲果真無憂如此？有錢，有青春，有百依百順的父母，何處不是家？何處沒有快樂？夏琳妲這樣特殊階級的幸運兒，她的世界應該無憂，至少表面上。

范希彥遠遠的站在牆角，宴會才開始他已覺厭倦。

徐家的屋子在蒙霧的山間，呂紀川的老爺車負馱的爬行在陡峭蜿蜒的山路上，坐在他旁邊的認識不久在舊金山生長的華裔女孩子，聖誕夜答應跟他出來真是天大的面子，偏偏這不爭氣的老爺車氣喘咻咻，好像隨時要垮他的臺，他著急的問擠在前座最外面的趙士元：

「于鳳，于鳳是妳？！」

「全臺灣最美麗的女孩子。」這句恭維的話由他口裡說出來變得非常權威化，好像全臺灣的女孩子都經過他的評審過似的，于鳳一彎嘴角，但沒有笑。

「是的。」范希彥簡單的答他。

范希彥走上樓梯，梯口正對著敞開的那透著亮、透著笑語的房間，夏琳妲首先看見他。

「怎麼能跟妳比。」夏琳妲一偏頭仔細的端詳于鳳，于鳳今晚穿一件暗花純淨的白緞旗袍，黑髮攏在腦後梳成一個蓬鬆的法國髻，別有韻致。戴一副像剛垂落的露滴的珠耳墜，搖曳生姿，儀態萬千，如果夏琳妲給人青春火熱的感覺，于鳳教人立刻驚覺青春的飄逸，青春的神秘！夏琳妲讚美的語氣裡含一半折服，一半妒嫉。

「這麼個美人，又生這麼美的歌喉！」

「理科方面。」范籠統的答。

「有空來找我。」于鳳穿上范希彥為她取來的大衣。

范希彥正低頭想，趙士元已經提出：「唱『流水』。」

「請進，請進，路不大好找吧！」

他自己抿一口Ｅｇｇ　ｎｏｇ表示滿意的一咂嘴，不放鬆的問站在于鳳椅旁的范希彥：

「我就是因為他才來這裡渡聖誕假期的。」夏琳妲生長在香港，不沾一絲中國女孩子的嬌羞和矜持。

雷亨瑞出其不意的問范希彥：

夏琳妲已經朝他迎上去，她手插|進他的臂腕裡，有意對于鳳炫耀的嗲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