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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作者:吉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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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第七章

海那邊

第七章

胡老闆從廚房出來,手上沾滿麵粉,見是于鳳,眼睛笑成一條縫。
于鳳低聲的回答:「莎翁無怨,我亦無怨!」
于鳳不可思議的低頭摟緊他,自動的吻他,誠摯而且柔情的在他耳邊低語:「我只知道,我永遠不會像愛你這樣愛任何別人!」
嶄新的明天,嶄新的明年。
吃完一餐熱騰騰味道絕佳的麵食,于鳳搶先付帳。
「起來,」她一掠自己垂落的頭髮,寬額上露出雨過天晴的明朗:「我給你倒咖啡,喝完咖啡,我要你回柏城去,你明天一早開始上課,是不是?明天開始好好準備期終考,下禮拜不許你來,考完以後,我去看你,乖乖的,聽見沒有?」她一本正經的替他著想,一絲不苟的為他打算。
李嫣然一笑很中國式的謙虛:「那裡,那裡!」
「幹麼這樣垂頭喪氣的,我帶你出去玩!」
夕陽下,天的雲彩,海的波動,變化萬千,美得令人目為之眩,神為之懾,西天斑斕的晚霞像害羞的新娘,驚鴻一瞥的匆匆隱逝,夜帶著凜冽的威嚴由海外一掃而來,風的囂張激怒易變的海,興起一波一波翻騰的白浪,嚇飛那群遨遊的海鳥。對岸的燈,營火似的一簇一簇燃起,范希彥無心尋柏城的那簇,屬於他的那盞燈光全亮在于鳳的眼裡,千古的熱情全燃在她無言的凝視中,于鳳愛他,他寧願燒成灰燼,快活的靈魂永遠不死,此時此刻,他完全領悟古人「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詩句。
時間,對等待的人太慢,對畏懼的人太快。
「坐下,快坐下,今天吃點什麼?我正在做拉麵,老伴到大女兒家過洋年吃洋飯去了。」他的鼻子固執不屑的使勁向上一蹙,震得掛在鼻樑上那副老花眼鏡搖搖欲墜,「這個假洋年有什麼過頭?」
范希彥半晌無言,滿腔怨忿無處發洩,只恨天下一切作弄人的愛情。他掄起拳頭狠狠的搥他匐伏下的牀沿。
而那純中國味的溫情更是無價。
我的量像海一航無際,
「你不是告訴我跟素來仰慕的人初見應該說這句客氣話嗎?」他說。
他搓一搓掌心,咂著嘴唇,連聲叫:「好香!好香!」
他繞過橫在房中間的單人牀,去搬牀那邊唯一的那張直背椅子,一轉身,才發現牀對面櫃檯上那盆鮮艷的玫瑰花。難怪剛才那一陣撲鼻的香味,繫粉紅緞帶的白瓷花盆裡,勻稱有致的插著兩打含苞欲放的淺紅色玫瑰,顯然出自職業插花者之手。這樣一盆花由花店送來,至少十元美金。
胡老闆望希彥一眼,手指指著他輕輕一點:
「胡老闆,」朔著風,推門進去,店裡三張桌子都空著,于鳳提聲叫,「胡老闆,給您拜年來了!」
雷亨瑞,和他那隻狩獵的眼睛,給人躲不開,逃不脫的感覺。
「雷亨瑞?」范希彥用輕蔑而不在意的語氣重複這個名字,心裡突然響起一千面戰鼓,震動得耳膜痙攣。
于鳳沒有回頭,略一遲疑,迅速簡單的吐出三個字:
這條長堤直伸向海裡!
他方才這麼餓,這麼好吃的東西,而且是于鳳親手做的,現在他居然食而不知其味!
范希彥怔在那盆帶刺的玫瑰花前!
雷亨瑞這個人十分打擾他!
望著海和海的無際,范希彥想起莎士比亞的詩句,他合掌握著于鳳的雙手,移到他胸前,祈禱似的背誦出:
「你上回來不是挺愛吃我做的鍋貼嗎?我到樓上冰櫃裡給你拿一盤去。」不知得意自己的鍋貼,還是得意自己的記性,他興沖沖的轉身往樓上去。
但是她在笑,笑自己順口說的傻話!
「這座監獄年久失修,最近已廢除,聽說島上沒有人住。」于鳳一轉臉,漆黑的眼珠裡閃過一抹淘氣的嬌憨。「我們去孤島住上一輩子,就你和我,好不好?」
咬緊牙關,忍氣和*圖*書吞聲終熬到這最後一晚,明天是一九六五年的元旦,「天堂」關門,而他這段為期兩週的打工生涯也終告結束。好幾次,他忿怒的在心裡打腹稿,臨走時用什麼話好好罵老黑鬼一頓,重重諷刺廚王幾句,最好當著妮娜摔碎一疊盤碗,讓她也心疼一下。但是現在廚房裡出菜的女招侍,掌鍋的廚子,送碗碟的公共汽車,忙得團團轉。洗碗機轟轟烈烈的旋動,碟子源源的來,水嘩嘩的流,老黑鬼鐵鍋底似的臉上沾著油滴似的汗漬,大家分工合作的應付「天堂」裡歡送一九六四、歡迎一九六五的滿座嘉賓,范希彥的心裡擁擠著無以言狀的興奮。這分苦,這點氣,這些人,都算得了什麼呢?值得興奮的是自己熬過來了,值得興奮的是于鳳近在咫尺,值得興奮的是明天,明天開始嶄新的一年,明天,與于鳳有約在先共度元旦,明天開始充滿希冀的一九六五年。
她輕輕的關上房門,淺笑著問范希彥:「你聞,什麼味兒?」
于鳳,于鳳,離他這麼近的于鳳,究竟離他多遠?
于鳳安慰的撫摸一下他粗糙的手背。「你我都是掙扎在急湍裡力爭上游的泅水人,束在一起勢必滅頂。」她說:「我無力幫你念書,你無法幫我謀生,婚姻只是幻覺。」
只要與于鳳在一起,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從現在到永遠,……
高背的石椅三面密封像一座堡壘,擋住外面的風寒。安全港內,他倆緊緊的相依偎;過去,未來,都不存在,只有現在,只有此刻,想的,談的,抓住的只有此刻。
于鳳和范希彥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覷。
辭謝掉他除夕Bimbo之約,范希彥一心盼望夏琳妲東返,從此切斷這根連繫的線,她還未去,他已經眼巴巴的送來玫瑰花,玫瑰肆無忌憚的發出令人窒息的濃香。
剛開始領座時,一星半點事,都會令她懊惱或者自憐,有客人對她說無禮的輕薄話,無由的怨言,她立刻鄭重其事的去報告妮娜。如今,無論窮兇極惡的女人對準她鼻子罵:「豈有此理,一條龍蝦卷三元美金,簡直是公路打劫。」活像菜單是她訂的價錢,或者酒足飯飽的禿頭佬湊近她耳朵說:「妳真迷人,嫁給我吧!」的瘋話,她一律一笑置之,只是,下班以後,她再也笑不出來。有一次,她對范希彥說:
夜濃,堤上的燈乍亮,驚動一對情人,于鳳才覺得有點餓了,希彥建議去「津津」吃晚飯,她含笑挽緊他手臂站起來。
這個矛盾中的矛盾,這個謎中的謎!
向海更走近,一路,希彥嘗試的翻譯莎翁的詩句:
「……元旦,預備在家裡睡一天?……」
My love as deep,
推辭不下,胡老闆才勉強收下三塊錢,這樣豐美可口的一餐,只相當「玻璃天堂」一條春捲的價錢。
「進來,我來煮一壺熱咖啡。」一進門,于鳳揉自己凍得通紅的鼻尖,噓出一口冷氣。
我愈給你,我愈有,
他翻不動身,只覺得千鈞重量壓在他身上,而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眼睛上,無論如何睜不開,恍惚有水聲,嘩嘩地流,洗碗的水,成疊的洗不完的碗碟,他本能的嫌惡的朝毛氈裡縮,有一個聲音,像小張的,從遙遠的荒野傳來:
「舊金山?你不是停工了嗎?」小張放下剃刀,下頦光滑得像去毛的桃子。
飄在雲外的是看不見回不去的家。
「好,好,好,好,好,……」
「午飯?連早飯都沒吃。」希彥緊跟在于鳳背後,湊近于鳳象牙般光滑細膩的頸項,按不住吻她的希冀,她愛嬌的命令他:「不許討厭,你給我乖乖的坐下https://m•hetubook.com.com!」
「我並不是頂喜歡喝咖啡。」于鳳換上牀邊的軟鞋。「我只是愛聞煮咖啡的味道。」
范希彥混身肌肉除了面部都在發痠。那生性懶惰而且狡猾的洗碗的老黑鬼,欺他這個生手,從洗碗,削洋葱,剝臭蝦,倒垃圾,收拾打掃,全部工作推給他去做,自己懷裡一瓶酒,嘴上半截煙,人前裝模作樣忙著指揮的氣派,人後拚命灌老酒。廚房裡的幾個副廚見王大廚對他這位同胞並不另眼相待,便都不肯把他放在眼裡,尤其因為他是受過「知識」的大學生,帶點莫名其妙的不服和反感,常常故意要看他出洋相。一回兒這個叫他來掃地,一回兒那個叫他遞碗碟,拿錯了免不了受一場冷諷熱嘲的笑罵。從一進廚房,難得有片刻閒暇,大家當他洗碗手下的打雜,最低賤的職位,註定受廚房裡所有人的支使,受所有人的氣。
「呵!我教你說的是『久仰,久仰』。」范希彥恍然大悟,于鳳已笑得前俯後仰。直到于鳳停住笑,問他:
「拉麵?」于鳳對希彥使一個眼色,有意取悅老人提高興奮的聲音,「好極了,許多年沒有吃過!」
他從衣櫥裡取上衣時加了一句:「順便讓我瞻仰一下你那位天仙的風采!」
沒有人是一個孤島,哲人早在幾百年前已經說過了!
小張美國味十足的放肆了一句:「Any where will do!」
「結婚?」她柔柔一笑,露出純母性的寬容:「結婚怎麼行呢?」她輕輕抽出被希彥緊捏住的雙手。希彥面色一下倏然蒼白,好像抽出來的是他的血。
但是,雷亨瑞與這些人似乎不同,范希彥第一次見他就有一種預感,一種類似不祥,無法解釋的預感。
「愛情,」于鳳拿不定主意的咀嚼每一個字:「愛情恐怕也只是幻覺。」
廚房裡油煙熏天,喧聲震耳,老黑鬼火氣爆發,粗聲謾罵,范希彥充目不睹、充耳不聞的站在水槽前,低頭專心的洗滌一隻一隻汙髒的碟子,一隻碟子帶給明天更近一步。倏忽,連那些油膩的髒碟子都變得不那麼可憎了!
希彥趨近,打開咖啡壺蓋,一看,黃橙橙的罐頭雞湯裡,滾動著濃濃的噴香的麵條。
「風好大!」于鳳交疊的抱緊自己的雙臂,她淺藍色單薄的衣衫抖動著像強勁海風下起伏的波浪。
「跟我結婚,讓我們紮根的廝守在一起!」
于鳳指著那橫在海天相接處的金門大橋,和橋後的雲:「你看,那橋像飄在雲裡!」
近在眼前的孤島只是廢棄的監獄,沒有人能逃越成功過的那監獄!
「那兒有拜這個洋年的,淘氣!」他順手拉起一塊抹布擦拭最近廚房的那張桌子,連聲張羅。
「愛情,」范希彥有力的爭執:「婚姻是一切愛情的歸宿。」
于鳳良久才恢復過來。
他給小飯館取名「津津」,一則紀念他未歸的老家天津,一則比喻他做的東西,吃時不僅津津有味,吃完咂嘴還嘖嘖有聲。
對悲傷的人太長,對歡樂的人太短。
一直往下走,走過錯綜的纜車軌道,走過舊損的高樓倉庫,走過格瑞達里方場綠茸茸的草地,眼前伸展出那一片浩瀚的海水,太平洋的海水,碧藍。
「這人蠻有趣!」于鳳含笑領先推門走進她的小樓裡。
進到小樓裡,兩人冷得哆嗦著相視而笑,于鳳打開水龍頭沖洗乾淨中午煮雞湯用過的萬能電壺,裝進清水和咖啡末,插上電頭,水開始噗嚕噗嚕的沸騰,咖啡香和溫暖瀰漫斗室。
我的愛像海一樣深,
「我的面部肌肉發痠!」
于鳳端著兩杯盛著雞湯麵的杯子,朝他走來。
方才是正午,瞬息已近黃昏。時間,有一個詩人說過:
「今天不去做工,今天去看我www•hetubook•com.com的——于鳳!」范希彥按捺不住心裡那分跳躍,那跳躍像照在他眼裡的燦爛的陽光。
小張轉身對希彥說:「范先生,我羨慕你!」
「那座馳名的重犯監獄?」范希彥記起以前看過一部畢蘭卡斯脫主演的電影,「Birdman of Alcatraz」講一個真實的犯人在獄中養鳥的故事,畢蘭卡斯脫飾演那養鳥專家的犯人,演技精湛,好像提名過金像獎。
「這是你的女朋友?」小張壓低嗓子,輕聲對范希彥耳語:「我發誓,從今以後,再不在你面前吹噓李素英的美麗。」
于鳳走到櫃前,從抽屜裡面取出一條白紗巾,往頸上一圍,灑俗佻達的揚起臉來。
小張說:「我立刻墜入她純東方式的情網裡。」
于鳳一向是吸引人的女孩子,傾慕和追求她的從不乏人,有獨身的物理博士為瞻仰于鳳,開車六十哩來「玻璃天堂」吃一餐二十元高價,絕不消化的晚餐,連夜趕回去。還有一個專營電視電器買賣的猶太籍美國人,每次來吃飯于鳳令他入座後,他照例塞一張十元鈔票的小費在她手裡,于鳳跟他說領座是她分內的工作,不必給她小費,那人堅持:「妳這樣的天使給我服務,這點小意思是最低限度的表示!」另有一個舊金山某大學的漢學教授,每星期五必來「天堂」吃飯。飯前必定問她:「那一天妳才肯賞光與我共餐?」其他對于鳳垂青的留學生,從她到美國這一年來,真不計其數。于鳳想起一樁來便當笑話講給他聽,像電視上的諧星,永遠有新鮮的材料。
范希彥立刻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于鳳微顫的肩上,于鳳回眸那輕柔的一笑,足以溶化他整心的冬寒。
「雷亨瑞。」
于鳳伸手指著屋角小茶几上正撲通撲通沸騰的咖啡壺,得意的說:「我在煮雞湯伊府麵,你來看!」
一九六四年除夕,范希彥和于鳳沒有去舊金山最豪華最馳名的Bimbo夜總會,他們兩人都得做工。穿著白緞高跟鞋的于鳳,周旋在「玻璃天堂」釵光鬢影的貴客間,強忍住逐漸發麻的腳疼,硬裝出滿臉職業性的笑靨,應付那些跨進「天堂」裡的自命不凡輕狂無知的紈絝子弟、意不在酒的醉翁、雞蛋裡面挑骨頭的嚕囌無味的長舌婦。于鳳的責任不止領他們入座送他們出門,還得接受他們色情的阿諛、蠻橫的囂張和無休無止的騷擾。
「真的?你真該有一日休假。」小張為他歡喜,熱心的說:「我送你進城去!」
防波堤兩旁築堅固的石欄,石欄邊每隔不遠有一張密砌擋風的高背石椅,椅背上印著醒目的黑字:「勿丟垃圾,保持清潔。」海鷗像倦遊的旅人偶而停落石欄上,歇息片刻,一抖翅,滑落幾滴水,一片羽毛,飛回遼闊的海空。
范希彥緊握于鳳的手一直走到長堤的盡頭,海風拂動繫在于鳳頸上的白紗巾,翩然一如欲飛的白鷗,藍天在頭上,碧海在腳下,望著海,望著雲,浮在雲裡的金門大橋,飄在雲外的家,從海那邊載來的那個夢,那個愛情的年輕的夢縈迴在他心上。
她伸手給他,他隨著她輕盈的腳步走下樓梯,經過側街,一彎轉進漁夫碼頭的大街上。
于鳳站在樓梯口,臉上露出無比新鮮的笑容,一襲淺藍的衫裙在微風裡波動。
The more I have,for both are infinite!
元旦,一九六五年元旦,跟于鳳約好共度這一整天。想到于鳳,他一骨碌坐起來,揉進滿眼陽光,莫非已經中午?于鳳一定起來了,不能讓她久等,她會等急的。范彥希一躍而起衝向屋角的洗臉池,才發現嘩嘩流的是洗臉水,小張站在池前,塗滿一下巴剃鬚的泡沫,手裡拿著剃刀,對著牆hetubook.com.com上的鏡子左照右照,躑躅不知從何處下手。小張最近結識一個在聖荷西學院念書的中國女孩子,一見鍾情,聖誕假期不回家住,幾乎天天開車去找那女孩子,女孩子名叫李素英,剛從臺灣來不久。據小張說,她是最東方的東方女孩子,他最欣賞的一型。小張生長在加州,他父親是從夏威夷移居加州的華裔,到小張已是第三代,但對祖國的語言傳統文化衷心仰慕,他的國語發音雖不標準,確實肯花功夫,而且不恥下問。鬧笑話的時候也有,他一方面有美國人的幽默,一方面有中國人的寬厚,所以鬧笑話而且能自笑。他告訴希彥,第一次遇見李素英是在感恩節金山灣區中國同學舞會裡,那晚,李素英穿繡黃蝴蝶的綠旗袍,耳朵上旋飛著象牙色小小的蝴蝶,小張用他艱澀的國語對她說:「妳真美麗!」
范希彥匆匆呼出剛吸進鼻子裡的濃香,這樣濃郁,濃郁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花香!
于鳳笑著駁他:「胡老闆,您剛才還說不過洋年,忘了?」
只有對相愛的人,時間不存在!
希彥深深的吸進午前帶一點海的氣息的新鮮空氣,夾雜著一陣撲鼻的花香。
「你要不要上樓來坐一下?」
「妳當真歡迎我上來?」他調皮的朝范希彥䀹一下眼睛,「當真?」
小樓外海風蕭蕭,異國冬正濃,早來的春天莽撞進小樓裡來。
「誰送的?」他重重地問:「玫瑰?」
香氣太濃的花無論多麼嬌艷,都暴露過分侵略的傖俗!
「我就知道你一定沒有吃午飯。」于鳳從茶几的下面拿出兩隻帶把的瓷杯和茶匙。
明知她說的是戲言,范希彥心裡仍忍不住響應一百聲:
口口聲聲說永遠愛他,而對跟他結婚這件事可是根本不予考慮,這個佻達中流露懦弱,嬌柔裡充滿剛愎的女孩子!
說完,俏皮的朝于鳳一彎腰,揚長而去!
胡老闆今年七十一歲,天津人,一口道地的衛嘴子,他獨撐小小的店面,從大廚,跑堂,收帳到老闆全一手包辦。營業時間與眾不同,舊曆年節、家有喜慶,必定關門。于鳳無意中發現這麼一個道地的北方館子,常來打牙祭,與老闆談得很投機,胡老闆二十來歲離開家鄉,五十年來浪跡天涯,當過軍艦上的廚師,被日本兵抓去當俘虜,加入美國海軍,娶了華裔太太,生兒育女,子孫滿堂後,一心不忘的仍是老家。開這小店,不為謀生,他告訴于鳳:「咱女兒嫁給電機工程師,每月給咱送錢來,勸咱閉門納福。」他不服的嘴一撇,「咱還沒老掉牙,不做事,坐著等死?」
斜穿過綠坡頂那古老纜車終站的玻璃亭,沿著陡峭的山坡,一旁斜立著被海風吹歪的半臥的松林,一旁是浮在水邊的木屋,屋頂印著殘逝的遊艇俱樂部的字樣,中間的柏油路一直通向近海的防波堤。
李素英想了想,倏然,兩頰飛紅,嬌羞不勝。
「那個孤島,看到沒有?那就是阿克垂死Alcatraz島。」于鳳伸手一指距離防波堤似乎不遠的孤懸在海中央的一座小島,靜靜的島上聳立著白色的燈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聖誕夜在徐家遇見的史丹福的「準」博士,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整晚沒有一刻離開過于鳳的眼睛,他世故的禮貌,他輕藐的嘲笑,他技巧的自炫,他是富有與驕矜的特權階級中的產品,他像胸有成竹的獵人,可慮的是他狩獵的目標。
「就像有些人並不在乎到達目的地,而只在乎旅行的過程!」
「我可不可以搭你的便車到柏城車站?」希彥三把兩把拉平牀上的罩單,一面忙著穿襪子繫鞋帶。
于鳳故意做出沉思的神色,回答他一個單字:「No!」
這閣樓原是一間儲藏室,屋頂木樑併成塔形,沒有天花板,略顯粗糙,但很別致。小樓用木板隔成兩間,裡間仍然堆hetubook•com.com積安家收藏的雜物,外間租給于鳳,外間有一扇窗戶朝東,光線充足,于鳳的牀就放在窗前,陽光灑在她鵝黃色的牀罩上,閃耀著一片碎金,風柔和的吹動那綠底印小白花的窗帘,像掀動一片野花草。于鳳的小房間跟她人一樣,即使在環境的限制下,依然變換出別具風格的美與情趣。
于鳳的無助和迷失好像全是他的,他激動的衝到她牀前,抓起她冰冷的雙手,顫慄的發出心底的聲音:
這突發的聲音不僅驚慄,同時震醒他自己,他竟在向她求婚?五年來,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提到婚姻,突然得連自己都無法置信。
于鳳無語,靈黠的眼睛燦燦微笑。
兩者俱無垠。
「如果我能剃好這幾根討嫌的鬍子的話。」小張用英語很快的回答,希彥聽英語的程度比講的程度強得多。
My bounty is as boundless as the sea,
「我們去坐進避風的石椅裡。」于鳳體貼的挽緊他單薄兜風的襯衣袖,離開海風最強勁的長堤盡端。
「不錯,一點不錯。」于鳳慵倦的朝牀頭一歪,「有時候,你好像比我自己還了解我。」她眉頭微蹙,疲倦而且毫不設防的告訴希彥,「最近,我常常心悸,匆忙的應付過渡的今天,昨天已經遺落,明天卻抓不著,好像不知下一腳是否會踏空?大千世界圍著你旋轉,而你連站腳的地方都尋不到,這種虛晃的感覺,這種無根的感覺,怎麼辦,怎麼辦呢?」
他和于鳳沒有逃遁的地方!
「今天你去聖荷西嗎?」范希彥對鏡中一臉白沫的小張問。
范希彥和于鳳在溫煦的午陽下手牽手,悠閒的踱過這條冷落的鬧街。休假中,乍然寧靜的一九六五年的第一天。
野馬一般不羈,野風一般無常,不可捉摸的于鳳!
往常熱鬧擁擠的漁夫碼頭,此刻冷洋洋靜悄悄的沉睡在正午的陽光下,沒有彩色的汽球,沒有熙攘的人群,沒有爭先恐後的車輛,遊艇售票處緊鎖著門,馳名的蠟像館和狄馬喬餐館,門前竟可羅雀,經常冒著熱氣和香味的賣蝦和螃蟹的海鮮攤子,收拾得乾乾淨淨,覆蓋著防水的油布。到處都關著門,元旦,這裡是一個被遺棄的鬧市。
胡老闆雙手直搖,不肯收錢,他說:「今天我請客,過年嘛!」
「津津飯館」離漁夫碼頭不遠,沿著豪華住宅區的海洋大道轉進去,過兩條街口,相交的就是頗有歐洲古老風味的尤連街,「津津」在尤連街尾最不顯眼的一角,這個小館子在名副其實不為外人知曉的牆中一洞。可是「津津」的鍋貼和酸辣湯的美味,絕非舊金山任何五花八門富麗堂皇的北京館、上海樓可以媲美的,只是「津津」沒有固定的菜單和固定的供應,全憑胡老闆的情緒作主。
The more,I give to thee,
「據說從來沒有一個犯人由阿克垂死島越獄成功過!」那監獄看似離岸近在咫尺,但孤島四圍波濤湍急,暗濤重重,最高明的泅水者也難逃溺斃的噩運,不知是海無情,還是孤島早已註定無情的命運?
范希彥帶小張走上樓梯,為他介紹,他哼哼唧唧了半天,鼓足勇氣,鄭重其事的對于鳳說:「醬油!醬油!」
小張馬上問她「那裡」兩個字什麼意思,她遲疑的告訴他「那裡」的英文翻譯是where。
回到于鳳住處。
去孤島,與世無爭,再不用愁下學期的學費,再不用管廚房裡流不盡的洗碟子水,再不必擔心那堆讀不完的參考書,做不完的實驗,聽不懂的講題,再無須讀由珍姨代筆寫滿父親對他的殷望的淺藍色郵箋,再不看雷亨瑞送的艷麗的玫瑰,再不聞那膩心的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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