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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作者:吉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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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第十章

海那邊

第十章

「如果不是我和小弟,媽媽不見得會跟姓周的同居,姓周的知道媽媽的弱點,他控制媽媽,用我和弟弟的教育當作矛箭,這方面媽媽怎麼設得起防衛的盾?我讀靜宜那幾年,最怕回家,最怕見他那張偽善的豬肝臉,看見我他沒有一次不說:『鳳凰似的堂堂大學生,真了不起,鳳凰眼裡恐怕沒有我這個討厭的周伯伯了吧?曼英,寶貝女兒上學期吃住穿一共花掉我這可厭的人多少錢,算來聽聽看!還有下學期?還要花多少?』媽媽只得忍著氣陪著笑去哄他,等他走後,躲在屋裡一個人哭。」于鳳的頭髮飛起來,被海風吹得颼颼直響,她沒有理會,「說起來好笑,我初見妮娜這般精明果斷,這般提得起放得下,不知道多麼欽慕,她的強和我母親的弱,成為最強烈的對比,一個女人為什麼非取悅男人依賴男人不可?像妮娜不是活得好好的,有關她的一切謠傳,我固執的想像成二十世紀的神話,這次一打官司,所有的醜事公開揭露,她不過是一隻披虎皮的狼,外強中乾,狡猾不貞。每想到我以往對她那分錯覺的崇拜,心裡梗著石頭似的既難過又難堪。」她無奈的嘆一口氣,走到防波堤的盡頭,岸邊波濤翻滾,海風呼嘯,于鳳站在微彎的手杖形的橋燈下,她米色的風衣吹得滿滿的,像張起的帆,范希彥望著她好像望見一隻張帆欲去的小船,飄搖的繫在驚濤駭浪的海邊,他搶前一步,心動神往的呼喚她:
希彥一手握住她遲疑的手指,一手打開她正在包紮的手帕取出那隻鑽戒,重新放回她手心裡:
于鳳遲久無言,最深的海水波濤只起伏在裡面,她緩慢吃力的扭頭,像在逆風裡轉舵似的,「好冷,回去吧!」
一進小樓,于鳳踢甩腳上的高跟鞋,來不及脫掉風衣,疲憊不支的倒在牀上,希彥擰亮床頭的檯燈,拉攏半掩的窗帘,沖淨電動咖啡壺,換上清水,插好電頭,撿hetubook.com.com起她踢散的高跟鞋,才沿著壯緣坐下,濃冬的小樓裡逐漸有一絲溫暖緩緩的擴張,擴張在兩人沉默的凝視中。
「只要我們的心有翅膀,只要我們仍有彼此,……」于鳳的話魔術般點燃范希彥眼裡的星輝,他緊握她的手,感動得許久說不出話來。
于鳳凍得發紫的嘴唇慢慢恢復顏色,絲|襪裡那雙奔走竟日負擔全身壓力的腳半死的癱瘓著,希彥開始輕柔的為她按摩,一雙受盡壓迫的纖秀的腳終於從半麻木中解脫甦活。于鳳吁出一口氣來,開始是輕快的舒展,尾音落在長長的悒鬱中,「你對我這麼好,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
「I love you for the sake of what you are!」
「妮娜這算什麼意思,忽軟忽硬,前倨後恭,她自己心虛,有意拿我開刀,人家背地都說她這經理幹不長了,老闆太太一向同她不合,這次跟她爭執早得到老闆的默許,據說妮娜跟喬治這一手老闆已經知道,我以前佩服她精明和獨立,以為她是了不起的女人,原來是一個最俗氣不過,朝秦暮楚的半老徐娘。」
「我們不一定現在結婚,甚至妳不一定要嫁給我,這隻戒指屬於妳,因為只有妳配,至於戴不戴,什麼時候戴,完全由妳作主,我今生不會再愛第二個女人!」
她突然用雙手捧起他的臉迅速的吻他,一吻之後,于鳳睜開眼睛,眼裡只有出奇的軟弱,出奇柔馴。
「那時候她認識不少男人,她並不是因為愛上某一個男人才同父親鬧離婚的,這就是我看不起她的原因。」
范希彥忍不住笑了,他逗她說:「如果妳不是女人,我就不做男人了!」
希彥坦誠無忌的望著他:「妳到現在還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好處才愛妳的嗎?」
「那不見得,他們比你早幾年下功夫而已,叫趙士元從頭念文法科,他不叫苦連天才https://m.hetubook.com•com怪呢?!」于鳳充滿信心的對他說:「你比誰都聰明,只要你下決心,沒有什麼事,你不能做的!」她不像完全為安慰他才說這話:「吃苦會使一個人長大的,有時,我只怕我們都長大得太快一點!」
她盯住他像看一個陌生人般審視好半天,「你說的是真心話,我看得出。」
「妳父親不是病死的嗎?」范希彥提醒的問她。
「我父親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于鳳的聲音像鋒利的刀寒冽的揮斷呼嘯的海風!
于鳳低垂頸項玩弄掌心裡的那隻戒指,許久許久,癡迷的擡起眼來,「告訴我,你為什麼愛我?」
「妳怎麼可以這樣武斷?離婚是雙方面的,她可能有她的苦衷,她對他也許沒有感情!」
「姓周的最近做進出口生意十分順手,賺了幾個臭錢有點得意忘形,這兩個月忽然不露面了。媽媽聽人家說他另外有人,說是他辦公室新來的打字小姐。媽媽一氣就去辦公室找他,他當著那位打字小姐和許多別人拉下臉來說:『妳憑什麼干涉我周某的行為,妳的身分證上分明寫著劉曼英,別忘記妳並不是周太太,更談不上明媒正娶!』媽媽跟他將近十年,十年,你想一想,一個女人有幾個十年?他竟薄情到這種程度!姓周的是天下頂可恨的那種男人,但他不值得我恨,我不能原諒的是我母親的懦弱和她的自作自受!」于鳳的聲音愈來愈激動,腳步愈來愈急促,范希彥緊跟著她經過那一片閃耀燈亮的漁夫碼頭,夜深且涼,賣紀念品的店鋪和賣海鮮的攤子燈火招搖的敞開著門,但都沒有什麼生意,那燈光顯得格外亮,亮得格外淒涼!
希彥立刻想起自己失去母親時那種悲傷和絕望,他默默的走在于鳳旁邊,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安慰可以形容那種在少年已識的深愁,他自己嚐過!
范希彥乘機勸她:「妳乾脆辭掉這裡的事算了!」
「他們和_圖_書在一起許多年,怎麼會突然鬧翻呢?」范希彥倒不覺一驚!于鳳與她母親之間的關係極矛盾極微妙,但他知道那分感情極深。
「許多事,我們也許永遠無法了解。」那條長長的防波堤從他們的腳下直伸向黑暗的海裡,海不平靜!
「那時候她同姓周的已經認識了?」
「以前在國內大學念書不肯深入,讀書習慣沒有養好,理科丟下太久,重新開始像在無邊的黑暗中摸索,費盡心力,仍然事倍功半。這學期我要做工,更一點時間不敢浪費,成績如何還是一個大問號,也許是我無才,士元他們讀書就比我強多了!」
「我父親是帶一點憂鬱氣質的書香子弟,他患極輕度的心臟病。因為她不安於室,他才開始借酒澆愁,得過且過,鬧到離婚的地步實在是因為她太不給他留餘地。離婚以後,他開始酗酒沉淪,企圖遺忘。他孤獨的死在臺南一家小旅館裡,有人說他是心臟病突發死的,也有人說他是醉死的,我知道他是我母親害死的!」
范希彥說:「我不到三十歲,已經老了!」
范希彥一怔,對于鳳的愛他從沒有一絲懷疑,愛她對他已是一種習慣,像呼吸空氣一般自然而且必然!為什麼愛她?他真的沒有考慮過,他衝口說:
「我母親去世只留下這一件紀念品,所以對我來說這隻戒指比十克拉的鑽戒都貴重,母親是這世界上最初一個愛我和被我愛的女人,妳是最後一個!」希彥的聲音也掩不住那分激動,「于鳳,我要求妳答應做我『更好的另一半』。」
「你這學期功課怎麼樣,沒有問題吧?」她伸出柔滑的手指輕輕梳理希彥那頭被風吹亂的濃密的黑髮。提到功課,希彥的心比那理不順的髮絲還要紊亂,沒有問題?問題太多了,最大的是「時間」,美國人最流行說:「時間即是金錢」,他的時間卻被不足道的些微金錢剝奪去,為了生活,他必須廉價出售時間,上課、上www.hetubook.com.com工以後剩下的時間不夠讀指定的參考書,不夠寫完整的報告,沒有間時深思,沒有時間博記,更沒有時間了解和吸收。每次從洗衣店那間燠熱閉塞的小房裡出來,他像從囚籠中逃出來般,趕回家裡才翻開書,疲倦已像千萬條無形的小蟲,從他身體裡每一個細胞爬出來,有時候靠喝大量濃咖啡在燈下硬撐,但是第二天在課堂上,他突然驚醒,不知身在何處,那種惶恐,那種怨懣,那種無奈,他仰起一臉愧悚對于鳳傾訴:
「有一件東西,我今晚特別送來給妳的。」范希彥從衣袋裡取出那一團包紮緊密的手帕,他小心翼翼的解開,他的手指不自覺的微微顫抖。
「And not of what you do!」范希彥用最肯定的語氣重複她問的話!
于鳳狠狠的白他一眼:「人家心煩死了,你還要開玩笑!」她抽出挽著他的手,插回自己風衣口袋裡,繼續向前走。
「好美,好細緻精巧的戒指,」她拿起指環放在手心仔細端詳,「是你母親以前戴過的嗎?」
「她不是沒有感情,她的毛病是感情太多,全一點一滴亂拋亂扔掉。我父親最大的錯誤是愛上她,而且一直在愛她!」走過漁夫碼頭輝煌的大街,他們沒有轉進于鳳的住處,一直朝無人的海邊走去!
「于鳳!」
「他們離婚那年妳多大?」
「And not of what I do?」于鳳張開那雙清澈的沒有一絲邪意的眼睛。
于鳳忽然嘆一口氣,她說:「我常常不了解自己是怎麼回事,我不是故意耍任性,我只是不知道我要什麼?」她迷失的望她一眼,「我一直奇怪這麼大的世界,我怎麼會獨無所屬?從小,家對我只是一個不得不回去的地方,一個陌生而且只有煩惱沒有溫暖的地方;懂事以後,千方百計要來美國,好像只有來美國才能超越一切,才能解脫一切,其實來到美國只是流浪的開始。范,不是和圖書對你,我對婚姻沒有信心。」于鳳把指環放回手帕中間,開始細心的一層一層包起來,范希彥失望受屈的眼光集中在她手指的動作上。「何況我們目前結婚根本不可能,你必須念書,媽媽經濟上正一籌莫展,我非設法賺錢支持她不可。」她突然啟齒一笑,露出傻兮兮的灑脫,「人家都說出國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急於結婚,惟恐變成古里古怪回不了頭的老處女,我已經夠怪,我是不怕的。」
「妳一定累了,我們坐計程車回去好不?」
「也許根本不需要我辭,她剛才叫我早走,還不是表示有沒有我這個人並不要緊。」于鳳低下頭,眼睛盯牢自己一步一步移動的腳尖,二月夜寒料峭,她緊縮在單薄的風衣裡,纖細的身影在風裡顯得這麼柔弱,這麼楚楚動人。范希彥緊跟著,萬分憐惜的問她:
「媽媽跟姓周的鬧翻了!」她像講「昨天下雨了」般用最不動聲色的語氣說。
「十三歲,小弟才七歲,我閉上眼仍看得見那天的情景,父親拎著皮箱往外走,母親躲在屋裡摟住小弟不放他出來,我哭泣的拉緊父親的衣袖不放,他跟我說:『傻孩子,我出差去,就回來的,哭什麼?』我一輩子忘不了流在他聲音裡的淚,那就是我們父女的訣別,他再沒有回來。」
「這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他強抑住自己激動的感情,花手帕像落地的彩傘般張開,正中間是那隻璀璨的白金鑲碎鑽指環,于鳳立刻發出驚呼!
她凝神專注自己掌心那隻負荷著濃情的指環,一粒晶瑩的淚像甦醒的第一顆晨星,悄悄出現在于鳳微垂的眼角。
走在冷清的街上,于鳳餘怒未熄:
「因為她和你父親離婚?」因為他自己的母親對他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他並不了解于鳳對她母親那種複雜的感情。
于鳳輕輕搖頭,依賴而柔情的伸手插|進他臂腕裡,兩人沉默著朝靠海的方向走。夜愈深,風愈動,于鳳忽然說:「如果我不是女人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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