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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作者:吉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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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 第十二章

海那邊

第十二章

希彥這才看見原先請于鳳跳舞的瘦高條兒正無精打采的從舞池裡走出來,雷亨瑞不等音樂響起,擁住于鳳,他偏著頭正跟她說什麼,于鳳凝神似在聆聽,似在沉思,微揚起那張美得令人驚心動魄的臉,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迷茫!
他拉一拉西裝上衣的前襟,仰起頭,壯起膽,闊步朝「天堂」門口走去,那司閽慇懃的替他拉開門。
有人站到麥克風前講話,雖然陰曆年已過了將近一月,既然借春節名義聯歡,總得補充幾句恭喜發財的話,接著介紹某某名人,感謝某某教授,一串客套文章,然後宣布舞會立時在樓上開始,年輕人一陣歡呼。沒有人來慶祝已經過了春節,恭聽冠冕堂皇的演講,學生的舞會總是男孩子找女孩子,女孩子來被找,一陣呼嘯裡大家簇擁而去,范希彥在人叢中找到于鳳。正好趙士元和李一梅朝他們走來,一梅緊勾住士元的臂腕問于鳳:
「暑假三個月,分開,不放心,一道,不如結了婚,名正言順。」趙士元很實際的加上一句:「結了婚,不僅可以減輕感情上的而且可以減少經濟上的負擔!」
「你什麼時候來美國的?」
范希彥帶點報復性的盯住妮娜,不敬的沿著她側坐的曲線遲緩的打量,這個失去青春,失去靈性,只抓住雕飾的美容,只抓住虛偽的世故的女人,單憑那媚惑的一笑,當初不知風靡過多少男人,天下多少自欺欺人的愚昧!
到芭城時已經遲暮,一進史大,長長的棕櫚道映在最後的一鞭殘照裡,褐紅頂淡黃牆的仿古西班牙式的建築,一幢幢像不甘歸寢的巨人隱約可見,從紀念教室外半圓的車道經過胡佛塔,因為週末,連來往的汽車都像馴良乖巧的動物,悄悄的滑進滑出。這座沒有森嚴大門,沒有圍牆劃界的靜靜的古香古色的校園,立刻給人雅典悅穆的感覺。
「喬治?誰知道!」于鳳站在人行道上,東張西望:「一梅他們呢?」
「史大比加大小很多,不過幾千學生。」趙士元按捺不住他偏向加大的那點忠心。
范希彥駐足不前的尋找于鳳,于鳳正被幾個男孩子團團圍住,那些人若有其事的同她說什麼,她臉上展露習慣性燦爛的笑容,小張立即發現她:
音樂再響,范希彥略為侷促的站起來請于鳳共舞,舞池裡人愈來愈多,小張和他那些朋友活躍得像釀蜜的蜂般。呂紀川擁著高小姐舞過來,微閉著眼,一付自我陶醉的姿態。希彥指給于鳳看,于鳳有點心不在焉的一笑。舞畢,兩人回座時,突然一隻手拍在希彥肩上。
范希彥心裡響起一千面戰鼓,每一根神經都持刀欲搏,但雷亨瑞洋禮十足,范希彥一時無語推拒,于鳳斜睨他一眼,他眉峰緊蹙,嚴峻中帶著譴責,而雷亨瑞笑容可掬的正向她伸出一隻手,她猶疑的站了起來。
「系裡的C教授夏天要去河邊城的加大分校主持一個化工暑期講習班,他約我同去,教一課基本化學,講師名義,一個暑期薪水一千四百元,我同一梅商量,她非常贊成我去。」
一梅吐了吐舌頭,「去不去,洗手?」于鳳挽起一梅一道去盥洗間,范希彥和趙士元走到廊下,燈光點點從樹叢外閃爍像寒星似的,而天上沒有星,只有低低的雲流在冷風裡,三月應該是春天了,一季長冬仍在留戀。
「你一個人悶坐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把于鳳搶回來,姓雷的這小子,一再cut in,欺人太甚!」
「一梅怎麼說?」
匆匆一握,既是哈囉又是再見,范希彥挽緊于鳳的手臂,不回頭的一逕走進搖曳閃亮的小紅綠燈采的廳內,光滑的地板上起舞的人並不多,角落裡一大堆男孩子圍住巨型的Hi─Fi,狩獵似的用銳利的眼睛巡視著對面沿牆坐著的那排臉上掛著倨傲笑意、心裡滾著期待情愫的單身女孩子,范希彥掛好于鳳的大衣,兩人滑進正奏出「妳笑的影子」的舞和_圖_書池裡。
「范希彥,果然是你?」
最後一隻舞,最羅曼蒂克的華爾滋,雷亨瑞正走過來,于鳳卻輕俏自然的伸手給希彥,他維護的站起來攬住她,她的手臂溫柔的圍過他頸後,輕輕湊近他耳邊微語:
呂紀川開來汽車,于鳳進車招呼過後座的士元和一梅,與前座的高小姐馬上一見如故的談笑風生,從方才自我掙扎的矛盾中,輕易的滑進享受現在的無憂無慮裡,于鳳的許多面,別人看不見而且料不到。
「我已經把存在銀行裡那六百塊錢全部都寄給她了!」六百塊錢對一般在美國安定工作成家立業的中國人來說,不過區區小數;對于鳳,那是九個月來辛辛苦苦忍辱受累一點一滴積下來的,她下學年回學校去學音樂的希望,建築在這筆錢的基礎上。現在,她不眨一下睫毛,把全部希望寄去給她母親,于鳳從不自以為是孝順的女兒,對她母親的感情,她嚴密的埋藏著,惟恐洩露出來,世間最複雜的感情像最深的水般無聲無波,最難測!
「環境確實幽靜。」李一梅附和一句。
「結婚就結婚,什麼叫結婚算了?!」希彥壓低聲音開他玩笑:「是不是奉兒女之命?」
希彥正在躑躅,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回頭一看,從後面玻璃門外衝進來的,竟是上學期跟他同室,許久未見的小張:「想不到你會來參加舞會!」小張直爽的嚷著,希彥慘淡的一笑,怎麼他就不會來參加舞會?小張認識的他是那成天鑽書本鑽不通、打苦工忙不停的失樂分子,他心裡那點悲哀潮漲似的奔湧上來,當然不怨小張,小張只是未經世故心直口快:
「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她低聲問希彥,希彥搖頭未語,一逕引于鳳走出「天堂」大門和妮娜似笑非笑的注視。他鬆一口氣問于鳳:「妮娜怎麼回事?這次和上次我來找妳,她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
「你學校申請好了嗎?」范希彥目送于鳳的背影滑進舞池裡,才問小周。
于鳳柔和的白她一眼:「就是妳心眼兒最多,誰躲了?」
「新聞。」小周胸有成竹的答,不待范希彥告訴他自己轉系的事,緊接著說下去:「我這樣千辛萬苦跑出來,屈居『下男』存幾個錢,若是再拿去學一門毫無興趣的理工科,那豈不冤死了?」小周的聲音逐漸激烈:「我情願暫時當下男也不願永生與那些蚯蚓般的公式為伍,我也許固執,但至少我抱有一個理想。」
「我最恨這種自助餐,手裡捧個紙盤子,像討飯似的。」
「咦,小周,周因書,是你!」周因書是范希彥東海同系同學,小有才氣,十分自負,辦過校刊,曾有「創造中國文學新內容」的壯語。
希彥一揮手,示意士元他們繼續跳舞,自己往椅上一靠,一團一團的光影旋轉在他下意識裡:小張擁著無憂的青春和笑,士元擁著遠大的前程和一梅,呂紀川擁著自我陶醉的現實,小周,小周緊擁著未來的理想和自負,于鳳是伸展美麗翅翼翩翩飄舞的黑蝴蝶,雷亨瑞像一隻陰謀的蜘蛛圍著她牽絲結網,希彥搖晃的站起來,粉身碎骨所在不惜的直朝蜘蛛網衝過去……。
這麼一說倒像他在無理取鬧似的。于鳳的脾氣,范希彥知道,再說下去一定會大吵起來,他噤聲不響,心裡的鬱悶像浸進水裡的海棉般擴張進每一個隙孔中。那曲「妳笑的影子」剛奏完,兩個人皺著眉對立半晌,然後同時往牆角去找座位,剛坐定,雷亨瑞已經跟過來了,他一彎腰,紳士風度的問范希彥:「我可不可以請于小姐跳這隻舞?」
他拉一梅坐下,自己倒進靠牆的椅子裡,曲才終。
「你那美人兒也來了?!我去找她過來。」小張旁若無人的一逕拉出于鳳來,扔下幾雙對他含滿敵意的眼睛。他毫不在意的朝希彥一勾食指,自己領路向外走,于鳳低聲對希彥說:
雷亨瑞送于鳳回來https://m.hetubook.com.com,朝范希彥似是輕蔑又似禮貌的一歪頭,站在一旁,並未離去,這分趾高氣揚的聲勢連第三者的趙士元看在眼裡都忍不住皺起眉頭來。
于鳳強抑自己的情緒,故意用愉悅的語氣換一個題目:「你猜我昨天在大街上遇見誰了?中學教過我音樂的鄭老師,她現在是馮太太了,她先生在聯合國做事,住紐約,這次回東方渡假經過這裡。」她停一下,見他在聽,她才繼續說:
一梅站在他前頭,嬌嘖的扭轉頭來,嘴裡說:「你最會胡扯!」眼裡說:「一點也不錯!」
范希彥一聽于鳳語氣就知道她對妮娜完全失去信心,以往那份近乎崇拜的心理早已煙消雲散,不知道為什麼,他竟莫名其妙的有點可憐妮娜,便問:
希彥一怔,于鳳無意中曾一度把妮娜塑成一尊代替完美母性的金偶像,偶像鍍金剝落暴露出醜惡的泥塑原形,無怪她這麼激怒,她的失望不是對妮娜,她不過高估了一個現實的女人,她失望的是對一切母性象徵的憧憬。
大廳裡人不少,正中牆上貼了一長條紅紙,上面楷書「春節聯歡」四個大字,靠牆一排長桌上擺滿食物,桌前幾十個人排成一條長龍,慢慢的沿著長桌移動,每人手裡捧著一個紙盤子,趙士元大聲嘀咕:
多少次走過這扇拱形描金龍的紅門,多少次屈辱的記憶。不想竟會有人恭敬的為他拉門,只為他今天穿上一套紳士外表的西裝,司閽誤會他是來吃飯花錢的貴賓。妮娜知道他不是來吃飯的,不知妮娜會給他什麼樣的難堪。他戒備的一挺胸,走進裡面,餐廳裡人並不多,但有一種潛在的動態,白衣的女招待和男工像迎戰的兵士般守住自己的崗位,餐桌上布置著閃亮的銀器,點燃著垂淚的彩燭,夏威夷舞曲由傳音的四壁輕快的流洩出來,棕櫚葉在電製的微風中擺動,人工巧思製造的氣氛,足以亂真的令人神往,世間的「天堂」那有真假的區別?
「呂紀川找不到parking space,他兜一圈再回來接我們,」范希彥放不下心的追問:「妮娜走的話,妳仍然打算在『天堂』繼續做下去嗎?」
「上樓去吧,不是說要好好的跳一回舞嗎?」
「欲擒故縱?」
「倒是挺神氣的小伙子,穿上整套筆挺的西裝。」
「我說不敢勞你駕來接,並沒有說不來,」于鳳說完有意的朝范希彥望去。范希彥,鐵青著臉,措手不及的強抑住受騙似的驚惶!
星期六午後六點鐘左右,想在舊金山車流如水的鬧市找一處停車,簡直比站到銀行門口等裡面扔出一把洋錢來還難。范希彥跳下車,站在「玻璃天堂」門前,眼看呂紀川的車尾冒出一陣黑煙滑進車流裡,那淡黑色的煙化為灰塵飄逝進一鞭夕陽裡去。
「妳早就計畫來這個舞會了?」范希彥語氣裡掩不住質問的氣味。
「幹什麼?還要來一段二十世紀的相親吶?」
「她剛去盥洗室,馬上就會出來!」這樣友善的聲音,希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帶她去什麼地方?她只說今晚有事一定要請假,原來是和你約會!」范希彥不安的清一下喉嚨,這是那當他卑汙的洗碗工人規定不許他進餐廳來,那諷刺他身無分文買不起一杯酒,那氣得他混身發抖的同一個女人嗎?為什麼突然對他從輕蔑敵對一變而為友善親切?他不解但敏感防禦的退後一步,伸手整一整雪白衣領間暗紅紋的領帶,妮娜輕佻蠱惑的一笑:
「米蘇里大學。」小周肯定的說。
李一梅和于鳳並肩走過來,低頭細語,好像正在商量什麼,擡眼看見他們,兩人明顯的停住嘴,一梅揚臉露出一抹含羞的淺笑,那張並非美麗的臉上沒有一處不柔和動人。
「喂!」于鳳對他耳際輕輕吹一口氣,他才驚覺她緊站在他肩後。
「念什麼?」希彥和小周同系,念的是時髦而不實際和*圖*書的西洋文學。
坐在小張旁邊的男孩子嚥下碟裡最後一口半涼的炸雞,站起來說:「氣氛吃飽了,肚子還是空的,吃不飽等會怎麼跳得動舞?來,再去添第二次!」男孩子們一哄而去,女孩子嬌巧的笑起來。這種心情,范希彥只模糊的記得,再也抓不回來青春的歡樂。這一群大孩子,這一群無憂無慮的天之驕子。他遲緩的站起來,跟在他們後面,中間相隔的不是幾步路,不是有限的年齡的差別,而是心情的距離,那種走在地上,卻站不住腳的感覺,那種無主無根的感覺,青春只剩下一片蒼白了!走進白燦燦的燈光下,只覺眼花撩亂!這麼多人,擠來擠去,全是想盡辦法到這白人天下裡來的跟他一樣的黃面孔,每張面孔都浮著笑,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層油,飄晃著,他忽然有莫名其妙的衝動,想抓住旁邊的人問他:
趙士元帶一梅氣喘咻咻的舞過來:「不行,兩隻舞跳下來,已經吃不消了!」
「那當然不成問題!」
「我們設法寄些錢回去。」范希彥懇切的打算。
「你還是老脾氣,專愛吃乾醋。」
「少胡說八道!」士元推他一把,依然正色的說:「我本來想去公證結婚,我們沒有錢也沒有時間排場面,實在趕不及。」
「她官司敗訴,大老闆早把她打入冷宮,餐館經理人家已經另請高明,隨時就來接替她了。喬治窮小子一個,跟她火熱一場,事到臨頭,大概半點主意沒有。妮娜煩燥了一陣子,前兩天突然心平氣和了,據說大老闆姑念舊情,給了她一筆錢,她揚言要到洛杉磯去另創天下,開一間純東方風味夜總會式的中國館子,吹得天花亂墜,這兩天暗示了好幾次要是我跟她同去,不但給我加薪,而且答應設法替我介紹名師學聲樂!」
高小姐不禁羨慕的說:「這裡讀書真好!」
小張引他們到欄杆旁的傘下,帆布椅上坐著好幾對年輕人,小張替大家介紹,都是些加大或聖大的學生。男孩子站起來熱情明朗的招呼,一聽他們那比美國人更純粹的英語就知道全是土生的華裔。小張對范希彥形容成「驚為天人」的李素英也在,她聽說于鳳和范希彥是臺灣來的,立刻用一口流利的國語跟于鳳親切的攀談起來,急得小張抗議:「太快,說得太快,我不懂。」李素英甜甜的白他一眼,繼續跟于鳳問長問短,眼裡閃著折服的傾慕。什麼人說一個派對是一個女人的戰場,于鳳輕易的成為這個戰場上的英雄,她輕輕的一牽嘴角,牽得出一池響亮的漣漪。
「今年二月,」希彥問他現在那裡念書?小周告訴希彥他就住在芭城姊姊家裡,晚上選兩門成人教育的實用英語,白天替姊姊看管四歲的小外甥,幫忙料理家務、煮飯、洗衣、刈草,樣樣包辦,所以一天忙到晚。
「我是迷失了!」沒有人聽得見他微弱的自語。歡樂可以共享,榮耀可以平分,惟獨迷失沒有人能相助。范希彥放下手裡的紙碟子,這種空洞不是炒麵填得滿的感覺!他踽踽獨自走回夜幕低垂的陽臺外,一串女孩子銀鈴似的笑聲裡,于鳳的最嘹亮,讓他猛憶起臺北家裡屋簷下的風鈴,家已經太遠了,風鈴陌生的迴響在他心上!
范希彥幫于鳳脫下薄呢的黑大衣,掛在門口的一排衣架上,她有意無意的淺淺一笑,那群正向她行注目禮的男士們侷促的整領帶,摸頭髮自作多情的緊張起來,于鳳穿一件開得並不很低的圓敞領軟綢黑裙,黑紗的長袖緊扣在腕口,顏色和線條簡單大方,這樣一件衣裳穿在五顏六色爭奇鬥研的舞會服飾中特別顯眼,尤其穿在于鳳身上,說不出的飄逸,屋裡好幾個女孩子立刻敏感的投她混合著嫉妒和羨慕的眼光。
那熟悉的像是嘖惱,實在是得意的尾音像一滴潤油滑進他乾澀失靈的機械般的心坎裡。
「加大近年一連出了好幾個諾貝爾獎金得主,史丹福好像沒聽說有過和*圖*書?」呂紀川不免得意的誇口。
趙士元和一梅舞到他面前,士元彎下腰氣呼呼的對他說:
不理顯得自己沒有風度,與他握手的剎那,希彥挑剔的上下打量他,深棕色的常春藤盟校式西裝,棕底紅點的領花,白皙的臉上架著寬黑邊的眼鏡,一副標準留美青年學人的派頭,希彥鄙夷的摔脫他那柔滑、豐腴,但不知天下勞苦的手。
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于鳳咯地一笑:
趙士元跟李一梅相戀這許多年,婚姻原是順理成章的意料中事,聽他這語氣倒像是樁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范希彥不覺好笑起來:
沿著石階樓梯上來,一列雕花的鐵欄內是長長的涼臺,有悠揚的音樂從玻璃門裡流瀉出來。一進門,半暗的燈下,黑鴉鴉的一群穿深色西裝的男士站崗似的擁在門口。
捧著一盤炒麵、炸雞、糖醋排骨,范希彥站在屋中間環顧這拉上活動牆的半間餐廳,沿牆兩排椅子上密密的坐滿低著頭從膝上紙盤子裡撈東西吃的衣履鮮亮的男男女女,每個人露出心不二用的專注,惟恐糖醋排骨的甜汁沾髒身上的衣服似的。
范希彥興奮的引他從人叢裡走到角落坐下。
范希彥站在船形吊燈下的收銀櫃前,用不算流利但十分清晰的英語對坐在櫃檯裡一雙眼睛正上下打量他的妮娜說:「我來接于鳳!」
「不管怎麼樣,妳來了!」好像她當真專為他來似的,雷亨瑞語氣中那分囂張,愈發使得希彥無法忍受,但是對方已經伸出手來,虛偽的問候他:「范兄,怎麼樣,好吧?」
趙士元羞赧的連忙轉變話題:
范希彥正聽得目瞪口呆,于鳳輕拋他似笑的一瞥翩然離座。這次請她跳舞的是一個瘦高條的男孩子,好像是小張的朋友。
「就是因為打算念書,」小周嚴肅中透著驕傲,「我姊姊暫時把家務孩子交給我,她去一家化學公司做事,月薪分一半給我,到九月她存下的錢足夠回臺北探親一趟的來回旅費,我那分足夠明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這樣又不違犯移民局禁止初來外國學生工作的條例,豈不三全其美?」
「Eve,我以為妳不來呢?」從黑影裡竄出來的竟是雷亨瑞!他旁若無人的直迎向于鳳。
于鳳一抑頭,髮絲如一匹漆黑的瀑布奔流滑瀉,她聲音也像急喘的瀑布:「計畫什麼?不錯,雷亨瑞老早約過我,我沒有答應。」
朦朧燈下,范希彥定一定神,不由地叫出聲來:
史大學生中心是一幢式樣新穎的建築物,寬闊的石階上,一長排大玻璃窗裡透出燈光和人影,進門處一張鋪紅布的桌子旁邊坐著兩個收票的中國女孩子,一大群清一色深藍西裝,寬邊眼鏡的年輕人密密麻麻圍在桌子後面,像在迎接,又像在閱讀,范希彥敏感的尋找雷亨瑞,他必定會站在門口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地主姿態,希彥不覺厭煩的皺緊眉頭:
「你們兩個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裡面太擠,沒有一點情調,後面有個陽臺,跟我來!」小張不分青紅皂白的拉起希彥往外走。
「你是說打算離開柏城以前結婚?」希彥有點驚訝的問。
「你不打算念書了?」范希彥知道周因書一向心高氣傲,不免吃驚的問。
「她那個酒保跟她去嗎?」
「你為什麼笑?」
「她跟姓周的完全破裂了,我一方面心裡覺得痛快,一方面替她難過。她風流一輩子,到晚年弄得無依無靠,生活都成問題。金錢方面,姓周的十年來沒有放鬆過一文,她從不會積蓄,現在一下經濟來源斷絕,媽媽窮得馬上連房租都付不出來,小弟今年夏天就要考大學,偏偏碰上這種尷尬。」她的鼻子裡哼出怨忿,賭氣的說:「小弟犯了什麼錯,跟著受罪?」
「趕不及?」范希彥帶笑的追問。
「這種待遇對一個學生相當可觀,而且可以從講桌這邊換到講桌那邊,過一下癮,何樂不為?」希彥重重的一拍士元的肩膀,衷心為老友慶幸www.hetubook.com.com
「妮娜走是她的事,她憑什麼左右我的去留?」于鳳的聲音無端的帶怒起來,「她是我的什麼人?我有一個母親已經夠了!」
「皺眉沒有用,也得付錢。」呂紀川用肘從背後碰他一下,他不在,雷亨瑞不在,范希彥輕快的從皮夾裡抽出四張一元的鈔票遞給紅桌後面的女孩子,微笑的接過他和于鳳兩個人的餐舞票。
范希彥笑著說:「得啦,我們又不是代表加大來和史大一比短長的!」
「她仍鼓勵我去學聲樂,她說我若肯好好下幾年功夫為時未晚,她告訴我紐約的茱麗亞是第一流的音樂學府,造詣極深的人才進得去,不過若真有天分,他們是會考慮訓練你的,鄭老師教我去申請,試試看,若夠資格進去,沒有錢他們會借貸給你或給你另設獎學金呢!」閃動在于鳳眼裡那一抹希望的光,把她整個人都照亮了!
難道只因為他沒有穿整套西裝就蔑視他?這個只見衣冠不見人的淺薄的女人。
玻璃門外石階下有一個相當寬敞的陽臺,鐵欄杆內,綠白條的遮陽傘下零散著帆布椅子,欄外蒼墨的橡樹隙中亮起朦朧的燈光,風過處,飄來淡淡的茉莉花香。
「怎麼啦?一個人傻呆呆的像迷失了似的。」呂紀川一手拿一碟裝滿炒麵直搖晃的紙碟子,從范希彥身旁擠過去!
希彥眼裡蘊著怒火的看他們滑進舞池裡,Hi─Fi播出一隻節奏分明的倫巴,雷亨瑞舞跳得極熟極穩,腳跟幾乎不離地板,常給于鳳「表演」的機會,于鳳的舞一向跳得帥,這回「棋逢敵手」,許多美妙的花步穿插旋轉,她軟紗黑裙輕飄曼舞恰似一隻俏麗的黑蝴蝶,引來許多雙艷羨的眼光,希彥蘊火的眼睛開始燃燒。
「你這朋友挺會自說自話嘛!一梅她們都坐在那邊牆角裡。」雖然這麼說,她還是跟著小張走出來了。
「希彥,」趙士元猶豫著似乎有點難於啟口:「我想,……我想結婚算了!」
「妳母親最近怎麼樣了?有沒有信來?」他竭力平靜的問。
「這學期只剩下一個多月,這裡一放假那邊就開學了,我想帶一梅跟我同去,一到那邊人地生疏,更摸不著頭緒,結婚總是終身大事,沒有親人在,連個朋友都沒有,豈不太慘?」
于鳳一直望著窗外,「史丹福就是太貴,一年三學季光學費得繳一千五、六百元,除了電機工程和航空工程外,別系幾乎從不給獎學金的。」她顯然都打聽清楚了,那麼她考慮來史丹福念書?當然是雷亨瑞出的主意,他在史丹佛,于鳳一來,近水樓臺,想到雷亨瑞那一身優越、那一臉驕矜,范希彥忽然像發現一隻螞蝗正在他心上亂爬一般,整個人煩躁難耐起來。
希彥不再說什麼,音樂的旋律突然激驟,響鼓和喇叭一如飛沙走石,帶來世紀末的瘋狂,這豈是談「理想」的地方!他同小周交換了地址,直望著小周在人叢中消失,他仍緊握住紙條。小周剛勁的筆畫出一個擇善固執的理想,小周的骨氣和野心,他沒有;他只想腳踏實地的學點本領,充其量,他只是一個識時務的「俊傑」。人人說在美國惟有學理工吃香,誰知道學理工的不易?尤其像他這樣,好像再嫁的女人,既已背不上貞節牌坊,又得擔心再嫁這丈夫跟她是否能白首偕老?生命的重擔下,前途得一步一步的走出來,未來得一寸一寸的望過去!
「她是最溫順體貼的女孩子,她說一切依我。我想沒有一個女孩子會不夢想穿上雪白新娘禮服堂皇光采的走進教堂,扮演一生最美麗的角色。如果我們簡單的去公證結婚,似乎委屈了一梅,我實在拿不定主意,反正,不論儐相或證人,男方找你,女方找于鳳,你們兩個人是逃不掉的。」
呂紀川雙手往方向盤上一攤,無可奈何的對范希彥說:「沒辦法,找不到停車的地方,你進去接于鳳出來,我開車兜一個圈子回來接你們好了!」
「還不是欲擒故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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