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惺惺相惜
的確，很多有創意的人無法建立成熟的人際關係，有些更是極端孤立。
「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亞歷克斯過來吃晚餐，」蓋兒又說：「他是個大胃王，碗裡從來不剩任何食物。從來不。他也是個好廚師，有時候他要我去韋恩那裡，他為每個人準備晚餐，他煮很多飯。你以為他終究會覺得煩，但卻從來沒有。只要有二十五磅的米，他說他可以什麼都不吃度過一個月。」
有些書籍……其中一本是《天路歷程》，
寄自費爾班克斯的問候！
在迦太基的那四週，克里斯努力工作，處理沒有人願意做的骯髒活、煩瑣事務：清洗倉庫、除蟲、油漆、割草。有一次，韋恩教克里斯操作裝貨機，打算讓他做較具技巧的工作作為酬謝，「亞歷克斯很少使用機器，」韋恩邊說邊搖頭：「看他手忙腳亂地踩離合器、操作槓桿真是有意思。他絕對不是有機械頭腦的人。」
四月十五日早上，大家聚集在穀倉為克里斯送行。他的行囊很重。靴子裡塞著約一千美元，他把日記和相本留給韋恩保管，也把他在沙漠裡製作的皮帶留給他。
（Anthony Storr：Solitude-A Return to the Self）
接著，在五月初，韋恩接到另一張明信片，這一次來自阿拉斯加，正面是一張北極熊的照片。郵戳的日期是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七日。上面寫著：
克里斯在高中曾和兩、三位異性建立親密的關係。卡琳記得有一次他喝醉酒，在半夜帶一個女孩到他房間（他們上樓梯時聲音太大，驚醒比莉，比莉便把女孩送回家）。但並沒有什麼跡象顯示他在少年時代有活躍的性生活，甚至更沒有跡象證明他在高中畢業後曾和女人同床共枕。同樣地，也沒有跡象顯示他和男性在性方面有接觸。克里斯似乎對女人有興趣，但卻保持貞潔，一如修士。
那年春天，克里斯一心一意就想去阿拉斯加。他一有機會就談這個旅行。他去找城裡老練的獵人，問他們打獵、製革、燻醃肉類的技巧。蓋兒駕車送他到密契爾的凱瑪特超級市場（Kmart），採購最後一些裝備。
七個月之前，在一個寒冷的三月下午，克里斯徐徐步入迦太基穀倉的辦公室，宣布他已經準備好開始工作。韋恩回憶道：「我們正在那裡忙著早上的貨車，亞歷克斯走進來，肩上掛著舊的大背包。」他告訴韋恩他打算待到四和*圖*書月十五日，以籌足經費。他解釋他得買一堆新裝備，因為要去阿拉斯加。克里斯答應秋天時回南達科他州幫忙收成，但他希望在四月底抵達費爾班克斯，以便有足夠的時間北上。
在克里斯向北出發的前兩天晚上，韋恩的母親瑪麗邀他到她家晚餐。「我媽並不怎麼喜歡我雇的幫手，」韋恩說：「她本來對和亞歷克斯見面也不怎麼熱衷，但我一直纏著她，告訴她：『妳一定要見見這孩子。』於是她終於邀他晚餐。她和亞歷克斯兩人一見如故，不停地談了五小時。」
而這種意義和秩序並非全然來自人際關係。
的確也會使原本有創造力的人發展出的人格，在相對孤立的狀況下尋得滿足。
臨別的眼淚
父子間的陰影
一個小時後他爬出來，滿身油污和穀殼，不過總算修好了。「抱歉這麼亂吼，」他道歉說：「我們已經有太多天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我想我已經有點暴躁。這一季已經太晚了，而我們人手又不足。希望亞歷克斯趕快回來工作。」此時，距克里斯的遺體在阿拉斯加史坦必德小徑被發現的時間，已經過了五十天了。
我不時翻閱這本書，它的敘述很有趣，但卻很難讀懂。
「我把他放下來時，他肩上掛著那把大刀，」渥夫說：「我想『老天爺，沒有人看到那把刀還會願意載他』，但我什麼也沒說，只和他握了握手，祝她好運，要他來信。」
克里斯和蓋兒擁別。她說：「我注意到他在哭，這令我害怕。他並沒有計畫離開太久，我猜他一定是打算冒大險，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來，所以才哭泣。那使我開始有種不祥的感覺，覺得我們永遠看不到亞歷克斯了。」
這是你們最後一次收到我的訊息。現在我要走入曠野。多保重。很高興認識你們。
嗨，兩位！
身為美國人，我們深受性的刺|激，對之魂牽夢縈，又怕又愛。一名外表健康的人，尤其是健康的青年男子，竟能放棄肉體的誘惑，教我們驚詫莫名，不禁擠眉弄眼，疑心大起。
「亞歷克斯和我在一起時，聊了很多。」蓋兒回憶道：「聊些嚴肅的事情，他吐露了一些自己的心事，他說可以告訴我他無法告訴別人的事情。你可以看出他有什麼事煩心，顯然他和家人處得不好，但他很少談到家人，除了他的小妹妹卡琳。他說他們倆很親近，說她ｈｅtuｂｏｏｋ.ｃom.coｍ很漂亮，她走在街上，男生都會轉頭看她。」
蓋兒也覺得克里斯很少在單身酒吧裡流連，她說：「一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到麥迪遜一間酒吧去，他原來根本不肯上舞池，但一旦上了舞池，卻又不肯休息。我們狂歡了一番。亞歷克斯死後，卡琳告訴我，據她所知，我是少數曾經和他共舞的女性。」
克里斯也沒有太多常識。不必問，就有很多認識他的人自動告訴你，說他似乎有見樹不見林的毛病。「亞歷克斯倒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韋恩說：「只是，他的腦袋似乎少根筋。記得有一次我到房子裡，走進廚房就聞到一股可怕的臭味。我是說，裡面聞起來惡臭無比。我打開微波爐，發現底下滿是腐臭的油脂。亞歷克斯用微波爐煮雞，但他從沒想到該把油倒掉，他並不是懶得清理它——他做事總是乾淨而井井有條，只是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油脂在那裡。」
克里斯寫了。一週後，韋恩收到簡短的明信片，上面蓋著蒙大拿的郵戳：
如果我們把這個觀念應用到成人生活中，就可以了解，
同一天，克里斯也寄了一張同樣內容的明信片給珍和鮑勃：
韋恩的猜測，的確是對華特和克里斯父子關係相當正確的分析。他們兩人都很頑固，又很敏感。華特的控制欲，及克里斯過度的獨立天性，兩極化的對立是難免的。從高中到大學期間，克里斯對華特的服從，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但這孩子內心積怨已久。他仔細思索父親道德上的缺失，父母生活型態的偽善，以及他們有條件的愛的專制。最後克里斯反抗了——當他終於這麼做的時候，也是以他一向極端的作風反抗。
請把所有寄給我的信都退回給寄件人，我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再回到南方。如果我在這次的冒險中喪生，而你將不會再聽到我的音訊，那麼，我想先告訴你，你是個好人。現在我要邁向曠野。
既然他們不重視我，畢業後幾個月我要讓他們覺得他們是對的，讓他以為我「改變主意，接納了他們的觀點，」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穩定下來。然後，等時機成熟，我會採取突然、迅速的行動，將他們逐出我的生活，和他們脫離關係。在我有生之年，永遠不再和這兩個蠢人說話；我要和他們一刀兩斷，永遠。
逃避的兒童很可能會發展為以尋找人生意義和秩序為目的的成人，
在克里斯失蹤前不久，他曾向卡琳抱怨父母親的
m.hetubook.com.com行為。「如此不理性、暴戾、無理，令我終於忍無可忍。」他繼續寫道：
到了四月中，韋恩人手不足，非常忙碌，因此他要克里斯延後離開，再做一兩個星期。克里斯完全不考慮。「亞歷克斯一下定決心，就不再改變。」韋恩惋惜道：「我甚至願意為他買到費爾班克斯的機票，讓他能再工作十天，以便他能依原計畫在四月底前抵達阿拉斯加。但他說：『不行，我要搭便車到北方去。搭機就是欺騙，會破壞整個行程。』」
（Mark Twain：The Adventures of Huckle Berry Finn）
「我們談了幾小時書籍；迦太基沒有多少人愛談書。他不斷地談馬克吐溫，天哪，他真有趣，我真不希望那個晚上結束。我非常期待今年秋天能再見到他，我無法忘懷他，腦海裡一直浮現他的臉孔——當天他就坐在你現在坐的那張椅子上。想想看我只和亞歷克斯共度了幾個小時，卻為他的死那麼難過，實在很教人驚奇。」
——史托，《孤單：回歸自我》
龐大的約翰．狄爾8020（John Deere 8020）農具機靜靜地停在落日餘暉中，四周是收割了一半的南達科他州高粱田。韋恩沾滿泥濘的球鞋由聯合打穀機的口中露出來，彷彿機器正一口吞噬他，彷彿長滿雜草的金屬正在消化它的獵物。「拜託，把那渾蛋鉗子拿給我！」由機器深處冒出憤怒而沉悶的聲音：「你們這群傢伙是不是忙著把兩手插在口袋裡，站在旁邊袖手旁觀？」打穀機在這幾天裡已經壞三次了，韋恩急著想在夜色降臨之前更換手很難搆著的「軸襯」。
然而，克里斯在性方面明顯的天真無邪，是受了我們文化的引導；貞潔無欲的人格似乎備受推崇，至少某些知名的這類人士確是如此。他對性方面矛盾的情感和其他一心一意擁抱原野的名人相呼應——最有名的是梭羅（終其一生都是處男）及博物學家繆爾（John Muir），更不用提其他數不清、叫不出名的朝聖者、探尋者、冒險者和不適應環境的人。就像其他所有受曠野誘惑的人一樣，克里斯受到各種欲望驅使，把性|欲拋諸腦後。就某方面來說，他的渴望強烈得很難以與人的接觸來抑止。他雖可能受到女人幫助的誘惑，但在和大自然結合、和宇宙合而為一的期待下，這種誘惑微不足道。因此，他朝北而去，前往阿拉斯加。
克里斯向韋恩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蓋兒保證，他在北方的遊歷結束之後，就會回到南達科他州，至少回來度秋天。之後，再看情況而定。
但這並不表示孤獨、有創造力的追求本身是病態的……
韋恩這邊倒不關心克里斯的家庭問題：「不論他是為了什麼理由煩惱，我想一定有其原因。既然他已去世，我也就不想追究了。如果亞歷克斯現在在這裡，我一定會生氣地告訴他：『你究竟在想些什麼？這麼久不和家人聯絡，視他們如敝屣！』有個為我工作的孩子，甚至連父母親都沒有，但他卻從未抱怨。不論亞歷克斯的家人是怎麼回事，我保證我見過比他情況更糟的。我了解亞歷克斯，我想他可能是和父親有齟齬，又不能置之不理。」
描述一個人離開他的家庭，但沒有說是什麼原因。
有時，太早經歷生離死別的悲傷，
逃避的行為是一種保護兒童避免行為混亂的反應。
在迦太基的最後一晚，克里斯和韋恩一夥人在「餘興」酒館狂歡，傑克．丹尼爾（Jack Daniel）的歌聲四處流洩。教人吃驚的是，克里斯坐在鋼琴前，他從未提過他會彈琴，但他開始敲出夜總會味道的鄉村曲調、爵士和湯尼．班奈特（Tony Bennett）的曲子。「他並不是強迫聽眾欣賞、自我幻想有才華的醉鬼，」蓋兒說，「亞歷克斯真的會彈，我的意思是說，他彈得很好。我們全都著了迷。」
「我的印象是，這次阿拉斯加之旅是他最後一次大探險，」韋恩說：「他想要安定下來。他說要寫一本關於他的旅行的書。他喜歡迦太基。因為他的學歷，沒有人覺得他會終其一生待在天殺的穀倉裡工作。但他的確想要回來一陣子，在穀倉裡幫我們的忙，順便想想下一步要做什麼。」
道德的潔癖
亞歷山大
四月十八日。今晨搭貨運火車抵達白鮭鎮。我一切順利。今天我要越過邊界向北朝阿拉斯加而去。代我問候每一個人。保重。亞歷克斯。
克里斯回到迦太基不久的那個春天，韋恩向他介紹他斷斷續續長期交往的女友——蓋兒．布洛（Gail Borah），一名身材嬌小、黑眼睛的女子，如蒼鷺般纖瘦，有著細緻的五官和金色的長髮。三十五歲的她已經離婚，有兩個青春期的子女。她很快就和克里斯親近起來ｗww•hｅtｕbｏoｋ.ｃom.ｃoｍ。蓋兒說：「他起先有點害羞，不容易和人相處。我只覺得那可能是因為他孤單慣了。」
貞潔和道德無瑕是克里斯經常思索的特質。的確，在發現他遺體的巴士裡有一本故事集，其中包括托爾斯泰的《克羅采奏鳴曲》（The Kreutzer Sonata），故事裡原為貴族的苦行者主角公開指責「肉體的需求」。在摺角的書頁中，有幾段這樣的段落被畫上星號或做了記號，書頁邊緣以克里斯獨特的筆跡寫上祕密的記號。另外，在巴士上找到的梭羅《湖濱散記》〈更高的法則〉（Higher Laws）那一章中，克里斯在以下這段文字上畫了記號：「貞潔是男人成熟的過程；所謂的天才、英雄主義、神聖等等，只是其後的不同果實。」
亞歷克斯
「亞歷克斯從沒向我提過女朋友之類的事情，」韋恩說：「雖然他提過將來想要結婚，組織家庭。但你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會輕易建立男女關係，他不是那種只想找女孩子上床的人。」
韋恩，這是你最後一次聽到我的消息。我兩天前抵達此地，在育康區搭便車不太容易，不過我終究還是到了。
韋恩感受到克里斯和他父母親之間的冷漠，恰和他在迦太基展現的熱情相對比。他外向，而且心情好的時候特別有魅力，吸引了許多人。當他回到南達科他州時，已經有信件等著他，是他在路上遇見的人寫來的。韋恩記得其中包括「一個對他非常著迷的女孩寫來的信，他在一個叫做田布克杜的地方認識她的——我想那是個營地。」但克里斯不論對韋恩或是對蓋兒，都沒有提到任何韻事。
——馬克吐溫，《頑童流浪記》
「亞歷克斯常坐在『餘興』酒館的吧檯上讀皮帶，一連幾個小時，」韋恩說：「好像在為我們翻譯象形文字似的。他刻在皮帶上的每一幅圖畫，都有一個長遠的故事。」
「他有迷人的特質，」瑪麗解釋說，她坐在擦得亮晶晶的胡桃木桌前，當晚克里斯就在這張桌子上用餐。「亞歷克斯看起來好像比二十四歲老得多，令我印象深刻。不論我說什麼，他總想更進一步知道我話中的含意，想更了解我會這樣想，他渴望知道更多。他和我們大家不一樣，他是那種堅持要實現信仰的人。」
一輛龐大的牽引機等在前方，韋恩的員工羅德．渥夫（Rod Wolf）必須拖一堆向日葵籽到北達科他州恩德林，他答應載克里斯到州際九十四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