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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斯加之死

作者:強.克拉庫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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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朝聖的旅客

第八章 朝聖的旅客

約翰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飛到卡希特納冰河,開始登山,但只進行十四天就取消了。據說,他告訴送他前往曠野的駕駛員:「帶我回家,我不想死。」兩個月後,他又開始第二次的嘗試。然而,在許多人前往阿拉斯加山登山探險活動的起點——狄納利南方的托基納村中,他住的小屋起火燒成瓦礫,他的設備和他視為畢生心血、大量累積的筆記、詩和私人日記皆化為灰燼。
約翰有這方面的天才,一有機會就往峭壁跑,不能去攀爬時,則著魔似地訓練自己。他每天做四百個伏地挺身,疾走兩哩半的路去上學;下午他步行回家,到了家門口,又掉頭走回學校,再折返回家。

或許人們無可避免地會拿克里斯和約翰互相比較;不過也有人拿克里斯和卡爾.麥可昆(Carl McCunn)的例子相較。卡爾是一名和氣但散漫的德州人,一九七〇年石油榮景時,他發現阿拉斯加縱貫輸油管建設計畫裡,有個待遇不錯的工作機會,於是遷到費爾班克斯來。一九八一年三月初,當約翰最後一次攀登阿拉斯加山脈時,卡爾雇了一名飛行員,專機飛到靠近柯林河的遙遠湖泊上,大約在布魯克斯山脈南緣的育康堡東北方七十五哩處。
到九月底,雪已經堆積在凍原上,湖面也已經結冰。卡爾帶來的補給品已經吃光,因此他嘗試採集玫瑰花莢,設陷阱捕捉野兔,甚至一度食用漫步到湖邊病死的北美馴鹿屍體。然而到了十月,他體內的脂肪已經消耗殆盡,在酷寒的長夜中很難保持溫暖。「城裡一定有人會認為發生了什麼問題,以致我居然到現在還沒有回去。」他寫道。但依然沒有飛機出現。
「幾週來,約翰都在薛爾頓山屋附近徘迴,這是位於山區中央、露絲冰河旁的一間小木屋,他的朋友凱特.布爾(Kate Bull)當時正在攀登附近的區域。布爾說約翰很疲憊,也比平時粗心,他用向赫德森借來的無線電呼叫赫德森,讓他送更多補給品來,然後把借來的無線電還給赫德森。無線電是他唯一可用來求救的工具,但他說:『我不再需要這個了。』」

我向他打招呼,他含糊地回答,然後我們停下來在毛毛雨中聊了一下。我並沒有問他為什麼扛一根浸濕的木頭進入林間,這兒已經有很多木頭了。我們誠懇地互相問候,接著就分道揚鑣。
「他相信人類已經變為退化的生物,」麥可金妮解釋說:「他的目標就是要回歸自然的狀態。他永遠以不同的時代來做實驗——羅馬時代、鐵器時代、銅器時代。到最後,他的生活形態有新石器時代的成分。」
(Theodore Roszak:In Search of the Miraculous)
為了宣揚政見,他計畫在冬天帶最少的食物,單獨攀登狄納利峰的南面山脊,也就是最險峻的部分。他想要強調一般美國人飲食的浪費和不道德。為了訓練,他把自己浸在裝滿冰塊的浴缸裡。
由那場簡短的對話,我推斷他就是本地人稱為「嬉皮灣市長」的知名怪人——嬉皮灣(Hippie Cove)是城北海岸沿線彎曲的部分,吸引了許多長髮的旅人,「市長」在附近住了多年。嬉皮灣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像我一樣,夏天才來柯多瓦,希望能找到高薪的捕魚工作,如果不成,至少可以在鮭魚罐工廠找到工作。但市長卻與我們不同。
——羅斯札克,《追尋奇蹟》

「那可能是他們飛走之後又回來再巡視了一遍的原因,但那一次我卻沒有發出任何信號(其實我可能甚至在飛機經過時背對著飛機),他們可能因此把我當成怪人而把我拋諸腦後。」
不過在費爾班克斯山友的小圈子裡,約翰卻被視為英雄。他公開做了一次攀登杭特山的幻燈片展,布萊迪描述這次的展示說:「令人難忘。真是令人驚奇的演說,完全無拘無束。他滔滔不絕地訴說所有的想法和情感、對失敗的害怕以及對死亡的恐懼,讓人覺得好像當時你和他一起在山上似的。」在壯舉之後的幾個月,約翰發現,成功不但沒有消除他心中的惡靈,反而更刺|激了它們。
吉恩似乎很平靜地接受他的假設失敗。四十九歲的他,很高興地宣布要「重新訂定」目標,然後他打算「背著行囊,踏遍全世界:我希和_圖_書望每天能走十八至二十七哩,每星期七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但這個旅程並沒有開始,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人們發現吉恩面朝下倒在他的小木屋裡,刀子穿過心臟,驗屍官說致命的傷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並沒有留下遺書,也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暗示,說明為什麼他會在那時以那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永遠沒有人會知道。
「卡爾去的是阿拉斯加遙遠的不毛之地。」史托普說:「在那裡,冬天比地獄還要冷。有些人處在他的情況下,也許會想辦法走出去或過冬,但要這麼做必須非常有策略。例如也許你得收集自己的糞便;你得變成老虎、殺手、動物之類。但卡爾太退縮,人也只是個花|花|公|子。」
這裡是阿拉斯加。
他以植物根部、漿果、海藻維生,用矛和陷阱獵捕野獸野禽,衣衫襤褸,忍受嚴冬,對於這種艱苦的生活,似乎樂在其中。他位於嬉皮灣上的房子是沒有窗的茅舍,是他親手蓋的,不用鋸子、也不用斧頭。麥可金妮說:「他可以花幾天時間用尖石頭磨穿木頭。」
克里斯並不怎麼符合在曠野中死亡的典型。雖然他在曠野間舉止輕率粗野,而且粗心到有勇無謀的地步,但他並非無法勝任——否則他不可能在那兒待了一百一十三天。而他既不是瘋子,不是反社會者,也不是社會遺棄的人。克里斯是另一種人——雖然究竟是什麼很難說,也許可以說他是個朝聖的旅客。
他的真名是吉恩.羅塞里尼(Gene Rosellini),是富裕的西雅圖餐飲業者維克多.羅塞里尼(Victor Rosellini)最年長的繼子,也是一九五七至一九六五年頗受愛戴的華盛頓州長亞伯特.羅塞里尼(Albert Rosellini)的堂兄弟。吉恩年輕時是運動健將,也是聰穎的學生,他愛讀書,練瑜伽,也是武術專家。在高中和大學時代,他的平均成績是完美的滿分,也曾先後在華盛頓大學和西雅圖大學埋頭苦讀人類學、史學、哲學和語言學,累積了數百個學分,卻沒有取得學位,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他認為追求知識本身就是有價值的目標,不需要外在的認可。
一名讀者質疑:「為什麼打算『在荒野中住幾個月』的人,竟會忘記童子軍的第一信條:準備妥善?為什麼會有子女造成他的父母和家庭這樣永久而深沉的痛苦?」
約翰身材矮小,僅有五呎三吋高,擁有體操選手般小精靈似的臉孔,和結實、精力充沛的體魄。在朋友的印象裡,他是不善交際的男孩,有粗俗的幽默感和古怪、幾乎可以說躁鬱的個性。

經過八十一天筋疲力盡的危險攀登後,約翰攀上了位於狄納利南方的阿拉斯加山脈中,高達一萬四千五百七十三呎的杭特山山頂。他另外又費了九星期的時間下山,只比上山略輕鬆一點;約翰總共在山上獨自過了一百四十五天,最後回到文明世界時,他身無分文,於是他向送他離開山區的飛行員克里夫.赫德森(Cliff Hudson)借了二十美元。然後回到費爾班克斯,他在那兒唯一能找到的工作是洗盤子。
不久,約翰參與學校理事會的競選活動。主張學生應有無限制的性行為,以及迷|幻|葯應予合法化。不出眾人所料,他沒有被選上。接著他立刻又參加另一場政治選舉,代表「餵飽饑餓黨」(Feed-the-Starving Party)參選美國總統,主張這個星球不應有人死於饑餓。
不久,吉恩離開學術環境,離開西雅圖,沿北方海岸經過英屬哥倫比亞和阿拉斯加,在一九七七年抵達柯多瓦。在城邊的森林間,他決定終其一生專注於偉大的人類學實驗。
就像海明威的作品中所描述的,
要了解約翰不穩定的原因倒不難。他的父母在他少年期時離了婚;他母親一直有嚴重的心理疾病;約翰的哥哥比爾和他最親密,但比爾在少年時期因跳火車失去了一條腿。一九七三年,比爾寫了一封謎般的信,模糊地提到要長期旅行,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今天,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怎麼了。等到約翰學會爬山,他的八名密友和山友先後意外喪生或自殺身亡。如果說這樣接二連三的不幸,對約翰年輕的心靈造成了嚴重的打擊,並不為過。
最尖刻的批評來自一封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的信,寄自北極圈北部喀布克河和-圖-書畔的小村落安布勒。來信者是一名白人作家和教師,來自華府,名叫尼克.詹斯(Nick Jans)。他說明寫信時已經凌晨一點,又喝了幾杯老酒,因此寫起來洋洋灑灑:
幾年後,有一名越戰老兵在卻克宜茲克東部的黑河建了一座小木屋,以便「遠離人群」。到了二月,他因糧食吃光而餓死,而他顯然沒有企圖自救,因為在下游三哩處就有一座小木屋,裡面貯滿了肉類。記者賀格蘭寫到他的死亡時指出,阿拉斯加「可不是尋求隱居經驗或愛好寧靜風格的好地方。」
八月下旬,白晝逐漸變短,布魯克斯山已經入秋,氣候變寒,想到沒有人會來載他離開山區時,卡爾開始擔心。他在日記中承認:「做離開此地的安排時,我想我該更有遠見。」他日記中的重要部分,在他死後由克拉斯.凱普斯(Kris Capps)代為發表在《費爾班克斯礦工報》上。他在日記上接著寫道:「我不久就可以知道結果。」

極度樂觀的卡爾

克里斯死在阿拉斯加,其撲朔迷離的死因經新聞媒體報導後,許多人認定這孩子必定是有什麼事煩心。《戶外》雜誌上關於克里斯的那篇文章引來不少迴響,其中有許多信件對克里斯大加撻伐,還有我。因為身為那篇文章作者的我,竟然公然讚美人們視為愚蠢無謂的死亡。
克里斯做作禁慾主義和假借文學名義的姿態,加重而非減少了所犯的錯誤……克里斯的明信片、筆記和日記……讀來就像中上程度、卻裝模作樣的高中學生寫的——或者,是不是我忽略了什麼?
彷彿自訂的規律生活還不夠嚴苛似的,吉恩在不為食物忙碌的時候,還強迫自己運動。他整天做柔軟體操、舉重、跑步,背上經常背著一袋石頭。一年夏天,他平均每天步行十八哩。

特立獨行的約翰

過去十五年來,我在曠野見過幾個像克里斯這樣的人。故事都一樣:充滿理想、精力充沛的一個年輕人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曠野,最後惹上麻煩。克里斯一點也不特別;很多這樣的人在本州遊蕩,故事都成陳腔濫調了。唯一不同的是克里斯的結局是死亡,而他的蠢行卻由媒體大加報導……傑克倫敦在〈生火〉故事裡並沒有錯;克里斯終究只不過是傑克倫敦書中主人翁在二十世紀的拙劣模仿者而已。他凍死是因為他不顧勸告,過於自傲……
帶著你的創傷到曠野療傷、轉變心情、休養等等。
這麼做雖然能夠獲得極佳的洞察力,


約翰開始思緒不寧。布萊迪回憶道:「約翰經常自我批判,自我分析,嚴重到無法克制的地步。他時常帶著寫字板和一疊筆記紙做詳細的筆記,記錄他每天所做的每一件事。我記得有一次在費爾班克斯鬧區遇到他,當我走近時,他就拿出筆記本,記下他見到我的時間,並且記錄其實並沒有什麼的談話內容。我們見面的記錄就有三、四頁,前面還有他當天草草記下的其他事物。他一定有一堆又一堆那樣的筆記,但我相信除了對約翰之外,它們一點意義都沒有。」
例如,有一名反文化的理想主義者,他在一九七〇年代初期穿過塔納納村,宣稱終其餘生要「和大自然互通聲息」。隆冬時分,一名田野生物學家在近托弗地的空屋內,發現了他所有的家當——兩支來福槍、露營裝備、一本寫滿關於真和美和深奧生態理論等等毫無條理的胡言亂語,屋內滿是雪堆,但這名年輕人卻杳無蹤跡。
藍達爾在《斷裂點》(Breaking Point)一書中道道:
吉恩、約翰、卡爾和克里斯有其相似之處。就像吉恩和約翰一樣,克里斯是個尋覓者,對大自然無情的一面有不實際的幻想。就像約翰和卡爾一樣,他毫無常識,但和約翰不同的是,他並無心理上的疾病;而他和卡爾不同之處,則在於遭遇困難時,他並未幻想有人會自動出現拯救他。
卻不是永久生活之計。
抵達柯多瓦十年後,他告訴《安克拉治日報》的記者黛博拉.麥可金妮(Debra Mckinney)說:「我想知道,人類有沒有可能不靠現代科技而生存。」他懷疑,人類是否能夠回到長毛象和劍齒虎出沒的時代,像老祖宗那樣的生活,抑或我們和*圖*書已脫離我們的根源太遠,因而沒有火藥、鋼鐵和其他文明產物,就無法生存。吉恩以他一向注重細節的頑固天性,摒棄了生活中所有的工具,只留下自己用雙手以自然材質製作的原始工具。
——賀格蘭,《沿黑河上行》
但對無法把心靈傷害化為有意義的藝術或思想的人,
在美國,我們一向相信捨棄一切、回歸自然,就能得到自由:
但當天並沒有飛機來,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沒有。最後,卡爾查看打獵執照的背面,在這張小紙上印著緊急時和飛機溝通的手勢,才了解為什麼沒有人來救他。「我記得我舉起右手,高聳肩膀,在飛機第二次經過時,搖晃著我的拳頭。」卡爾寫道:「但這是歡呼的手勢,就像你的球隊達陣得分。」不幸的是,他太晚才知道,舉起一隻手臂的意思是「一切順利,不需要援助」,而要表示「SOS,迅速援助」的話,他應舉起兩隻手臂。
如果你的傷不太嚴重,這樣做的確就能生效。
還有一九八一年我在威廉王子灣岸碰到的任性天才。當時我在阿拉斯加柯多瓦外的林中露營,打算在拖網漁船上找個水手的工作,但卻徒勞無功。我在那裡等待機會,一直到漁獵部宣布第一個商業捕鮭季開始。一天雨天下午,我在城裡和一名邋遢而浮躁、四十歲左右的人不期而遇。他留著雜亂的鬍子,髮長及肩,用一條骯髒的尼龍頭帶紮起。他快步走向我,因為肩上扛著六呎長的木頭而拱著背。
「同樣地,」史托普解釋說:「卡爾也會幻想有人會發現他有了麻煩,並為他搬救兵。即使在餓死邊緣,他可能還幻想著有人會在在最後一分鐘,帶著整整一飛機的食物來救他。但他的幻想實在太離譜,沒有人能夠幫得上忙。卡爾愈來愈饑餓,等他最後終於明白沒有人會來救他時,已經太虛弱,以致於沒有辦法進行任何求救行動了。」
這些持反對意見的郵件大多是阿拉斯基人寄來的。住在史坦必德小徑前端小村落希利的一位居民寫道:「在我看來,亞歷克斯是個瘋子。作者描述的是一個人放棄一小筆財富、拋開親愛的家人,放棄自己的車子、手錶和地圖,把最後一點錢燒光,然後步入希利以西的曠野之中。」
彷彿單獨在冬季攀登高峰還不夠困難似的,這一次他決定在這場生死之賭裡提高賭注,由海平面開始攀登,也就是必須先從庫克灣走一百六十哩辛苦而迂迴的路,才能到達山腳下。他在二月間開始由海濱向北行,但他的熱忱在距山峰三十哩的露絲冰河下游就煙消雲散,於是又撤回到托基納。不過,三月間他再度下定決心,再次從事孤獨的旅行。離城之前,他告訴他視為朋友的飛行員赫德森說:「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一九七八年三月,約翰開始驚人的遠征,單獨攀登杭特山東南支脈,這是從沒有人攀登過的路線,過去曾經有三隊登山菁英嘗試,卻都不幸失敗。記者葛林.藍達爾(Glenn Randall)在《登山》雜誌描寫這次的壯舉,據他報導,約翰描述他攀登時的伴侶是「風、雪和死亡」:
約翰被這樣的損失擊垮了。火災隔日,他自行前往安克拉治精神病院,但又在兩個星期後離開,他認為有某種陰謀想將他永遠趕走。一九八一年冬季,他展開另一次狄納利遠征單獨之旅。
「卡爾是個友善、人緣很好、很淳樸的人,」史托普回憶道:「他似乎很聰明,但卻有愛作夢、不切實際的一面。他喜歡耍派頭,喜歡喝酒、聊天、跳舞。他非常負責,但偶爾他卻會一時興起,憑衝動、虛張的勇氣和派頭做事。卡爾到曠野去,竟忘記安排人接他回來,倒不足為奇;光怪陸離的事我見得多了。我有幾個朋友,不是淹死、慘遭謀殺,就是在奇怪的意外中喪生。在阿拉斯加,你會習慣各種奇怪的事情。」
卡爾的食物供應縮減到幾乎什麼都沒有,他在日記中寫道:「我非常擔心,坦白說,我有點害怕。」溫度降到華氏零下五度(約攝氏零下二十度左右),他的手指和腳趾都長出了凍瘡。
四月一日約翰出現在露絲冰河的西北支流,那是他最後的蹤跡。他的足跡朝著狄納利東壁,直穿過巨大裂縫形成的迷宮而去,可見他一點也不打算克服眼前的危險。此後再也沒有人看過他;大家猜測他可和-圖-書能踏穿薄弱的雪橋,墜入深不見底的裂縫中而身亡。國家公園管理處在他失蹤後的那星期中,從空中搜索了他預定要走的路線,但毫無所獲。山友後來在薛爾頓山屋內發現約翰的裝備箱上有張紙片,上面寫著:「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三日下午一點四十二分,我最後一吻。」

「我個人看不出克里斯的生活型態或曠野主義有什麼積極正面的意義,」另一名讀者來信指責:「刻意以簡陋的裝備進入曠野,經歷瀕死的體驗,並不會讓你成為比較好的人,只會讓你成為好狗運的倖存者。」
那是阿拉斯加極冷的三月,到了月底,穆格斯.史敦普(Mugs Stump)在露絲冰河上游碰到了約翰。史敦普是世界知名的登山家,一九九二年去世於狄納利;當時他剛剛在附近走完了「摩西齒峰」的困難新路。和約翰邂逅不久之後,史敦普到西雅圖來看我。他說:「約翰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他行為古怪,總談些瘋癲的事。他應該是在進行冬日攀登狄納利的壯舉,但身上卻沒帶任何裝備,只穿著一件廉價的連身式摩托雪車服,甚至連睡袋都沒有帶。他所有的食物只是一包麵粉、一點糖,和一大罐的食用油。」

阿拉斯加知識份子對這個故事的看法是,克里斯只是另一個不切實際、準備不周、缺乏經驗的青年,他來到曠野,希望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卻只找到蚊群和孤寂的死亡。過去這些年來,也有數十名邊緣人步入阿拉斯加曠野,卻再也不見蹤影。有些人則深深植入阿拉斯加人共同的記憶裡。

嬉皮灣市長

(Edward Hoagland:Up the Black to Chalkyitsik)
史托普說:「想像有人神奇地出現拯救他,這的確是卡爾的作風。他是運輸工會會員;他駕駛卡車,有很多時間得坐在車裡等待工作繼續或作白日夢,難怪他會想去攀爬布魯克斯山。對他而言,這是非常認真的旅程,有整整一年的時間他不停地思索、計畫或算著這件事,在休息時和我討論該帶些什麼裝備。但除了細心的計畫之外,他也有一些不成熟的幻想。」
這種教人驚駭的疏忽在卡爾的舊識馬克.史托普(Mark Stoppel)眼中,倒不足為奇。史托普是一名費爾班克斯青年。在卡爾出發前往布魯克斯山脈前不久,兩人在油管工程中共事了九個月。
如發泡蛋白般輕盈的雪簷凌空突出一哩遠;垂直的冰牆,就像一桶半融化、又重新結凍的冰塊那般易碎。它們使山脊兩側又窄又陡,想通過此地的最好辦法是叉開雙腿而行。有時候痛苦和寂寞打敗了他,使他崩潰哭泣。
十一月,吃下了最後的存糧,他覺得虛弱、暈眩;寒冷蹂躪著他瘦削的身軀。他的日記寫著:「雙手、鼻子與雙腳的情況愈來愈糟,鼻端腫脹、起泡、結痂……這的確是緩慢而又痛苦的死法。」他曾經想到離開安全的營地,徒步走向育康堡,但又覺得自己不夠強壯,可能在抵達之前就會因為筋疲力竭和嚴寒而倒下。
吉恩的「實驗」延續了十年以上,但最後他覺得促使自己這麼做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
我總認為,人是可能回到石器時代的,成年之後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針對這個目標安排調整自己。最後這十年,我可以說自己真切體驗石器時代人類的身體、心理和情感情境。但最後還是得面對現實。我現在知道人類不可能離開大地而活。
山友兼同學的詹姆斯.布萊迪(James Brady)說:「我第一次碰到約翰時,他穿著黑斗篷,戴著艾爾頓,強式、鏡片中央有顆星星的眼鏡,在校園昂首闊步。他帶著一把廉價吉他,用寬膠帶黏著,為任何願意聽他演奏的人,彈唱那走了調、述說他的冒險歷程的歌曲。費爾班克斯經常吸引很多古怪的人,但就算以費爾班克斯的標準來看,他還是很古怪。他格格不入,很多人都不知道該怎麼和他來往。」
「克拉庫爾如果覺得『亞歷山大,超級遊民』不是瘋子,那麼他自己就是瘋子。」來自阿拉斯加北極鎮的來信這麼主張:「克里斯太過分了,因此在阿拉斯加碰了壁。」
畢竟,有創意的天才投身於病態的困境可能是種壞習慣,https://m.hetubook.com.com
安克拉治日報以頭版報導吉恩的死和他古怪的生活方式。相對的,約翰.莫倫.瓦特曼(John Mallon Waterman)的勞苦生活所吸引的注意就少得多。約翰生於一九五二年,在克里斯成長的華府郊區附近長大。他父親老瓦特曼是音樂家和自由作家,小有名氣,曾為數位現任總統、前總統和其他知名的華府政壇人士撰寫演說詞;此外,他也是登山專家,在三個孩子很小的時候,就教他們登山。約翰是次子,十三歲時首次攀岩。
讓他致死的無知,其實只要地質學會的四分儀和一本童子軍手冊,就可以避免。雖然我同情他的父母,但卻並不憐憫他。……這樣任性的無知……也就是不尊重大地,和艾克森石油的維德茲油輪(Exxon Valdez,在阿拉斯加近海漏油,是美國最嚴重的油輪漏油事件)一樣的傲慢——另一個準備不足、過度自負的人因缺乏應有的謙遜,在大自然裡莽莽撞撞、焦慮不安。這兩個例子只有程度上的不同。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害怕。」卡爾在十一月底,日記接近尾聲的地方這麼寫著。他的日記現在已經累積了一百頁藍條紋的活頁紙。「上帝,請原諒我的弱點和我的罪惡。請照看我的家人。」隨後,他斜倚在營帳上,把點三〇─點三〇口徑的槍指在自己額頭上,扣下扳機。兩個月後,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阿拉斯加州警找到了他的營帳,在帳棚內發現他瘦弱的屍體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
一九六九年,十六歲的約翰攀上麥金萊山(他稱之為狄納利〔Denali〕,像其他阿拉斯加人一樣,他喜歡這座山的亞薩巴斯卡語〔Athapaskan〕名字。),成為登上這座美洲最高地形第三年輕的人。接下來的幾年,他在阿拉斯加、加拿大和歐洲,有更教人矚目的成就。直到一九七三年前往費爾班克斯,在阿拉斯加大學就讀時,約翰已經擁有「北美洲最有前途山友」的聲譽。
然而,這裡不是密西根,也不是福克納描述的密西西比森林。
一週又一週過去了,卡爾可以感受到冬日加速地降臨。他的糧食補給愈來愈少,使他深深悔恨自己竟把所有的獵槍子彈丟入湖裡,只留下一點。他寫道:「我不斷地想著兩個月前我丟掉的獵槍子彈,原本有五盒,當時我看著這些子彈,覺得自己帶這麼多來實在太傻了。(簡直自己好像是個戰爭販子。)……真聰明!誰知道我居然會需要它們,以保障自己不會餓死呢?」
三十五歲的卡爾是業餘攝影家,他告訴朋友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拍攝野生動物的照片。他帶著五百卷底片飛入曠野,還帶了點二二、點三〇─點三〇口徑的來福槍、獵槍和一千四百磅的補給品。他打算在曠野待到八月,但不知為什麼他卻忘了安排飛行員在夏日將盡時將他送回文明世界,結果賠上自己的生命。
史托普繼續說:「例如,卡爾不想自己一個人到曠野裡去。他原來最大的夢想,是離開文明世界,和美女到曠野中同住。他對幾個和我們一起工作的女孩有興趣,也花很多時間和精力,想要說服蘇、芭芭拉或任何一個女人陪他前往曠野——但這實在是天方夜譚。我的意思是,在我們工作的『七號抽油站』油管營地中,男女比率大約是四十比一,根本不可能有女孩願意和他一起去。但卡爾是個愛作白日夢的花|花|公|子,一直到飛向布魯克斯山之前,他還不停地希望有個女孩會改變心意,決定和他一起走。」
如果研究以前其他有相同奇特經驗的人,或許能讓我們對克里斯的悲劇有更進一步的了解。如要這麼做,我們必須把焦點離開阿拉斯加,移到南猶他州光禿岩石的峽谷。一九三四年,在那裡,一位特別的二十歲男孩步入沙漠,永遠沒有再出現。他的名字是艾佛芮特.瑞斯(Everett Ruess)。
後來,在一個凜冽的九月上午,救星似乎近在眼前。當時卡爾正用剩下的子彈追捕鴨子,突然飛機的引擎聲劃破了寂靜,很快地,飛機就在他頭上盤旋。飛行員見到下面的營帳,降低高度飛了兩圈靠近觀察。卡爾激動地揮舞螢光橙色的睡袋袋子。那架飛機配備的是輪子而非浮筒,因此無法降落,但卡爾卻確定飛行員已經看見他,並會招來一架水上飛機救他。他信心滿滿地在日記上寫著:「在他繞行一圈之後,我就不再揮手,忙著打包行李,準備拔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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