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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斯加之死

作者:強.克拉庫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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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探索靈魂的原鄉

第十七章 探索靈魂的原鄉

——並非我們曾經聽說的大地之母,也不容人類踐踏或埋骨

克里斯高中越野賽跑隊的朋友霍洛維茲曾想過:「克里斯生錯了時代,他尋找的是如今社會所不能給予人的冒險和自由。」克里斯前來阿拉斯加,主要是希望在未知的蠻荒中流浪,在地圖上找到一塊空白之處。然而在一九九二年,地圖上已經沒有任何空白點——不但阿拉斯加沒有,任何地方都沒有。但克里斯卻依著自己特殊的邏輯,找出一個解決這種困境的好方法:他乾脆不用地圖。至少在他心中,這塊土地就是無名之地。
沒有好的地圖,克里斯不知道有一條鋼纜橫跨河上,因此他研究泰克藍尼卡河洶湧的急流後,下了錯誤的判斷,認為不可能達到東岸。他以為自己逃生之路已遭截斷,因此回到巴士之中——基於他對地形的陌生,這是合理的舉動。但他為什麼待在巴士裡,直到餓死為止?為什麼他不在八月水位較低較安全時,再次嘗試渡河?
「絕對是馴鹿,」山繆輕蔑地插嘴:「我在報紙上讀到他自以為射下一隻麋鹿時,立刻就知道他絕不是阿拉斯加人。麋鹿和馴鹿差別可大了,真的差很多,連這都分不清,實在夠愚蠢了。」
究竟這個佔有我的天神是什麼?
戴爾邊以棍子撥弄爐火邊說:「我覺得我情不自禁地認同這個人,我實在不願承認,但要是時光倒流,處在這種險境中的可能是我。我第一次來到阿拉斯加時,可能和克里斯非常像:一樣生澀、一樣熱切。而我也相信許多阿拉斯加人初到此地時,和克里斯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包括很多批評他的人在內。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對克里斯這麼嚴苛的緣故,因為克里斯也許讓他們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在克里斯放棄渡過泰克藍尼卡河的一年又一週後,我站在河對岸——東岸公路這邊,看著翻騰的河水。我也想要渡河,想親訪巴士,想看看克里斯死亡的地點,以便進一步了解這一切為什麼發生。
晚上九時,我們繞過小徑中的一個彎道,在一小塊空地邊緣看到了巴士。粉紅色的雜草叢長得比輪軸還高,阻塞了車輪框。費爾班克斯一四二號公車就停在白楊樹叢旁,位於小斷崖邊緣十碼處,亦即俯看蘇夏納河和小支流會合點的高地後方。這是個很迷人的環境,開闊而光線充足,很容易了解為什麼克里斯決定在這裡設營地。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克里斯待在蘇夏納河邊那些日子裡。
在巴士前半部,克里斯把瓶罐碗碟堆在煤油燈旁臨時拼湊的三夾板桌子上。另外還有一個非常專業地壓出「R .F .」縮寫字樣的長皮製刀鞘,這是隆納德在克里斯離開沙爾頓市時送給他的彎刀刀鞘。
這是偶像崇拜和迷信之地,
一小時後,我們在逐漸黯淡的光線下升起了火。暴風雨已經過去了,滌淨了天空中的陰霾,遙遠泛光的山坡清晰地浮現出來,火紅的夕陽餘暉在西北地平線的雲底燃燒。戴爾取出一些去年九月他在阿拉斯加山所射的麋鹿肉,放在已經燒黑的烤架上,這是克里斯用來炙烤獵物的烤架。鹿肉的脂肪爆開,滴在煤炭上嗤嗤作響。我們用手拿著多軟骨的肉,一邊拍蚊子,一邊談論這個我們從沒見過的怪人,試著理解他怎麼會失敗,為什麼有些人因為他死在這裡,就這麼強烈地輕視他。
因為很少人在春夏月份渡過泰克藍尼卡河,因此大部分的路徑都不明顯,而且灌木叢生。就在過河後,小徑向西南蜿蜒,向上通往湍急的溪床。由於海狸已經在溪上精心建造了堤壩網,因此小徑直接穿越三英畝左右的沉滯水域。海狸塘從不會超過及胸的高度,但水很冷,而且隨著我們在水裡向前移動,我們的腳也使河底的污物翻騰,發出陣陣腐爛泥沼的瘴氣臭味。
每天會遇見的事物,每天接觸的事物:
我不怕任何我身體可能害怕的幽靈鬼怪,因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戴爾目前在位於安克拉治的阿拉斯加太平洋大學執教,以長形岩石曠野山脈歷險而享譽全州;他另外幾項偉大的成就包括:徒步走過布魯克斯山脈整整一千哩;在華氏零下的氣溫下,滑過兩百五十哩的雪地,越過北極國家野生保育區;橫越七百哩阿拉斯加山頂峰,率先登上三十座以上的和_圖_書北方的山峰和峭壁。除了克里斯因運氣不好而死亡外,戴爾並不覺得他受人尊重的作為和克里斯的冒險有什麼兩樣。
我們四人都到達峽谷西邊之後,又花了三十分鐘砍伐樹林前進,好不容易才回到史坦必德小徑。我們之前走過的十哩小徑——從我們停車處到河水之間的路段,是路況不錯、標示清楚、且較常有人經過的路段,但接下來的十哩,狀況則完全不同。
在山繆和湯普森發現克里斯的屍體後不久,我曾向他們請教了一些問題。他們斬釘截鐵地表示,這個大骨架是馴鹿(caribou)的殘骸,而且還嘲笑新手克里斯竟然把馴鹿當成麋鹿。湯普森告訴我:「狼弄散了一些骨頭,但這隻動物顯然是馴鹿,這孩子根本不知道他在這裡做什麼。」
在其間,我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毋須對人類仁慈的力量,
這就是我們所認識的地球,從混沌和黑暗中孕育誕生。
李斯克並沒有誇張,日記記載著的是一大堆他採集的植物名稱,和他殺死的獵物。不過若因此說克里斯沒有領略周遭曠野的美,或說他不為景色所動,恐怕也是種誤解。文化生態學者薛帕德(Paul Shepard)曾說:
這名遊牧的貝都因人(Bedouin,遊牧於敘利亞、阿拉伯等中東沙漠的阿拉伯民族)並不欣賞美景,不描繪景物,也不編纂不實用的自然史……。他的生活和大自然如此息息相關,因而生活中無法容納或單獨分離出抽象、美感或自然哲學……等。大自然和他之間是一種非常嚴肅的關係,由習慣、神祕和危險所形成,他餘暇時不可能花在無所事事的娛樂,或是無聊地干涉大自然的過程中。但從生活中,他對於眼前的世界、土地、變化莫測的天氣,以及賴以生存的有限空間,自然能有所領悟。
……試著想像進入博物館中觀賞無數特殊的事物,
它不是草地,不是牧場,不是林地,
甚至以穩重沉著、嚴謹著稱的梭羅,雖然曾經有「在康考特附近往來」就夠了的名言,但仍覺得有必要拜訪十九世紀緬因州可怖的曠野,攀爬卡塔丁山。攀爬這座山峰「狂野恐怖但美麗」的堡壘,使他吃驚害怕,但也激起他的敬畏之心。他在卡塔丁山花崗岩高峰上所感受到的焦慮不安,啟發了他最有力的作品,也加深了後來他對大地粗野不馴的想法。
我從未享受過運動引起的這樣高亢的快|感。細長的樹梢不停地飄搖,在激烈的氣流中搖擺揮舞,隨著無法形容的垂直和水平曲線,前後彎曲旋轉,一圈又一圈,而我以緊繃的肌肉支撐著,就像蘆葦上的食米鳥。
雖然窗戶已經不見,但在這輛洞穴般的車子裡,空氣依然陳腐霉臭。戴爾說:「哇!這裡聞起來好像有死鳥似的。」一會兒我就找到臭味的來源:一個塑膠垃圾袋內裝滿了鳥的羽毛、絨毛和切下來的翅膀。克里斯可能打算保存它們,當作衣服的絕緣體或作羽毛枕之用。
戴爾的話提醒了我們這些因成年後種種瑣事而心不在焉的人,想喚回我們曾被年輕的熱情和渴望強烈衝擊的記憶,是多麼困難啊!艾佛芮特的父親在二十歲的兒子自沙漠中失蹤多年之後,若有所思地說:「上一代的人不明白青春期靈魂的飛翔。我想我們都不了解艾佛芮特。」
爐灶就在這個宣言的下方,是用生鏽的油桶做成的。十二呎粗的針樅樹幹被塞在打開的灶門口,木頭上披著兩條破的李維牛仔褲,掛在那裡好像等著曬乾一樣。其中一條——腰三十、褲襠三十二,隨隨便便地貼著銀色的電線膠帶,另一件則比較細心地用褪色的床罩布塊,縫在膝蓋和臀部的裂口上,還用一條毯子製成腰帶,我想克里斯一定是瘦得沒有腰帶就無法撐住褲子,因而不得不製作這條腰帶。
成叢的灌木在我的腳脛上留下了交錯的慯口,成堆的熊糞堆在小徑上,一度還可看見灰熊剛留下的痕跡——每一個腳印都是一般八號大靴印的一倍半大,令我十分緊張,因為我們都沒有槍。「喂,灰熊!」我向矮樹叢大喊,希望能避免不期而遇的情況:「喂,灰熊,我們只是經過,不要生氣!」

談談神祕吧!想想我們在大自然中的生活——https://www.hetubook•com.com
當然,並不只是年輕人會受到冒險志業的吸引。鼎鼎大名的繆爾是講求實際的保育主義者,以及喜耶拉山友會(Sierra Club)的創辦人,但他同時也是大膽的探險家、勇敢的高峰、冰河和瀑布攀爬者,在他最出名的文章中,談到了自己一八七二年攀爬加州瑞特山時差點摔死的經過,過程扣人心弦。在另一篇散文中,他歡喜地描述自己刻意攀在一百呎高的道格拉斯樅樹最高枝上,抵擋凶猛強烈的喜耶拉山風的經過:
到測量站後,我們看到了一英寸厚的鋼纜橫跨峽谷,架設在河這邊十五呎高的塔和四百呎遠的對岸之間。鋼纜架設於一九七〇年,目的是記錄泰克藍尼卡河每一季的變化;水文學者藉著用滑輪懸吊在鋼纜上的鋁籃在河上往返,由籃中垂墜加重的鉛錘線,以測量河的深度。九年前測量站已因缺乏經費而撤離,當時鋁籃應該是用鏈條鎖在我們這端的塔上(公路這邊);但當我們爬上塔時,鋁籃卻不在那裡。我望著急流的河水,可以看到鋁籃就在峽谷遠方的岸邊——巴士那邊。
——梭羅,〈卡塔丁〉
但我害怕身體,面對它們令我不寒而慄。
我對這些問題感到困惑和苦惱,因此希望費爾班克斯一四二號公車生鏽的廢車廂,能夠給我一點線索。但要抵達巴士邊,我也得過河,而鋁籃卻依然在河的那一員。
我站在鋼纜東端支柱的塔上,用攀岩工具將自己繫在鋼纜上,雙手交替拉動,進行山友所謂的「提洛爾式橫渡」(Tyrolean traverse),開始把自己拉過河去。這個方法比我預期的困難得多,二十分鐘之後,我終於把自己拉到對岸,筋疲力竭,雙手幾乎舉不起來。喘過氣來後,我爬入寬兩呎、長四呎的長方形鋁籃中,解開鎖鍊,回到峽谷東方接我的同伴過河。

小徑越過最高的水塘,攀上山坡,重新和蜿蜒崎嶇的溪床會合,然後向上通往植物叢生的樹林。路並不是特別難走,但由兩旁逼近的十五呎高的赤楊糾結在一起,陰鬱而恐怖,教人透不過氣來。成群的蚊子在悶熱中飛舞,每隔幾分鐘,蚊子刺耳的叫聲就被遠處的雷聲蓋過,雷聲由堆積在地平線上的陰暗積雲發出,在松林中隆隆作響。
不過克里斯的驕傲和福蘭克林的不同。福蘭克林把大自然想成敵手,認為它必定會向武力、良好教養和維多利亞式的紀律屈服。他並沒有和大地和平共存,不像土著一般依賴這塊土地維持生計,他試著以不合適的軍備武器和傳統,把自己和這塊北方的領土完全隔絕。而克里斯的作法卻正巧極端相反,他想要完全靠曠野而活——而且他在還沒完全掌握必要技巧之前,就嘗試著這麼做。
過去二十年來,我已經來過阿拉斯加二十來次——爬山、當木匠、捕鮭人、記者或者遊蕩。在這麼多次的遊歷中,我經常獨自在荒野,也喜歡這樣的經驗。其實,我本來打算獨自前來尋找巴士,當我朋友戴爾不請自來,還帶了兩名朋友時,的確令我不滿。然而,現在我卻很感激有他們的陪伴。在這個未開化、樹叢茂密的景色中,的確有某種令人焦慮不安的因素,感覺起來比其他地方更加邪惡,比我所知道更偏遠的地區——布魯克斯山脈苔原覆蓋的斜坡、亞歷山大群島如雲的森林、甚至狄納利斷層冰封且飽受風襲的高頂還要邪惡。我真高興自己不是獨自在這裡。
鋼纜在河中央下垂嚴重,因此當我由這端鬆開鍊條時,籃子就因它本身的重量迅速加速,沿著鋼纜愈滑愈快,朝最低點衝去,真是一趟驚險的過程。我以二、三十哩的時速越過急流前進,聽到自己的喉嚨中發出一陣不由自主的驚恐叫喊,直到明白自己並沒有危險,才又恢復鎮定。
幾乎我接到的所有抨擊克里斯的信中,都將他誤把馴鹿當成麋鹿,作為他一點也不知道如何在曠野生存的佐證。然而這些憤怒的來信者卻不知道,克里斯所射殺的有蹄動物,的確就是他所說的麋鹿。和我在《戶外》雜誌中的報導相反,事後將那隻動物的遺骨和克里斯所拍的照片仔細檢驗的結果,證實了牠應是麋鹿沒錯。這個孩子也許在史坦必德小徑上犯了些錯,但他可沒有把麋鹿和馴鹿搞混。
年輕人受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長輩覺得魯莽的目標吸引,是稀鬆平常的事;追尋危險的行為,在我們和其他文化中,都是成長儀式的一部分,危險已經成為一種誘惑;這是為什麼許多青少年開車太快、飲酒過多、嗑藥過量,也是為什麼各國這麼容易就招募到年輕人上戰場的主要原因。我們可以說,年輕時的大膽行為,其實在進化上是適應力的表現,是隱藏在基因之中的行為。克里斯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把冒險行動發揮到極致。
他有一種「以他自認重要的方式,測試自己能耐」的需要;他擁有極大的——有些人卻認為浮誇的精神野心。根據形成克里斯信念的道德絕對主義,確保成功結果的挑戰,根本不算是挑戰。

是麋鹿而非馴鹿

戴爾、李斯克和我一直聊到午夜過後,試著理解克里斯的生與死,但他的本性依然模糊不清、難以捉摸。漸漸地,談話停了下來。等我起身找地方打開睡袋時,第一抹微弱的晨曦,已經把東北天空的邊緣染白。今晚蚊子很多,雖然巴士多少能夠提供一點遮蔽,但我還是決定不要在這輛一四二號公車裡過夜;在進入無夢的沉睡之前,我注意到另外兩人同樣也不願在巴士中過夜。
不是草原,不是耕地,也不是荒原。它恆是地球清新自然的外表——
我們很容易就會把克里斯當成又一個太多愁善感的孩子,一個讀太多書卻缺乏常識的年輕人,但這樣的形象其實並不合適,克里斯並不是無能的逃避現實者,他並未因存在的絕望而感到茫然、迷惑或痛苦。相反地,他的生命充滿了意義和目的,但他過度扭曲了生存的意義,他不相信輕易得到的事物價值,他自我要求很高,甚至遠超過他可以負擔的程度。
原來有些本地的獵人已經切斷鍊條,乘著籃子過河,並把它留在那一頭,以免外人輕易越過泰克藍尼卡河,踏上他們的地盤。克里斯一年前嘗試走出樹林時,鋁籃就在現在的位置,在他所在的峽谷那端,如果他早知道這件事,越過泰克藍尼卡河,抵達安全之所就易如反掌,但他沒有地形圖,根本不知道救援就在身邊。
在這裡,大自然雖然美麗,但同時也是野蠻可怕的。
我敬畏我的身體,對這副限制我的皮囊是多麼陌生;
這次的任務比較順利,但到了一八四五年,福蘭克林希望能找到傳說中的西北通道,於是第三次回到北極。這次旅程是個錯誤,他和所率領的一百二十八名隊員此後杳無音訊。根據四十餘名奉派去尋找他們的探險隊員最後找到的證據顯示,他們全軍覆沒,因壞血病、饑餓,以及無法形容的痛苦折磨而死。

克里斯VS.蘭克林

看看祂們的傑作的形體、構造和材質。
戴爾、李斯克和我凝視著餘燼,談論克里斯直到夜深。三十二歲的戴爾好追根究柢,個性坦率,擁有史丹福大學生物博士學位,對傳統知識一向抱持懷疑態度。他和克里斯一樣,在華府郊區度過少年時期,覺得那裡氣氛非常壓抑。九歲時,他首次來到阿拉斯加,來探望在希利東方數哩尤斯貝利市挖煤礦的三個叔叔,結果立刻愛上北方的一切。之後多年,他經常重返阿拉斯加。一九七七年,十六歲的他以班上最優異的成績由高中畢業,然後搬到費爾班克斯,把阿拉斯加當成永恆的家。
我們究竟是誰?我們究竟何在?
我們在距巴士有段距離處停下來,靜靜地看著它,它的漆已經斑白剝落,有幾扇窗戶也已不見,數百支細骨頭散落在車旁的空地上,散布在數千支豪豬刺之間——這些是克里斯食用的小獵物的骨頭。在這個獵物墓園周邊,有一個大得多的骨架——那是他射下後悔恨交加的麋鹿(moose)殘骸。
克里斯事先準備的食糧本就不足,同時也缺乏有些阿拉斯加人覺得必要的裝備:如大口徑的來福槍、地圖、指南針和斧頭。人們覺得這不只是愚蠢,甚至是更嚴重的罪行——自大。有些批評者甚至把克里斯和北極最聲名狼藉的悲劇人物約翰.福蘭克林爵士(Sir John Franklin)相提並論;後者是十九世紀英國的海軍軍官,他的自負和傲慢造成了他自己和一百四十人的死亡。
當時他三十六歲。這令人覺得繆爾並不和圖書會認為克里斯太古怪或無法理解。
這是個又熱又濕的下午,覆蓋著阿拉斯加山區的冰河積雪迅速融化,河水水量暴增且混濁。如今水量看來比十二個月前克里斯拍照時低得多,但想試著涉水而過這條滾滾的仲夏洪流,依然是不可想像的事。水太深、太冷、太急,凝視著泰克藍尼卡河,我可以聽到如保齡球般大小的石塊碾過河床,被強勁的水流帶著滾向下游的聲音。我隨時有可能被捲離岸邊,掉進緊鄰的峽谷深處,峽谷把河谷限制為一湍急流,連續五哩毫無間斷。
克里斯的日記內容很少有對曠野的想法或沉思,也很少提到周遭的景色。戴爾的朋友李斯克在讀這些日記的影印本時指出:「日記內容全都在記載他所吃的食物,除了食物,別無其他。」
是比我們更親近岩石和野獸的人類親屬居住之地。
此外,指責克里斯準備不周,可能並不適當。他的確是生手,也高估了自己的適應性,但他的技巧卻足以讓他在那兒持續待了十六週,所依賴的只是自己的智慧和十磅重的米。而且他也很明白在進入曠野時,只能容許自己有極小的失誤。他完全知道自己面臨著什麼樣的危險。
我坐在爐灶對面的鋼床上,對著這陰森的畫面。我眼光所到之處,都可以見到克里斯曾經存在的痕跡。這裡是他的趾甲剪,那裡是他的綠色尼龍帳棚,掛在門前已經失蹤的窗戶上。他由凱瑪特超市買來的登山靴,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火爐下,彷彿他很快就會回來穿上靴子上路似的。我覺得很不舒服,彷彿闖入了他的領域,覺得自己好像是趁著克里斯暫時不在時,溜進他房間裡的偷窺者。突然間我開始反胃,跌跌撞撞地走出巴士,沿著河流,邊走邊呼吸新鮮空氣。
一八一九年,英國海軍總部指派福蘭克林帶領探險隊,前往加拿大西北部的曠野。離開英國後兩年,他們在一片遼闊空曠的苔原間緩緩前進,他們把這塊苔原稱作瘠地(the Barrens),這個名稱至今依然流傳。冬天來襲時,他們的食物吃完了,獵物又稀少,福蘭克林和隊員只好以石頭上刮下來的青苔、燒焦的鹿皮、動物的骨頭、自己靴子的皮革為生,最後他們竟然吃夥伴的肉。在嚴酷的旅程結束之前,至少有兩人已經被殺害食用,嫌犯立刻被處決,另有八人也因疾病和饑餓而死亡。福蘭克林自己則在瀕死邊緣掙扎,幸而和其他倖存者被一群白人和印第安的混血兒所救。

危險是一種誘惑

和觀賞某顆星星的表面或其中的冷硬物質比較起來是什麼樣!
我走過麋鹿的骨頭旁,從車後的逃生門進入車內,一進門就是破床墊,骯髒而破損,克里斯就是在這裡走完人生的。不知為什麼,我因他散落在被套上方的遺物而感到吃驚:一個綠色的水壺、一小瓶淨水錠、已經用完的護唇膏、在軍備品店中買的絕緣飛行褲、書背已經破了的平裝暢銷書《哦,耶路撒冷!》、羊毛手套、一瓶驅蟲劑、一整盒火柴、和一雙棕色的橡皮工作靴,在靴筒內緣以淡淡的黑墨水寫著「加利恩」的名字。
但人類無法和它結合,它是根源,浩瀚而美麗

永遠無解的謎

福蘭克林是一名和善的維多利亞時期紳士,但據說他食古不化、頑固而愚蠢,有著孩童般的天真理想,卻不屑學習在曠野中存活的必備技巧。他領導北極探險的事前準備不足,但回到英國後,卻以「吃靴子的人」聲名大噪——這個綽號是以充滿敬畏而非輕蔑的態度而取的。他被當成全國的英雄,由海軍總部拔擢為海軍上校,有人斥巨資請他寫下歷險的過程。一八二五年,他又受命第二度赴北極探險。
這裡不是任何人的花園,而是尚未使用的地球;
克里斯被拿來和福蘭克林相提並論,不只是因為兩人都死於饑餓,也因為人們覺得兩人都缺乏必要的謙遜——對這塊土地的尊敬都不夠。在福蘭克林死後一世紀,聞名的探險家維爾哈默.史蒂芬森(Vilhjalmur Stefansson)指出,這名英國探險者從未費心學習印第安人和愛斯基摩人所用的生存技巧,這些人在福蘭克林喪命的同一片殘酷曠野中,已經生存了「許多世代,養育子女,照顧長輩」(但史蒂芬森卻沒提到,其實也有許多www.hetubook.com.com印第安人和愛斯基摩人一樣在北方曠野中餓死)。

我朝上看,發現金屬的車廂薄板畫滿多年來無數訪客所留下來的塗鴉。戴爾把四年前為了爬阿拉斯加山,待在巴士時寫的留言指給我看:「吃麵族前往克拉克湖,八九年八月。」就像戴爾一樣,大部分的人都只潦草地寫下他們的姓名和日期。最長、最滔滔不絕的塗鴉,是克里斯的留言之一,是歡樂的宣言,以他最喜愛的羅傑.米勒的歌詞起頭:「兩年來他走遍各地,沒有電話、沒有游泳池、沒有寵物、沒有香菸。絕對的自由;一個極端主義者,一個唯美的旅人,他以旅途為家……」
如果試圖解釋克里斯的奇特行為,有些人認為他就像約翰.瓦特曼,由於身材矮小,因而可能有「矮子情結」,這種先天上的不安全感,迫使他藉著極端的體能挑戰來證明自己的男人氣概。另外有些人則斷定,戀母情結導致了他最後致命的流浪之旅。雖然也許兩種假設中都含有真實的成分,但這種馬後炮式的現成心理分析,是令人質疑且非常投機的作法,無可避免地貶低了這位不在場的受分析者。貶抑克里斯奇特的精神追求,視之為心理異常,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
——不,它太熟悉,不容人類埋骨其間——這是命定之所。
和繆爾及梭羅不同,克里斯深入曠野,並不是為了詳細思考大自然或世界的一切,而是為了探索他自己靈魂的原鄉。然而,他很快就發現了繆爾和梭羅早已了解的事:在曠野中待得長久,無可避免地會使人對外在或內心的世界更加注意;住在曠野,但對大地和它所容納的一切,沒有微妙的了解或強烈的情感依附,是不可能的。
山繆和湯普森都是阿拉斯加的老獵人,曾射殺過很多馴鹿和麋鹿。由於相信他們兩人的說法,我為《戶外》雜誌寫稿時,據實報導了他們的說法,因而更堅定了許多讀者認為克里斯準備不足,或認為他根本就不該進入曠野,更不必提進入號稱「最後邊疆」的阿拉斯加曠野等看法。一名阿拉斯加記者寫道,克里斯之死不僅是因為他的愚昧,而且「因為他自稱的冒險範圍小得可憐——窩在距希利不遠處的廢棄巴士裡,射擊樫鳥和松鼠,把馴鹿當成麋鹿(不該犯的錯)……只有一個辭可以形容這個傢伙——無能。」
我敬畏地看著腳下的土地,看看諸神究竟創造了些什麼,
岩石、樹木、拂面的風!實在的地球!真實的世界!常識!接觸!接觸!
我提到克里斯的傲慢和他所犯的愚昧錯誤——原本可以避開的兩、三個大錯,最後卻奪去了他的性命。戴爾回答我:「沒錯,他失敗了,但我佩服的是他嘗試去做的事。像他那樣月復一月、完完全全地生活在曠野之中,實在無法想像它的困難。我做不到,而且我打賭,那些說克里斯無能的人也沒有幾個人做得到,即使做過,可能也無法在那裡待上一、兩週以上。在曠野的樹林中長期生活,除了獵物和採集而來的植物之外,別無其他食物維生,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這究竟有多困難,但克里斯卻幾乎成功。」
這孩子的藍色牙刷旁是用了一半的高露潔牙膏、一包牙線,以及日記上提到他在此逗留三週時掉下來的黃色臼齒齒冠。再過去一點放著西瓜大小的頭骨,象牙般的粗獠牙由突出的上顎中伸出來,這是熊的頭骨,由在他之前幾年來到巴士的人所射殺。克里斯工整的字跡在頭蓋骨的子彈孔外圍寫著:「向熊靈致敬,我們心中的野獸。亞歷山大超級遊民,一九九二年五月」。
然而我和克里斯不同的是,在我背包後面有張一比六三三六〇比例尺的地形圖(也就是圖上一吋代表實際地形一哩的地圖)。地圖十分詳盡,上面標示了在下游半哩處,就在峽谷的狹窄通路上,有美國地質研究所的測量站。我和克里斯不同的另一點,是我有三個同伴:阿拉斯加人羅曼.戴爾(Roman Dial)和丹.索利(Dan Solie),以及戴爾的加州友人安得魯.李斯克(Andrew Liske)。由史坦必德小徑連接河流的那頭,看不到測量站,不過在針樅和矮白樺間努力開路約二十分鐘之後,戴爾喊道:「我看見了!就在那邊!大概一百碼左右那裡!」
我們所謂的人類居所,由大自然所創造,人類可以任意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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