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子午線上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第一章

「不過什麼呢?」她抬頭逼視著他。嘴角下沉,面色呆澀。
大胖子剛走到扶梯中間,群眾的視線就拋棄了他,纏繞到剛出場的兩個中年人身上去了。
「不可一概而論,」另一個青年把上嘴唇裂到大齒邊,做了一個牙齒發酸的表情。「你要曉得,這是包機,不是班機啊。」他說,手指頭巧妙地敲擊著空氣。
這個人犟犟得像條牛。而且不識抬舉。攝影記者在肚皮裏大罵山門,終於悻悻然放下相機。
「啊嗬,啊嗬……哈哈哈哈……。」
夏威夷衫灌滿了風,氣鼓鼓的,裸體女人就在紅花綠葉間大跳肚皮舞,招惹得「曲壩」與「長堤」中間的那些泡沫,眼睛發火,嘴裏嗬嗬嗬嗬不知哼唧些什麼。
「走?」黃華堂提議。
黃華堂正待答腔,歐牧師邁開健步,從黃華堂背後搶過來;兩個牛高馬大的漢子,簡直把他夾成了一塊火腿三文治。
「姑媽的病,究竟怎樣了?」
兩人用德語寒暄了幾句。站在一旁的柳依依小姐瞥見有好幾位敏感的記者,從貴賓室那邊匆匆忙忙趕過來。
「做海員的四海為家,在不在臺灣一時無法確定,可是——那總歸是有法子查出來的。」
一條高大得出奇的影子,像門板樣壁立在空中小姐的眼前。「一頭海豹,」她迅速地想。「活像一頭健碩的海豹,」她閃電般重複著。「先生,大家都走啦,」她說,吃驚似地牽動著嘴唇。
「人家浩浩蕩蕩的外景隊幾十個人,包架把飛機不算罪過吧。」
乘客中包括一位小腳老太太。一對年輕漂亮的外國夫婦和一個蘋果臉上綻滿雀斑,頭頂上有柔細蜜黃色頭髮的特別可愛的男孩子。一個中等身裁的單身外國人。一對老年中國夫婦。一位戴克羅米邊眼鏡,面無表情的學者。三個樣子並不打眼的女人。於是,機艙裏空蕩蕩的,只剩下最後一個打瞌睡的搭客,以及兩位空中小姐,點綴著這座空闊的「皇宮」。
又碰到個講三天兩晚不回頭的對手。他想,皺了皺眉頭。「也不可過於樂觀,」他打斷了她。「醫生只能盡其本分,死生的權柄,都操持在上帝的手裏,人是無法妄斷死生的。」他頓了一頓,把話頭帶進了另外一樁事上。「你們接到過傲霜的信嗎?不知她逃出來沒有?」
反應出乎意料之外的迅速。
群眾對這兩個人並不陌生。走在前面的據說是大導演:走在後面的據說是大攝影師。總之,在群眾的心目中,他們都是闖蕩江湖、廣有聲名、身手不凡的大角色。就身高體重來觀察,這是兩根電線桿子,配搭得相當勻稱:態度比起南瓜臉來,也灑脫自然得多。但人們與其說是欣賞他哥兒倆的好風度,倒不如說是對那兩件有裸體女人和大紅花的夏威夷衫感興趣,也許更接近事實。群眾永遠只關心自己。自己的興趣,自己的風度,自己的荒謬,如此而已。——許多人交頭接耳談論的,幾乎全是這兩件怪衫。近代文明遠離教化後的特產。
高個子將手抽回來。感到手尖濕膩膩的,頗有不舒服的感覺。「對不起,我和江總經理也是素昧平生啊。」
「影后!」
帽子在十幾個回合之後,飛向女學生們霸佔的方陣上頭。男學生們開始鼓噪。開始了口哨的大合奏。直到班機進入航線,輕巧地循機場的邊線遊弋過來,對準跑道下滑。腿輪沙沙地擦著跑道,靜止下來。惡作劇纔告終場。
「西樂隊裏打大鼓的……!」
「兩點一刻,」一個戴黑眼鏡的青年看了看腕錶說。「平常日子,班機早到啦。」
許多鬼喊鬼叫先先後後鬧開了,表情複雜,要求簡單,再加上口哨和笑謔的伴奏。愈m.hetubook•com.com發顯得人多勢眾,沸反了半邊天。
「去你的。」飛毛腿亂摸著那個學生的頭。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唉,這才叫沒有辦法。」
「屙屎擤鼻涕,兩頭吃虧!」
場面僵持了十來秒鐘。
「哼,你怎麼知道是包機!」
「也許人的一生,經常要被人誤解的,」高個子想。「弄錯啦,」他硬起喉嚨喊。
「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不怕你守口如罐頭!」黃華堂神氣十足地嘻開闊嘴猛笑。「啊哈,未能免俗的恐怕還不止我一個呢,」他翹起大拇指從厚肩膊上指著後邊。「連歐牧師、歐師母,和他的女公子安妮都到了,哦哦,蠻有意思吧。」
「如假包換!」
人們繼續調整著自己的位置。反常的沉寂因此被延續下來。許多人的脖子伸得長長的,等待奇蹟出現。但班機仍然靜靜地蹲在那兒,什麼也沒有出現,什麼也沒得看。
曲終人散。連最有耐心的觀眾,也帶著看完壓軸戲後的心情,慢慢散開。不久之前還是人聲鼎沸的機場,開始復歸於寧靜。
「三個禮拜前,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在東京帝國飯店,國際醫學者防癌年會上,公開宣讀的那篇論文撮要:『抗生素對癌細胞發生親和力的實驗報告』,我知道你這幾年的工作,實在不是那麼輕鬆的。是嗎?」
「嘰嘰喳喳嚷什麼?」第三個青年馬臉拉得老長,滿臉不豫之色。「這麼炎天暑熱的……。」
「湯糰,」
「此事我倒可以效點微勞,」許戈揚插嘴道。「等下您把名字開給我,到海員公會去問一問就會得出結果來的。」
顯然,矮胖子學生有點忿怒。眼鏡後面的眼睛呆突突地,睜得像金魚。學生們的笑聲很響亮。只有他笑不出來。而事實上,他在這種場合是應該笑的。
空中小姐推醒了他。他伸了個懶腰,用手捫住嘴巴打呵欠。然後苦笑著慢慢站起來。
「你是指那個做海員的小洪嗎?三年前我爸爸死的時候,他還到極樂殯儀館來弔過孝,也問起過你的行蹤,可惜那時節連我們也還沒有聯絡得上,也就無從見告了。」
馬臉猛抹著臉上的汗水。「彼此少說幾句吧,」終於他說。
「體育明星,」攝影記者喊,「最後一個。」
最後那個搭客,把手提箱盤跤在長腿下邊,弓腰蝦背,好夢方酣。
候機室裏黑壓壓的全是人頭。接機的、獻花的、新聞記者、攝影記者、男女青年學生,趁熱鬧的群眾,從候機室裏泛溢出來,各從其欲,瀦匯在一塊,用打雷一般的聲音喊叫著,喧笑著,相互欣賞著額角上的汗珠和漲紅的臉,此外,似乎再也不要求別的娛樂了。
「你,你也不過是瞎猜。」
楞小子們的歡呼吶喊之聲一下炸開了。
「喂,老友,」滾滾風沙中一個五短身裁的精壯漢子,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刺過來,邊跑邊嚷。「他是醫生,不是明星。」
而舞台面是靜悄悄的。群眾所有的熱情和盼望,都傾注於這片虛白之上。場面突趨沉寂。好讓一個更為壯偉更為繁複的交響樂章,從休止音符的背後隱隱昇起。
萬物相互錯置著。人生永遠是荒謬的舞臺。
幾乎是同時,高個子擱在扶手上的大巴掌,迅速而正確地抽回來,在兩眉之上搭起一座涼篷。以致近處的人,只能看到他那張疲軟而喪失輪廓的大嘴,大嘴上那兩撇黑如點漆的小鬍子,以及獅子鼻頭下那條因過度疲倦而模糊不清的人中。遠處的人,只能欣賞到他那高聳如巉巖的額頭。下巴簡直短得不成比例,躲在涼篷底下,等閒真不容易找得著它。
「信不信隨你的便,」高個子平靜地hetubook.com•com說。高額頭底下的涼篷仍然沒有撤除,使這位獵影高手無所施其技。
「你我與影子作伴了大半輩子,幾時輕鬆過啊!」
鎂光燈發閃。大胖子的小眼睛被肥肉擠跑了。他似乎在笑。但遠處的觀眾沒有看到他的笑容——只發現一隻醜陋的扁南瓜,當中蹲著一隻紅蜘蛛。
「小洪是不是仍然在臺灣?」
當二十多位明星陸續走光時,群眾的狂熱情緒似乎已經完全鬆弛下來了。民航機上其他的搭客,可以瞥見人們的活動,正從機場的中心,擴散到了貴賓室的周邊。
「不錯。總算我還有一丁點兒推理的能力。」
「眼看是塊好肥肉,只怕你伸不上筷子。」先前那個打噴嚏的角色,又兜頭淋下瓢冷水。
柳依依小姐從耳根到脖子都紅了。好像這兩句話有一股電流,驟然流貫全身,引起輕微的顫慄。「七年前我們在香港的時候,還收到過她一封信,說是生了個女孩子,生活很艱苦。後來我們全家入臺,音訊斷絕。唉,生離死別,白姐姐這麼些年頭也夠她受的了。」
人叢裏相互輕揚起一片低語。
整個機場背景境是灰濛濛的。
人們於不知不覺之間,接成了兩道人牆。一道人牆圍繞著梯口,築成曲壩;另一道人牆高高低低地擁塞在銀白色矮柵外,勢若長堤。介乎曲壩與長堤之間的那片開闊地帶,三五成群的波動的人頭跳躍著,彷彿細碎的波濤上開出的花朵。而那個綽號叫做飛毛腿的高個子學生,看起來頗像標兵。
透過障眼風沙,一個曲線玲瓏、光彩溢目的影子,在他網膜上逐漸分明起來。
火風捲掃著,揚播起滿目風沙。迸出一陣陣在牙齒縫裏發悶脾氣時的怪叫。
金秋心邁開長腿迎上去。「依依,」他喊。一把握住她白|嫩的小手。「好嗎?」他彎腰偏頭發問。「姑媽呢?」
「不夠!」另一個學生喊。底下的話被突然發作的噴嚏打斷了,他連忙用手摀住鼻子。
「快點亮相!」
另外有兩三位同業聞風而集。
「嗨,蠢材,用眼睛去咬嘛。」
笑聲轟響著。吸引了大部分的眼睛。
一股強大的反旋風,正從琉球群島北部,撲向臺灣海峽,風力中心時速三十浬。遼闊的松山機場上空,鐵灰色的層積雲湧塞著,能見度不大。陽光被雲層隔絕了,我們只能憑雲峰的銀白色鑲邊,和雲陣偶爾碎裂時顯露的一角藍天,猜想它的存在。
飛毛腿突然拉長脖子大喊:「影后萬歲!」神氣活像一隻叫雞公。
另一夥學生昇起了一串爆炸性的笑聲。從雲陣中篩下來的陽光,在他們豬肝色的面頰上燃燒著,看樣子他們並不怎麼怕熱。厚卡嘰布制服和制帽,仍然穿戴得頗為整齊。雖然領口與肩脅兩旁,被汗水漬溼了那麼一大塊。
「戴院長,今天咱們看你的!」
「哧,活見鬼,完全是副體育明星的派頭嘛。」原先那個攝影記者自說自話著。執拗地又舉起了相機。
「沒關係,有我!」胖子明星擺出十分之英勇的姿態,穿曲壩而過。但當人海大潮席捲過來時,他把那個清秀的乾女兒做了盾牌。
一位攝影記者猛屈下一膝,仰起相機對準他,情形頗像一枝獵槍驟然瞄準一頭猛獸。
人海波濤仍然繼續著。聲浪因距離的關係漸漸變小。視線也因距離的關係,使眼前的一切都好像佈滿了蜘蛛網,浮蕩在黃色的迷霧裏,有二十多個團團轉動的漩渦,在人海中泛著泡沫。
諸如此類的閒言雜語,開始在許多舌頭上滑下來。在學生群中,顯得特別生動而有節奏——他們正是逞強的年齡。最擅長在熱鬧場合進行冷戰。
銀白色鋁梯推近機艙。艙門和*圖*書敞開,遠望好像一扇豬耳朵。大約過了一枝紙煙久,機艙裏並無動靜;有動靜的只是機場上鼓眼暴睛伸脖的群眾。
「大明星在上,小生這廂有禮了,」飛毛腿兩腿半分彎,做出個不算十分優美的文明戲動作。「喂,親愛的,啵啵Souvenir!」他順手牽羊,抓住身邊那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矮胖子學生的窄邊草帽,朝天一甩捺起兩丈高。——斜插在天藍色打摺帽帶上的兩片火紅色野雞毛,在風砂中特別醒目。
「我神行太保有的是飛毛腿。」那個長腳鷺鷥一樣的瘦長條子學生拍了拍屁股,雙腳直跳起來。
金秋心將銳利的目光,像鉛一樣投射到黃華堂博士那塊空了頂的頭髮,和那隻酒糟鼻子上,哀樂中年的感喟,不禁油然而生。
「恐怕不成囉,」她憂慼地答。「起病已經好幾年了,一直瞞住我們,現在簡直只剩下一塊薄皮,包住一堆骨頭了。」
「阿福,」
「沒錯,我就是金秋心。」
另一陣短促而粗大的喊聲,驟然從稀疏的人流中傳送過來——
一個風姿綽約的女明星大大方方踱下扶梯,人們的眼睛蕩漾著異樣的光彩。她的甜笑,也似乎能夠滿足每一個人的願望。阻塞在人渦中無法脫身的明星們也叨了她的光,得以趁機突圍。
「老當益壯,沒關係。傷腦筋的是我們彼此都是王老五,真不成氣候!」
第一個女明星開始在人海中滅沒,後續部隊是一個胖子男明星率領著四員女將上場。鎂光燈起勁地獵取鏡頭,喧囂之聲震耳欲聾。那簡直是雷霆和風暴在大吵大鬧,具有驚心動魄的一切素質。
也許,這就是整幕鬧劇的最高潮。
「那也好,謝謝你。」金秋心用手托住下巴,沒有再問什麼。
「不必過於悲觀,」他平靜地說。
歐牧師湛藍的孩子般的眼睛裏,煥發出玻璃珠子似的光彩。「我的老爺車停在外邊,」他笑笑說,「假如不嫌棄,歡迎大家來坐。」
那影子不斷揮動一雙小白手,頗像汽車上的水撥,踏著細碎而匆促的步子,朝金秋心小跑過來。「表哥!表哥!」她尖起嗓子喊。
「腿永遠揩不到油,有屁用!」另一個學生幫腔。
「在海德堡的時候,我收到過老歐牧師一封信。告訴我她想逃出來,正託老洪的兒子想辦法。」
金秋心掉轉身去,矮胖子已到眼前。兩人起勁地握手不放。「華堂,怎麼你也未能免俗?這麼大熱天,要你跑來跑去,真過意不去。」
大胖子被捉弄得手足無措。短手起先摸著後腦袋,著急時又遮蓋著蝦蟆嘴。胖臉上的肥肉故意擠成一堆,這,也許他自己認為是笑、而旁觀的人卻真擔心他的心臟病!
「拖你們的屍!」矮胖子一面在人叢中尋覓草帽,一面尖起嗓子喊。——單就他把個洋字五馬分屍來判斷,他也許是有點兒語言天才的。祇可惜他是個大舌頭,說話打卵,而且口齒欠清楚。
一個矮敦敦的胖子,氣喘喘地從後面趕過來。「嗨,謝天謝地,這一趟總算沒撲空,」他用粗嗓子喊。「遲到足足一個禮拜,害得我們不知道跑了多少冤枉路!」
現在,似乎要輪到那些渺不足道的乘客,來為這齣文明戲謝幕了。
緊跟在大攝影師之後,出現了一段短暫的空白。舊的淹沒在人海裏,新的還沒有上場。
「那我總算找著了。」他喜孜孜地說。
「嗤——嗤——」
「肥球,」
扶梯被鎂光燈映得雪亮。全體觀眾突然鴉雀無聲。一幅值得偉大的畫家下筆的圖畫凸現在風砂之中。
「走。」金秋心邁開了長腿。
剛才不愉快的遭遇,顯然煙消雲散。那個不大會笑的高個子,嘴角上居然浮起了一抹真正和圖書的笑意。濃眉稍微舒展,深沉而憂鬱的大眼睛當下燦現光彩。這個人,無論從那個角度來觀察,多少總能發現一些特殊的氣質。而那種氣質不是單靠身高體重等等,能夠量度出的。就人的精神狀態而言,也許,最深邃的可能就是最有光輝的;最真摯的可能就是最吸引人的。他不大歡喜說話。然而我們也無法不承認沉默是大丈夫氣概的一種顯著標誌。他,金秋心,就帶有這種氣質。雖然他風塵僕僕,疲憊不堪,但生命的銳氣仍然可以照亮人們的眼睛。——比如濃煙籠罩住上騰的火,當火燄一旦伸腰,它的鮮明、旺盛、鬱勃,以及再生的力量,映帶著深灰色的背境,愈發會凸現出來。我們得承認,這種景色是壯麗的。同樣,一個人心靈的自然流露,或者說,一個人精神的外襮,在某種場合,也會有壯麗之感。世界上儘有許多事情可以作假,惟有真正的書卷氣是假不來的。這個沉默的人帶有真正的書卷氣。那張不大會笑的嘴巴,那雙憂鬱的眼睛,那撮在寬額頭上刷動的稀髮,那兩撇短髭,就像生命的煙;而沉默,厚重,樸實的氣質,正如同將要伸腰的火。當然,生命不是比喻。人生也不是美麗的辭藻。甚至兩者之間毫無共通之處。因此,有許多最真實的東西,看起來倒像完全是假的。
「金博士!喂,秋心!」
「真的?」
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嘴角捎帶著一絲抱歉的笑容,木木然提起手提箱,向機艙口踱過去。
尾聲上雖然也出現過女明星和男明星,男明星和女明星,同樣花花綠綠,同樣撩人眼花,同樣諸般作態,但引起的反應,總歸沒有影后強烈。
第一個露臉的搭客,是個光鮮體面的大胖子。短手短腳,南瓜臉上佈滿乳油,肚子永遠走在前面。他表情嚴肅。一臉賣牛肉的相。那副自負與自信的神氣確實與眾不同,難怪他有勇氣一馬當先打頭陣。
「那您不是金秋心博士?」他仰頭發問。「個兒高高的符合世運籃球選手的標準,」他自行提出問題,又自己尋求答案。「難道我弄錯了嗎?不,不會吧?」
高個子向下俯視著。認不出這個人到底是誰。他本能地拎起手提箱,披著一副剛剛從噩夢邊緣醒轉來的懶散神氣,沿扶梯緩緩而下。
「他老喜歡同我抬槓,」戴黑眼鏡的青年鼻孔裏哼得做黃牛叫。
香港班機誤點。人群裏掀起一片紛紜議論。好像陰天時海潮喧囂在岩礁叢中。
遠處,七級強風吹著口哨。混亂的人流被沙幕遮斷了,人群出沒於黃霧中,有如陰影動搖。逐漸遠去的喧囂嚷叫之聲,好像隔看一垛厚牆,聽起來太沒真實感。其中唯一清晰可聞的,只是播音器中播送出來的圓潤女聲。
這些義務評判員的嚷叫,飛快朝「曲壩」後邊推進。底下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怪話,連字典裏頭都不便於印出來囉。
「表哥,我們該早點兒回家休息啦,」她向他遞了個眼色,並且用清脆的聲音提醒他。「拿相機的朋友來了,我看你又要高抬貴手啦。」
機艙口突然一閃。一個戴黑眼鏡和寬邊草帽,黑網花長手套上挽著串珠黑手袋的女明星,呈現在觀眾之前。人群中轟響起一片滿堂彩,使她一出場就幾乎暈倒。她連忙捫住耳朵,曲線玲瓏的胸脯在羽紗緊身旗袍裏邊膨脹,雪白的門牙咬緊著鮮潤的下嘴唇皮,身段動作都十分水靈;而觀眾大概也很賞識這種表情,吵得遼闊的機場好像捲了邊。
「乾爹,我好害怕,」一個清秀的稚嫩的女明星,臉色紅得像要流眼淚,用乳白色象牙雕花扇子遮住菱角嘴尖聲發言。她死勁拖住胖子明星溼透了的西服下襬不放手。和*圖*書
這聲音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懾住了那位大方嬌媚的美人。站在「曲壩」前緣的觀眾,可以瞧見她圓渾的小腿,在透明的尼龍絲|襪裏邊顫動。
「蝦米,」
三人相對無言,開始沉默。
「哦哦——」攝影記者們似乎洩了氣。
人們似乎發了瘋,只顧爭先恐後朝前面猛撲。「曲壩」被這股狂潮沖擊成了鯊魚的牙齒,彎彎曲曲地不成陣勢。在場維持秩序的和歡迎的,不得不臨時手挽手築構起一堵人牆,抵擋住人海攻勢。
民國四十九年七月。第一個禮拜天的下午。天氣悶熱得使人發痧。
高個子沒有開腔。濃眉底下那對大眼睛流露出困惑的神態。不知是什麼緣故,他對過度虔敬的陌生人,總是具有戒心的。
金秋心眉毛抬起,兩眼平視。他熟悉那喊聲的音色。但倉卒之間,沒找到人。
鎂光燈閃爍出啞白的光。但攝入鏡頭的只是那隻大巴掌,和那個有凹痕的短下巴,功夫算是白費了。
黃華堂瞟了柳依依一眼。「我想你是最有辦法的。」
「胃口欠佳,」那個善於表情的青年掀了掀鼻子。
柳依依小姐笑得很甜。眼瞼四週因而佈滿了精巧細緻的小皺紋。「完全成熟了,」他想。「時間正祝福著詩一般的年華。」
「偏是你,穿青的老護著黑漢!」
金秋心兩腳已踏上了這自由的國土,但它仍然有置身夢裏的感覺。
機艙口一暗。那個人彎腰游目四顧,正待舉步。此時,矮柵外有人在高聲叫喚,但聲音被風沙攪混著,聽不真切。那個人略為遲疑了一下,跨出機艙口,跟著將腰板挺直。
矮子猛喘著氣。接過高個子的手提箱。「敝姓許,小字戈揚,是江總經理江南先生派我來歡迎閣下的…。」
「你們是從小在一起共腳穿褲的朋友,驚動次把,千該萬該。」黃華堂突然縱聲大笑。
「咦,開鑼戲不算壞!」飛毛腿喊,聲音有點陰陽怪氣,顯然含有打爛草鞋的意味。
上萬群眾的眼睛都朝著停機線方向轉過去。喧笑和喊叫登時平息。但寂靜中增加了一些響動——推擠的人潮在踮起腳跟移動時的摩擦聲。這聲音湊合在一起很不好受,彷彿牙醫師的鑽孔器:此外,還夾混著一些輕微的咳嗽和更輕微的低語,使整個機場浸沉在一種異樣的氣氛裏。
「是的,是的,」她囁嚅著。「你一回來,我就放心了。聽黃博士說,關於癌症,全世界都公認你是最有成就的專家。我一看到你,就像瞎子看見了光,也許,十七年前,用白木槿花治痢疾的奇蹟,又會出現的。至今洞庭湖濱的百姓,一提起你,就一定要讚揚幾句,媽說那一次你救活了上萬的病人……。」
她嬌喘著。泡沫似的胸脯,起伏在白緞子方形下午服低低的領口上。香汗染濕了鬢角,眉梢眼角,橫抹著一片斷霞,嬌羞嫵媚,分外迷人。「表哥,這趟真辛苦啦,」他低頭斜睨著銀色高跟鞋的腳尖,輕言細語著。「要你不遠萬里趕回家來,是媽的主意。你是曉得她那怪脾氣的。」
「開艙出貨!」飛毛腿把兩手附在嘴巴上裝成一個筒,用盡氣力喊。「我們等得不耐煩啦!」
「不過——」他欲言又止。
「闊別八年,彼此都有些老態了啊。」
許戈揚笑得十分機械,伸手和高個子拉了一把。「歡迎您來,金博士。江總經理因為正主持一個業務會報,不能分身來接您,要我代致歉意。」
帽子落下來,又拋上去,學生們把它當作籃球,互相打派司。人潮波瀾疊起,不斷朝前後左右推搡排盪。
「少見多怪!」
「唉,」金秋心接住話碴子。「我一再寫信關照依依,囑咐她千萬別驚動任何朋友,怎麼連歐牧師他們一家都來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