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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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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你把我當作……。」
會戰雙方嚴陣以待。峽谷忽趨沉寂,有如千年古墓。死亡的氣息流盪在峽谷上空,人們又開始聽到幽咽流泉唱著輓歌,湲潺地流過絕望的心頭,淒切沉悶,彷彿大地臨終前的歎息。
善良的老百姓,永遠把兩種人圈在化外。
「爹你……。」
「呸!」
經霜的凍土是鬆脆的。馬蹄踐踏在上面,沙沙作響,彷彿圓鍬插|進砂礫堆中。第一騎馬先拐進小丘的山嘴,方陣中接連暴響起幾聲三眼銃。銃音剛落,小丘上的苦楝樹林子裏,忽聞隱槍蓬隆蓬隆地對空發射兩響信號大紙砲。接著,吆喝聲四起,有五六十條黑影披頭散髮,形如山魈,從山澗邊蘆茅草叢中躍出,像野鴨子划水一般,朝小丘這邊猛衝過來。
前面五騎機警地馳過峽谷。一切平安無事。全沒有風吹草動的跡象。大家鬆了一口氣,以為老先生疑神疑鬼,故弄玄虛唬人。
「舉手言和。決不難為你們。」
山嘴抹角處的激戰卻是失利的。夜霧中,遙見一人一騎影影綽綽突圍而出,伏在鞍上的人,右手像稻草人一樣搖幌著,左耳削了一刀,連皮帶肉黏貼在腮幫子上,縮唇,露齒,一副吃人的兇相。馬和人一樣瘋狂,沿山澗的弧線亂竄過來,朴刀嘩嘩,勢如驟雨,殺開一條血路,一連砍翻了七、八個攔截的人,威猛有如一頭受傷的雄獅。這騎馬衝到第二線前面不到十碼之地,終於力竭,連人帶馬,滾進山澗。戰馬嘶鳴,短促而悽厲,代表了這條好漢最後的抗議。接著,山嘴上出現了四個血人,且戰且退,縮回本陣,同時也衝動了原來的陣腳。混戰中將第二線壓縮到了儀隊的前緣,與花轎前後的隊伍銲接起來。戰線縮短,當然便於防守;但對進攻者而言,敵我分明的密集隊形,也適宜於聚殲。就當時態勢來估量,這批勇壯的鐵漢,也不過是一群猛獸,落進兜捕者的陷阱之中,等待集體聚殲。暴風雨作工完畢,遺屍遍野,這就是所謂命運。但當時那批人的勇氣和決心,卻完全不同。他們光只朝著相反的方向下判斷。
但四人四騎,換回了戰鬥的時間。敵人的攻勢受挫,縮回小丘之下。押陣的金兆熊和金兆羆,飛快增援上來,填補了哥哥們的空檔。二十四抬抬盒,也投進第一線,沿接觸的前緣,架構成一道臨時性防禦工事。這一道工事,不獨增加了野戰的安全感,而且,實質上也增強了四十八名生力軍。到此為止,總預備隊纔算全部投進了第一線的戰鬥。
金老先生紅臉一沉。兩眼暴射出地獄之火。「狗崽子!」他在牙齒縫裏罵。「戰陣之事,刀刀見血。哪容許你們立馬造橋,袖手閒蕩?」
眾人一聲吆喝,閃開一條血路。五騎飛奔而來,揚起前蹄,躍過抬盒工事。策轉馬頭,嚴陣以待。馬鼻和人鼻的兩旁,像軋棉機一般,湧動著一團團白絮。這支奇兵的出現,只稍微延阻了血戰的時間,並不曾扭轉戰局。會戰的命運老早已經安排停當。一方面是全軍覆沒,一方面是並不光榮的凱旋。
這邊過了好久沒有動靜。那兩句話在山谷中重複了一次。隔了一小會,再重複了第二遍。
花轎後面為首的第一騎,坐著一個英氣勃勃的老頭子。寬肩,亮膊,身形高大,具有一張粗麻石鑿成的臉和一顆頑鐵鑄的心。年輕時,他曾投效過曾大帥的湘軍,積功由伍長陞到把總、千總,最後的功名是曾九帥手下的遊擊參將。得過五品軍功牌,賞賜過藍翎頂戴。然而這些過眼煙雲,只給老人留下一縷縷寂寞的回憶。好在晚年他有十個手指頭一樣齊整的兒子,七個猛如虎一般精壯的侄兒,幫他在黃金井附近一帶圈地淘金頓桿子,開創了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局面,這,至少可以稍為補償老人在功名上的失意。另一方面,他晚年得女,膝下承歡,也足以聊娛暮景。
「閉嘴!」
黑暗中突然閃出一陣喊話的聲音。
金兆獅背著彈弓,跨上腰刀,負氣策馬先馳。金老先生拗不過他,吩咐刀疤老二率領三個堂兄弟,尾隨策應。一遭遇情況,飛速回報。
金家砦與黃金井,土坪、古義陵,距離約略相等,也是塊名符其實的三不管地帶。好漢與老爺,河水不犯井水,相安和_圖_書了幾十年,終於為了一乘花轎,一個女人,大家撕開了假面具,真刀真槍,見了個高低。
峽谷全長五又四分之一公里。除了白骨塔周圍點綴著十多株參天苦楝外,整個峽谷裏邊,只沿著一道小澗和星羅棋佈的亂石,叢生著一團團蘆茅草、狗尾草、馬鞭草;此外,特別陰黯的地方可以發現蘚苔和羊齒植物,亂石叢裏還頑強地長著些紅蓼——就是瘸腿老伯叫它為活蓼子的那種東西。
黃道吉日裏頭碰上這種七煞天氣,使金老先生心裏著實有些不自在。他陡然覺得心緒異常煩亂惡劣。他進了聚興隆,對正「地爐」坐下,一連灌上好幾大碗牛角酒,仍然沒有平抑他那惡劣的心緒。在他一生之中,像這樣莫名其妙,突感空虛煩亂的情形,他記憶中祇有過一次——那是追隨曾九帥曾國荃,攻破天王府,腿上肩上搠了三個窟窿的那一次。久經戰陣的人對於預感之重視,簡直沒有辦法來形容。奧妙的生命力,有時會在細微末節上彰顯神奇。帶慣馬隊的人遙聞戰馬嘶鳴,可以預知勝負;風濕患者關節酸痛,可以預知風雨。金老先生打從心底起了這種酸痛的感覺。他正襟危坐,鼻樑上縱裂成兩道深溝,兩眼逼視著熊熊火燄,像要從活跳的烈火上,找到答案似的。他兩眼充血,面色紅若火磚,面頰、長髯和手指都有輕微的抖動。他深知看不見的危險才會變成兇險。上天橫眉蹙額示警,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防。於是,他把十個兒子七個侄兒,一齊叫到他跟前來。
「昨晚,東嶺上的天狼星掛著紅鬍子,也許會見見水火刀兵,大家要放機警些。」金老先生說話的語氣已和緩得多。「金家砦這三個字,不好翻在陽溝裏的。」
陰慘的氣氛,慢慢從黑暗中浸潤過來。血戰雙方,不再吶喊。也不再讓兵器和腳步發出輕微的響聲。死亡逼近。一切反常。死神的血手,顯示著它潛藏的威力。
喊話的音符,第三次在峽谷上空飛翔。
長桿漢號嗚嗚地吹奏起一長兩短的示警訊號。四個拿三眼銃的依照戰鬥隊形,排成一列,屏衛著打高腳燈籠的和吹漢號的。他們屹立如山,誰也沒有東逃西竄,自亂陣腳。
那支送親隊伍,在日頭偏西時,吹吹打打,進入了黃金井市集。這時,從街尾通達峽口的那一大塊藍天上,橫抹著一片斷雲,山風用響鞭嘩啦嘩啦趕著它,輕陰沿赭黃色官道兩邊盪來盪去。而峽谷外面的山窩裏,驟來的秋雨,替秋山紅葉披上一襲鮫鮹輕紗,襯映映得雨絲帶血,天色泛黃。
「傢伙都帶在身邊嗎?」他猝然開言。
這邊仍然悶聲不響。——沉寂中彰顯出湖南人的辣椒脾氣。那就是:老子偏不信邪!
黃金井峽谷,活像一枝牛角。那兒土色薑黃,遍地碎石,挨近黃金井市集那一頭,剛剛是牛角尖,兩峰壁立,只露出一線藍天,寬度僅容一人一騎並排通過。每當山風從牛角尖倒灌進來,空谷裏就回響著酣睡的大胖子的那種鼾聲。假如碰到狂風暴雪,空谷馬上會奏鳴起扯風箱和打鐵的二重奏。這地方,白天、陰森;黃昏,悽慘;夜晚,燐火逐人。在我遊歷過的許多怪地方中,它最怪得出奇。
那一年,在歷史上並無特別重要的意義。這不過標誌著十九世紀剛剛過去,二十世紀,正大搖大擺來臨。在咱們中國,義和團闖了個亂子,八國洋兵尋釁,津京一帶爛如魚潰。而且還破了一注大財,叫做「庚子賠款」。而那時,金秋心博士的姑母柳老太太,大概還是拖著鼻涕,拍拍膝頭,坐在門檻上唱「排排坐,吃果果」的年齡。
這答覆只有一個字。然而卻沾帶著塵世所有的悲憤,頑強與輕蔑!它具有千鈞的重量。
一隊隊旗羅鼓傘,金瓜斧鉞,鑼鼓鎖吶,八音清班,簇擁著一乘花轎。花轎的前面有高腳燈籠前導,有長桿漢號嗚嗚開道,有四枝三眼銃不斷轟響,弄得萬木蕭蕭,山鳴谷應。花轎的後面有二十四抬抬盒,綾羅綢緞,繡花被面,繡花枕套,四季衣服,首飾頭面等等,琳琅滿目,固不必說;連當時最時興的自鳴鐘和琺瑯銀錶,抬盒裏邊都齊備,其闊氣也可想而知了。
這是金家砦最後的答覆。
故事發生的地點,https://m.hetubook.com.com在湖南省雪峰山區黃金井峽谷裏邊。那地方貧瘠荒寒,本不足掛齒;但因為人們在那兒上演過一幕集體謀殺的慘劇,所以山區裏邊那些「洞古佬」們,一提起黃金井峽谷,都不免肅然起敬。人們有一種十分奇怪的感情。他們害怕流血,但對曾經大量流過血的地方,總是歷久難忘。——這是一種悲劇感情。人們老喜歡稱呼流血之地為聖地。
他揮一揮手。大家遵命退下。臨時,他又把大兒子喊轉來,輕言細語開導他。「這次你應當殿後押陣。哨探之事,交付給刀疤老二。」
小兵周邊的劇戰方酣,另一股傜民,沿山澗亂石,逐一躍進,攻抵第一方陣的左前方。
那座小寶塔不到兩丈高,名叫白骨塔。據嚮導瘸腿老伯說:「金家砦的冤魂,圍住這座塔叫過一二十年。聽得人毫毛直豎,鼻子發酸!」
而事實是這樣的:金家的全部精英,包括金老先生和他的九個兒子,七個侄兒,一百二十條壯漢,十七匹駿馬,全坑在這白骨塔裏邊。幾十年之後,當瘸腿老伯談到這場集體謀殺時,他仍然會咬牙切齒,憤憤不平地指出:「金老先生的胸口,搠了兩個窟窿。那批傷天害理的畜牲,把兩團搗得稀爛的活蓼子,塞進窟窿裏邊。辣得金老先生胸口上的肉都捲了口!」
山澗是山洪和雪水沖積出來的。流水淙淙清音不息。但水味苦澀,飲多了舌根發麻,四肢浮腫。洞古佬有個拙法子,專門對付這個病。那就是:用炒焦的朝天辣椒,紮成一大把,放在鹽缽子裏面沾點鹹味,拿來下穀酒。那真是頂好的發散劑。等閒之輩領教過這一買賣的,舌頭不起燎漿火泡纔怪!總之,黃金井峽谷是塊鳥不生蛋,岩鷹不棲的絕地;連那些「下山為民,上山為盜」的洞古佬們,一提到它也只有縮頸搖頭的份兒。
抬盒工事上還斜插著兩隻小燈籠。這是當時峽谷中僅有的光源。它們將為歷史作證。只有它們照見過這場集體謀殺,徹照過人類的自私、貪婪、愚蠢。
必須指出,當年的金家砦,雖然有明目張膽地扯起杏黃旗,但它被圈在化外,應屬毫無疑問。
金老先生催動坐騎,得得馳過街尾。在聚興隆客棧門前,左手據鞍,右手遮額,虎起面孔凝眺了一小會,嘴裏直哆嗦,不知自說自話些什麼。然後帶轉馬頭,揮手止住行進中的花轎和樂隊,吩咐他們在比較體面的幾爿中伙鋪打尖,順便歇一歇腳力。
這邊沒人答腔。喊話的重複了一遍。
金兆獅俯首無言,淚眼緊盯住火焰。「你這個老實伢子,心裏沒開竅,教也教不會的。」老人憐惜的抓住他的胳膊。「第三抬抬盒裏頭,藏著兩把彈弓,送一把到我這邊來,另一把留在你身邊應急。彈子在老二的褡褳裏邊,他把它們和鳥槍碼子放在一起。你也分一半到我這邊來。」說罷,老人一揮手,示意叫他趕緊準備。
趁著我們這位遠客。還在歐牧師那輛老爺車裏兜風打瞌睡的時節,我想對金秋心的身世插述幾筆,好對讀者有個交代。
老人眼突突地注視著那傢伙的暗藍頂戴。恍然大悟對方的統帶,分明就是楊家的六老爺。因為黃金井附近一帶,只有楊家老六援「河工捐例」報捐過一個知府頭銜,這一四品前程,在風氣閉塞的雪峰山區,仍然是可以光宗耀祖,武斷鄉曲的。
對方一波一波急攻。這邊一次一次猛擋。兩邊的人相繼栽倒,死傷比例大概是四比一左右——金家砦傷亡上百,土坪楊家與傜民們的混合隊伍,傷亡四百出頭。當這輪猛攻結束時,楊家的人縮回山嘴下面;老人斜靠在抬盒上,按住小腹在喘氣。他淒然回顧送親的隊伍,只剩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名莊客,連自己不過七人。七百七十對七!多冷酷的數字!而這殘存的七個人中間,一個鎖在花轎裏邊乾著急。另一個,在激戰中被人隔著抬盒工事,猛插過來一枝梭標,在小腹上開了一個天窗,白白胖胖的腸子從淌血的天窗口鼓出來,血流如注,看樣子絕對不能挨過多少時刻。那個人就是金老先生。殘兵敗卒,困守絕地。一秒鐘漫長得像一年。任何風吹草動,都令人膽戰心驚。
當攻擊的人進抵抬盒工事前和*圖*書不到二十碼的距離,乍聞小丘後邊蹄聲得得,雜遝而來。不知是種什麼力量作祟,攻守雙方都呆住了。大家傾耳而聽。彼此都面露驚愕之色。
「我佩服你們,個個英雄,個個了不得!不過,這種死法不值得,我們不為已甚!」六老爺用坐堂時勸兩造和解的腔調,繼續拖長嗓子喊。「死撐下去,決計不是路子。聽著:抬槍碼子是沒有長眼睛的!」
「為什麼,爹?」
一九四三年秋天,本書作者曾參加湖南省地質調查所的勘查工作,並且曾在距離黃金井峽谷入口處兩百碼的小丘下,支搭過帳篷。因此,我對小丘上那座花崗石小寶塔發生過許多奇想。
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那兒鋪的砂金比別處厚得多;其二是那個峽谷,是當時的交通孔道。從隆回到漵浦去,必須打從那兒經過;從新化往懷化,也須穿過這條牛角形峽谷;寶慶府的驛卒,要往安江、洪江等處公幹,黃金井峽谷是中途站。因此,黃金井峽谷正是當時所謂品流複雜,伏虎藏龍之地,動不動他們會想到刀子。
這支送親的隊伍相當長,連帶護送的十八騎,約有一百四十人左右,他們正盤過金家砦的土壘,石砦,從山腰的羊腸小徑,慢慢向黃金井那個方向移動。朝暾醉染著滿山紅葉,浮盪起一大片冷燄;嬌雲在積雪的群峰上捉迷藏,使蛋青色的天宇陰晴不定。而這支送親的隊伍,穿插在山崗亂石林莽之中,宛如一條鮮麗的巨蟒。
事實上,金家砦財雄勢大,遠近馳名。當時能夠和金家砦較量較量的,祇有土坪的楊家,龍潭的龔家。楊家出「官」,龔家出「鴉片煙」,金家出「爬山副爺」,三家各富甲一方,但來路都不算清白。而金老先生選中的那位東床快婿,卻是新化孟家市一位姓羅的窮秀才,這自然大大地出乎楊家與龔家意料之外。尤其是楊家那些頂戴著芝麻綠豆前程的官們,特別覺得臉上掛不住,由嫉生惡,覺得金老先生目中無人,且完全不留情面,非重重地懲罰他一次不可。
遠處,抬槍發吼,槍口黃輝閃爍,鐵碼子橫飛,火網封鎖住前進的通路。
山嘴上挨次出現五人五騎。穿過幽黯。掠過夜霧。盪開攻擊的隊伍。驟馳而下。黃暈而微弱的燈籠光,照見為首第一騎上,坐著一條猛漢,右頰上的刀疤直貫著鮎魚嘴。
「不為什麼,」老人乾咳了一聲。「你們十兄弟,只有你有家有室。雖說大媳婦接連下過四胎,前面三個,都是人家的人——千擔穀下種,如今只留下這麼一根秧。我們可以一鍋熬,你決計不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嗎?一旦失風,孤兒、寡婦、眼淚、鼻涕,你想想,那是什麼日子!」
眾人愈發不懂。「爹,這是十一妹子的好日子,大家都要圖個吉慶。」最小的兒子金兆羆壯膽答話。
沉靜中鐵彈子颼然離弦。巉岩那邊傳過來一聲慘叫。火把一晃,熄了。血戰不久復起。攻勢銳不可當。
老人做了個劈材的手勢,毅然斬斷他的話。「蠢傢伙!」
六老爺用顫巍巍的枯手,使勁掀開破氈子的一角。在松香篾片微光下,瞥見他嘴唇歪到一邊,左眼珠子被鐵彈子打得開了花,留下個櫻桃大小的凹洞;滿臉血肉模糊,樣子真像個鬼怪。
戰爭是沒有理性的。瘋狂醞釀更大的瘋狂。那些挺長矛大刀呼嘯進攻的勇士們,一批一批攻上來,又一批一批栽下去,帶著他們那些奇奇怪怪的願望,回了老家。戰鬥的節奏抽緊,雙方冒血的屍體,慢慢堆齊馬腹,吶喊與兵戈碰擊之聲,震撼得山搖地動。戰爭臨近最後決戰關頭。峽谷入口處兩邊峭壁上,驟然傳來天崩地裂的聲響,滾木檑石豁剌剌凌空而下疊斷了谷口。與此同時,戈矛大刀旋風般捲掃過來,形成混戰的最高潮。
「小子妄言!」金老先生虎起面孔打斷了他。「江湖無風三尺浪,小心駛得萬年船。紅白都叫做喜事,看你們的造化!」他拳頭略幌一幌,皺紋密布的面龐上湧現出山林原野瀚海,江湖的一切經驗。「前頭說不定有兇險,七煞天總歸不是好兆頭,命|根|子不好捏在手上玩的。」「我不信有人吃了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二兒子金兆虎輕蔑地聳動肩膀。左頰上和-圖-書的刀疤,說話時像蚯蚓般蠕動。
然後,喉嚨裏痰響。歪在一邊的嘴呀開著,嘴唇皮不再噏動了。
從抬盒工事上向正前方透視,濃霧逐漸在山風中稀釋。可以瞧見數點寒星在峽谷上空閃爍。左前方山坳間,上弦月翹起雙鉤,斜擱在雪嶺之上,好像點著兩枝銀燭。正面的小丘,依舊是黑黝黝的。十幾株苦楝,光看枒搓臨風挺立,不時有影子映動。這一切,都帶有幽靈的恐怖,幽靈的殺氣和凜凜威風。君臨著這群浴血困鬥的人。時間一秒一秒滑過去。每一個人都能夠聽到心臟擂鼓的聲音。同時,也感覺到胸窩裏正被一條條蟒蛇箍的緊緊的,呼吸十分迫促。相持了大約十來分鐘,乍見小丘下巉岩罅隙中,高高伸出一枝火把,消融了周遭的濃暗。接著,露出一張黃鼠狼瘦臉,滿孕刁滑得意之色,對著抬盒這邊的人喊話:
金兆獅被五花大綁,蹌踉隨著花轎,押過山嘴,解到傜民們的松板寮屋裏。此時,六老爺用塊破氈子蒙著頭,正在討最後一口悠氣。楊家的子侄輩,揚聲報告了他們獲勝的經過,並請示如何發落俘虜。
老人見情勢危急,躍馬而前,手起刀落,砍翻了兩個領隊的人。而馬失前蹄,將他掀翻在地,一枝梭標,對正頭部猛刺過來,他頭一偏,梭標挑起棗紅呢披風軟帽,迎風幌動,好像一面殘旗。他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一排長矛臨身,生死已間不容髮!本陣閃電式飛出四騎,兜擊過去,併力將圍攻的人殺散。但當老人步行歸隊時,四人四騎,已剁成了肉醬。夜霧游泳在黃暈色燈籠微光的周遭,無力地照射著那些流血的創口,還可以隱約看到創口的抽搐與顫慄。
以短擊長,正犯兵家大忌。況且地形狹窄,毫無游走餘地。腰刀雖然鋒利,但比起長矛大砍刀來,顯然屈居下風。用排槍回敬衛靈吞砲隊的轟擊,那只有康白鸞這傻子幹過這樁傻事,而且歷史上也只出現過一次滑鐵盧!金家砦的短兵器,暴露在十倍數量的梭標邊砍刀之前,峽谷兩端又被抬槍、爛肚蛇、大口扒、鳥槍、鬼槍之類的火器所阻,倉卒應戰,進退失據,其壯烈的程度,並不會比滑鐵盧戰役遜色。
老人首當其衝。十數根長矛泛著錫箔似的光點,並排遞進。他潛用襠勁,略為帶轉馬頭,趁勢一刀,連肩帶膊砍翻了最接近的那一個。接著又是兵器碰擊的聲音,夾混著悽厲的喊叫;然後四騎潑盞似地接應上去,消解了敵人第一波攻勢,同時,也擴大了戰爭接觸面。
停頓了大約三分鐘,六老爺又伸長脖子,作了第三個回合的喊話。「聽著,這是最後一次嚴重警告!留轎留命!我們體上天好生之德,不為已甚!」「狗婆養的!」凝靜中突然爆炸出一串蒼勁的憤怒的音符。這是金家砦的全部回答。六老爺驚愕地張大嘴巴,遠望活像個狗洞。也許他還不死心。也許他還要表演一下藍青官話。他並沒有被罵退,而且正清掃喉嚨,準備再做一次說客。可惜死神的巨掌,驀然封住了他的嘴巴。
老人統率著送親的儀仗樂隊,沿官道開拔。見前哨毫無動靜,大膽放心催動坐騎,鑽進峽谷。
「胡說!」金老先生大不以為然。
大約在申牌時分,送親的隊伍走出了黃金井市集。
另一種人是專門保衛社會的人。他們享有立法的專利,司法的權柄,也有一套自己的行為標準,名叫官箴。善良的老百姓,對於這般人也只好敬而遠之,發明了一個好地方安插他們,那就是衙門。牢獄與衙門遙遙相對,如像子午線的兩端,絕對相反,然而同屬化外。
峽谷裏邊原本就是白晝與黃昏永遠劃不清界線的地方。何況又是這秋末冬初的酉牌時節,早已半明半暗,朦朦朧朧。當整條「巨蟒」蜿蜒而來,深深鑽進峽谷,連尾巴都沒入陰森的峭壁之中時,谷口陡然刮起一陣雪風,迴響在峽谷的肚子裏,發出一陣齁齁鼾聲,令人毛髮直豎。金老先生為了穩定大家的情緒,傳令繼續鳴炮奏樂,並且傳令點燈。
三個兒子和一個侄兒,就是這樣了結的。老人在這一剎那間,不止蒼老了十年;花白長辮披散開來,與花白鬍子擾混著,根根戟張。膚色與髮色,緊隨著悲憤的情緒而變動,連肉眼也可以觀察出來。hetubook.com.com
事情發生在光緒二十六年十月上旬。
隊形在點燈的時候整個變了。老人一馬當先,衝到最前列。後面有四人四騎來策應。然後纔是打高腳燈籠的,吹漢號的,和施放三眼銃的,這構成了第一個方陣。相距約三十步之遙,老三金兆豹統率著三個弟弟,做了儀隊和花驕的前衛;花驕後邊是二十四抬抬盒,押隊的四個最小的兄弟,昏暗中看不見敵人的蹤跡,但殺機四伏,血的戰鬥正緊躡著每一個人。
傜民們把黃金井叫做「雪峰山的肚臍」,那是真有些寫實天才的。八百里雪峰山脈,橫貫湖南省西南部,重巒疊嶂,高低起伏,展開了大海似的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而那巨浪頭上,皚皚積雪閃耀著金剛石的稜面。黃金井恰恰居中,好像是群峰角力,擠出來的一塊窪地。造物主在這塊粗獷蠻荒的窪地上,確實開過一次窮玩笑——祂撒下一層砂金,祂引動了四方英雄好漢,在這兒弱肉強食,互相砍殺,尤其在峽谷裏,那些圈地淘金的好漢們,屍骨簡直漂白了每一寸土地。
故事要追溯到六十年前。
扇形面平穩地向前推進。速度緩慢。步伐輕柔。完全像隻得勝的貓,戲弄著爪子底下那隻半死不活的老鼠。——誰把握絕對優勢,誰都會出現這種奇怪動作的。即令是最兇暴的敵人,只要能夠顯露勝利者的優越感,總歸不會輕易放過這種表演風度的好機會。土坪楊家對金家砦的最後攻擊,確實是在這種態勢下展開的。
「削耳,…放人……。」他斷斷續續地說。「不要——絕…人…血祀……。」
眾人面面相覷,摸不清這句話的底細。
據嚮導瘸腿老伯告訴我,悲劇發生的當時,黃金井市集只是條百二三十戶的小鎮。那時,黃金井峽谷裏邊,還殘存著五十多戶傜民,聚居在「牛角」彎裏。峽谷入口處距離集尾,名義上是十里,但那段距離也是望山跑死狗的。傜民和漢人除了趕集的日子外,平時很少碰頭。傜民們沿著峽谷兩邊的斜坡,燒山砍地,水耕火耨,種些紅薯、玉米、蕎麥等莊稼,靠「狗頭人身的盤王爺爺」賞碗飯吃。可是一旦有事,巫師用羊骨膀子預卜吉凶完畢,圍著野火唱歌跳舞飲牛角酒(一種用蕎麥釀成的黃酒,又酸又辣而且略帶苦味,一牛角大約可裝三斤十二兩。黃金井街尾有一家名叫聚興隆的老客棧,一九四三年時還有這種牛角酒出售),殺人越貨打冤家,樣樣都幹得出來。
「爹,好像是楊家那個鴉片煙葫蘆。」金兆羆眼尖,悄悄通知金老先生。
「防身的傢伙,大夥總還帶在身邊的,這是金家砦的老規矩,」老大金兆獅雙手扠腰,垂頭而立。「不過,這是送親,不是圈地淘金,也用不上那些狼犺買賣。」
「留下花轎,大家言和!」
當花轎拖過屍堆,轎槓上掛滿爛肉,轎底下濺滿鮮血的時候,金家砦這邊還賸下三條活口。一條是金家的十一姑,血戰的導火線;一條是滾在茅蘆草叢中,因失血過多暫時昏過去的瘸腿老伯,這場集體謀殺唯一的人證,另一條是金兆獅,他力竭被俘,求死不得。其他的人和馬,全數戰死了。
彈子連珠而發。中者洞胸貫腦,應弦而倒。但對手方發動的人海攻勢,仍然滿谷捲裹上來。燭光影裏,戈矛如林;殺聲與刀槍交迸之聲,纏成一團,在峽谷中起鬨。
突然,一枝梭標從山澗邊遞出,將左邊第一個拿三眼銃的大腿,鑿了個對穿。那人怪叫一聲,滾到茅蘆叢中去了。戰火馬上在第二防線上蔓延。儀隊前面四騎,霍然潑刺刺突出兩騎,馳援堵擊。刀光閃處,鮮血迸冒。方陣面對山澗,延伸成一字長蛇陣。兩個吹漢號的,在混戰中居然能夠奪到兩枝梭標,初步將陣腳穩定。對方雖人多勢眾,但金家砦這邊卻居高臨下,站在岸上,佔了地利,因此勉強打成平手。
一種人專門攻擊社會,他們有自己的幫規,有自己的行為標準,但與善良百姓那一套扞格不入。生於窮蘆,死於刀下;殺人,被殺;從不吭聲大氣。社會為了這般人,曾創造過一種極其莊嚴的東西——牢獄,亟力想把他們拴在化外。一日牢獄失靈,老百姓總歸寬容大度的,就放任他們嘯聚山林,做些天不管,地不收,三百六十行以外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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