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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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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怎麼撬口不開?爹呢?」
夜靜聲遠。北風削面如刀。他依稀聽到了搖籃裏孩子的啼哭——是這麼臨近。在心靈之中,距離的感覺,本是不存在的啊。
老太太好久沒有做聲。大概她對這個提議,並無堅決反對的意思。事情就這樣成了。
女人們都踅進儀門,轉回房去。老管家高擎起風燈,守候著他隔窗吻別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最後,也吻別了他的妻子。血和淚濺在白白胖胖的手臂上,永烙著父親的悲哀,丈夫的情意,留下了一抹永遠不再回來的夢。在一片淒苦的啜泣聲中,他離開了「威遠樓」,鑽進黑暗,躍下深谷。
「馬,老爹,」他的聲音逼在喉管裏打顫。
「誰?」
金兆獅背靠著槅子門低頭站立。面色黃中帶青,像戴著一具黃裱紙糊成的面具。左耳不見了,創口看起來像個蛇洞,鮮血流淌了半臉。夜風捲掃。燭影搖紅。滿堂殺氣。他站在槅子門邊直哆嗦。
他陡然覺得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一柄柄短刀,絞摜在心坎上。「我只想看看……。」他嗄啞地懇求,「你,鳳姑……和孩子……。」
「媽,讓我再看看婆娘伢姐,只要一眼都夠了,」他苦苦哀求,「上刀山,也得讓我閉眼呀!」
他沒有做聲。
老人扶金兆獅進入茅寮。將馬牽到後槽。踅轉來,把風燈燈芯揚亮。在他面前一幌。「傷在什麼地方?」他厲聲說。老花爛眼揪住那塊青布包巾,密密麻麻地打著疑問號。
第一場血戰,由十一姑的花轎而起;另一場血戰,卻在十一姑的靈柩上發動。好像這個溫柔美麗的女人,來到世間,並不是為了幸福,單單只是為了戰爭,她可憐的身世,正是一部未開化民族的活歷史!
他犧牲了一隻耳朵。他拍賣了自尊心和自信心。他叛變了自由精神與英雄傳統。換回來的,不過是一條屈辱的生命,和一個永遠無法再抬起來的頭。他心中有熱望。眼裏有酸淚。臉上有羞慚。他總覺得他無顏再踐踏金家砦的土地,可是昂起的馬頭,仍然朝金家砦直闖。一顆心碎成四頁八塊。閃電和轟雷在心的裂縫中爭吵不休,他不知道究竟是誰佔了上風。
金兆獅傴僂著,連爬帶竄,鑽進竹林。他不敢再接觸金家砦的任何一雙眼睛。鮑老爹這一摜,幾乎摜碎了他整個兒的心。
新的渴望。新的悲哀。使他呼吸困難。淚珠一顆接連一顆滾下來,引發了血管裏邊沸騰的血液,引發了鷹眼的光芒。許多最生動的影子,在山風夜霧中出沒。他彷彿聽到了千百種感情在交談,萬千種樹木在呼吸。怎麼?群山那會喊冤?他絕望地摀住自己的耳朵,可摀不住左耳上那個要命的洞!
「不必啦,阿牛。」他劈手奪過著火的紙捻,摜在地上,並且重重地踹了好幾腳。
「怎麼,你?」鮑老爹猛眨著紅絲子鑲邊的爛眼睛。「深更半夜的……。」
那個搖籃裏的苦命孩子,就是金秋心博士的父親;那個嫁到沅江縣草尾鎮的女兒,就是金秋心博士的姑母柳太夫人。
「你媽早羞死啦,活報應!」老太太一巴掌打在長條桌上。「滾,滾,畜生!」
「媽,還是依照山區裏的老規矩,隔窗伸出一隻手去,和-圖-書叫他摸摸吧。」少婦說。
「不成囉,好兄弟,你有膽有識,如今金家砦就數你這棵樹最高!」
話還沒落音,人已跳到柵欄下面,托起粗門閂。
「你老喜歡開窮玩笑。」他捉住金兆獅的手臂。「往後的日子,比樹葉子還要多哩,快不要說這種沒後梢的話了。」
金兆獅一言不發,跨進大門,正待舉步。老管家的兒子雙手一攤,橫身攔住。「爹,好古怪,大爺怎麼搞的!」他喊。「太老爺的家法,只准放削掉左耳朵的活口出去,不只准放削掉左耳朵的活口進來!爹,我看你犯不著擔這三刀六眼的干係!」
樹木原野向後急退。蹄聲得得,飄然遠引。但他仍然有置身於噩夢之中的感覺,心靈和肉體都是麻木的。他不覺得痛。他的腦海中亂湧著一些片斷的回憶,始終沒法理出個頭緒來。英雄傳統的幻滅。自信心的崩潰。百餘人歡歡喜喜早出。一人黑夜淒然獨歸。該死的疏忽。屈辱。生不如死的感覺。妻子溫柔的笑臉。襁褓中的嬰兒——金家唯一的香火。等等,等等。像夢一般模糊,像淚一般酸楚,一樁接連一樁,從他面前飛過。高傲而倔強的目光中,青春之火熄了,神秘的昏暗合攏來,一種比死還要可怕的東西,正擴散在他四周。
隔著圍牆,狗群狺狺而吠,他的頭軟搭搭的,掛在胸口上。夜風揭起亂髮,有如幢幢鬼影。三番四次,他將手伸進大門上的銅環之中,他卻缺乏勇氣敲門,一次又一次的把手抽回來。他的牙巴骨咬得嗞嗞作響。兩頰不斷出現疙瘩。淚眼模糊,心中猶豫不決。這個可憐的人,徘徊瞻顧在故居之前,卻好像一個漂泊無依的流浪漢,希望找到歇腳的地方,但又羞於啟齒。
鮑老頭閂好門。「花轎呢?」他沒頭沒腦地問。
「也好。譬如我肚子裏生了個癤子,」老太太在鼻孔裏輕哼了一聲。「不必在娘面前裝幌子囉。快給我滾出去!」
「十一姑的花轎遭搶了嗎?」
歷史用一個世紀來做時間單位。但這時間單位對於一家一族的興衰起伏而言,顯然不太適用。白雲蒼狗,變幻無常。生命的節奏比起歷史的節奏來,不知道要縮小多少倍。雖然歷史也是生命活動的遺骸。
「先點支松香火把如何?」他好心好意地說,「你病得確實不輕,讓我給你瞧瞧。」
蹄聲在山窩裏顯得特別沉悶。他抖動韁繩,由一個山窩轉進到另一個更大的山窩。松林邃密,窩藏著兒時神秘的回憶。他熟悉它們。九個弟弟的笑語,一群獵犬的吠叫,若隱若現地掠過記憶;那印象是鮮活的,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他對這可愛的林莽作了最後的一瞥。他覺得他年輕的心,仍然活躍著春天。但當失敗和屈辱,像黑夜的蝙蝠,逢面撲來,他突然覺得頭頂冷得發痛,彷彿覆壓在千年積雪堆裏。他亟力想拋棄悲哀,不讓煩惱偷襲,然而孤獨的淚水,卻像濃霜樣凝聚在眼瞼下。
「謝謝你的金言,阿牛,我要走了。憑滿天星斗起誓,我向你託過孤的。」
從此以後,金家只有孤兒寡婦,支撐門戶。
「媽,」少婦柔曼的手指頭,輕搥著她的背。
金兆獅羞愧地點點www•hetubook.com.com頭。蹌踉撲進柵門。
「一鍋熬啦!」他哽起喉嚨說。聲調裏沾帶著眼淚。「對頭是土坪楊家。鴉片煙葫蘆帶的隊。」他用低低的斜睨的目光,乞憐地偷瞟著鮑老爹。
老人用手指著紅鼻子。「老子沒這般長氣,同你數黃瓜,道茄子!砦有砦規,家有家法,你這孽障都不配!」說罷,一個順手牽羊,將他像拋一捆爛柴一般直摜到茅寮外。
他仍然沒有做聲。
他親切地聽到了這兩句話。強忍住的淚水,像雨點般灑落下來。他覺得心境寬舒了許多,因為,他仍然覺得被人愛著。
「要啊!」金兆獅回答得很乾脆。他捧住瓷碗死命不放,舌頭正舐著碗底的餘瀝。
新袍被撓鉤搭得稀爛,到處鼓著豬油泡。新月下沉、寒星分外璀璨;官道兩旁,浮滿了幽黯和夜霧。他木木然騎在馬上,靠著襠勁支持他身體的重心。情緒紊亂如麻。
森林盡頭,竹林在望。他親切地聽到了雞鳴犬吠。一盞風燈從木柵門上斜伸出來。接著,一個絡腮鬍子,橫咬著長旱煙桿,含糊發問:
老管家瞇起老眼,滿臉愁容,摺疊在額角上的皺紋裏。他痛苦地搖搖頭,隨手將大門虛掩,向金兆獅告了罪,請他暫待片刻。然後打著盤跤腳,穿過曬穀場,踅向大堂。雲板敲得一片響。接著,二堂的雲板響了。儀門裏邊也擂起了雨點般的響聲。老太太房裏的丫頭,提著宮燈,到大堂問話。
「我,鮑老爹。」
老管家木然踱回來,口齒不清地說了句「大堂侍候」之類的話,背轉身去,偷拭眼淚。金兆獅的兩條腿,好像生了根,再也沒有勇氣向前挪動半步。他嘴唇緊閉,兩眉之間,縱裂成三道深溝,樣子真像泥塑的判官,木雕的鍾馗!
「讓我先驗驗傷,」老人霍然出手,揭開青布包巾。「照金家砦老規矩辦事。」
「是我,阿牛哥,」他答。那人聞聲收矛。幽暗中露出兩列白牙齒。「啊,兆獅哥,這時節怎麼摸回來啦?」他不勝驚訝地問。「有水嗎?口乾的冒煙。」金兆獅說,牙齒捉對兒廝打著。牛存漢攙扶他轉進碉堡的橫門。摸出瓦包壺倒了一大碗冷茶,湊近他的嘴唇邊。但聽得黑暗中響起一片怪聲,嘴唇巴唧著,活像豬槽裏群豬爭食的聲音。
「妹妹呢?」老太太的顫音裏顯然帶著眼淚。
「不舒服嗎?」牛存漢問。「你好像在打擺子,身子老是篩糠!」他伸手想摸摸他的額頭。
金兆獅聞聲抬頭。金家列祖列宗的神主牌,從神龕上跳進了他的眼眶裏。而神龕子底下那張太師椅上,老太太凝霜的瘦臉,嵌在一對紅燭中間,卻凜然不動。
恥辱在他額角上打了烙印。他仍然覺得左耳上有冷颼颼的尖刀拍過,而且覺得軟骨仍然在喳喳作響,雖然那隻耳朵早已不存在了。他覺得他的心頭橫亙著一塊頑石。這塊頑石也許叫做信念,也許叫做自尊,也許叫做其它的東西;總之,他對著它哀訴,和它爭辯——那些獨白和旁白,聽起來真像兒童的碎語,然而他完全聽得明白,瞭解這些自訟之詞的真意義,而且從它裏面不斷湧出愁苦和眼淚。人在憂傷萬感,積悶如山之際,總不會忘和-圖-書記用言語來鬆懈一下自己的緊張情緒;即令談話的對象是天邊的星辰,或者是路旁的野草。即令他明明知道,人的心是不可以用言語道出來的。那些傾吐不過是幻想的遊戲,是些空洞而脆弱的熱情,然而他依然渴望著這種不可思議的麻痺狀態,將他捲進絕望的深淵。他覺得只有幻想,才是慘痛心靈最後的避難所。就這樣,他對直穿過了黃金井市集,疾馳向金家砦的山徑。
大堂上的一切,幾乎都是靜止的。景象有如傀儡陳列室。霜風翻開了老太太披在身上的短皮襖,飄動著滿頭白髮,掀起一片雪浪。燭光搖幌,大堂忽明忽暗。此時,唯一富有生氣的東西,是侍立在老太太身邊的那位嬌小玲瓏的少婦的淚眼。
他渴望再看一看母親、妻子、兒女,這也許是他偷生苟活的真正動機,也許這就是這個山地民族真正的弱點。為著這樣一種渴望,他不惜付出慘痛的代價。
他不好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喉乾舌苦,進屋再談吧。」
老太太撇轉臉去,依偎著少婦。
楊家派人將金兆獅護送過峽口,替他換了匹馬,扶他上鞍。然後把韁繩往判官頭上一搭,嘩啦一鞭,但見四個蹄子在肚皮底下急滾,朝黃金井市集飛馳。
「土坪楊家。那批無惡不作的狗男女!」
「抬……搶走囉。」
他想再看她們一眼。僅僅是最後一瞥也無所謂。紛亂如麻的思緒中,他突然抽繹出這個願望。心一橫,門環響了。
從此以後,每當淒風苦雨的日子,每當破曉前的陣黑悄悄降臨,金家砦的每一扇門窗,彷彿有手指頭敲彈的聲音。悲風在深谷裏唱著輓歌——一個無依無靠的蒙羞的遊魂,哀哀地要求人們的饒恕。
幻想重重疊疊地包圍住他,一縷神秘的聲音,在他耳朵邊說話。過去,這聲音該何等親切;而今晚,卻化成了一團酸楚的嘆息。思潮起伏著。另一股不可見的力量,正朝他撲擊過來。他扭轉臉去,陰鬱的淚眼裏卻開著另外一朵花……。
「誰都不准求情。皇帝老子開御口都是空的!一個割掉左耳朵的人,居然有臉再爬進這張大門,真有斗大的狗膽!金家風光了幾十年,想不到最後……要出這種敗家子!」
老太太毅然打斷了他的話。「哼,什麼話!難道我要為你那雙開小差的狗腿,豎旌表牌坊嗎?快說!」
老人的爛眼睛鼓得溜圓。他驀然想起了他那兩個打高腳燈籠的孩子,兩頰激烈抽搐,腦後的小辮子也跟著跳動不休。他嗅了嗅通紅的鼻子,想把兩條稀清的鼻涕亟力吸進去,可是他完全辦不到。「你!」老人的兜胳鬍子像刺蝟一般怒張著,「真是打單身跑的呀?」
「威遠樓」在望。那扇氣象雄偉的八字門樓,那片黑緞子般發光的黑角瓦屋,靜沉沉沐浴在乳白色夜霧裏。老母、嬌妻、兒女,可能鼾聲正甜,也可能輾轉未曾成寐。他用整個兒心靈的殘餘力量,幻想著他們的睡態。絕望而僵冷的心頭,微微透進一絲暖意。
「誰種的苦瓜籽?」
「不必吃驚。假如我死了,千萬不要替我收屍。餓鷹會曉得收拾的。請記住,記住我今晚說過的話。血海深仇,孤兒寡婦,全靠你一肩擔起……。」
「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歪起嘴巴重複著。「老爹,水啊!」
他緊一緊腰帶,循小路向山腰攀登。
「九個嫡親兄弟和七個堂兄弟呢?」
金兆獅的左耳。齊根削了。鮮血混和著刀口藥末,從青布頭巾裏邊涔涔下滴,沿著棗紅摹本緞馬褂,一直流淌到竹根青寧綢新棉袍子上,好像那件棗紅馬褂,陡然拖出了一條尾巴似的。
「兆獅哥,要想開些啊。小人報仇眼前,君子報仇三年,此事要好好從長計議。」
「最好先看看你爹,你兄弟和妹子!」老太太冷冷地說。「我前世作了什麼孽,老來還要受這場折磨!」她突然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
「一個人回來啦,」老太太冷冰冰地問。
「趕芋頭贖桶。賣豬肉送點搭頭。金家砦從不作興做這種蝕本生意。水,水,水!虧你有這副臉勁,呸!」他向地上猛啐了一口口水。「馬槽裏多的是馬尿,要喝請便。現在,兩個山字起垛,」他把風燈往粗桌子上一頓,粗暴地車轉身子,「給我滾出去!」
狗群互吠之聲達到了新的高潮。老管家乾咳著,叫醒了兒子,披衣下床,嘴裏喃喃地不知唸誦些什麼。當他聽清楚了門外的聲音,立刻吩咐兒子開門。顫慄的手,高擎起一盞四角玻璃風燈,在夜暗中亂幌。
日子在相安無事中緩緩而逝。但任何一粒苦瓜種籽,都會開花結實的。有血債,就有苦主;揣著張當票,時候到了,總歸要取贖的。問題發生了,就得尋求解決;時間只能延緩問題的爆發,並不能根本消滅問題。百多條冤魂,圍繞著白骨塔啾唧了十多年,另一場悲劇終於揭幕。
兩枝明晃晃的蠟燭,端端正正插在錫燭台上。丫鬟使女兩旁侍立,莊嚴肅穆,凜凜生寒。
金兆獅頭一偏,避過了那隻手。牛存漢向腰帶上一摸,摸出那個裝火石紙捻的竹筒,劈劈幾下,火星四迸。
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大大地出乎金兆獅意料之外。他猝不及防,已被老人撏毛帶血,揭穿秘密。風燈下,左耳根殘留著一個鼓血泡的窟窿,那分明是被人活生生割下來的。事實的真相就是這樣,任誰再也無法抵賴。
他顫顫悠悠拐出碉堡。嚴拒了牛存漢的伴送。星光幽暗,一條高大的黑影,慢慢從山徑上消失。山頂上,遠遠傳來破曉的雞聲。
「阿牛,好兄弟,請答應我……,」他淒切地哀懇道,「不要再打爛擂缽問到底。過去,我,是條硬漢;如今我只是條蛆——臭尿上的小蛆。」
「媽……。」金兆獅把頭藏到兩肩之間。
他驟馬抹過山坳,將馬頭帶向另一片森林。夜暗用百萬隻黑眼睛,透過每一堆樹影,眈眈虎視著他。那些簌簌作響的黃葉,那些枯枝,就像長茅大刀,撓鉤梭標。他沒有恪守「死於馬上」的庭訓。光只生了一雙英勇的腿,專門會開小差。他,他就是金家的老大!
「兆獅哥,你……。」
「媽,求求你,」金兆獅囁嚅著,「不要再盤問……。」
「老爹,聽我說……。」
「啊哈,」老人氣咻咻啐了一口,「誰耐煩提清水,洗你的臭馬蹄印!」
「唉,一敗塗地……。」
山徑是崎嶇的,深谷高山,連綿不斷和-圖-書。山峰高藏在雲層裏,而深谷的陰森,砭肌刺骨。馬蹄單調地敲響亂石,翻起薄冰和濃霜下的凍土,也單調地錘打在金兆獅的胸膛。
這句話對金兆獅而言,不啻是萬箭穿心。他驟感身子喪失平衡,搖搖欲倒。他聞到一股血腥氣,正沖擊著他緊閉的嘴唇。好久好久,他纔長嘆一聲,總算是回答了這位總角之交最關注的詢問。
「親生的骨肉,總是牽腸掛肚的啊。」少婦一邊替她捶背,一邊輕言細語地婉勸著。
搖籃邊少婦水汪汪的眼睛。愉快的小嘴向內微凹著,笑靨裏燃燒起活的火燄。柔髮放亮,盤在雪白的頸子上,永遠窩藏著一縷茉莉花香,流瀉出一抹溫柔底夢。這一切,都是他最熟悉的。
「在什麼地方遭搶的?」
「無面見江東啊!」金兆獅哽咽說著。
金兆獅兩眼充血,痛的鑽心,但他沒哼唧半聲,只用乞憐的眼光纏繞著老人的紅鼻子。
「有好幾處,鮑老爹,」他張皇地答。「水,水啊!」
「還要嗎?」牛存漢問。
「大爺,請!」老管家欠了欠腰,蹌踉前導。金兆獅默然隨行。
「一鍋熬囉!」他咆哮起來。
他將四角風燈幌一幌。打著鷺鷥眼瞥了瞥金兆獅。「何理搞的?大少爺,你爹一生謹慎。」
他翻過峭壁,爬抵梅花碉堡前面時,雞正啼第三遍。他踮起腳尖,像土壘的罅隙摸進去。突然,一根長茅抵住他的背部。「誰?」有人在身後揚聲發問。
堂上一陣咳嗽。老太太一手捧心,一肘支撐在長條桌上,抖做一團。她似乎覺得有一股什麼東西,欲從喉嗓子裏邊衝出來,那隻曲起的手肘,按捺住鎖骨兩邊不放。
金兆獅翻身下馬。凝結的血塊一經震動,青脆有聲。老人一把扶住他,一面用手背揩擦著爛眼睛。「碰到過對頭嗎?」他吃力地問。
「何理搞的咯,兆獅哥?」他鼓起眼睛逼視著金兆獅。碉堡裏邊是烏焦巴弓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轉瞬十多年過去了。青山不老,人事全非,老太太早已過世。皺紋卻在鳳姑的紅顏上,鐫刻著艱辛歲月的遺痕。當年在搖籃吮手指頭的那個孩子,已成了壯漢;當年拖著鼻涕,唱「排排坐」的小女兒,竟隨著一位到山區裏邊來勘查鐵礦的年青工程師,嫁到了沅江。而另外兩個女兒,也早已兒女成行,度著清淡和平的日子。
他聽到門被乓朗碰關。一陣刻毒的咒罵,像鼓錘般擊打在他背上。他咬緊牙關承受著,連大氣也不敢吭一聲。此時,唯一能夠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是搖籃裏那個還沒有滿月的孩子。他想再見孩子一面,這是他內心深處的唯一要求。「世界在孩子的面前,究竟值幾個串眼錢啊,」他想。「人家都說我們這一家子,都是用頑鐵打成的心,而且被牛頭馬面用火叉子扠住,放在閻王火上煆過七七四十九天的。這話不是有點過分嗎?」
「我們的人?」
老太太驀然正坐。雙手揮動,像趕蒼蠅。「不行,不行,說什麼都不行!滾!快同我滾!」
金兆獅的頭低到寬胸脯上。面無表情。人們清清楚楚看到他左耳上那個蛇洞,血仍在向外淌。
不久,老太太和少奶奶的房裏,油紙窗櫺上先後透出亮光。老年人的咳嗽,孩子們的啼哭,鬧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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