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子午線上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第四章

金恢先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兩眼直盯著啞白牆壁出神。——牆壁上,馬燈光將老歐牧師輪廓分明的長臉,清晰地剪貼下來。高鼻子和長下巴習習抖動著,這是這位帶有濃厚農民氣質的老牧師,內心感到極端不平安時的面部特徵。「真的沒難為她們嗎?」這次是金恢先首先打破沉默。
過了農曆新年,過了清明,山區已春暖雪消,鵝黃嫩綠點綴著遲來的春天。從新化方面開來的地方團隊,揹著漢陽造的「九響棒棒」——一種老式後膛槍,洞古佬叫它為吹火筒棒棒——向金家砦附近進攻。雙方駁了好幾次火,互有傷亡。副爺們趁機會在山前山後打起發,大大地撈了一票。因此,金家砦不得不緊急備戰,以策萬全。
楊霖一招手,四騎靠近,分別搜身。
老歐牧師放下包袱,也爬到地上。「你,你,你這是幹什麼?」他用手將他攙起。「秋心是個好孩子,同秋恩真是一對,我頂喜歡他。我瞭解中國人的父母心腸,我答應過的,一定會做到底的。」
這孩子身型壯偉結實,雙目炯炯如虎。自小不苟言笑。頑強、殘忍、沉鷙勇猛、性烈如火,活像一頭野性難馴的幼獅。儼然繼承了祖父的雄風。強盜和浪子的血液,在他血管裏奔流;那也許就是金家後裔的真正氣質。生殖細胞在成胎的瞬間,早受到化學單位的特殊配合成份所決定,將這種具有特徵的氣質遺傳下來,為福為禍,可一概不管。——事實上,遺傳有如賭博。任何人在受胎成孕之際,手上等於分到一副撲克牌,以後,他們就得利用這手牌,來賭一生的命運。生命現象總是顯而復隱,隱而復顯,連綿不斷的。此中並無玄妙之處。在金恢先身上,我們既然可以找到乃祖乃父的遺傳因子;那麼,在金秋心身上,我們同樣也可以找到這些遺傳因子。雖然,前一代是盜魁,操刀殺人;後一代是名醫,操刀救人。
「小子不得無禮!」他喝道。「把這兩個活口|交到你媽手上,聽憑她發落如何?」
老歐牧師大約聽見了響動,提著盞馬燈趕出來。一見是他,一把拖到小祈禱室裏邊,將房門閂好。
「讓我們打幾年流,再相機行事。」金恢先孩子臉上仍然湧現出天真未鑿的樂觀表情。「我是喜歡打流的,」他說。「沒有人在後邊喂喂喊喊,倒自由自在得多。」他補充。
在這幾年之間,楊家雖然在草尾鎮一帶,廣佈眼線,企圖緝捕金恢先等歸案。無奈他們行蹤飄忽,神出鬼沒,始終捕不到手。而此時,楊霖早已被士坪方面派來的人接回家去了。楊靜因為一心要侍奉舅娘,拚死拚活留在鳳姑身邊,一直沒有離開過草尾鎮。
「那我就答應替你保管吧。」
「大家省點口水嘛,」鮑老爹擺出長輩面孔,把爛眼睛鼓得溜圓。「照老規矩辦事——留人不留口!我們不好留下兩個苦主,叫他們指名力證。」
「這事大家都得擔關係,也由不得他了。」
「嘿嘿,癩蝦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氣!」牛存漢揎袖挺拳,向前跨進一大步。
「不行!」
「這幾天聽說外邊的風聲很緊,」老歐牧師用沅江土話說。「四縣聯防指揮部的人,老是在教堂外邊盯梢,看樣子就是要捉拏你。」
「我說不行就不行!」他撇轉身去,雙手交叉在胸前,對直盯住牛存漢。「再多宰翻幾個伢妹子,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同年九月,瘸腿老伯由山區奔抵「滘底」老巢,捎來鳳姑病危的惡耗。
「不要性急。慢慢談,要慢慢的纔有結果。」老歐牧師緩慢地說。「他們告訴我,這是把牯牛拴在樁上,找看牛娃子的辦法。並且他們要我轉告你,只要你接受招安,他們決不苦待你和你的家人。」
金恢先與瘸腿老伯,快馬加鞭,在破曉前抵達金家砦。遠遠地,他聽到了唱孝歌的聲音,哀怨淒厲,正與夜風合拍,他滾鞍下馬,跌跌撞撞,衝進靈堂。抱住鳳姑的屍身,哀慟幾絕。三個姐姐一面號啕大哭,一面灌薑湯急救遠歸的弟弟。整個威遠樓,上上下下,亂成一窩麻。
「交涉的結果不算壞。」他劈頭第一句說。「只要你自首,將人槍集中待命,不致糜爛地方,你的家人可以由我擔保先釋放的。」
「我想不會的。我們對人的諾言要有信心,他們指天劃地保證一定寬大處理。」
他單人獨馬,正上古義陵的山道。劈面撞見瘸腿老伯攙扶著牛存漢,一顛一拐向他這邊走來。
牛存漢和鮑老爹,用馬刀削掉樹幹上的堅冰浮雪。瘸腿老伯則攤開猩紅氈子,安排好三牲酒醴,準備將這四條活口魚鱗剮祭塔。
「怎麼?」
金恢先回到洞庭湖上,始悉滘底老巢已破www•hetubook.com.com。弟兄們群龍無首,傷亡枕藉。殘餘的四百人槍,正在安鄉、南縣、沅江三縣的邊界上打鬧。地方糜爛,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盡我這點子心就是了。」老歐牧師的藍眼睛,早已紅了。淚珠在深陷的眼眶裏來回滾動。
牛存漢以兵兇戰危為理由,亟力主張先撕肉票滅口。
自此以後,逢年過節,兩邊也時常走動走動。有時是楊澍楊霖到金家砦來拜年;有時是鳳姑的獨種兒子金恢先,到土坪去過節。小孩子家心地光明磊落,當自私與偏見,還沒有像毒蛇一樣蟠踞在他們心中時,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高貴的。一窩天真的靈魂,享受著最真純的友誼。金楊兩家的第二代,就這樣度過了美好的童年。
「也好。省些手腳。」他把手一劈,吼道,「小子們剁下蘿蔔頭來上供!」
「你們一家子真有血性。」老歐牧師感動得像要流眼淚。
金恢先笑得十分爽朗。「老表,這是你的吩咐嗎?」
原先那十多騎,分列兩旁,正嚴正以待。
老歐牧師躊躇不決。黑布包袱已塞到手上。他吃力地捧住那個包裹,沉甸甸的,大約有三十來斤重。「快不要這麼說,我有義務。」老歐牧師說。「這是不是你媽交給楊靜的那包東西?裏邊到底是些什麼?」
「你的主意呢?」
金恢先驟馬馳前。與表弟楊霖打了個照面。
「好。一言為定。」
「感謝神,讚美神!」老歐牧師喃喃唸誦著。「其實你是很通透的。你明白道理。天國的福音已照亮了你的心。」
老人緘默了一小會。海青色的眼睛湧起一層薄霧。金恢先怔怔地對直望著老人,心知有異,趕緊將視線挪開。
「不多住幾天嗎?」楊霖冷淡地問。
八百里洞庭湖的蘆花蕩裏,嘯聚了上千人槍。弄得華陰、安鄉、南縣、沅江一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強盜頭子據說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打得一手好槍。左右手的命中率幾乎一樣。這年輕人打「六子連」時,一手開槍,一手卡子,連環射擊,彈無虛發,三五十人休想攏他的邊。這個人就是金恢先。而打家劫舍,行軍佈陣的狗頭軍師,卻是牛存漢。
兩人如約而至。鳳姑總算看到了一別四年的兒子。娘兒倆含淚的略略交談了幾句,即刻由老歐牧師主持婚禮。金恢先與楊靜正式成了親。
翌年春夏之交,金老太太一瞑不視。報喪的第一次跨進了楊家石獅子大門。這是金楊兩家互通婚喪大事的開始。按照當時山區裏邊的「名教」,父母之喪大如天,任你有多大的血海深仇,居喪守制期間,嚴禁發作。這條鐵板鑄定的大規矩,誰也不敢冒犯。十一姑偕同夫婿兒女,匍匐奔喪,一切盡禮。那一年,十一姑剛滿三十歲。楊嵐僧舉人四十又六。大女兒楊靜六歲。二兒子楊澍五歲。小兒子楊霖三歲。
「這裏的目標太顯著,千萬不好大意冒險再來。」他頓了一頓,說。「就這麼辦吧。我一辦好交涉,立刻到三仙湖鄰近的三眼塘佈道所去與你回話。你經常派一個人在那裏等我好啦。」
金恢先送走鳳姑之後,又在縣城裏足足玩了一個禮拜,然後興盡而返。
「走!」金恢先怒吼。
楊霖頭勾到胸前。「舅娘昨晚已經過了。」他悲悲切切地說。「你重孝在身,土坪的人,誰敢動你半根毫毛,就只有砍下腦袋來墊座的份!」他鼻子一縮,眼淚奪眶而出。
「牧師。你是洋人,你不會曉得我們的規矩。」他說,突然跪下來,爬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臨危託孤,恩同父母。」他哽咽著說:「假如我兒子不學好,請你用家法管教。」
「走?」牛存漢反問,「什麼地方?」
十一姑被搶進楊家後的那段倒楣日子,連瘸腿老伯也不大弄得清楚。
金家砦的人,明火執杖,分成兩個小隊,在白骨塔前面的苦楝樹四周,圍成兩個籮圈。火把伸吐著橘黃色火舌,明滅閃爍不定,遠望好像流螢。雪花撲面,鬚眉皆白。呵氣如雲。天愁。地慘。雪暴。風狂。人嚷。將峽谷塞得滿滿的。
「斬草不除根,來年春又生。」牛存漢補充道。「我們都沒長三頭六臂,這事任性不得。」
民國十一年壬戌,農曆六月十六日丑時,楊靜一舉得男。
「砍掉腦袋碗大來個疤!揭掉這頁,大家沒賬。」
「我是個粗人,敢說真話,愛恨分明。」他十分認真地說。「這趟我從山裏回來,老早打定主意,決定跳出綠林圈子。好讓我兒子開開光,多唸幾句書。我發現讀書明理,方為人立身根本。可惜我,不瞞你說,牧師,我十五歲失學,以後就沒有摸過書本子,耽誤了我和-圖-書一輩子!我,我,決不讓兒子抄老路走!」
「這個倒可以將就,」金恢先笑著點了點頭。
坐騎剛抹過山嘴,陡見林莽之中影影綽綽,像有人埋伏。
「我不送你了,這裏是後門鑰匙。離開時把鑰匙掛在鎖上就行。我會去鎖門的。」
「唉,單絲不線,孤掌難鳴,我們必須審時度勢,千萬不能意氣用事。」
四年之後——
「鬆綁。放人。」他說得很清楚,很慢。
牛存漢之死,在金恢先的心靈之中佈滿濃重的悲哀。他正為後繼無人而焦慮。驟聞母親病危,不啻火上加油,憂心如焚。他是個至性人。漏夜將應辦未辦之事,一一交代清楚,天一亮,立刻上路。
「最好先到草尾鎮你姐夫家裏避一避,等風聲平息後再作計較吧。」
「真的,我親眼看到的。」老歐牧師張開兩隻大巴掌,用手勢加強語氣。「他們把你的妻和你的兒,看守在縣知事斜對角房間裏,一點都沒有苦待她們。」
「還不至於壞到這步田地的。他們總是人嘛,我不相信他們說的話全都是假的。」
金恢先一刀掠開楊嵐僧的棉袍,將上身衣褂剮齊肘際,裸|露出瘦削而灰白的肩胛與胸脯。他驚齒牽唇,眼睛泛白,頭搭到胸面前,像具臘人。只有臂上、臉上墳起的雞皮疙瘩,和凝結在鼻孔底下,像紅薯粉絲似的習習抖動的鼻涕,纔象徵著他仍然有一丁點兒活氣。
丙辰年是民國史上槍法最亂的一年,北京城裏,那位「慰庭總統老弟」覺得做共和總統,不及做皇帝老兒過癮,竟妙想天開,摜掉大總統銜頭,居然在新華宮裏,關起門來做了八十三天洪憲皇帝。「皇上」的白日夢方酣,西南各省早弄得兵連禍結,雞犬不寧。這個皇帝老兒,自歎權術把戲不靈,只好毛毛草草收科,終於在那年六月六日,氣得翹了辮子。當時我們湖南省有一位姓楊的斗方名士,以勸進功臣的身分,送了這皇帝老兒一副輓聯,裏邊赫然發現有「共和負民國,民國負共和」的妙語。而湖南省會長沙市,湯曏銘被攆走了;由內閣總理兼陸軍部長段祺瑞明令發表的督軍兼省長陳宦,又無法接篆攝事,也亂得一團糟。
金恢先發了橫。「誰動他們身上半根毫毛,我就找誰算賬。」
鳳姑臨行時,再三叮嚀楊靜好生照管她的兒子。並且雙手捧著一個重甸甸的黑布包袱,交給楊靜。「這是金家傳宗接代之物。」她鄭重其事地說。「是老太太閉眼時親手交給我的。這些年來,看到它,我就想起老太太,始終沒打開看過,不知是些什麼東西。現在,我要回去了,不如留存妳身邊做個紀念吧?」
「兵荒馬亂,我一直沒打開看過,不知道是些什麼。牧師,你要不要打開當面驗過?」他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我祖父一生辛苦,只集聚了這麼一點點家業。如今一切都要仰仗你了。」
「這幾天心驚肉跳,此行凶多吉少,我有預感。」金恢先說,聲調十分低沉。「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囉。」
楊霖縮了縮鼻子,準頭上的紅疤開始扭動。「傢伙呢?」他盤問。「繳出來!」他發命令。
「我也正擔心這一層。」老歐牧師誠樸的長臉上,滿佈皺紋。「假如沒有真正的保障,要你自投羅網,那總歸是不好的。今晚我還要整夜為你代禱,求主帶領。」
「金家砦的老規矩,從不作踐屍首!」金恢先烈性子發作,突然咆哮起來。「刀口不見活血,顯不出威風。」
金恢先又輕蔑地哼了一聲,隨即舉起雙手。
金恢先神色自若。紋風不動。逼視著楊霖。「還沒有好好受過教磨,動作這麼嫩,真是兒戲。」他眨眨眼,想。鼻子裏噴出一團冷氣。
牛存漢不想再和這毛頭小子爭辯。他板起面孔,用刀尖挑斷繩索,飛起一腳,將屍身踢開丈把遠。「活口上架!」他大聲發號司令。
「那邊有事,日久恐生變。」他欠身施禮。「此次承你不念舊惡,多多看照,我都心領囉。」
場面弄得很僵。
老歐牧師笑得長下巴幾乎都翹起來了。
「土坪是書香世家,我們決不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楊霖正色道。「我們從來沒有背後開槍的習慣,這個,你儘可以放心。——金楊兩家的恩恩怨怨從此一筆勾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彼此河水不犯井水。喂,來人!」他喊。
「我們交手,關他們屁事!」
農曆十一月二十九日——冬至後第一日,子夜,牛存漢依照預謀,率領金家砦健兒,出其不意,在楊家祖塋上,做翻了二十二條人命,活捉了楊嵐僧、楊澍、楊霖與楊家大小姐楊靜,頂住漫天風雪,漏夜將四張肉票拉進黃金井峽谷。和圖書
金恢先手起刀落,削下左耳。楊嵐僧一聲慘叫,鮮血淋漓,在雪地上盪起一團團血花。挨次是瘸腿老伯、鮑老爹、牛存漢,然後輪到老一輩的人。哀叫的聲音漸低,最後終於聽不到任何的喊聲了。金恢先最後當胸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把心臟摘出來祭塔。
九月二十日黃昏,金恢先偕同瘸腿老伯,兩人兩騎馳進古義陵山道。黃葉滿山,秋風瑟瑟,夕陽殘照,一片荒涼景象。十年闖蕩江湖,如今又回到了來時的路,人生若過眼雲煙,常覺此身如寄。金恢先用馬鞭指指點點,向瘸腿老伯盡情傾吐心裏的積悶。——他真有金盆洗手,閉門封刀的想頭。瘸腿老伯也甚表贊同。
金恢先猛搔著毛栗粟子一樣的短頭髮。「對我寬大不寬大沒關係。一命換一命,划得來!」
「不,牛伯伯,」金恢先咔嚓一聲將刀尖插|進雪堆,表示封刀。「冤有頭,債有主,血債血償。——他們不算。」
瘸腿老伯往兩人中間一站,攤開雙手。
楊霖仍舊面無表情。「這是一點點山雞野麂,牛舌豬心,聊表寸心,權當路菜。臨行倉卒,恕我沒有備辦一杯水酒,為你餞行——好啦,前途珍重,就此請便吧!」說罷,將手一揚,率領眾人先行告退。
楊嵐僧與楊澍分別上綁。
金家砦已破。夥伴們傷亡慘重。攻砦的主力部隊,是辰州鎮守使手下的一個團。團長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據說是楊家老十,牛存漢一口氣把幾件大事說完,只是搖頭歎息。
「那我們怎麼辦?」
「不過什麼呢?」
「天下烏鴉一般黑。奸險的多,直性的少。我可以投案自首,他們不見得會釋放我的家人。」
牛存漢臉色鐵青,猛揣著手指頭。「事到如今,也只好草鞋沒樣,邊打邊像囉。」他停頓了一小會,低頭沉思。「第一步,我們必須馬上脫離雪峰山區,避免敵人兜捕。第二步,沿資水一帶遊蕩半年周載,等風聲過去之後,再到柳家找尋你姐姐。好在我肚帶上還帶得有二十多兩砂金,暫時不憂衣食。——三衰六旺,人之常情。大丈夫得意一條龍,失意一條蟲,失敗時就更沉得住氣。」
「這個我曉得。她們呢?」
鳳姑見心事已了,想到要落葉歸根,一定要回金家砦去看看。金恢先夫婦苦苦相勸,她卻高低不依。牛存漢深知她那耿性子,是無法勸醒的,只好臨時改變主意,商請瘸腿老伯護她回雪峰山區。
打從十一姑的花轎,拖著一十四副淌血的竹涼板,抬進楊家那石獅子大門開始,她一生不幸的命運,早已注定。據說楊家的內眷,打開花轎「誥封」後,立刻把一大塊白布,掉換了鳳冠霞帔上的紅巾。從此,十一姑再也沒穿過比較花描的衣裳。她在楊家這麼些年,常年衣裙,非黑即白。她生男育女,辛勤操作,但終年面無表情。她的痛苦,正如她的秀麗一樣,都潛藏在骨子裏。她二十二歲搶進楊家的門,三十八歲寂寞的死去,整整十六個年頭,她幾乎沒有笑過。黃金井峽谷的金戈鐵馬之聲,永遠盤旋在她耳際,竟使那麼美麗的笑靨,不再在雪峰山明潔的陽光下開花。
金恢先面帶冰霜,霍然躍起,順手撂過一把馬刀,披開眾人,直奔第二個籮圈。
「你怕是買三個銅板的蘿蔔白菜,隨你挑精揀肥。」牛存漢惡聲相向。「縱虎歸山,你有幾個腦殼砍下來墊座!」
雖然三個女兒都陸續回到被毀了一大半的「威遠樓」,奉侍湯藥,但她口口聲聲嚷著要的是兒子,不然,她是不會好好閉眼的。三個女兒見媽媽執意如此,也只得勉盡人事,懇請瘸腿老伯辛苦一趟,陪同弟弟冒險回家省視母親的病。
單人匹馬又到了古義陵界口上的山嘴抹角處。
那一年初秋,草尾鎮福音堂後邊的涵碧山莊,來了一個帶湘西口音的水客。瘸著一條腿,走起路來一躓一拐的,像蕩渡船。他捎了個口信,要鳳姑和楊靜在掌燈時分,到福音堂裏會見一個親人。臨別時,他還透露了一個使楊靜羞得面紅面白的消息。
「當然回了,怎麼樣?」他傲慢地盯住他。
他只偶然從往來於土坪、古義陵、大江口、龍潭之間的行商、貨郎擔、閹豬佬、草藥郎中、算命先生、賣糖葫蘆的、耍猴把戲的,各色人等的嘴裏,雞零狗碎地風聞到一點點消息。諸如曾經和十一姑提過親,但遭金老先生嚴詞拒絕的楊家那位貢生,在黃金井峽谷戰死了;十一姑做了八老爺楊嵐僧的填房等等,都似乎言之鑿鑿,說得有根有葉。
他機警地帶住馬頭。正待探明虛實。
三人揀了一片草地坐下,木然相對,真有恍同隔世之感。
金恢先氣虎虎抓起一把雪,向楊澍心窩和*圖*書上一塞。但,奇怪,楊澍並無反應。他抬頭,瞥瞥那張面具般的臉。有一種在生時並不為人所注意,而死後特別顯得莊嚴的東西,突然在他淚眼中幌動。他從楊澍那半閉的死魚眼裏,看到了他們的童年。看到了人世間應該存在的東西——關切與真誠;瞭解和寬恕。小時候,楊澍把糖葫蘆好心好意地塞進他的嘴巴裏,那雙半開半閉的眼睛,正是這樣!這個體弱多病,心臟從小就不健全的孩子,是那麼誠實,是那麼溫柔,他到底犯了什麼罪啊!
「明後天我一定要去投案了。我的兒子金秋心,假如能長大成人,請你好好教養他。我們湖南人有句俗語說:『一日之師,終身之父。』教養的責任,一起付託給你了,牧師,你答應我好嗎?」
「有沒有結果啊?」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丙辰初春,金家三小姐遠適沅江。金恢先曾伴送姐姐,到沅江草尾鎮姐夫家裏住過兩個月,算是出了次遠門。那時,他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大孩子。
「牧師,你是我在八百里洞庭湖中,最信得過的好人,我完全相信你的話。」
「這也是道理。」牛存漢牙巴骨咬得直響。
林莽之中,潑盞似的飛出十數騎,各挺馬槍,成半弧形向山嘴逼攏來。為首第一人,他瞧得真切,正是表弟楊霖。
「回啦!」楊霖發話。
金恢先一怔。那雙充血的牛眼睛彷彿正被砂子掯勒著,眨了幾眨,眼淚竟撲簌簌滾了下來。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獅子鼻向下拉長,鼻孔也好像縮小了許多。他下意識地用刀尖劃著冰雪,原先那股驃勁,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想他們找不到正犯,決計不會善罷干休的,」瘸腿老伯插嘴。「說不定會動海捕文書。那時節,草尾柳家豈不是第一等嫌疑?我們怎麼好對正絕路直闖?」
「幾時來討回信?」
金恢先盯住楊霖。萬感交集。鼻子發酸。但始終未發一言。兩馬揚蹄,轉進秋林。
天剛濛濛亮,有二十名挑伕,送來了十擔上熟白米,五羫羊,五頭撏毛肥豬。到了十點鐘左右,又有二十人,送來了衣衾棺槨,壽衣壽被。中午剛過,送油鹽、柴炭、蔬菜、瓜果,以及做喪事的和尚們也來了。他們一到,將東西擺在靈堂旁邊的滴水簷前,由領班的人率領向靈堂三拜致奠,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這些東西到底是誰送的?有沒有受主?他們可全不理會。
一個禮拜之後,老歐牧師帶著對方的條件,來到三眼塘佈道所。當晚,他與金恢先再碰了頭。
鳳姑對這兩個甥男甥女,愛護備至。她保護這兩個孩子,就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金家砦的人,上上下下,只要誰在她面前提到楊家姊弟,那準定會挨頓臭罵的。牛存漢雖用盡心機,但問題一直擱淺下來,得不到解決。
兩騎應聲而出。每人提著一個大竹筒,遞到金恢先手上。
「牧師,你不必安我的心。我爹不過想看看我,都能忍那麼大的苦。我這算得什麼啊。」
「怕什麼?我偏不信邪。」金恢先濃眉倒豎,眼睛瞪得像牛卵子。「留人留口,就是這樣。平白無故割掉人家的舌頭,到底算哪一套?」
「舉手,繳槍,聽到嗎?」楊霖高聲大喝。「火燒到眉毛尖上,還想使乖?」
另一株苦楝樹上綁著楊澍——一個剛夠十三歲的小子。他兩手兩腳反綁在樹上。麻衣孝服撕成碎片,心窩露著凍成紫醬色。
鳳姑則自願攜帶楊家兩姊弟,暫時往草尾鎮避避風頭。家人也只好答應。
楊靜聲嘶力竭,滾翻在地,死死抱住她爹的兩腿不放。小弟弟楊霖,攔腰緊抱哥哥,用背部屏衛著環伺的尖刀。「死」可以拆開的東西,現在,竟然被一種比「死」更強烈的東西,焊接在一塊了。
他噙住兩泡熱淚,向白骨塔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爬在一旁上香獻爵的,是牛存漢、鮑老爹和瘸腿老伯。火把被亂風逼得呼呼響。光燄倏明倏暗。四把帶血的尖刀,前一後三,呈三角形插在紅氈子中央;三角形裏邊,安放著一顆盤小辮子的血糊糊的頭,和一個拳頭大小,仍然在抽搐的心;看起來分外驚心怵目!
瘸腿老伯點頭贊成。金恢先無話可說。三條漏網之魚,就這樣開始了行三坐四的亡命生涯。
「農民協會的人,乘我到泚湖口去開青年歸主佈道大會的當口,把你妻和你兒,弄到沅江縣城裏邊去了。」老人稍微帶點洋調子,忿忿不平地說。「我一回來,連夜搭渡船,到縣政府去辦交涉,聽教友們說,那個縣長和政委,都是俄國人鮑羅廷的爪牙,很是不容易對付的。」
宣統三年(一九一一年)春,金家二小姐出嫁。
他輾轉潛返草尾鎮。乘黑夜翻越福和_圖_書音堂後邊的矮垣,想找老歐牧師探聽妻兒的下落。
「呸!」牛存漢啐了一口。「你這小鬼活得不耐煩了。——這種要命的事,怎麼可以虎頭蛇尾!」
提馬槍的人,有好幾個仍然橫眉怒目,表情生硬,看樣子還想發作。楊霖掃視了大家一輪,帶轉馬頭,閃開一條出路,硬起喉嚨吩咐道:「從此刻開始,金恢先已踏進了我們的地界。他麻衣重孝,掩蓋一切血海深仇。我們有義務保護他,不能讓朋友看笑話。直到馬蹄離開這個山嘴,死活由他,我們不再保證他的安全。」
「不必來俗套,」楊霖揚起鞭梢。「離此百步,出了我土坪的勢力範圍,你的安全,我可不再負責啦。」
「你到三仙湖一帶招集游散的人槍。把他們集起來,憑實力談判。我到沅江縣去,交涉個不讓你吃虧的妥善辦法,然後回答你。」
頭歪向一邊。眼睛嘴巴半開半閉,一絲血色也找不到。孝帽上三團棉花球,在額角上盪來盪去,卻盪不醒他那沉沉大夢。小弟弟楊霖昏厥在他腳邊,鼻子被哥哥的竹根草鞋擦破了,結著一個紅絨球似的血泡。
「不過——」
「金家砦!」
「金家砦沒有這種好氣度。」
「給他留個全屍。他沒犯罪!」
金恢先護送母親到了漵浦縣城。一行人等暫住在開牛皮廠的二舅父家裏。臨行的前一晚,鳳姑將兒子、外甥、外甥女一齊叫到跟前,開腸破肚苦勸他們要以愛心待人,要記人家的好處,不必老是懷恨在心。當下,她從手上勒下兩個金戒指,鄭重宣佈金恢先與楊靜訂婚。兩枚戒指權充信物。一俟楊靜三年服滿,就可擇吉成親。兩家的血海深仇,必須在他們這一代完全了結。
「那麼,好。這包東西姑且代我收下。」他從長凳上提起那個黑布包袱,雙手捧到老歐牧師的面前。「我兒子吃飯、穿衣、繳學費的錢,我想不必再由你張羅。恩重如山,我不知如何報答纔好。」
民國十六年丁卯三月,寧漢醞釀分裂。濱湖十縣動亂已極。春分前後,牛存漢率領的弟兄,在南縣三仙湖遭「農民赤衛軍」與「四縣聯防清鄉隊」伏兵夾擊,全軍盡墨。牛存漢身中七槍斃命。
「老子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要多啊,」鮑老爹倚老賣老捋著白鬍子。「你孩子家懂個鳥!」
他撇轉頭去。淚眼像透鏡一般,將落日餘暉聚集起來,投射到楊霖身上。他突然發現馬上的那個毛頭小子,彷彿具有丈二金剛的法相,莊嚴威猛,動人心魄。寒煙漠漠,半繞秋山,依稀似香雲繚繞……。
一乘軟轎,四匹馬,十二挑擔子,於陽曆四月十七日半夜出發,抄小路遶過新化團隊把守的山卡,摸黑上路。
老歐牧師苦笑著。臉上的皺紋顯得特別深。「這個我曉得。賣主的猶大,還要以親嘴來做記號呢。——我想,談話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們最好還是分頭辦事。」
牛存漢瞪眼反駁。「留這兩個禍根幹嘛?」
峽谷裏塞滿了扯風箱和打鐵的聲音。證明另一場更大的暴風雪,正在醞釀。
「早向陰曹地府報到囉。」金恢先嘟起大嘴僵硬作答。
此時大雪早已封山。朔風拔樹,枝柯縱橫;煙雪紛紛揚揚,愈積愈厚。楊家的訃聞,快馬加鞭冒險傳遞到金家砦來。金恢先瞞住鳳姑,自作主張,假鮑老爹的芧寮召開了一次群英會,與大夥歃血為盟,轟飲朝天椒雄雞血酒。計議停當,匆匆上路。伴送金恢先到楊家去弔孝的,就是瘸腿老伯。
「如何著手呢?」
搜身完畢,並沒有找到武器。手下請示如何發落俘虜。
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春天,金家大小姐出閣。
金恢先揣著手指頭。「事不宜遲,救人要緊。」他說,急得手腳無措。「牧師,人家都說你也是個一根直腸子通到底的好人,辦交涉時可不要聽信甜言蜜語。」
牛存漢擠進人叢。「怎麼還不開剮?」他喊。
牛存漢一劈空掌,擊昏楊靜。吩咐手下將她拖離現場,正式開剮。
七天喪事辦完,楊霖一直沒有露面。金恢先安葬母親之後,開了次家庭會議,議定請二姐夫一家人,搬到威遠樓來住。並請瘸腿老伯料理一切。他自己因為對滘底方面的人槍放不下心,要馬不停蹄地轉回洞庭湖。
「前途珍重。一切節哀。」楊霖在他馬後喊。
牛存漢氣得額頭上青筋直暴。「咦,真看你不出,說的像唱的一樣。」
這一年夏天,黃金井峽谷裏邊殘存的傜民,男女老幼七十餘口,慘遭血洗,一夜之間被斬盡殺絕。農曆十一月二十二日午刻——陽曆十二月十六日——星期六,十一姑以癆病逝世,算是一切價值顛倒的時代的尾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