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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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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老太太又開始感到了這個。嘴唇不斷哆嗦。
其實普天之下妳是最任性的,她瞟了她一眼。將視線移到他的寬額頭上。紅暈飛上了她嬌嫩的圓臉。紅暈在擴大,在繼續擴大。一直延伸到雪白的頸項,和裸|露在天藍瑞士縐綢套裝雞尾酒服敞領的胸脯上邊。
金秋心用驚訝而同情的目光,瞧了瞧他面部痛苦的表情。「結果往往是不幸的。」他代為作了解答。「癌腫患者到醫生面前來的時候,總嫌過遲。」
金秋心感到這場面十分熟絡。熱手巾把子在臉上揉動,中學時代的記憶竟活在眼面前。「你還記得白鶴泉嗎?華堂?」他微笑著猝然發問。——心靈的透視中展現著愛晚亭的月色。青峰峽的濃綠。萬家燈火閃爍在江聲與晚鐘的二重奏裏。
歡笑泛溢在滿盛金門高粱的酒杯裏。酒精在血管裏燃燒。天南地北的閒聊,頃刻捏合在一道。渾忘了外面的風風雨雨,這兒就是天堂——一個宜於縱酒高談的良夜。
「不,我沒有記憶。」
「香港之行愉快嗎?聽說吳氏兄弟都是很四海的朋友,你不會不愉快的。」黃華堂收斂起笑容,忙著招呼客人們落坐。
「有的,多得很!」黃華堂幾乎嚷起來。
「有的,希望總是有的。」金秋心把筷子點到了冰糖蓮子湯碗裏。「沒有希望,誰也活不到明天。事實上我們明天仍然活著。」
寂寞——生命的永恆和聲啊?
「這次免了,」金秋心跟著也舉起酒杯。
「好吧,算我拗你不過。關於吳太太的病,我保證有問必答,但下不為例。」
「也找不回少年時代那份好心情。」
「後天決定來領席好了。」金秋心點點頭。「但不宜過份破費。」
柳依依真想笑,但又怕罵,只能縮起頸子啞忍。
緊張的動作。緊張的時間。短暫而富有張力。外界的一切彷彿都是靜止的。整個花花世界成了冰凍切片。萬有僵化。只有三顆心,以不同的速度跳躍著。
歐牧師趕緊離席,攙扶他坐在沙發上,廳後邊收音機突然扭大了。「憑滿引流觴,且祝福今宵!」一陣虛假的顫音,飄揚在空闊的大廳之上。
「今晚無論如何總得求個痛快。」黃華堂以主人資格發言。「不醉無歸。」
老太太哼哼唧唧躺下去。金秋心從圓鼓桌上拿起活組織抽吸針,對住燈光檢查了套針針尖和魚鰓狀分裂中心,半哄半騙地朝患部塗上酒精,隨即注射奴佛卡因,施行局部麻醉。刀鋒在紅腫的表皮上開出一個極小極小的割口,用手指輕輕壓出一絲血液,將套針插|進去。——老太太眼睛半閉著,枯黃臉上出現間歇性痙攣。
「過量了。華堂,我比不上你。頭已經在打轉轉啦。」
「齊了。」黃華堂說:「讓他們休息一下。等會子我再關照你。」
「我想你真是個出色的經理人才。用不著再鑽進『染色體』中間去,研究你的遺傳學了。」
金秋心恍然大悟,但他沒有說話。因為他癖性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間談論病人。黃華堂是深知這層的,連忙接過話頭。「秋心。」他喊,「你不會怪我扯你的旗號,替你兜攬生意吧。」他故意地說,並且笑得很響亮。
老小老小,一點不假。金秋心想。「沒關係,我是娘屋裏的侄兒子,當然要佔點小便宜。」
「這要看第二期手術以後纔能決定了。此刻最感頭痛的問題,是香港並不承認德國和美國的學位。手術必須在黑市下進行。主治醫生肯不肯合作,連我也毫無把握。」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嘛。」
「好的,好的。」歐牧師點頭。「餐桌上不談嚴重問題。」他說。「橫直我有的是時間。我盼望金博士能到台中住幾天,我可以陪您關起門來談論三天三晚。」
「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凡事謙卑。凡事容忍。凡事有愛心。在憂傷中不要忘記祈禱。這些都是門徑。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莫過於公開的秘密。人和神直接交通也是如此。」
跑堂的擦響著水泥地,轉到樓下去。
「世界真的變的不成玩藝兒囉!」
他從西服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遞到金秋心手上。「這上面有地址和電話號碼,來時,請先撥個電話給我。」
「這個用不著你操心。江南兄不比我,爛藍布長衫袖子一抖,可以抖出一隻窮老鼠來!」黃華堂笑得露出了扁桃腺。「不過我至今還不明白,像吳太太那樣一位慧敏秀麗的美人,怎麼會突然得到這種不治之症的?前年農曆新年,我還在江南兄的家裏見到過她。儀態、談吐、風趣、俏麗、簡直令人傾倒…。」
金秋心用大巴掌在臉上抹了一把。坐到歐牧師的身邊。「其實,華堂,」他平靜地繼續說。「有你的親筆和圖書信,再加上一枚郵票,那已經足夠了。你不必勞動吳總經理他哥兒倆,飛到東京去坐催的。」
「這事我老早提出來同劍霜商量過,雷電交馳,她總是推三阻四,只是不肯來。我不曉得她到底安的什麼心。」江南頗為痛苦地說。「要不然,也犯不著花這麼大的冤枉力氣啦。」
「別放棄希望。呃呃,這是忍耐和毅力的源泉。病人和醫生都同樣用得著的。」
『姑媽今年六十幾了?』金秋心問。『請照這個樣子,把兩手交叉放在頭頂上。』
「痛得鑽心,妳怎麼曉得?」老太太反駁。「哼,人還沒吃別人家的飯,就胳膊往外邊彎,一點都不曉得維護做娘的!」
金秋心當下把她扶直,右手趁勢捫摸著她胸肌的前側緣。「好了,一切都符合理想。」
柳依依撩起帳子,挽成一個結。雙手按住她的肩胛骨。「媽,您也老糊塗了,表哥千辛萬苦趕回來,怎麼是做夢呢?」
「所以一定要嘗嘗這筷子家鄉菜。」黃華堂挾了一大塊八寶鴨子到他的面前。「而且要乾了這杯。」
「我心緒不寧。滿腦子是事。」他抬頭瞥了瞥她,安慰道:
「那很簡單。把吳太太接回自由中國來好了。」
「啊,喔。」眾人的聲音。
「媽,忍耐點兒吧——病已上身,急躁不得的啊。」
「記憶是有的。」柳依依小姐微笑著用肘碰了他一下。「也許想著另外一個人。」
客人低頭大嚼,主人笑逐顏開,世界上沒有一樁事情,會比別人對自己所喜愛的事物衷心欣賞,來得更高興的。主人的話匣子一打開,接二連三的哈哈,就滾落在大桌面上。這位樂天知命,一生想找一塊絕對沒有經過人力改造,致破壞了「大自然平衡的理想」的土地,來隱居著述的生物學者,只有兩樁事能夠使他的眼睛發出鮮明閃動的亮光。一是酒後,另一是用飛禽走獸的形象,來比擬人類的生態的時候。那時,他臉上最動人的部分——嘴,全露在外邊,嘴的線條異常美妙地彎曲著。而今夜,他就具備這個。
「吳太太患的到底是一種什麼癌?」
『活轉去了——六十四!』老太太氣忿忿地說。十分勉強地將兩手高舉到頭頂,左手摀住右手。
柳老太太隔著羅紋圓頂帳子,一下就認出了金秋心。
「這位是我的朋友江南兄,這位就是我的老同學金秋心博士,」金秋心一上樓,黃華堂馬上鄭重其事地介紹道。「江總經理是特別趕來向你道謝的。他很抱歉,他無法分身到機場來接飛機。」
「因此你纔相信我這位老友嚼舌根,」他打斷了他。同時向黃華堂䀹了䀹眼睛。
金秋心頗感詫異。「那真不敢當。」他伸手握住江南。
跑堂將熱毛巾把子與清茶,分別遞到金秋心與劉依依小姐的面前。「客人到齊了嗎?黃先生。」他懶洋洋地問。
金秋心勉強又乾了一杯。死命封住杯口不放手。
「痛得很厲害嗎?」他岔開話頭。
在座的人,突然都哈哈大笑起來。
「有幫助的。怎麼沒有?」他拿起筷子毫無意義地玩弄著。「不過第一期手術做得過於姑息。T形吻合術也不完全符合要求,X光片顯示了這一點。」
「我一看見你,一塊石頭落了地,簡直放了一百二十個心。人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希望有個靠山的。——烏龜、螺螄不是都有個殼嗎?」老太太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好像抽起了蓄水池的水閘,永遠沒有個完的時候。
老太太從半睡眠狀態中睜大眼睛,扁起嘴巴斥責道:「依依,你老是這樣。表哥是遠客,你陪陪他也不行嗎?怎麼這樣任性!」
「不放棄也不行啊!」江南的聲調裏顯然沾帶著眼淚。「誰都曉得這種病是絕症!聽說她在香港也動過手術,不知對她的病有沒有幫助?」
「你在回憶嗎?」黃華堂催促。「怎麼撬口不開?」
「那你究竟準備怎麼辦?」黃華堂亮了盞底。話題仍然是原來的。
「妳不太舒服吧,姑媽?」他把她重複按下去,平躺在床上。「這樣也許要好過些。」
老太太用枯手楂緊睡衣前襟。「不行,不行,說什麼也不行。」她反抗。「姑爹來都不行!」
金秋心立即搬出醫生們的拙法子。「姑媽,剛才妳聽到吹嗩吶的聲音嗎?」他突然插斷了她的話,把話題引離了原來的軌道。
老太太的腰,好像被錐子釘了一下,雪雪呼痛。上嘴唇幾乎癟到牙齦裏邊。
「假如金博士肯賞光,明兒晚上這個時候,兄弟在自由之家專誠候駕。原班人馬,一個不添,一個不少。讓我作個小東道,聊表寸心。節目歸黃博士安排。明兒八點正,我親自駕車到中山南路柳公館來迎駕和_圖_書。」
「好吧。我不反對守時。黃博士哪兒請客?」
那口巴登—符騰堡鄉音,真像死了已故的老歐牧師。他想。「老天爺在上,只要不如你料想的一半壞就好了!」他苦笑著,偏過頭去直地盯住他。「我究竟是個人啊!」他說,聲調異常苦澀,而且帶有感冒過後的嗄聲。
金秋心搓動大巴掌。「過去是現在的關鍵。世界對我們這批老派人,好多地方都是陌生的。如果你不袖手旁觀,人家準認為你是瘋子!」
「還有什麼法子補救嗎?」黃華堂問。
「滿意了吧,醫生!」她用力說。似乎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發脾氣。
老太太乳|房的病變區域,位於左乳的外上象限內。那兒,皮膚有顯著的疤痕狀牽縮。而且,癌細胞已廣泛地浸潤著乳|房表面的淋巴管,引起了皮膚淋巴性水腫。因而使毛囊孔特別凹陷,好像一片乾橘皮。癌腫周邊的皮膚,已隱然可以發現一些碗豆大小的紅色結癤。雖然還沒有融合成片,但癌細胞已開始栓塞皮膚淋巴管,發生逆行性轉移,卻是可以被確定的。
老太太氣喘加急。「唉,人老不值錢。三病兩痛,時常找上門來了。」
他的手指始終保持著靈活而平穩的狀態,眼睛也是如此。不過,兩頰的肌肉在電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顫動不已,好像醉漢突然遭遇大風雪,那種打冷顫的樣子。
「是不是『有開救世與贖罪的基督教的學說』?」歐牧師反問。「這是部範圍廣大,內容豐富的書。它討論的是馬丁.路德最根本的問題。這本書彰顯了路德的本來思想,他的人格,他虔敬的感覺。總而言之,這部大書,是部好書——難得的好書。」
「心領了,心領了,江先生。明天確實抽不出時間來,有許多頂緊要的事急於要辦。」
他凝視著她,一條難忘的倩影兜上心頭。那正是二十年前的柳絲絲。他發現他那本薄薄的生命之書,一下子揭掉了好幾十頁。
他的掌心有些發汗,好像擺在一塊烙鐵上。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朝凹陷處捏了一把。觸摸到了硬塊,發現了皮膚與硬塊相黏連。他仍然面無表情,兩眼直勾勾地,彷彿自個兒在欣賞著自己手指動作的盲目的準確性。
「不知在座的有沒有基督徒?」金秋心挺直腰板認真地說。「我自信是地獄惡鬼,但沒關係,天翻地覆,至少我們彼此平安,單為這事我們應當有感恩之意。——請歐牧師為我們謝飯。」說罷,率先低頭閉目。
「正在讀阿爾來西,李察爾先生的三卷大著。那是一九五〇冬天,我第二次到德國去的時候,老歐牧師送給我的。」
黃華堂吩咐上菜。跑堂的一手擎著一個大冷盤,安放停當。雙手推平白制服前襟,呆板的臉上擠出一種過於虔敬的表情,請客人入席。
他皺眉沉思了一小會。把被酒精攪混了的思想集中起來。「右側結腸黏液性癌。」他答。聲調很慢,很苦澀。「原發性病灶,在結腸右曲上。現已直接蔓延到盲腸、升結腸、結腸右曲,和橫結腸的大部。」他用食指鑿向空氣,幫助他表達語言的缺陷。「而且發生了肝臟轉移,以及全身性中毒症狀。所以……。」
她考慮了一下,「表哥,我不想去了。」
「來得及的。八點鐘赴約,十點鐘開席,這是常事。」
「玉樓東,怎麼忘了?」
「後天行不行呢?黃博士請你代我作主。」
歐牧師拖著佈道時那種洋調子,為在座的朋友們祝了福。然後,主人端杯敬酒。笑聲夾混著閒聊,席面慢慢活潑起來。
「依依,請幫忙把姑媽扶著站起來,照這個姿勢向前彎彎腰——也許腰有點小痛,不過不要緊,一兩分鐘就完事啦。」
「為什麼臨時變卦?」他上下打量她。「不是衣服都穿好了嗎?」
「不為什麼,表哥,」她低著頭說。
他隨口安慰她。其實心裏明明知道這是非常不符合理想的。「可能背上還有些什麼。」他哄騙她。轉向背後,雙手搭在她肩膊上,檢查了鎖骨與頸部的淋巴結。
「難得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從東京趕到香港給我妹妹看病。這份人情,我真心領了。——舍妹還有救嗎?」
跑堂的應聲挨次釃酒。歐牧師封住酒杯,說什麼也不肯喝。只得尋時掉換了三大杯白開水。黃華堂既然提議要大家盡歡,其餘的客人也似乎不便掃興。連點酒不嘗的柳依依小姐面前,也斟了大半杯。
歐牧師因為明天要趕回臺中,先向江南道謝。他關注地緊盯住童年時代的伴侶,覺得心頭有許多話要說,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處說起。他是比較深一層瞭解金秋心內心痛苦的人。
老太太上身裸|露著。柳依依扶她坐起來。
跑堂m.hetubook.com.com的忙著遞熱手巾把子。
金秋心仍然苦笑著。「不必動肝火,老朋友。上策是勸吳太太馬上到臺灣來。下策是我自己準備以身試法。你儘可放心,兩條路我總得走一條!第二期手術必須按照預定計劃做下去。好好歹歹總得見個分曉。」
黃華堂博士的洗塵宴擺設在玉樓東樓上。那兒也是寂寞的,生意頗為清淡。屏風撤除,大廳空闊。吊扇攪混著熱空氣,日光燈管顯得出奇的慘白。夜風追逐急雨,震撼玻璃窗,鬆一陣緊一陣在瓦面上擂鼓,發出一種淒厲的響聲。
他望著她苦笑,想制止她再說下去。
窗外驟然發著青白色強光。映照得被急雨沖刷的玻璃窗好像野獸派的畫面。霹靂一聲,驚雷拖著尖銳的尾巴,好像滾落在圓桌面上。
「秋心。」她癟起打荷包褶的扁嘴喊。「能再見到你,不算白等啦!」她費力地揉擦著深陷枯稿的老花眼,掙扎著欲起來。「依依,媽不是在做夢吧?」
「科學不預期什麼,這顯然與科學精神不大合拍。」
「謝天謝地,那就好啦。」她說。清脆的聲調裏羼混著顫音。噙在大眼睛裏邊的淚珠,因情緒的鬆弛而失掉了牽引的力量,驀然撲簌簌掉下來。她趕緊用渾圓白淨的小手,朝臉上一抹。
金秋心仰起脖子灌了一杯。他感到胃壁彷彿內燃機。連連打著酒嗝。「那,那不完蛋了嗎?」江南撫摩著發酸的鼻子,差點沒有哭出來。
「這一趟真辛苦了,金博士。兄弟感同身受。感同身受。」江南說。「實不相瞞,這條苦肉計是黃博士指點我的。——您在約翰尼斯堡鄉下診治一個黑人小孩子的白血病,而斷然拒絕華爾街某大亨的邀請,這故事是傳播得很遠的。因此…。」
「依你我該怎麼辦?難道你忍心看到你自己的老同學、老朋友,站在犯人欄裏,讓那些戴假髮披道袍的人問來問去嗎?」
他緘默了一小會。「要不要我給妳檢查檢查?」半晌他說。
「中年人的感覺,已完全來到你心靈之中了啊。」歐牧師用德語說。語氣很溫柔,帶有憐惜的意味。「我想,金博士,你的生活,應當是超乎快樂與痛苦之上的——群峰之上,萬物無聲。朋友們中間,你是唯一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他添說。
金秋心緘默了一小會。「我們如何才能感受到這種Physisches Datum呢?」他終於問。
「聽不到的。孩子,不要騙我。」老太太收斂起笑容。「那個嗩吶啊,草尾鎮上有,這裏沒有。」一陣子輕微的咳嗽之後,老太太的機關槍,居然死了火。
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向她的右臂腋窩斜上方掐著、捏著,挨次由上臂淋巴結、中心群、肩胛下群、胸肌群觸診過來。停留在肋喙骨群上。他手指鎮定,面無表情。像考古學家撫摩著斷碑殘碣。然而那隻奇怪的矇矓的眼睛,卻傳達了一些相反的東西。
「啊啊,你怕我不曉得。山人不施這條妙計,休想剃你這個騾子頭。」他又呵呵大笑起來。
「姑媽,妳知道我爹媽都死得很早,我是妳一手帶大的,」他用哀懇的聲調說。兩手迅速托住紅腫的乳|房.兩個大拇指在病變區域按捺著,作了深部觸診。「記得我小時候,還頑皮地同大表妹吃過這隻乳|頭呢?」
菜。一道接連一道,豐盛而多采多姿。麻辣子雞之後,是湖南臘肉,色、香、味都夠勾起人們對太平盛世的追懷。這對於我們這位圍繞著地球,常年飄泊的醫生,實在太富誘惑力了。他吃得很多。他想到消化系統,胃藥,然而他仍然吃得津津有味。
「也許這次要改變習慣,因為他還邀請了歐牧師一家人呢,我知道他是非常守時的。」
「這兒好像有顆痣。」他說。從她左肩上伸過一隻手去,抓住她的左腕,開始檢查腋後部。然後,將右手繞過前胸,作了腋窩觸診。
「媽,老毛病怎麼又發作了!他是妳娘屋裏的侄兒子嘛,妳不是時時刻刻掛在嘴邊上唸的嗎?難道他也會咒妳?」
金秋心盤跤著兩條長腿,仰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的痛苦,只有他自個兒知道。
大家相互推讓了好一會。金秋心是遠客,終於高踞首席。挨次輪到歐牧師、歐師母、安妮小姐、主人黃華堂、許戈揚、江南總經理,與柳依依小姐。
「當然,當然,」金秋心夾起一塊清蒸雞的雞皮。「餐桌上口耳並用,不要放下筷子聽這種酒後胡言——哪個丈夫不願守在妻子病榻之旁啊!」
「還是檢查一下,比較放心些。」
「你這『死不急』真急死人。」黃華堂順口溜出了中學時代金秋心的諢名。「你要如何做法,講個大概行不行?」
「依依——」他喊,語帶www.hetubook.com•com微慍。
「哦,你信上老友老友的寫得這麼沾皮帶骨,原來也是尋時湊上的一腳啊!」他挑他的眼。
眾人一怔。金秋心手中的酒杯,摜到桌子上,酒濺開尺把遠。他顫巍巍站起來。臉色紅中透青。牙巴骨咬嚙著,彷彿咬著一個又酸又硬的東西。也許,雷聲喚醒了他兒時底噩夢!
「放輕鬆些,依依。挑重擔走遠路的人,最要懂得節省精力。妳的日子多得像樹葉子一樣,長途跋涉,剛開始啊。」
「你又來了。人家已經只剩下一把骨頭,一張薄皮了啊。」
「表哥,病嚴重不嚴重?」
「這究竟不是長沙。」
他睜大兩眼,兩隻簡直不成比例的乳|房,跳進他的眼睛。右邊的一隻幾乎黏連在胸骨上——一整塊打皺的皮,包著少許肌肉纖維。乳|頭褐黑,好像荔枝乾。左乳卻因充血而膨大,樣子頗為堅實。皮膚表層還沒有穿破,看不到潰瘍,可是,既然有了紅腫,熱與痛當然是免不了的——有煙的地方就有火。道理也差不多。癌細胞已經漫延到了皮膚裏邊的小血管,有經驗的大夫,一眼就會看清楚的。他把兩隻大巴掌輕輕平放在左乳兩邊,用左手大拇指撥了撥乳|頭。
他抬頭對直地望著她。——烏油油的大眼睛,正蕩漾著透明的淚珠。她亟力想把它吸進去,因而淚珠習習發閃。「不要緊的——」他安慰她。「在顯微鏡底下,不過是一點點灰白色的螃蟹腳,或許還鑲著一點點灰黃色的邊,這究竟有什麼嚴重啊!」
主人又敬了一巡酒。
金秋心返手開燈,薄暮驅逐到了戶外。他習慣地嗅了嗅鼻子,他聞到病室中的那種味道。
幾十年前,也許這肉體是豐腴的,富有彈性的,並不缺少生命的活力。可是現在一切都乾枯了。只留下一抹逝去的年華最後的殘影,以及由於癌細胞的惡性增生,而扭曲了的胸型。
歐牧師眼瞪瞪望住他。「我想——一切宗教情感都不過來自Schlechthinniges Abhagigkeitsgefuhl。這是兩個很重要的詞兒,我不知道在中國有對等的字句沒有。神是存在在您心靈裏邊的。」
「此事真是兩難。法律與人道,保護社會與損害弱小,公平與合理,在這樁事上,簡直互不相容。」黃華堂鼻樑上頓時縱開三條深皺。「我們的文明,真正需要重新佈局!」
「是呀,」黃華堂猛拍著大腿。「其所以我覺得她不那麼年輕,就是因為她蒼白得有些過份呀。而且她吃得那麼少,不是經常鬧肚痛,就是經常打飽嗝。經你這麼一提,我可明白過來啦。來吧——。」
不是夢又是什麼啊?他眨動著惺忪睡眼,一連打了好幾個呵欠。睡眠、熱水浴,對他都好像毫無用處,疲倦之感仍然在心靈上蔓延。有一種神秘的聲音,一直纏繞著他。這無法克服的心理疲勞啊。「姑媽,我,秋心——」他覺得舌頭有些滑失的感覺。「專誠趕回來看望你老人家的。」
「記得的,記得的。」黃華堂巴唧了一下嘴唇。「可惜此地找不到那種好泉水。」
「真猴急,」金秋心想。怔怔地瞧著閃電在玻璃窗外掠過。
金秋心翻起眼睛盯住團團轉動的吊扇。「不錯,這倒是兩個滿有智慧的複合詞兒。可無法翻譯。——也許,可以勉強譯成『天人相通的感覺』。雖然細細咀嚼起來,已經走了味兒。唉,一與一切。人在這問題之前,實在顯得過於渺小啦。」
「眼爆金花,四肢發冷,你想厲害不厲害!」
金秋心一怔,六十四!四十九!這是他診斷千例以上的乳癌患者,經常聽到的兩個要命的數字。這數字在他臨床經驗中,就好像洋人心目中的十三撞中星期五一樣的不舒服,覺得怪彆扭的。
「下不為例如何?」
「這麼重大的問題,本不是三言兩語能打發開的。」黃華堂插嘴。「我們邊吃邊談如何?」
「那很簡單。」金秋心苦笑道。「讓我再花兩年功夫,到加拿大或者澳洲去,考過一張醫學文憑好啦。」
小姐們總是容易樂觀的,因為她們老往好地方設想。他勉強笑了笑。仍然對直地盯住她,沒有挪開視線。「現在,時間恐怕不早了。黃博士的洗塵宴,正等待著我們呢。」他瞧瞧腕錶。「啊啊.七點二十八分了,他約的是八點正,再耽擱下去,也許來不及了。」
「沒關係,十個和尚挾一個禿子,總有法子把你弄回去的。」
「不准妳開口!」
「我身體好得的很,都是被你們醫生咒壞的。」
「那倒可以將就。」
在座的客人,除開接飛機的幾個人以外,只多添了一位銀行界的朋友。
「但我仍然找不到信仰的門徑。」
老太太斷然拒絕。「我不想再檢查,做https://www.hetubook.com.com醫生的,就沒幾個好人。哼,那雙眼睛,賊古溜鰍,我知道的。」
圓桌面很大。八個人圍坐著,稀稀朗朗的,彷彿老太婆的牙齒。大調羹、長筷子,大盆大碟,一切不減湖南菜館的傳統風味。
「麻辣子雞湯包肚,令人長憶玉樓東。」黃華堂念誦著鏡屏上那位名士的題詩,開始褪弄筷子上的包紙。亂世。風雨飄搖。故人無恙。夢裏的故國和鄉土。像默片一般在潛意識中間閃動。「酒!」他喊。「金門高粱。多加辣椒,揀頂尖頂小的那一種!」
「舍妹的痛,金博士,不知我當不當問。」江南竭力想裝成一副笑臉,但眼睛裏顯然有淚水的反光。「到底還有沒有一線希望?」
「兄弟,宗教是一個獨立的問題,它另有特殊的領域。」歐牧師嗅了嗅鼻子。「我們不要忘記它是一種Physisches Datum(精神的事實)。」
黃華堂感動得站起來。「秋心,單只最後這兩句,我要同你痛飲三杯。江南兄,來,我們三個人先碰一杯!」
「哦,十分活躍的經驗!」歐牧師天真的孩子臉上,流露出懇摯的悲憫的微笑。他起勁的握住他的手。而且認為是佈道的好機會,隨即改了口,用湖南官話慢吞吞地說:「黃博士、江經理、還有這位。」他指著許戈揚。
老太太顫巍巍地趿上拖鞋。前傾時,兩隻小腳似乎不能勝任身體的重量,大有搖搖欲墜之勢。「我說孩子,這不是馬戲班!」她面露慍色,再次提出抗議。
「你把我左盤右弄的,到底幹些什麼?」老太太恨恨地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讓我先給你注射一針止止痛好不好?」他哄她。
「哧,不必啦,醫生總歸是醫生。都只有那麼一套,像玩把戲的。」
「我知道你不愛說話,是有你那套歪論的。」黃華堂偏過頭去對住江南眨眼。「說一句話,三十七種肌肉,十七種神經的聯合動作,你就懶得當這種樂隊指揮!」
「華堂,你不必發揮你的正義感。」金秋心率性放下筷子。「我並不是不關心病人,事實上,有許多話說出來徒亂人意,不如不說。」
「你又來了。」金秋心打斷了他。「癌不會突然發生的。感到突然的是你自己。——照病程計算,在你和她交談,欣賞她的風趣和俏麗的時候,可能已經開始了右下腹疼痛,也許還有噁心、噎氣、飯後飽脹、貧血等諸如此類的癥象。可是在潛伏的危機之前,有幾個人能夠細心地觀察一下啊。」
他熟練而準確地托起她的右手臂。一根枯藤條。他有了這樣的感覺。闊額頭上潸漬著汗珠。
「媽——」
金秋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萬有的活動立刻像跑馬燈一般復活於意識之中。
老太太笑了。脫形的瘦臉上,真的只剩下一層薄皮。金秋心突然覺得他正面對著一張猴臉。「快不要這麼說。秋心,我們從香港分手,總有好幾年了吧?記得那一年秋天,你從德國回來、應聘到聯合國去…。」老太太額角上潸滿油膩膩的冷汗。說話時,太陽穴和下巴上的藍色血管,像蚯蚓般在蠕動。「世界聽說愈來愈鬧得不成樣子了。你姑爹一過世,家無主,屋倒豎,也比不上先前囉。這,這,依依這毛丫頭。我。風前之燭…。」她喘著氣,歪在枕頭上。
「也許金博士醉了。我的車子順路,歸我送他回家吧。」歐牧師說。
「許,許戈揚。」江南代答。
這真是從娘屋裏帶出來的特殊語法。他想,感到十分親切。「依依,幫幫手。」他吩咐。「假如還有法子可想的時候,我們不要讓後悔作為錯誤的藉口。」
「一起都可以參加討論的。——最大最深的痛苦,乃是一切宗教的活水源頭,假若我猜的不錯,金博士此刻正需要宗教——一種從天上來的啟示。」他將視線從金秋心的臉上移開,掃視了大家一輪。「近來您也讀讀宗教書籍嗎?」
「而且也多了幾根白髮。」
「她在香港也看過許多有名氣的大夫。」江南沮喪地說。「中醫西醫都看過。有的猜月經不調。有的猜胃氣痛。有的更妙,猜什麼結腸炎——止住了瀉,跟著來了便結。這樣一誤再誤,直到有一天,她自己在抽水馬桶上,居然觸摸到了那個潛伏的怪物!經醫生用鋇劑什麼的灌了腸,照了X光,行了手術。結果,唉——。」
套針針尖有了接觸的感覺,那感覺是脆而硬的。像鈍刀切割著厚皮萊陽梨子,他一怔。但毫不遲疑地將針心插入套針。右手大拇指推動分裝針心。魚鰓狀分裂中心末端向前突入兩釐米。從壞死的癌細胞群刺入。然後推上套針,與針心密合。同時將兩針拔出,擺進福爾馬林溶液中。推擠針心,洗落活組織標本,以防失水和自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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