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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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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陽臺底下那盞乳白色球形燈朗耀著。三個人正在棕鞋墊上猛擦著皮鞋底。大客廳門口突然出現兩個老頭子——一個鼻子破了相,蓋著三綹花白枒槎鬚子。另外一個身材瘦長,曬得很黑,有一張凹癟的腮和遲鈍的臉,頭髮眉毛白如蔥根,脅窩裏挾著雙拐。他一點一拐地緊跟在花白鬍子的後邊。
在她的髮帶上,那是一朵沒有生命的花。然而愛醒了,生命也醒了。他強烈地感到白傲霜的影子,仍然活在他心裏,根深蒂固,一絲兒也沒有動搖。雖然他不止一次警告過自己,在這赤|裸裸的年代,戀舊等於是自討苦吃。一個人假若不願憑弔廢墟,他最好的辦法,是放棄建設,他到底放棄了什麼沒有呢?他想著,開始感到思路的錯亂。
「那可不行。」
把自己永遠和一個受難的人銲接在一起,這是種永恆的痛苦,可是它是最具特色的,愛——它的深度,它的真摯感,不是以彼此犧牲的強度來衡量的嗎?
紅暈驟然燒紅了她鮮潔的腮幫子,她低頭若有所思。「不幸是自己心裏的一種感覺,正如同快樂也是自己心裏的一種感覺一樣。假如你不固執,事實會慢慢替你找出答案來的。」
「那時我還小。十足十足的小孩……子嗎?」
「晚安,表哥。」她悵然起立。俏麗的背影消失在房門邊。
「睡不著,表哥。」
「妳姐姐是第一個入夢的。她仍然躺在小船艙裏。秋夜,湖面黑如羽緞,正下著雨……。」他頓了頓,略有所思。「情景和今晚有些相彷彿。」
我為什麼要損害無辜呢?為什麼會談得這麼深這麼遠?哧,活見鬼!他用大巴掌拍打著發脹的額頭,朦朦朧朧地想。這個人是決計不好說出來的。——每個人的心!都好比一隻「約櫃」,裏邊總關閉著一些無聲的自訟,一些神聖的語言。在夢裏,在特別孤獨的時候,這些語言會在心靈裏邊開始交談.但它從不輕易示人。有時我們叫它做慾望,有時我們叫它做意志。有時我們又叫它做生之秘密。但無論我們叫它作什麼,這隻「約櫃」裏邊的東西,實實在在就是一切行為——好的或壞的,高尚的或卑下的,正確的或錯誤的——的基本動機。它左右了人努力的方向。這不是古老的迷信,這是某種感情的特殊化,是某種真摯的東西之「濃縮」!它也不僅是一種比喻,它比最實在的東西更實在。因為,人生決不止於比喻。生活著,是一樁端莊的事情,一件最嚴重的現實。人生與美麗的辭藻之間,斷然毫無共通之處。而「約櫃」裏封閉著的語言,看來似乎沒有什麼道理,其實道理深得很!
他點點頭。她繼續說下去:
歐牧師和黃華堂合力把他扶進客房。扶上床鋪。他雙腿一伸,小腿和兩隻大腳板,已伸到單人席夢思桃花心木床架外,開始打鞦韆。歐牧師搖搖頭,毛手在他額角上撫摩了一會,口中唸唸有詞,輕悄地道了晚安,走了。
他用勁睜開醉眼。她費力地托起他的頭,將玻璃杯湊到他嘴唇上。他的喉核像活塞般滑動著,玻璃杯馬上見了底。「香甜凜冽,真是荒漠甘泉。和你姐姐當年調製的一模一樣。」他巴唧了一下嘴唇,用手背揩抹餘瀝。
「舅舅。」他竄前兩步捧住他的手。「怎麼你老人家也作興倒上樹!我真過意不去。」
金秋心的獅子鼻向下拉,她可以清楚看到他鼻翼肌的鼓動。「活人紀念死人的時候,死人就活在我們的記憶之中。」
「人有時可以受得住夢的欺騙,可受不住情感的壓力。」
「我深信,你不是一個可以拿夢來欺騙自己的人。表哥,我真的深信!」
「老天爺保祐。總算逃出來了一半。——你大表弟在『土改』時被那些流氓地痞弄出去槍斃了。二表妹是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至今下落不明。我們老倆口子,和你兩個表弟,僥天之倖,逃出生天,撿回了這幾根老骨頭!」
「需要的時候,」她放平他的頭,「一切都是好的。」
他翻身,背向著他。嘴裏胡謅著一些聽不真切的酒話。他兩腿本能地捲曲著,像隻蝦子。黃華堂道了晚安,輕輕帶攏房門。不久,壁燈熄了。翡翠綠床頭燈滴答兩響,貓頭鷹的光暈彰顯出那隻獅子鼻子。沉酣底夢。流浪者真正的家。夜雨輕扣著窗玻璃。一種幽會者的神秘感向無邊夜暗浸潤著,鼾聲背後的休止音符,夜色漸漸加濃了。
「啊喲,男博士。」她幾乎是憤慨地嚷。
但睡眠並不等於死亡。肉體休息,潛意識中埋藏的東西,不免蠢蠢思動。酒精在他體腔裏邊燃燒。血管中那一道道不可見的水閘,開始自動操作——一會兒開放得很寬,心血濊濊奔流;一會兒又收縮得很窄,阻止血液通過。那是生理學教科書上沒有記載過的。解剖刀可以發現這個,可是,解剖刀作不出任何解釋。萬物都在幽暗中,世界上得不到結論的事實多得很。單細胞未形成前的生命物質,經歷了無數地質年代終於演進而為人類——幽暗中的演進,沒有結論的結論。幽暗替真理增加光輝,科學總是最難於下結論的。夢,像剪接不當的黑白片,嘩嘩地在他腦幕上閃動,時間開始倒流。
「我覺得深一層的問題,剛剛開頭哩。」
「那時,她躺著,別怕。」他硬起脖子說。「咳嗽頻繁,痰中帶血。夢裏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微微顫動的血絲,和那雙幽怨的大眼睛,呆呆地嵌在黑色的眼眶中間……。」
「表哥。」她鼓起腮幫子。「我們揀點別的談談,不准再談這個。」
三十三年,秋天,沅江縣草尾鎮,灰濛濛的天宇罩住洞庭湖。橘林、楓葉、亂渚、蘆花、枯荷葉與稻草堆。嗅得到九月洞庭湖的氣息。日本軍隊的刺刀、淺水砲艇、馬隊、指揮刀、吆喝、獰笑、姦淫。游擊隊、清鄉隊,激烈廝殺。偷渡水雷封鎖線。孤舟夜雨。涵碧山莊的戰時光景。老洪——白毛羅布手巾纏頭,扁嘴,像個老太婆。柳絲絲的病容,重度粟粒性結核。https://m.hetubook.com.com老歐牧師用巴登—符騰堡鄉音,痛咒希特勒政權的憤怒表情。福音堂。兩萬難民,秋天猖獗的痢疾。機槍口與刺刀叢。顫慄的手扯起卍字旗。老人綠眼睛裏邊的眼淚。第一次難忘的手術。頑強的小洪的瞳孔。垂危的白傲霜小姐。開水白糖沖白木槿花,起死回生的妙藥。往事依稀,雜遝而來,飄忽而去。「注意飲水消毒!」他在夢中喊。嘩嘩的黑白片閃爍著「光點」,猛爆出一陣煙花。「水,煮沸過的!」
「我想味道一定不壞,來,我們對飲一杯。」她正待站起身來。「姐姐到底最後說了些什麼話?提起過什麼人?」她睜亮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
「她關聯到我整個兒的過去,教我從哪兒忘起啊?」他望著她傻笑。「最令人傷感的。是絲絲臨終時的遺言,和她那份真摯的感情。」
「哦哦,今晚你在對著影子打太極拳。你怕我不曉得!——我不過是個化身,一件代用品。我自個兒的位置,從你眼睛裏頭都瞧得出來。」
「那麼,讓我再想一想。」他拍打著他的寬額頭。「晚安,依依。」他平靜地說。
「妳倒真像是一個精神分析學家……。」
她斜睨著他。寬額頭上好像剛被急雨淋濕過,暴起一根青筋。「管他是人是耗子,這總是個難忘的夜啊!」半晌她說。「別用憂鬱的眼睛這樣瞧我,我受不了。——人可以接受冷酷。人可不能抵抗同情,我知道的。」
問題又拖到了危險的邊緣,金秋心很窘,他凝視著她。——一朵鮮活的花,發光的年華正祝福她飽滿的生命。他覺得眼睛發矇。而她卻看到了他寬額上凸出的青筋。
輻射時代的奇蹟,一切都是早熟的,他突然抑制不住笑。寬額頭上湧動著古怪的波浪。「依依,我們畢竟生活在兩個不同的時代,具有兩種不同的心情,這是完全沒有辦法的事。」
「在四十二年冬,我們一家子離開香港到臺灣來以前,我完全可以證明白姐姐是沒有離開沅江的。那年冬天我還收到她一封信,她說她生了個女孩子,身體不大健康,生活很困苦。她問起過你和老歐牧師的通訊處,她說她想向公安局申請雙程出境證,不知能不能夠達到目的?最後,她要我媽幫幫她的忙。」
「老早給你預備好了,那是我親手調製的。」
她突然掉轉辭鋒,紅著臉顫聲說話。「偉大的事.也許是伊士曼彩色的吧!」
金秋心的小鬍子上下顫動了一下,可是並沒有說什麼。
金秋心本能地伸出兩手,作了個歡迎的姿勢。他認得走在後邊的那個老頭子就是瘸腿老伯。在八十年的艱辛歲月中,為金家的祖孫三代淡然無味虛度一生的人!但走在前面的那個花白鬍子他卻認不真切。醉眼纏繞在他那有紅疤的鼻子上,瞧住他那激動而嚴厲的面部表情,迅速地從回憶中搜索著是不是在別的地方見過他。他覺得老人對他是很陌生的。然而有些地方看起來又特別親切。譬如說:那個額頭,那雙眼睛瞧人的神氣,那清癯的憂鬱的面型,都是他特別熟悉的。
「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金秋心焦灼地喘著氣。「這事平心而論,也不能由妳負責,因為妳那時也不過是個剛進高中的學生啊!」
「我們最好避開談這種事。」她嘟囔著。「我們這個時代。是故事的時代,大大小小的故事成籮。每個人都有自個兒心愛的故事,這些故事,只要轉過去一個世紀,包管可以讓太太小姐、才子佳人,聽完之後抱頭痛哭失聲。可是現在你只要講三幾句,別人一定要掩口打哈欠啦。」
「你喜歡吃牛排嗎?」他反問。「帶血的。」
「是的,是的,這是個故事的年代。」他真的打起哈欠來。「譬如說,妳姐姐的故事,已經夠人談論三天三晚了。」
她掉轉身去,裝作不屑聽他解釋的樣子。半高跟串珠尼龍拖鞋,吱吱地擦過打了蠟的柚木地板。輕盈的背影在房門邊一拐,不見了。
金秋心如釋重負。上半截身子軟癱癱地歪到了枕頭上。柳依依小姐還來不及站穩,人已趁勢跌進了他的懷裏。「你心跳得多厲害。」她說。「鼕鼕鼕鼕的,像擂大鼓。」
他又瞥了瞥她——仍然是一張無邪的臉,一切舒展著,準備接納各式各樣的感情。然而,這也是危臉的訊號。醫生懂得這種心理反應的根源,不免微微一怔。「十……七年前的往事,一切都煙消雲散啦。」
「我想妳也差不多的——這是一種受神經系統直接作用的生理反應,既不受意志的壓抑,也與習慣無關。」他苦笑著自我解嘲地說。「不過,醫生們知道,人的心臟忽然變作耗子的心臟,那是種十分危險的戰鼓!」
「嗨,真是魔術世界,真的是。在家鄉無法見面的親人,在外邊卻時常碰得到。」花白鬍子挺了挺微駝的背部,老花眼睛像搭上了一堆蜜糖,只留下兩條縫。「和恢先長得簡直一模一樣。你看你。」他痙攣地伸出十個乾枯的手指頭,像要將空氣扣牢似的。「連醉態也和你爹差不多。紅臉關公,一點都沒走樣。」
「對於我們那個時代的深山大野人,也許是更迷糊的。」
金秋心望著瘸腿老伯龍鍾的傴僂的背影,突然感到兩眼發矇。三代人的恩情,在這短促的一瞥中,集中奔赴到了眼底。他深深感到這萬花筒一般的虛幻世界,畢竟被一些牽腸掛肚的事物黏連著;而一切漂泊無依的感情,都應當可以找到歸宿的。
「依依。」他笑得滿臉的皺紋。「這是個容易激動感情的雨夜,可並不宜於審訊式的對談。最好還是先來一杯酸梅湯,愈凍愈妙。」
「注意那個小瓶子……。」
「黑白片,平淡無奇。但總歸是夢啊!」
「為什麼一定要說啊?」
「有些東西是不能去想的,人最好沒有記憶。」
她滿臉通紅,羞澀地笑笑,再度站起身來。「最貼近你的時候,我發現離你最遠,我們中間似乎還隔著一道重洋!」她m.hetubook.com.com忿然用纖手在胸前拂了幾拂,像是要拂平雪白睡衣前襟的皺紋,又像是要攆走心頭的積鬱。
他趕忙把視線挪開,掃視著頭頂上高低明滅的大吊燈。他發現高敞的大廳,此刻正搬演著一幕鬧劇,噪聲盈耳,但分辨不出究竟是些什麼聲音。透過那塊透明的塑膠幕,他看到大餐廳右角落裏那隻長方形大冰箱,正昂頭奔馳,像匹白馬,帶動了大餐廳對角的落地風扇,依次是鑲大理石面酸枝餐桌,酸枝靠背椅,然後是鋼琴,大型身歷聲落地收音電唱機…這一切,原本都是靜止的,不知什麼緣故,突然像跑馬燈一般繞起圈子來。大廳兩側的曼陀羅形壁燈和茉莉花形壁燈,交相投射出薑黃色的光芒,加深了淺灰色地毯的顏色,也使地毯四周的塑膠地板更顯得生動有致。塑膠地板燦發著石青色的光澤,中間還夾混著黑色條紋,被大型吊扇的光影一攪拌,粼粼波動,宛如一泓秋水。——水色是透明的,可以窺見水底沉積的枯枝敗葉。而他自己好像正坐在扁舟裏,飄浮於盈盈秋水之上。幻象!他想。多麼真實的幻象啊。柳依依小姐遞給他熱呼呼的毛巾,然而,他一時無法抹掉這幻象。
「那封原信呢?我想看看。」
「要吐嗎?」黃華堂皺了皺眉。「依依,請你預先準備痰盂漱口水,看樣子恐怕他頂不住,要下貓仔囉。」
「那是妳自個兒的想法。」
「那要看你如何瞭解兩個不同時代的特徵。」他的語氣裏摻雜著許多感傷的味道。「我決不否認我活在十九世紀。在我的眼前,世界仍然是遼闊的,稀奇古怪的事層出不窮,人對世界懷抱著無窮無盡的希望。如今速度變了,世界縮小了,整個地球縮成了一個孤島。一切都顯得匆促不安。一切都顯得格子化、制服化。而且,一切都是早熟的。超音速噴射機、越洲彈道飛彈、太空火箭、人造衛星、核子競賽.等等,等等。一切最新的科學技術進展,都打破了人類內心感情的平衡,產生一種極端焦灼不安的情緒。一切烙印著shadow archetype——安全感完全消失了。永恆的、深厚的事物,在人類觀念中已經不再生根了。每個人,不論男女老少,文明人和野蠻人,都同樣墊著五十噸炸藥在床上睡大覺。這就是你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的真相。習慣上你們喊它做二十世紀,究其實是個T.N.T.世紀。」
「秋心,覺得好過些嗎?」黃華堂站在床前問。
「我時常這麼傻想,表哥,我們談論姐姐的時候,姐姐聽得到嗎?」
「吃過幾次,並不怎麼欣賞。」
貓頭鷹的光暈照亮了她那烏油油的大眼睛,和那微笑的彎曲的嘴唇,兩顆白糖似的門牙,掩映在鮮活的小嘴裏邊。幽黯在她臉上罩著一層半透明的面紗,使她的臉份外富有生氣。互不相關的各種東西,在倏然一瞥之下,居然會自動緊密組織成一幅生動的畫面。美人已經開始成熟,有綽約風姿、有甜甜微笑、有溫存低語、有吸引人傾注的魅力。而且,還懂得沉默;懂得淡裝;懂得用憂鬱的目光,在深更半夜,盯住一位帶醉的中年光桿!
「不錯,小得很,有六七歲。那正是抗拒一切的年齡。」
這幻象,植根在過去,延伸到未來。彩虹的橋,最飄浮的實感。
「要。」
「那時我是什麼樣子?」她又臉紅了。
他沉默了半晌。「妳不把這樣一封緊要的信轉寄給我!總是妳們的疏忽。許多的疏忽往往鑄成大錯,整個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封信上頭。」
「心情也許不同,但時代總歸是一樣的。我不相信你活在十九世紀。」
這是生命的第三次火花。當好花將謝,人到中年的時節。
甬道蔭蓋著珊瑚花藤,濃密有如隧道。上面參差懸掛著一些椰殼熱帶盆景。夜風飄拂,宛若雲鬟霧鬢的美人搖動耳環。甬道兩旁玫瑰盛開,黃、白、粉紅、深紅相間。中間還點綴著一些萬年青、虎尾劍、蘭花、日本椰菜,以及石竹,錦上海棠、蘇菊、爆仗紅之類,打扮得那條長甬道,花枝招展。好花不謝,庭院深沉,深深關閉著永恆的春天。淺草地一色碧綠,修剪得像地毯,在雨夜中冒起厚厚一層白霧。花園一角,羅望子樹在斜風急雨中唱著帶醉的歌。鳳凰木燃燒著。有如萬串珍珠,閃爍於乳白色微芒深處。
「一夢將近二十年,」她旁敲側擊,「不能不算是奇夢!」他瞥了瞥她清秀而慧敏的臉。「人的心也許是幼稚的,必須經歷一、二十年之久,纔能成熟。」
「不要這麼說,依依……。」
他木木然盯住她,好久沒有啟齒。
柳依依小姐踏著飄逸的輕盈的小步子,繞到楊老先生面前。「表舅,今晚不必回三重鎮啦。」她眨動著稠密的睫毛。因而使秀美的帶笑的面部,表露出特別親切溫柔的神色。「這麼狂風雨急的,在客廳裏開兩張行軍床委屈一晚好嗎?」
「妳還沒有達到瞭解真正痛苦的年齡。有些事情,是無法說明白的。有共同的經驗。纔會有共同的語言,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吃驚似的睜大一隻醉眼,好久沒有說話。
柳依依用纖手緊壓著膝蓋,顯然想要努力控制住自己。「哦,夢?」她把眼睛睜得更大、更亮。
二小姐的辣椒脾氣又發作了,他想。沒有再說什麼。灰色的寂寞,一下子塞滿整個房間。金秋心陷入苦思,兩眼朦朧,注視著幽黯的牆壁上發光的小白點。神態有如近視眼辨認遠方的物件。柳依依則斜托香腮,向上瞧住他那兩撇習習抖動的小鬍子。兩人大約僵持了好幾分鐘。
他親切地感到肩膊上的濕熱,那應當是有鹹味的,他想,巴唧了一下嘴唇。「憶念和哀思,永遠是亂世的陰影。」他感喟地說,不斷霎動濕漉漉的眼睛。「應付亂世最好的法子,只有凡事放棄,凡事遺忘。人若能辦得到這一步,那人總算是有福氣的。」
「回答我呀,」她催促。「怎麼不說呢?」
hetubook.com•com是不是我傷了你的心?」她問。「怎麼不說話啊?」
歐牧師和黃華堂左右緊緊挾扶住金秋心,踏上柳家庭院的水門汀甬道。他老覺得甬道發軟,彷彿踹在泡透了的水牛皮上,隨時都有滑倒的危險。
「信很簡單。不過,他提到過你和白姐姐,他問你們的安。」
他感到千年積雪的感情之下正奔騰著活火山!
金秋心長吁了一口氣。酒後慵困的身體開始躺平,他忽然覺得眼皮很沉重,他閉目養神,但往事卻高低明滅,在腦海裏翻騰著浪花。
「我試著做過。因此,我在北冰洋獵過海象,也撕開過南極企鵝的胸膛。在大吉嶺打過白鸛,也在赤道剛果吃過獅子的肉。過去的一切沉積在心底,像火山灰燼,丟不掉,也埋不下。理性的孤島四周,永遠包圍著感情的大海洋。往事——在浩渺的煙波上燦現著細碎的花朵。就這樣,我回到了臺灣……。」
這奇蹟對於初抵國門的金秋心,特別感到新鮮。歐牧師和黃華棠攙扶著他穿過長甬道,他醺醺然想起了這個。
「不准打岔。」她柳眉上揚,嫩臉飛紅。
「一定的,一定是她,你默認了!」她激動地搖著他的肩膊。「說呀,是不是她?」
「已經完全不同啦!」她用抗議的目光,阻止他再說下去。
「煩得要死……不過——不要緊,」他微微仰起頭來。「那邊書桌上放著一個小瓶子,是姑媽的活組織標本。今晚就請你送進化驗室去,我等你的鏡檢報告,呃呃……。」
他仰起脖子,骨嘟骨嘟灌下一大杯,胃壁不再燃燒了,腦袋裏熱烘烘的,好像有一隻雞雛欲破殼而出,頭脹痛得厲害。
「她究竟提到過誰?」終於她忍不住,又繼續盤問。而盤問的線索,正是那不准說下去的。
「短暫的永恆。」她把下巴擱在交叉的手掌上,微笑著注視他。「跳躍正象徵精力過剩。也許它是更美的。」
「我猜是白姐姐,是嗎?我沒猜錯吧?當時除了姐姐就只有她。」她說,態度認真。臉紅得特別可愛。
「說些什麼?」
「將就對付一晚也行。」
「神龕倒了,廟仍然存在啊!」他自說自話著。
她微瞇著眼睛傾聽,專注而天真。當他停止說話時,她聽到了長夜的三重奏。——喘氣。夜風在翠竹叢裏撒潑,雨點飛撲著玻璃窗。
「至少可以反證傲霜已經逃出來了,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
「童心未改喲!」他說,滿意地看到她臉上快樂的讚許。
「有趣?不!早已索然無味!」他悲忿地說。「面對回憶,不是面對幻想,一切都談不上囉!」
「姐姐真偏心。」她打斷了他。小嘴巧妙地微翹著。「難怪媽說她心機太深。血不養心。——表哥,不准再說下去。一定的!」
「不瞭解真相也無所謂。」她注視著他那兩撇上下起落的短髭。「但我知道你的努力,並無結果。一個痛苦的靈魂仍然與一個受難的靈魂在演雙簧。」
「你在想什麼啊?」柳依依抬起頭來,迅速地說。
「說呀,」她催促。「成熟是不是衰落的象徵?」
「我在想剛才的夢,」他答。「夢見了許多的人。」
「無法驗證的事實。不過我確實曉得它是真實的。」
她驚惶四顧。「表哥,你不要嚇人!」她匆促地說,不由自主地伏到他的肩膊上。
他的心是清醒的,不清醒的可能只是眼睛。
「我們全家就在那年聖誕節後第三天到了臺灣。通訊不那麼方便,聯絡完全斷絕了。」
「讓我吩咐阿根替你們張羅宵夜的飲食。表哥大約醉了,讓他早點兒休息吧。」
金秋心正待開言。柳依依小姐又搶先說:「女大十八變,覺得什麼東西都變啦。」
他轉側了一下。「唔唔——」頭歪向枕上,儘量頂著床頭。
「很難說。夢時常騙我,我也甘於受騙。」
「那時妳還小得很……。」
「這筆款子應當歸我償還的。為什麼妳們不寫信告訴我?」他用爆炸性的聲調追問。「以後呢?」
「我會好好照拂的。」她說,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人完全絕望時,人也完全得到了解脫。我在繞圈子時,我自個兒知道我是自由的。想法很荒謬,行為很怪誕,是嗎?」
「當時你已經盡了你的心,不遠千里趕回來,冒著生命的危險,偷渡沅江草尾間的水雷封鎖線,同我們一起苦了幾年。姐姐死而有知,想必會瞑目的。」她哽咽欲淚。「唉。可憐的姐姐!前年我還接到過管家老洪的信,信上說……。」
「那該多有趣,」她笑得很嫵媚。臉上雖淚痕點點,但臉色卻回復了先前的寧靜與寬舒。
「表哥,你老是把我當作小孩子看待。」她微凹著小嘴撒賴。「單只這一點,我要恨你。其實,我老早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笑得真像哭。
「這個我知道的,依依。」他用乞憐的目光瞥了瞥她微帶笑意的臉。「誰叫我們活在這不幸的時代之中啊!」
「成熟?恐怕是衰落的象徵吧?」
「不錯,一點點。」
金秋心掙扎著要坐起來,但他辦不到。在他惺忪醉眼裏,他竟驚奇地發現那撮蜜黃鬈髮下,正亂幌著三顆帶笑的頭顱。
「我是你舅舅,嫡親的舅舅。」老人用顫音說。「下午剛接到依依的限時專送,就約好瘸腿老伯坐三輪車來看你。」
他睜開睡眼。「還沒有睡嗎?」一句多麼無聊的廢話!他在心裏詛咒自己。
「我知道的,你總是把我當作小孩子看待。其實我已經不算小啦——你仍然念念不忘姐姐!」
「那是指什麼而言的?」余秋心突然曲起兩條長腿,將身子坐正。
「患難兄弟,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嘛。」
他瞪住她。沒有說話。
「依依——」他低聲悄嘆。「當轟然巨響將要爆炸時,最好把接觸鈕向上扳。因此,我們都需要一點點自持的力量。」
「快不要這麼說。我住在三重鎮大同南路菜寮里。住的是克難房子,沒有人帶路,打起燈籠火把也找不到的。」
噪聲依舊盈耳,沒有辦法攆走,他率性閉上眼睛。心臟裏邊的銅鼓喇https://m.hetubook.com.com叭,突然奏鳴起來。
她感到熱淚正搔癢著她的鼻子。「他說姐姐的墳被犁平了。骨頭都磨成了粉做肥田料!以後回到家鄉,連憑弔的地方也沒有了,唉,這到底是個什麼世界啊!」
「最好這一次也免了。」
「不會的,完全不會的。」她打斷了他。「你哄我。」
「那我一定要去拜候你老人家。一定的,一定要去。」他連連打著酒嗝。「明天行不行?瘸退老伯呢?」
他把視線移向窗櫺。窗櫺外,紫灰色的天低壓著。雨絲風片,交織起寂寞底夢。「唉——」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們生活的那個時代,依依,並非我擺老資格。有百萬年來人類的一切遺傳和慣性,要毀滅這種遺傳和慣性,人類至少得花上半個世紀。我們揹的包袱——特別是感情上的——是很重很吃力的。不過,我們有保守和堅持的耐性。我們認命。你們生活的時代,可完全換了花樣。百萬年艱苦完成的東西,幾秒鐘功夫,就可以徹底毀滅而有餘。人們在核子陰影之下發抖,每個人抱著五十噸定時炸彈在尋歡作樂。人們要求的,是前一秒鐘的『過去』和後一秒鐘的『未來』。整個歷史就是這麼一瞬。真像風前的火花。時間不再是連續的,萬物不再通體相關。沒有希望,也從來沒有絕望。一切在跳躍中。跳躍的感情、跳躍的生活、跳躍的冷漠與熱情。暴風雨捲掃著,火花處處,一瞬就是永恆!」
「那是妳自個兒的想法。我心目中,仍然是老樣子。——梳著兩根辮子,淘氣的時候,就搖得像博浪鼓。整天哭著嚷著,要我摘南瓜花餵蟈蟈!」
「啊喲.女學士……。」
「她缺少旅費。媽匯了一千元港幣給她。」
「只准講這一次。」
他帶著特殊的好感欣賞著她的緘默。
「何必自作多情啊!」她嫵媚地半閉著水汪汪的大眼睛。
「表哥,沙濾水。」一隻柔嫩的纖手,輕輕托起他的頭。
瘸腿老伯怔怔地望著他,嗅著鼻子。眼睛裏噙滿清淚。「他和我住在一起。」他代答。
「要不要聽?」他逗她。
「一點都沒……。」他說,將手從黃華堂的頭頂伸過去,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
車子從衡陽路口拐進懷寧街,轉上介壽路。滂沱大雨,敲打車篷,其勢生猛。水撥答答地開出兩個扇形面。雨點在扇形面上燦開水花。車頭燈的光,在乳白色雨屏深處打顫。臺北公園的濃綠,臺北賓館的白牆,同時從幽黯中跳出來。夜天是紫灰色的。色調沉著而熱情。歐牧師踏緊油門,在介壽路口轉了個急彎,車子箭似地駛上了中山南路寬闊的路面。終於在柳家大門外停下來。
「有酸梅湯嗎?我有好幾年沒喝過道地酸梅湯了。你知道我是最喜歡喝酸梅湯的。」
「雨點打在艙篷上,湖風在殘荷枯梗間拉著風箱。黑底子上出現的灰色,一種完全絕望的色調,就像屍體剖檢時出現的那種色調,毫無生氣!」
「表哥,你不可以……。」
是的,神秘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神聖的。有時人們卻在感情之中,把兩者混淆。於是,「約櫃」被加上一道又一道封皮。密不透風,永遠像謎。他繼續自訟著。人懷著它踏遍天涯海角,摔不破,扔不掉,以苦為樂。寂寞,開天闢地以來凝聚的寂寞,在「約櫃」裏邊盤踞。而生命現象中許多不可理解的怪物,都是從這兒產生的……。
她始終沒有插嘴,於是他繼續說下去:
薄暗中少女幽怨的眼睛,是最難忘的也是最動人的。
「那,我偏要。」
「那沒關係,新兵總得拉上戰場的。你把人生當作啞謎,眼睛睜著看著一個人在地獄的烈焰中受煎熬,而自己卻痛苦地巴著地球繞圈子。一幌十年過去了,仍舊一籌莫展,毫無辦法。」
「這問題可以在此處告一段落啦。」
「依依。」他哄著鼻子,「妳在這問題上,還是新兵呢。」
砲口對砲口,互轟了上十年;而寶島無恙,安定繁榮。這不能不算是歷史的奇蹟。
「姐姐是不是——」她囁嚅著,訥訥不能出口。「也提到過我?」她說,指尖用力掐著棗紅軟墊床背。脖子連耳根,紅了那麼一大截。
「是,是。」他點頭說。「妳正在演進之中,我只好自認退化囉。」
他確實醉了。當他斜癱在猩紅絲絨單人沙發上,雙腿擱到長方形大理石面煙桌上時,他看到歐牧師正眨動著明亮的綠眼睛,而且可以感覺到綠眼睛裏邊正泛溢著同情的光彩。「秋恩,」他喊他的小名。「我一看到安妮,我就想起了另外一個。國破家亡,不知道她們如何活下去的?」
「依依,凡事總得留點兒餘味。」他歎了一口氣。「人生不是一杯沙濾水,不好一眼望穿的!」
「十分不幸,這尊菩薩十多年前毀了。結核桿菌對一位年輕醫生,開始了第一回合的挑戰。而勝利,屬於那看不見的毀滅力量。」
「這到底有什麼好處呢?我真想不通。」
「麻木究竟算不算是種感情呢?」
「事不離實。你一定有很多的話沒有說出來。」
「看你這副睡相,折斷了脖子,沒人認賬的。」她嬌聲嬌氣地說。「咦,怎麼眼角有眼淚?」她繼續說,軟語柔聲中隱現著一種憐惜的意味。
柳依依天真地盯住他。他那雙憂鬱的眼睛,深沉如海,正擴散著銀色的光芒。「那會嗎?那也有科學根據嗎?」她撒嬌撒癡用下頷浪動著他的寬肩。
他噗哧一笑。「老樣子,可以談的。」
「和現在也差不多……。」
「獅子肉的味道還過得去嗎?」她稚氣的向上斜睨著。
「這不是回答——是故意逃避。」她火辣辣地說。「兩個不同的時代,兩種心情。我偏偏要你告訴我這個。」
「而且一切都是令人追懷的。譬如今晚……。」
「算的,痛苦到極點的一種感情。表哥,不是我存心潑冷水。我發現你的感情生活,是非常非常之病態的,這應當是你一切痛苦的根源!」
「全家都出來了嗎?」
人去了,空間似乎胖起來。但壓縮的感覺m.hetubook.com.com仍然留在這兒。——一種莫名其妙的悵惘。一種輕愁,一種悒鬱,一種煩惱,或者另外還夾雜著一點點發酸發苦的東西。他聯想起在馬達加斯加那個鬱悶的雨夜。一條黑臂膀被卸下來,用油紙包著,送早了大半天。但那個黑人醒轉來,嘔吐著,仍然在沒有手臂的地方嚷痛。——痛苦的感覺憑記憶的慣性持續下來,這也許就叫做人的慣性吧。他想,眼睛裏迸現著金花。有時我們叫這種痛苦為記憶,那是不要緊的。要緊的是痛苦仍然存在。心靈裏邊的沉澱並不是死東西,記憶可以攪動它們,使它們復活。那麼,記憶又是什麼呢?
「不錯。不獨廟仍然存在,連神龕也完整如初。你遵照我姐姐的遺言,又找到了菩薩的化身。十多年來你一直把它放在你的心靈的殿堂上,不敢去碰它一碰。」
「所以你要揹起百萬年來人類感情的包袱,到處飄流,繼續圍著地球繞圈子,像磨坊裏的那匹怪驢子。」
「啊,你們科學家的想法真古怪。」
這兒真可以嗅到太平盛世的餘味。雖然人們在直覺中,完全知道這是亂世。
「不,依依,不!」他想制止她。
「想過辦法的。只是局外人不瞭解真相罷了。」他覺得體腔裏邊有一團烈火熊熊上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為了她們,曾冒險到莫斯科行過一次膽囊癌摘除手術。記得那一年是一九五三年初春。莫斯科正大雪漫天,冰封萬里。」
謝天謝地,好在她還不是個囉囌女人,他想。夜雨疏疏密密,已夠囉囌啦,假如再碰上一張囉囌的嘴,那準會煩死人的。
「我不曉得這幕雙簧要上演到什麼時候。」她繼續說,並且竭力調整著自己的語氣,使語氣平淡得像數說著家常一般。「不過,人在不可抗拒的暴力之前,也得稍微算計一下自己的力量。我們別老呆望著天邊的星辰,而忘了腳面前的小草。」
他靠在床頭棗紅色軟墊上,用搜索的目光斜睨著她的長髮。長髮垂肩,光澤如鏡,散發著一種草原林莽的春天的氣息,勾起他悠遠的遐思。醉眼最後逗留在黑絲絨髮帶右邊的那朵白菊花上,心裏起了極大的波動。嘴唇噏張,可是發不出聲音。柳依依小姐羞怯地低垂著頭。把固執不動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膝蓋上。這種不自如的情緒使她感到孤獨,感到疲倦,而且也使她痛苦,然而這又是她所不能缺少的。他似乎想要詢問點什麼,不過,當他瞥見她這股認真勁兒時,問題拐了彎,他找不到適當的言語。
「會的,你放心。我漏夜給你趕辦好啦。」
「怎麼沒有呢?無論如何,懷舊總算是一種感情。」
他驀然想起了在畢茨堡診斷過的那個腦瘤患者——七十二歲的美籍德國氫彈專家,他在「腦室穿刺」後一醒轉來,就吩咐掉換另一張病床。三個月之內,他換過四百二十七張病床,但當他瞑目的時節,他仍然躺在五十噸T.N.T.上邊。他追求的「安全係數」,仍然在他面前閃著血紅的光。「一個人瞭解得愈真切,生活的情趣就愈消沉,生活的前景就隨之黯淡。這差不多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通病。」他眉毛上舉,嘴角下沉,愁憂和煩惱幾乎全部寫在臉上。「因此,妳我剛剛生活在同一條感情的子午線上,妳活著的一端,是生命的正午;而我活著的一端,卻是生命的子夜。這種心情妳是無法瞭解的。我也不希望妳設法瞭解。」
「我還有許多感情嗎?」
「老早丟啦!有留著的必要嗎?真的嗎?」
「因此,你需要一點點冰凍酸梅湯。」她調皮地學嘴。
「表哥。」她推他。「酸梅湯。」
柳依依小姐沒有理會他的制止。「別興奮過度,表哥,明天多的是時間。」她微笑著引導兩位老人拐進小餐廳。
「味道就像牛犢肉炸成的牛排,腥氣比較濃點兒。」
「哦,哦,別哭。信上還提起過別的事嗎?」
「那也好,妳說吧。」
「你能嗎?」她問。秀臉微仰,目光斜注於他那短下巴和兩撇小鬍子上。「我想我是辦不到的,」她補充。
「二十多年來,我曉得你心目中只窩藏著一尊菩薩,那尊菩薩就是我姐姐。是嗎?我沒冤枉你吧?」
「安心睡覺吧,秋心。我發現你心裏有事,情緒很煩亂。明晚我陪你暢遊臺北市,散散愁心。」
「只要姐姐仍然活在我們心裏就好了。」
記憶是一座橋樑。人從痛苦的過去過渡到更痛苦的未來。回顧與顫慄,徬徨與吶喊,人就在這座橋樑上痛苦一生。往事沉甸甸的,壓得人彎腰駝背,然而前人後人,今人古人照樣摩肩擦背,穿過這記憶的長橋。人生該多麼難於負擔?而人類到底是一種自尋煩惱的動物啊!他的獅子鼻突然發酸,眼睛裏突然泛溢著淚光。「傲霜,妳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在心靈最深處喊。
「神會保祐她們的。這裏頭就有信心。」
「唉,大學都畢業了,還談得上什麼童心。哦——你不是在說童話吧。」
「你老逗我,還以為我是摘南瓜花餵蟈蟈的年齡。」她按著他的肩膊想站起來。「哼,我可不依!」
他凝視著她。稚氣的圓臉上展露了一個平靜的空間。這空間是可以馳騁遐思,發揮聯想力的。他完全能夠感覺到眼輪匝肌在強力收縮,視界模糊不清,而且閃爍不定。
「口乾得冒煙。」他窘迫地答。完全文不對題。「是與不是,妳都說過了,而且還不准別人說下去,究竟叫我如何回答啊。」
「說呀,怎麼不說嘛。吞吞吐吐的。你承不承認,仍然念念不忘姐姐?」
「別忘了那一年,是媽替你在世界地圖上插小旗子的一年,你的信總是離開某地的前一晚寫的,永遠如此,叫我們這個追縱站只好成為歷史研究所。你叫我們把這封緊要的信寄到什麼地方呢?」
他輕拍著她的脊背。像十多年前哄她吃藥的樣子。目光下意識地瀉落於她的雙肩之上。雙肩圓渾,腰肢纖細,膚肌豐盈瑩潔,一組巧妙而生動的曲線在習習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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