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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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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讓我先作一項臨床試驗吧,這東西福音堂裏邊也很豐富。我在中國藥用植物定性分析中,曾認定它對Amoebicdysentery(蟲痢)是有一定療效的。」
「這東西漫山遍野,到處都有,賤得很。」
她覺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瘦臉有點發燒。「檢查是必要的。」老歐師母代答。「愚昧人纔會對醫生隱藏秘密。」
「那要靠你這位醫生了,既然天上的父把你交到我們的手上,祂一定也會把力量交付給你的。」
「你怎麼會懂得這許多的?」她打斷了他。
「哦,是長庚。」她移動著細碎的步子。推開門。「怎麼這晚纔回?」她上下打量他。顴骨上漫過一絲寂寞的笑。「逆風逆水的,在港口又耽誤了些時間。」
「假如不是大風大雨,小洪該早回啦,也許他會帶回來一些消息。那是他上船時我一再囑咐過的。」她自言自語著,疲倦地伸伸懶腰。瘦肩隨著白淨的手臂律動著,纖細的腰肢扭得更長了。
「我,姐姐。」門外那人回答。「睡了嗎?」他問。
「起病的時候,大概只有一二十次。」老歐師母代答。「昨晚可厲害囉。整晚差不多沒離開過馬桶,算起來大概有百多次。起先拉的像白鼻涕,昨晚完全是血,量不很多,可全是血!」
他用沅江土話繼續問:「肚子絞腸絞肚的痛,痾又痾不出來,是不是?」
八個榻榻米的平房本來不算十分小。黯淡的電燈光,更擴大了空間的容積。顯得這暴風雨中的母女,益發孤寂渺小。
「哦,主意不壞。——電話號碼呢?」他反問。
「關於車子,我當然是雜木棒,一竅不通。不過,那一天我是同一個姓周的益陽人一起去飲茶的。他在香港做汽車經紀,他的眼睛吃了油,他蠻識貨。」
記得,金秋心第三度到小祈禱室來複診,已是第二天的黃昏時候。室內已點起了洋燭。昏黃暮色徘徊在窗玻璃上,使洋燭的光暈份外橙黃。他臉色很困倦,然而表情卻相當愉快,因為他做的臨床試驗,都意外地收到了實效。白木槿花與白頭翁正大量採集。死亡的福音消聲匿跡,生命的福音又開始回到人間。
「包管大得多,早點睡吧。」她開始輕拍著她。嘴裏哼著一些什麼。
她覺得她的均勻的呼吸受到了干擾,她用幾乎覺察不出來的微笑,表達了她心底的謝意。
門外隱約傳來三輪車的聲音,她側耳傾聽,打斷了原來的思路。一陣腳步聲響過碎石路面,玄關外有了悉悉嗦嗦的響動。最後,一隻指頭,輕輕地扣擊著房門。
白傲霜揉了揉發酸的鼻子,踱到隔壁房間去了。不久,廚房裏的花灑做黃牛叫。嘩嘩嘩地鬧成一片,與外邊的風風雨雨,交互應答。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洪長庚呆瞪瞪地瞧住她。
「大概還有一點點。」老歐牧師答。
那時,她清楚地記得她肩上披了件米黃色羊毛衫,用枕頭墊住腰,由老歐師母扶起進粥,她的胃口大開。吃粥時發著響聲,這使她事後回想起來不禁臉紅。
「照這樣說,秋心已到了香港。」
老歐牧師發急了,他壓根兒不相信這種生長在竹籬茅舍豬欄牛欄旁邊,鄉下人砍下當柴燒,用它們做籬笆的植物,搖身一變,竟會變成痢疾特效藥的。「秋心。」他認真地說,「雖然亂世人命不值錢,但我們不好拿生命來開玩笑啊!」
「我們可以憑這條線索找到他?」
「洪叔叔怎麼還不回啊?」
「這個——」老歐師母瞧著老歐牧師。
那是張合照,金秋心緊緊摟住她。她的上唇微微綻開,笑得有些勉強,然而仍然具有楚楚動人的風姿。他的嘴唇緊閉,高聳的額頭上隱約現出淒苦的皺紋。十年過去了,如同電光石火。一個女人的黃金時代在動亂中黯然消逝,正好比這張褪了色的照片。如今,如今啊……。
那時的陷區裏邊,痢疾空前猖獗。一旦傳染到了福音堂,那簡直就像洪水猛獸,吞噬了無數受難的生靈。為了收容逃難的人而臨時蓋搭的稻草棚,人們挨肩擦背席地而眠,到處流盪著哼哼唧唧的聲音。公廁根本不夠用。沿著矮垣直通網球場的那一邊,拉滿了濃血和鼻涕樣的排洩物。上面厚厚地撒著一層又一層的石灰。而石灰上面,總能夠零零星星發現些膿血,好像是紅色的東西永遠在向白色的東西抗爭。那種古怪的腥臭味,百步內外,中人欲嘔。教區佔地四十二畝,此時卻變成了一個大糞坑。慈悲的上帝假如不是以無比的愛心與無比的忍耐,眷顧這群哀哀無告的生靈,也準會被臭氣燻跑的。
「還有一點點。」她答,沉滯疲軟中開始露出比較輕快的神態。「不過,已好多了。」她添說。
白傲霜小姐迅速地轉過身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攀開帳門,用纖手輕摩著她的額頭。額頭燙手,孩子的呼吸很急促。臉色白中帶青,只有口腔和鼻孔四周被高熱所點染,彷彿塗抹了一厚層胭脂,除此以外,簡直看不到一絲血色。
「那麼,能找得到一點點硫酸鎂、甘汞,或者山道年嗎?——這是種急性傳染病,單靠自然療養是挽救不了的啊!」
老歐牧師捻亮了手電筒。金秋心靠近她坐下來,開始診斷。
聽診器在羊脂玉似的肉體上移動。指頭按著部位敲響起來。膚肌滑不留手。彈性仍然存在,機體組織仍然不缺乏青春與活力。「很好,一切正常。」他把聽診器推到頸子上。「要安靜地休養一個禮拜,包管妳康復。祝福妳。」他替她披上羊毛衫。
「大約有五六天了。」她斷斷續續地答。仍然覺得那是小貓的叫聲,不像是人說的。
洪長庚把一隻大洋娃娃先捧出來。「這是素如要的,還有些魚肝油、奶粉、金山橙、朱古力糖、餅乾等等,都是送給她的。」
她覺得各式各樣的思緒,在咆哮風雨中遠遠地飛旋著,她的心攪混著希望和熱情。「請別人代打一個不行嗎?」她心不在焉地說。
洪長庚擂著發麻的腿。「他的朋友也不喜歡看報的嗎?」他猝然發問。
「而秋心既然到了日本,他也應當回祖國來走一趟的。哪個不懷念故國和鄉土啊!」她繼續想。目光下意識地落到長方形小鏡子背面的相片上。
小洪如逢大赦,拐到隔壁房間去了。
「為什麼我沒見過爸爸啊?」孩子迷迷糊糊地問。
他喝了大半杯豆漿。「想辦法阻止痢疾蔓延,使病人能夠得到藥物的幫助,這是擺在眼面前的緊急任務。」
「這是比較安全的地方,而且也比較安靜。」老歐牧師說。「假如你的表妹要來,我就設法多安一張行軍床。」
「那為什麼不先長兩隻眼睛呢?只要先長兩隻眼睛,不是可以看到爸爸嗎?」
她竭力搜索著當時的情景,她嗅了嗅鼻子,仲夏夜霉濕的空氣裏瀰漫著魚腥氣。她覺得這氣味有點像當年的氣味。那時她正臥病在床,無醫無藥,只有等死。
「覺得好過些嗎?」當老歐師母端走粥碗時,他走過來低聲發問,並且摸了摸她的額頭。「熱度好像退了。假如沒有發現Liver abeese(肝膿腫),危險已經過去了。讓我再給妳檢查一下好不好?」
「在德輔道中。匯豐銀行和中國銀行附近。他坐在一輛汽車裏打瞌睡,妳當然曉得這是他的老脾氣。」
「讓我先替她看一看。」金秋心說。
此刻,她仍然能夠親切地感到,有一隻寬大而溫暖的手,摸著她的額頭,按著她的手肘,而且那隻手伸進了白被單裏邊,觸摸到了左腸骨窩上的那根索子。他用指頭壓了壓,她突然痛得叫起來。是的,是的,這是一隻帶電的手。她默想著。就是這隻手,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救轉來,也就是這隻手,使一個少女嘗到了最初的淚,最後的悲哀。她繼續默想著。瞘陷的大眼睛裏邊,滾動著眼淚。
「記得廖教師的院子裏就不算少,和雜草長在一起。你真要,我即刻給你弄一大把來。」
「那你為什麼不在貨船上待一晚?看你,淋得像個落湯雞,不怕著涼嗎?」
「一定的。」他拍拍胸膛。「一定的,我可以寫張包票。」
她文靜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她的背影很美,尤其當板壁縫裏鑽進來的大風亂揉著她柔曼的長髮時。雙肩瘦削,腰肢纖細,黑色網花旗袍襯映著象牙色的長臂和長腿,益發出落得體態苗條,丰神秀朗。然而她是孤獨而寂寞的。她越穿得整整齊齊,越使人覺得她的孤獨與寂寞。
「是嗎?真的嗎?」她掙扎著想坐起來。「我想不起爸爸是什麼樣子,因為我沒看見過真的爸爸。他是個好人嗎?他會愛我嗎?他和照片是一樣的嗎?」
「醫生只會叫我打針、吃藥,媽,我真怕醫生。」
他把扁盤放到地上,走近她的床前。
他換了雙拖鞋走進她的房間,圍著矮桌子面對面閒聊,話題又自然而然地轉到金秋心身上。
母親最瞭解童心,她沒有再說什麼。她極不自然地苦笑著,用鼻音續低哼那支催眠曲。她自己也能感覺到鼻音裏滲透了淚水。
「你為什麼不預先同他通個電話?」
金秋心抓起一塊麵包塞到嘴裏,咀嚼起來。「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他笑笑說。「另一半還需要老歐牧師的祈禱。它代表一種力量、一種同情、一種信念、一種人與人的親切感。醫藥不能達到的地方,祈禱能夠達到。我從他的祈禱裏頭,發現了大自然偉大www•hetubook•com•com的潛力。」
「那到底是輛什麼車子?」
「哦,你倒很熟悉它?」
老歐牧師急急忙忙跨出小祈禱室。「這兩樣妙藥,總算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秋恩興奮地說。「假如試驗成功,千多條生命得以存活了。人的智慧真偉大。而中國,也真是個充滿神秘的國家。這麼多東西,農夫們卻拿來當柴燒。」
「在香港,我想他的朋友是很少的。」她苦思著。「他在香港出現,可能是給人診病。他是國際馳名的癌症專家,診的病很可能是癌症。那他在香港總會停留相當久,也許是幾個禮拜,也許要住幾個月……因為,因為,癌症決不是三五天就能奏效的。我們這個時候趕去,一定來得及。貨船什麼時候開香港?」
豪雨如注,遮斷了山和大海的剪影。夜色空濛,花蓮港的燈光在乳白色雨幕後,高高低低閃著薑黃色亮點。有千百萬枚鋼針,斜插在海天深處。疾風捲掃,夜海咆哮,銀白色浪花猛撲港口的防波堤,飛舞起一匹匹白練。而美侖首當其衝,變成了名符其實的風窩。大大小小的日式平房,一任橫風斜雨踐踏,可憐兮兮地在無邊夜暗中打擺子。
「香港也不算小啊!」她微皺著眉說。「人口也有三四百萬,叫我有什麼法子找到他啊!」
她清楚記得那低低的叩門聲。老歐師母去開門。門半閉。月光從外邊流瀉進來,像排斷劍,兩個高大的影子,站在月光的光影裏,開始了低沉的交談。
那是三十三年的秋天,月明星稀,夜靜而有微風。日本軍巡邏隊的皮鞋聲,清晰地從福音堂的矮垣外傳過來,老歐牧師的小祈禱室裏邊,門窗緊閉,下了百葉窗,顯得特別黝黑。
「醫生總得用藥。」最後他說。「請歐師母費神給我燒壺開水,能設法找到一點糖嗎?」
他掀動著扁鼻子。「姐姐,我是個粗人,我想不到這一層。」
她憐惜地瞧住他。雨水仍然順頭髮流淌,流過矮塌塌的扁鼻子,流過黑油油的粗糙面部,沿著飽滿的厚嘴唇皮掛下來。一張純樸的臉。堅定的目光中流露真摯的感情和草野的智慧。「這樣最容易著涼的。」她說。「快點到廚房裏去洗個澡,換身乾衣服再說。」
他第二次來複診時,天已經大亮了。一整晚,他根本沒有睡。她卻發了一身微汗,酣然入睡。整個下半夜她只痾過兩次,而且腹痛也顯著地減輕了。他推開窗。秋天明麗的陽光在她臉上微笑。一條行將失掉的生命,終於撿回來了。病痛和死亡的陰影消退,站在她床前的卻是一個誠樸自然,健碩爽朗,帶有牧歌境界的年輕大夫!而她自個兒的體腔裏邊,那個近乎奇蹟的試驗,正高奏凱歌。——饑腸轆轆,她需要進點薄粥或麥片,她嚷著要吃。
她催促他。「先去洗澡吧!等下再弄這些。你也真是,辛辛苦苦掙幾個錢,全進貢了我們母女兩個。」
「白小姐病得不輕啊,她得的又是急性傳染病。」老歐師母在旁邊提醒她的老伴。「那是需要隔離的。」
雖然那美好的回憶不再回來,但已經存在過的卻足夠令人心醉。任令痛苦的日子在照片上留下黃斑,但熱情生活的餘溫,依舊和煦地迴蕩在她心靈深處。能使血管發脹的,總歸是激|情;能使胸部長久動蕩不安的總歸是愛!詩人製造節奏,痛苦製造詩人。而此刻,深沉底夜,一顆在火燄中燃燒底心,正在生命的狂板樂章中躍動。起伏的節奏像壯闊的波瀾,漫過她記憶的心扉。
金秋心的出現,在當時確實代表了一個長著翅膀的人。他出現得很突兀。而在他手上完成的工作,確實是只有長著翅膀的天使纔能完成的工作。他當然沒有老歐牧師那麼大的信心。因為老人有上帝幫忙,他卻沒有。他雖然深通醫學,具有救人的熱腸,而且敢於對抗病痛和死亡,但一個大夫沒有藥物,等於一個將軍沒有可供指揮的部隊,他心情的焦灼真是沒有辦法來形容。
孩子醒了,她驚叫著媽媽和螃蟹。
「白木槿花,經過臨床試驗,它對蟲痢是有療效的。另外我還想到了白頭翁。我想找十個患Bacillary Dysentery(菌痢)的病人來進行試驗。如果第二個試驗能夠成功,那麼,掃蕩痢疾的工作,就可以正式開始了。」
他轉身到櫃子裏,取出乾淨的衣服和毛巾肥皂等物。「你先去洗澡。」她吩咐道。「我給你到隔壁小房間去收拾收拾。」
苦難在福音堂裏邊正傳揚死亡的福音。病死相續。已死的用帆布擔架抬向亂葬崗,而未死的病人卻填補了死人的空檔。而教區外面的活人,又頂替了死人的名字,歡歡喜喜地來參加這死亡的行列。因此,福音堂成天有十幾二十副擔和-圖-書架抬出大門,但日本軍隊所容許收容的最高額三千二百名,從未有一天小於此數。從死者身上解下來的那枚教友證章,在當時,竟珍貴得好像「天堂的通行證」
「啊,妳又來了。」他嘟囔著。「妳又不是不曉得我不會說廣東話。洋鬼子的話半句也講不到,如何打電話?」
不知是什麼緣故,她對這位年輕的醫生,具有很大的信心。她覺得他是可以信賴的。他的冷靜、他的堅決、他的判斷、他的外表和內心,都能使人產生一種希望和光明的欣悅之感。她喝完了這碗紅糖水沖木槿花。
她望著他。瞘陷的大眼睛大而深沉,泛溢著從心底湧上來的感激。淒然的微笑悄掛在高高的顴骨兩旁。彷彿春風搖動著新抽的嫩芽。
「爸爸回不回呢?」
他望著她。——這不再是一張面具了。他想,活力和生氣,已經慢慢透到臉上來了。病態的嬌弱和美,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一陣輕微的憐惜之感,掠過他的心靈,好像偶然飛過頭頂的一片秋雲。她從他的眼睛裏窺見了他真正的情緒。
老歐牧師一家三口,永遠與苦難同在。他們日夜不停地穿插在三千多難民中間,照料他們的飲食,親切地慰問老幼婦孺。為活著的人籌辦口糧,為垂死的人作安靈的禱告,為已死的人安排葬禮,和日本人辦交涉,與游擊隊、清鄉隊開談判……心力交瘁,經常三五天目不交睫,但老人從無慍色,從不辭勞苦。他的顫動的禱告,他的眼淚與痛苦,好像沒有蒙上帝悅納。苦惱仍然繼續,艱辛的日子仍然望不到盡頭,後死的人淚眼巴巴地望已死的人。秋風蕭瑟,秋雨如絲,大地滿有臨終的太息。
「什麼時候起病的?」金秋心問。這是句極普通的話,然而對她有著極不普通的意義。兩個陌生的生命開始揚起火花,她非常深刻地記得這一句。
她攥熄了手上的煙蒂,再燃上一支,她認真地在記憶中搜索一些東西,對過去作了最深遠的透視,她覺得那透視是安詳的,寧靜的,彷彿澄碧的波濤上開出的花朵。
一張清秀動人但已不復年輕的臉,出現在鏡子裏邊。窗外,漫天風雨使這張臉有了更寂寞的感覺。她苦笑著,尾紋輻射在明亮的眼睛兩端,短上唇微微張開,遮不住潔白整齊的牙齒;右嘴邊淺黑色的毫毛,在一顆黑痣的周圍特別美麗地排列著,她對住鏡子伸了伸上唇,試圖向下唇抿合,近乎蒼白的臉上因此擠出了兩個梨渦。女性的溫柔,全部顯露在這毫不經意的小動作之中。
她的目光固執地遊走在白紙黑字之間,她的心卻是熱辣辣的。細碎的汗珠不時濺落在報紙上,發出一種蠶食桑葉的清脆聲響。
「一輛油光水亮的黑色小車子,樣子也普普通通。不過據說那種車子是手工造的,一輛要賣兩萬鎊。香港總共只有五輛、三輛是英國人的,另外二輛屬於一位太平紳士和一位銀行經理所有。他都能有根有葉還得出娘家來,所以我說認得那車子裏邊的人時,他只是搖頭擺腦,長說短說他都不信。」
「聽得到他鼻孔裏放汽笛的聲音嗎?」她抿著小嘴甜笑。
洪長庚大概沒有聽懂她說的話。他怔怔地對直地瞧住她。像疲倦已極的小學生瞧住算術老師的黑板,感到眼瞼要黏起來。
「草尾鎮唯一開門做生意的芝春堂,昨天也被燒搶一空,恐怕連你的中國特效劑也沒有地方備辦。」
「他坐的車子,是一條線索。」
「這是蟲痢。能不能夠想辦法弄到一點『地亞淨消困碇』?」
她對寂寞也許有著頑固的偏愛。多少年來有多少不眠的長夜,她曾陪伴自己的影子,眼光光地守候到天明。而今晚,她的情緒特別反常。焦灼、躁急,有一種接觸的感覺低壓著的她的心靈,她擔心孩子的病,她惦記在驚濤駭浪中航行的小洪。她害怕暴風雨會掀走她的屋頂。她尤其盼望能再找到秋心一鱗半爪的消息。而這一切都使她失望,好像所有的事物都在為她的難。她紋風不動地盤坐在榻榻米上,外表沉靜得像具象牙雕刻,而內心卻翻騰著感情的火山。
「當然,禱告也是法子之一。不過,別的法子也得想一想纔對!」
她記得她點了點頭。
她感到有種熱辣辣的東西搔癢著她的鼻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兩眼燦現珍珠樣的光芒。「你在什麼地方碰到他的?」她顫聲發問。
她想著想著。那隻富有魔力的溫煦的手指頭,好像仍然在心靈深處,輕撥起一曲哀絃。十六年轉瞬已成過去。最初的祝福,最後的悲哀,今夜都泅泳在起伏的思潮之中,而窗外,雨驟風狂,正是子夜!
「兩個鐘頭之後我再來。」他裝出一副蠻有把握的m•hetubook•com.com樣子。「現在,妳必須安心躺一躺,發一身汗,也許有點兒嘔吐,那是無關緊要的。」他斷續吩咐。
「其實這也不能怪你,我以為事情決計不會這麼簡單。用打電話找人的方式去找人,在香港,無異大海撈針,這個我都經歷過的。——人家動不動嚷著:搭錯線啦,或者,沒這個人。乓朗一下收了線。如果你再不識相,打第二個電話,那你準會聽到對方的警告,他要打九九九告你滋擾!那才叫氣死人!」
「一天一晚大概要痾多少次?」他的話又響在耳邊。
他欣慰地盯住她,好久沒有說話。她用小嘴吹皺著粥水上的一層薄皮,不時用低低的斜睨的目光瞧他。當四目相接時,她親切地感到體腔裏面有一些東西在發脹。血行加速。鼻頭上沁出一點點汗珠。
「那個高額頭,那個短下巴,燒成灰我都認得出來的。怎麼會看錯呢?」洪長庚搔著濕漉鹿的粗硬的頭髮。「他一點都不顯老,還是老樣子,只是鼻子底下多了兩撇小鬍子。」
「這聽不到。人很多,車子很擠。聽不到。」
「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喲。」老歐牧師搓著大巴掌。一臉純樸的苦笑,摺疊在深厚的皺紋裏。「這是淪陷區,比不得大後方,什麼東西都是缺乏的。」
白傲霜小姐站起來,兩手推了推旗袍下襬。「誰啊?」她問。
「有困難,有辦法。法子總是人想出來的。」
「那很好,此刻我們就準備,準備開始另一種生活。」
金秋心退到虛掩的房門邊,將頭伸到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月亮的清輝灑落在他的寬肩上,她依稀記得那像兩隻栩栩欲活的翅膀。
那時,她想,福音堂裏邊大約住了三千多難民。教堂大門口貼著「日本華中派遣軍司令部」的大字佈告——「保護盟國財產,嚴禁軍民滋擾。」而教堂尖頂十字架底下,像弔頸一樣扯了卍字旗。好像是給這擔當世人罪孽的十字架,披上一束黑紗!
「我是不怕雨水的,雨水曾救過我一條命,還有金醫生,沒有他,我也活不到今天,他是我救命恩人。我一生一世都記得他。」
白傲霜小姐站在窗前,她穿得整整齊齊,好像就要出門的樣子。其實那時已挨近子夜,而且雨暴風狂。
全秋心抬頭凝視著病人。病人躺在單人鋼絲床上,微睜鷺鷥眼,氣息微弱,顯然已陷入虛脫狀態。雪白的床單、雪白的被單、雪白的枕頭,襯映得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就像是白色泡沫中突出的陰影。烏黑的髮絲洶湧在枕頭上,這也許是當時最富生氣的象徵。她的年紀很輕,眉目清秀。每當雪雪呼痛時,可以看到她瞘陷的大眼睛裏,有淚水滾動,晶瑩如荷葉上的露珠,而下巴則尖削得像一根矛。「醫生有時候是相當獨斷獨行的。」他說。「這並不需要詳細解釋理由。今晚特別需要最大的信心,我要求你們合作。」
「最可靠的辦法,還是我們偷渡到香港去,找尋那五輛車子的下落。萬一不成,我們就登報尋人。——不過後一種辦法對於秋心是不大適用的,因為他根本不喜歡看報。」
他要秋恩去想法子,自己蜷縮在籐椅上打盹。不久,老歐牧師夫婦踅進來,靜悄悄地餵了她大半碗稀麥片粥。她瞥見他兩腿向前延伸,翹起一對大皮鞋,斜頭張嘴歪在籐椅靠背上,睡得很甜。他的呼吸系統好像受了些委屈,斷斷續續地鳴放汽笛,以示抗議。這是當時小祈禱室裏僅有的音響。一幌十多年,今晚她回想起來,印象的鮮明,好像是昨兒發生的事。
「傻孩子。」母親的熱淚滾到了孩子的手背上。「哦哦——搖搖搖,小寶寶,閉上眼睛快睡覺!眼睛朦朧呼吸小,安安穩穩睡得好……。」她用鼻音輕哼著。
「你生出來的時候,爸爸已經到外國去了。」
「香港的小轎車,少說也有四五萬輛,我們總沒有辦法一輛一輛去調查的呀!」
洪長庚倚門而立,露齒傻笑,無法掩飾內心的興奮。「姐姐,我是來報信的,五天前我在香港碰到過金醫生。」
這是她一個禮拜以來,得到的唯一藥物。
「等風暴過去我們就開船。」
老人笑得滿臉打摺。笑得好久好久沒有合攏嘴巴。「最大的應驗,還是上帝的手把你帶領到草尾鎮來。下一個步驟呢?我真想明白你第二個計劃。」
「會送的。」她哄著她。「不要胡思亂想。洪叔叔一回來,妳就有一個大洋娃娃了。」
「其實沒有也不要緊,這是調味用的,我想就地取材,試一試中國的特效劑。」
「那好,能不能先弄點兒來應急?」
「快不要這麼說,姐姐,只是稍為盡一點心。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這些身外的東西做什麼啊!」
「比隔壁小毛姐姐的那個還大嗎?」
「那不是這麼說的。www.hetubook.com.com」洪長庚頗有把握地說。「他坐的那輛小車子,據說是什麼和斯尼英國車子,全香港共只有五輛。」
孩子突然睜開了惺忪睡眼。「洪叔叔回嗎?」她問,張開的小嘴在哈虎哈虎吸氣。「他答應我一個好大好大的洋娃娃,媽,他一定會送嗎?」
「當然,當然,還用得著再說嗎?」
「是嗎?真的嗎?不會看錯吧?」她喜極而泣,全身像觸電樣顫動,眼淚竟撲簌簌落下來。
「除了禱告,除了求神幫助,我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他親自揀選了十朵木槿花,調了一兩紅砂糖,用滾開水一沖,吩咐病人趁熱喝下去。
他說完這話,走出小祈禱室,踏著青石板鋪成的長甬道,轉到網球場後邊去了。
「他有他自己的天地。外邊的風風雨雨,都無法破壞他心理的平衡,所以他能夠想吃就吃,胃口很好;想睡就睡,眼睛一閉就有鼾聲。他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奇蹟!」
「事情還不要這麼樂觀。」金秋心冷冷地說。「這兩種藥物混合使用,據中國醫書上的記載,是有劇毒的。可是蟲痢和菌痢在臨床上往往是合併的。我們的人手這麼少,設備又完全沒有,倉卒之間,無法鑑別。現在最後的一個難關,就是看有沒有可能,將兩者混合使用。要不然,問題仍舊懸而未決。瞧,白小姐醒了。」他看了看腕錶。「應當是吃藥的時候啦!」
「現在一切都談不上了,」老歐牧師說。「三千多受日本人虐待的百姓躲在一起,又碰到這麼厲害的痢疾,叫我怎麼辦呀?」
「肚子還痛嗎?」他摸著她的額頭問。
孩子再度入睡後,白傲霜小姐用小手帕抹拭掉額角上鬢腳邊的汗珠,坐到矮桌子旁邊的榻榻米上。她拿起一大疊摺得整整齊齊的報紙,沉住氣逐張逐張仔細看下去。她聚精會神,用一枝短得不能再短的眉筆,在「時人行蹤」的新聞旁邊,失望地劃上一道道記號。
老歐牧師一定要陪他巡視臨時蓋搭的稻草棚。他堅決不依。「把這工作交到秋恩的手上吧。」他平靜地說。「據說您已有十多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人可不是鐵打的啊!」
「他會同洪叔叔一起回的。」
「那我們總得打些窮主意,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
「如今,現在。」老歐牧師用食指劃兩道直線,「連中藥都買不到手,快不要說西藥了。」
一切準備就緒。金秋心捧回來的「靈丹妙藥」原來是幾十朵白色的木槿花。這時,室內已經點了一盞桐油燈,三根燈芯草抒發青色的微光,光燄上還拖著一條烏煙尾巴。
母親被孩子的連珠炮轟得鼻子發酸。「素如。」她平靜地喊,雙手輕按住她的肩膊。「妳爸爸是個有名的醫生,是個好人,他一定會愛妳的。」
「白頭翁?」老歐牧師比劃著。「是不是那種尺把高,羽狀葉子,長滿白毛的植物?我記得它春天開紫紅色花朵,連花朵的外面,也包著白色的毛。」
她點燃了一支「雙喜」,深深地吸了一口。喎起小嘴向照片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看著它們擴大,看著它們淡化,也看著它們消失。這無常的命運,這無常的人生啊!當孤獨的感情逐漸蛻化為憂鬱的感情時,一個人才會真正瞭解命運的鐵面無私,才會真正瞭解生命的悲劇意義。——她的眼睛好像有砂子磨勒著,感到濕潤潤的。青煙柔曼地在她面前舒卷。往日生活的遺骸開始在她眼前復活,她眨眨眼,用手撥動鏡子。
「緊急任務,當然,當然的。」老人收斂起笑容。「可是,難就難在沒有藥啊!」
金秋心哄了哄鼻子。「痢疾病人必須得到藥物的幫助。事不宜遲,只好偏勞你了。」
「秋心,你又是學醫的,又做過實習醫生,」老歐牧師拖著洋調子說,「這千多人的命,只好交到你手上啦!」
他醒轉來後,老歐師母端著個扁盤,把早點擱在他膝蓋上。「秋心,你的藥出現了奇蹟。」秋恩向他報告。「十個作臨床試驗的病人,全部好轉了。白小姐當然是其中的一個。」他說,瞥了瞥鋼絲床上的病人。
她思索了一小會。「你不是說只有五個人有那種車嗎?」她說,明亮的眼睛裏閃耀著希望的火花。「找那五個人的電話號碼好啦!」
她凝視著他的背影,打從心底湧出一股關懷憐惜之意。她柔和的心正在甜甜地融化。她的大眼睛裏正閃動著一個期待底世界……。
「就會回的,好乖乖,就會回的。今天打風,平常日子,老早回啦。」
「假如只是試驗,」老歐師母幫腔,「最好找一個身體比較強的男子漢去試驗吧。你看,白小姐瀉得祇賸幾根骨頭了,她是經不起試驗的。」
她明朗地笑著,臉色平靜而寬舒。「晚安,小洪,你累了。有話明天再談吧!」
「金醫生真是個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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