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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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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那我先撥個電話通知小許,免得他老等。」
「我想同你到三重鎮去一趟,不知那邊你有相熟的外科醫生沒有?」
他再踱回來,和身倒在單人沙發中,矮腿又擱到煙桌上回復了先前的那種懶散姿勢。
於是,古巴的革命、尼泊爾的宣言、中東的騷擾、印度與西藏的邊境糾紛、金門的砲聲,一齊響在耳邊。——將問題押後一年。當代各國的政治家真有超人的耐心。他們叫這個為「彈性政策」,其實彈性是有它的限度的。巨斧已經開始工作,修枝剪葉有啥用啊!他憤怒地想,胖圓臉上殘存著不屑的表情。
他沉湎在痛苦的思緒中,他感到踧踖不安。
「肺癌和抽煙真有關係嗎?」江南把燃著的煙捲擱到銀煙碟上,怔怔地瞧著他。
「一個破碎了的夢,一個永遠無法完成的夢。」他加重語氣說。「它激動我的心胸。使我得不到片刻安寧。無論在白天或黑夜,醉裏或夢裏。」
「大亨們走私的樂園。」
「好的,等會我來。」
「白馬威士忌。」他說,眼睛沒有離開那片草地。「雙份!」他補充。也許是用力過猛,煙斗在嘴上跳起舞來。——好在他是柳公館的熟客,不必拘什麼形跡的。
「這已經夠輕鬆有趣了啊!」
江南拖著身高體闊約略相等的那種營養過份的好體型,跨了進來,隨手開燈。
他收了線。左手虎口上勾著燙人的煙斗,右手剪在背後,擺起八字步來。塑膠地板踹的咭咭作響。一臉粗野的嚴肅,浮現在一些開著花朵的幻想之中。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找,也一直沒有找到。」黃華堂冷冷地說。「整個地球球面,每一英畝的土地上,都殘存著被破壞的痕跡。他們任意破壞,任情糟蹋;而這批大自然的改造者,自以為理想高超,主宰一切。唉,地球之有人類,猶如人身之有細菌!它的不幸,是很顯然的!」
「當然是有關係的。」金秋心斷然作答。「有長期吸煙習慣的人,好歹總容易損害支氣管的黏膜和感覺神經末稍,誘致咽、喉、氣管等的慢性發炎症狀。而支氣管和肺內的慢性發炎過程,有時可能成為肺癌發生的原因;換句話說,肺癌可能在支氣管黏膜內上皮中,病灶性增殖的基礎上,慢慢發展起來的,怎麼能說沒有關係呢?」他平靜而清晰地作了補充。
「那我們談點別的。揀點輕鬆的、有趣的談談。」
和平與人道在炮口上互轟。奇妙的歷史三重奏。他猛噴了一大團牛糞。和弦與鍵盤互相搶奪音域。不自然的形式,盛滿不合理的內容。火藥氣味十分濃厚的和平時期。權力衡量一切的古怪年頭。一個蠻不講理得文明世代。人們在核子陰影下尋歡作樂。火山口已在冒煙,押後一年的政治家就只想弄點水泥去批盪活火山口。哧!哧!
兩人不約而同縱聲大笑起來。閃電和雷霆吵架的聲音,一下子塞滿了整個大廳。
大門外,豪雨新霽,晚霞在天。神祕的昏暗正穿過綠油油的草地,慢慢浸潤過來。七月,成熟的季節,繁花綠葉青翠溢目,明亮的空氣燃燒著誘人的甜香。而夕陽透過水晶般的薄霧,射向碧綠的草地上,照耀得比https://m.hetubook.com•com月亮還要柔和甜蜜。這景色吸引了他。小眼睛裏有喜悅的光采。
金秋心和柳依依施施然並肩走進來。
「笑什麼?」他提高半個音階喊。「笑得發生休克,可不是玩的。」
大門外,汽車喇叭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瞥了瞥窗外,蒼黃暮色正在油黑色草地上隨風波動。疏落星辰,運行在藍色的羅望子樹梢,向寂寞園林投射下暗澹微光。
「什麼時候動身?」
柳依依小姐明燦地笑著,點頭向三人告了罪。踏響飄滑的快步子,穿過長甬道,踅進洗手間去了。
「這是權威性的論斷。」江南攥熄了煙捲。
「你知道我是不大看報紙的。」他頓了一頓。「在反覆進行試驗的過程中,我發現了抗生素對癌腫的另一特性。它們能夠在癌組織裏邊滯留二十天之久。這才可以用來探測癌腫的蔓延和轉移,而且正可以利用此一滯留作用,將抗癌藥物輸送進去,摧毀癌腫。」
「總離不開你的中山北路。」他神秘地笑了笑。
他邊說邊走到電話旁,撥動號盤,用手摀住耳機,輕言細語了一陣子。然後收線,坐到原來的位置上。
「我也願意追隨金博士,幫你的忙。」
「不必慌張,那是沒有關係的。」金秋心平靜地回答。「血液吸收藥物太快了,嘔吐是很自然的現象。」
「疲倦了嗎?」
「試驗室寂寞的工作,總是關乎萬民的。」江南正色說。「科學家對人類的貢獻,實在令人感動。」
「當然,當然。」他安慰她。「這不是妳的錯處,正如同嘔吐並不完全是醫生的錯處一樣。妳吃了啞巴虧,我去替妳辦交涉。喲喲,別這樣。」
「鞋鋪裏起火,丟楦頭。」江南捧著個大肚子說。
假如我是二十一世紀的良民百姓,我對這老是押後一年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到底是笑好還是哭好啊。他把板煙灰敲到銀煙碟裏。摸出板煙包狠狠地裝滿一斗,拿起煙桌上的朗臣銀質打火機。點燃了一團牛糞。不錯,稀奇古怪的歷史正改變著整個世界的面貌。人們正亟力追蹤著新時代的特徵,做著一個毫無意義的遊戲。——沒有鏡子,卻硬著頭皮要看清楚自己的鼻子!他將大半威士忌一下灌到嘴裏,一團活火從喉管一直燒到胃壁。
金秋心考慮了一小會。「還是在這兒敘敘舊吧,實在疲倦得很。」
「你這怪物,怎麼會突然變成詩人的?」
「還沒有完全成功。我必須探索出抗生素何以會對癌組織具有親和力,以及它滯留在癌組織裏邊的原因。此一秘密的揭曉,勢必會對癌腫治療,發生革命性的影響。在放射性治療,手術治療之外,真正開闢藥物治療的方向。」
「不要了。」黃華堂揚揚手。
「不耽擱你的正經事。」江南離座。「我們先行告辭了,明晚八點,準在自由之家候駕。也請依依特別賞光。」
「致癌因素是濾不掉的。」他認真地分辯。「濾嘴是騙人的東西,那整個兒是宣傳魔術。不過——人在許多事情上,都想方設法騙自己。只要心理上覺得可以濾掉就行啦。」
「那你究竟回憶些什麼呢?」
「很難hetubook.com.com說,難說得很!」黃華堂眉毛抬起,兩眼平視。「一個人,如果缺少一雙嬰兒的眼睛,方寸之間,也會齷齪不堪。我們,用種種名詞和方式來遮蔽自己的眼睛,永遠看不到事物背後的真實意義,我們不能欣賞新奇,流露驚訝。我們不能從醜中看到美,從惡中看到善。我們會自己製造一種理論,使自己著迷——這一塊方寸之地,也老早破壞得不成樣子!」
「黃博士你真是個怪物。」他嚷,像風車樣轉到黃華堂對面的單人沙發上。「他們回了嗎?」他搖搖頭,大口大口地吐著「牛糞」。
「下午兩點吧。」他說。掠了掠覆額的稀髮。「沒有困難嗎?」
「你怕得肺癌嗎?金博士。」江南問。「一個不抽煙的人,是不會體會到憂鬱和痛苦的深淺的。這是有濾嘴的薄荷煙,不妨試試。」
阿根端上高腳酒杯轉身走了,她走路時頭部以上昂然不動的姿勢,使黃博士突然想起了那些翹起屁股擺八字步的鵝。他揉了揉酒糟鼻子,擠起一隻眼睛,做了個魔術師似的微笑。然後,取下煙斗,端起高腳杯子,呷了一大口。一條矮腿擱到大理石長煙桌上。收攏放心,認真地繼續讀報。
「阿根,你真是一個好管家。」他用原先的那種聲調嚷。「遇事留心,一絲不亂。」
自古以來,單身漢分裂成兩大陣營,一邊是放誕派;另一邊是怪誕派。說他是放誕派那確實有點厚污好人;說他是怪誕派又覺得他怪得並不徹底。他思想銳敏,行動遲鈍。他不大拘守常規,但對人絕無虛假。他憤世嫉俗,卻滿有人情味;在顯微鏡下,他是勇士;在愛情上,他是懦夫。他的意志和他的希望經常對立。既文雅,又粗魯。因此,當他面對面和柳依依小姐晤談時,他始終對那件終身大事,無法啟齒。七年當中,他唯一的收穫是幸福的預感,卻永遠不是幸福本身——他這種性格,正是一切痛苦的淵藪。
電話鈴響。阿根走過來請黃博士聽電話。
「此刻解釋也不遲。」他望著她苦笑。「四個鐘頭吃一片,一定要遵照醫生的吩咐吃藥,不能像吃蘿蔔白菜一樣,一痛抓起來就吃的啊!」
「他在三重鎮河邊北街開郭外科醫院。人倒是蠻好的。」
「您的試驗已經大功告成了嗎?」江南問。
「誰知道?」黃華堂聳聳肩頭。
他輕微地打了個酒嗝。一個新的問題壁立在他面前。驚心怵目,像個驚嘆號。——什麼纔是歷史的真實啊?史家的筆底下,難道真可以復活過去嗎?不,歷史是寫不出來的,歷史只能真實活在參與者的神經系統和循環系統裏邊。他努力想尋求解答。然而除開煙絲在煙斗裏邊喘氣以外,再也找不到旁的聲音。
「你看安排好的節目,要不要變更?」江南問。
「一言為定。」他點點頭。「華堂,化驗室的報告好了嗎?」
「表哥。」她喊。細長的眉毛向上斜挑著。「媽吃了你的藥片,嘔得一塌糊塗,她正在咒你。」
「你到底安排了些什麼節目?」
「那也好。」江南插嘴。「讓我先撥個電話給小許,叫他暫時取消今晚的節目。」
「誰知道啊?」和*圖*書他冷冷地答。
柳依依小姐陪伴金秋心,到三重鎮菜寮里舅父家裏去了。那兒不通電話,他只好耐心等候。
阿根微笑著。她對他的誇獎顯然感到滿意。「黃先生要添點兒酒嗎?」她又笑了笑。
「如今世界上各種根據統計趨勢作出的邪說多得很,假如件件都信以為真,那我祇好弔頸囉。」
「這一大堆譬如,有些是接近事實的,有些卻過甚其詞。」金秋心仍然心平氣和地說。
「謝謝,謝謝你!」他說。「明天有空嗎?」
「後天比較空閒,明天確實抽不出時間。」
「可能要順延。」黃華堂說。「他是有名的『死不急』,三重鎮距這兒又不算近。」
「相得益彰。」江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金博士滿肚皮是心事,散動散動也好。」
「我什麼也不能想。」他答非所問。
「嗨,你這怪物,怎麼會突然變成法官的?」江南打斷了他。「傷心人別有懷抱,這句老話你都不懂,虧你還要吃粉筆飯。」
「下午有空。上午要監考,恐怕不能奉陪。有什麼緊要的事要辦嗎?」
「我和華堂也經常在嘴上比武的。」金秋心說。「不過,胖子不宜興奮過度。」
「今兒晚上,到底回不回來?」
她捧著銀茶盤走了,被打斷的談話又焊接起來。
「難怪你老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原來是為了這個。」
「有那些邪說呢?」江南關懷地問。
「準下午兩點我來找你,再見!」金秋心將他們一直送到大門外邊。
「那我們簡直絕望啦!」江南湊趣地說。
江南笑得直顫。金秋心苦笑著。而黃華堂這次並沒有笑。他只用手捏緊酒糟鼻子。
「謝謝,謝謝!」他說。「我沒有抽煙的習慣。」
「人的心是無限的。原因很多,很複雜,你猜不著。」
江南從白西服口袋裏掏出金煙盒,分別送到兩人的面前。黃華堂取了一枝,金秋心卻拒絕了。
柳依依小姐破涕為笑。「你馬上就去。」
「綠酒紅燈女人輕音樂……。」
兩人不約而同瞧住金秋心,他卻悶聲不響。新月窺人,市聲漸隱,臺北市開始沉沉入睡。不幸的思想正苦惱著他。他心中佈滿了不祥的夢幻;充血的眼睛裏,髹漆著一抹陰鬱的光芒。
「祝你成功!」黃華堂舉起茶杯來。
黃華堂泰然自若地大抽特抽。他輕蔑地掀了掀鼻子。「損害支氣管黏膜的原因多得很,怎麼只讓煙捲來頂碓臼?再說,一切由統計趨勢作出來的結論,勢必缺少科學的精確性!」
「譬如說,冰島和挪威的肺癌,與吃燻魚有關;三藩市的肺癌,被斷定是吃多了罐頭蕃茄汁的結果;倫敦的肺癌,來自流行性感冒的病毒;巴黎的肺癌,歸咎於汽車排洩的廢氣;而紐約的肺癌,又是塵埃和煤煙的不良影響,等等,等等!醫生只想發謬論弄錢,他們就不想一想,聽多了謬論的人會弄得精神分裂,六神無主,上吊大吉!」
黃華堂抬頭對直盯住他。臉上又紅得像關公,甚至眼睛都紅了。他對於金秋心的酗酒,是有些困惑不解的,他皺了皺眉頭。
金秋心搓動大巴掌。「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趕回紐約的真正原因。」他說。「我必須完成這組試驗。」他補m•hetubook•com.com充。
兩屍三命,他想,這實在太「和平」了。愛與血,生命的永恆的主題之一。而情,卻是愛中之愛,血中之血,釀造痛苦的酵母。一朵花,其所以會變成它應當存在的樣子,那是經過愛的滋潤的;但花不會感覺痛苦,因為它永遠冷漠無情。火燄是熱的,可是鏡子裏的火燄卻是冷的。人如果祇冷眼旁觀,他可以愛上萬物,任你有多少高傲的怨言,總攪不亂他高傲的恬靜。情,煉金術士心目中的燃素啊!他嗅了嗅鼻子,從大廳的這一邊踱到那一邊。它是不可量度而值得量度的東西,誰能給無邊無際的情懷,立下一個界限呢?
「這個世界充滿了回憶。好的和壞的,真實的和空幻的,輕快的和沉重的……,在回憶與沉思的重壓下,任何人都會衰老得很快的!」
「最初,我不過是利用它們來改進臨床診斷,探測癌腫。因為,」他用手比劃著。「把抗生素注射到癌腫患者體內時,我發現了一種很重要的特性,那就是在紫外線照射之下,能發出一種明亮的黃色熒光:這對初期癌腫的檢查,確實很有用處。」
「誰叫你老擺聖廟裏吃冷豬肉的架子?這次要你喝點兒黃醋。」
「那你為什麼會想到要做這項試驗的?」
「後天就後天吧!一言為定?」
「抗生素能夠治療癌腫嗎?」
「他開診所嗎?」
「單身漢的天堂。」
阿根奉上一大杯碧螺春。
「可決計不是一個只有哈欠的世界啊!」
「你在想什麼?」黃華堂問。
「你在東京國際醫學者防癌年會上,宣讀的那篇論文,好像是要用抗生素來治療癌症的?也許是我記錯了;也許是那發電訊的新聞記者,沒有完全弄清楚內容。」
黃華堂思索了一小會。「有是有一個,不過不那麼高明。他軍醫出身,姓郭。是我們的大同鄉,湘陰人。」
柳依依小姐下樓來了,談話中止了。三個人的目光不期而然地投射到這發光體上。
「不錯,這倒是個新奇的想法。想不到我這位老同學,竟會搖身一變,變成個後勤司令。」
「秋心,你到底心裏擱著些什麼事體?」黃華堂開門見山的問。「怎麼老是疲倦得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
「很好,我想同他談談。」
娘姨阿根奉上茶煙,問他要不要酒。
金秋心笑得小鬍子直跳。「天堂在塵世消失的時候,淨土也不會存在的啊!」
「臨床試驗中,證明了四環化合物金黴素、土黴素與無色菌素等三種抗生素,對癌腫的治療都沒有什麼幫助。」
「我的心事比他的更嚴重呢,你就從來不給我這位老朋友安排。本地薑不辣,你就只看中他這注寶貨!」
「不。」他說。「你的話是有些魔力的。一雙嬰兒的眼睛——你我都缺少這個!」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也免得我們少挨她一頓臭罵。」
「吸煙,華堂。」他提醒他。「確實是肺癌的發生原因之一,雖然不是唯一的原因。這個你犯不著固執。凡屬對肺臟裏邊腫瘤前過程,作過長期研究的醫生,得到的結論幾乎是一致的。」
打柳家搬到臺北算起,他就是柳家的上客,前後走動了七年。他閉目沉思。眼看著柳依依小姐的短裙短髮,hetubook.com.com一天天變了;眼看著她中學畢業,轉瞬又唸完大學;眼看著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已出落得風華絕代,一切都開始成熟。——雖然她仍舊喜歡紅臉,仍舊具有不知道淚水,不知道夢境的坦率胸襟。而七年來唯一的感覺是:中年寂寞、心靈空虛,自己畢竟不年輕了。在潛意識裏,他有了家庭和孩子的渴望。他覺得幾十年來硜硜自守,獨來獨往的生活,總歸是不大自然的。按照他自己的邏輯,不自然的也就是不合理的。他決心結束這種不合理的單身漢生活,他心目中的對象,就是柳依依小姐。
「哦哦,很難說,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臉上佈滿了奇異的表情,痛苦而尷尬。「這是東方。一個溫柔的感情的世界。」
江南聞聲起立,啞忍住了笑。黃華堂卻被板煙嗆了喉嚨,咳得做黃牛叫。
「也許,一塊乾淨的土地,只在心田方寸之間。」江南拍拍肥胸脯。
柳依依小姐嘟起小嘴,樣子可以掛上一隻油瓶。「你曉得的。她從不怪自己的……。」
黃華堂博士孤零零地坐在柳公館的大廳中央,翹起二郎腿看當天的報紙。煙斗橫咬在蛤蟆嘴裏,濃煙滾滾,空氣擴散著牛屎味。
「可並不那麼輕鬆呀。」
「根據長期觀察與試驗的結果,吸煙與肺癌有十分密切的關係,這任誰也否認不了。流行性感冒與污濁的空氣,對支氣管黏膜產生有害的影響,這是事實。歸根究底來說,找一塊沒有經過人工破壞的地方,過隱士生活,那真是天堂般的理想。華堂,假如,你找到了那麼一塊土地,我願助你一臂之力,成全你的理想。」
「好啦。今天中午,我親自送來的。擺在你的書桌上,用一本書壓著。」
黃華堂被作弄得面紅耳赤,金秋心卻面無表情,三人開始沉默。
「秋心,我們想邀你出去胡亂走走,一則欣賞欣賞臺北市的夜色,再則散散憂心——這是江總經理的一番好意,你不必對著我表錯情。」黃華堂用手勢阻止了他說話。「假如你覺得疲倦,我們改天再來安排節目,或者,今晚就在這兒以清談終場,總之一切都隨你的便。」
耳機裏傳出江南平靜而柔和的聲調。黃華堂告訴他,客人還沒有回。假如真有雅興,不妨到柳家來坐等。
「譬如說,哦哦,你那個『抗生素對癌細胞發生親和力的試驗報告』,我想,這對你可能是有趣的。」
一個一個的人,加上一件一件的事,累積排比起來,予以分析觀察,纔叫做歷史的真實呢?還是就整個時代的趨勢,整個時代的精神面貌,整個時代的心理基礎,予以綜合的考察,纔叫歷史的真實呢?這真是個難題!不容易下判斷。人類生而荒謬。而且,自以為是。因此人類還沒有按照邏輯法則推論事理的習慣。——只有開頭,沒有煞尾。萬事懸而未決。賭注愈下愈大。輪盤嘩嘩轉動不停。大家學會了用幻想安慰自己的好德性,那也許就叫做真實的幻想!黃博士幌動空了頂的頭。稀稀朗朗的幾根頭髮,在禿頂上飛揚跋扈。他把矮腿搬離煙桌,翻開報紙的另一面,目光開始傾瀉於中壢鎮和平茶室兩屍三命的社會新聞上。
「我們不必信仰權威,但總得信仰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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