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子午線上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章

第十章

在心靈的透視中,他看到了夕陽殘照裏枯寂的黃昏。不像白晝,不像黑夜;不是黑暗,也不算光明,那使人憐惜的紫色的傍晚啊!
多少叮嚀細語和更低沉底祝福,
「你看,喂,華堂,她像誰?」江南像發現了奇蹟,突然嚷起來。「你看,身型、臉蛋、年齡、相貌。」他戟指著背向落地窗的一位少女,「真正像死了柳家的那個……。」
「你是不是也醉了?」黃華堂反詰。
「千金一刻,風月無邊。」江南也跟著站起來。
車子穿過復興橋時,夜已深了。
四個人相繼埋身在大廳中央三疊式單人沙發裏。
「依依,有些地方——」
「她正在化粧。」梳大髻的中年婦人代答。「你是知道的,她拖鞋趿襪,打死她也不會見客的。」
月白風清,正祝福著這安謐和平底夜。
在黃華堂眼簾上,正映現著一顆啟明的星辰。那微微上翹輕輕啟闔的柔美的長睫毛,閃出了一抹黃金般的幻夢。——柳依依,他想。放下酒杯,一切的激|情在他心裏突然沸騰起來。嘴巴張開,像個狗洞,好久好久沒有閉攏。
往昔的苦痛陪伴著逝去的青春;
「她也會笑,也會哭,也會罵人,也會穿衣吃飯,我想她是不缺少生命的。讓虛偽掩蓋真實吧!當滿腦子都裝滿幻想的時候,人生原是空虛的!別忘了這是逢場作戲。」
黃華堂咿咿唔唔了一陣子。開始沉酣在新奇的夢幻的氣息裏。他的手臂緊緊地摟住她,眼睛的帷幕落下來,漆黑、空洞,而且是熱呼呼的,像個酒窖。
黃華堂抱歉似的睜開了一隻眼睛。將大頭擱到沙發背上。嘴唇和舌頭,吮咂了一陣。剛才這一切的經驗,在他的心裏猶有餘甘。他發現尋覓了四十年的新奇的刺|激,這一次居然找到了。
同樣力量會使花兒凋謝;
「霞霞。」江南喊。「來!」他用左手食指對準自己的鼻子勾了勾。「來!」
奇奇通身雪白。綴著膠片的長旗袍與高跟鞋,在嬝娜移動時璀燦發光。她面色蒼白,嬌弱無力地攙扶著梳圓髺的中年婦人。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具備東方美人的恬靜柔和。只有那兩個圓形大耳環,卻象徵了吉卜賽女郎的野性,和她那清秀得近乎病態的臉型不大相襯。
「我在客邊,好歹總要佔點兒便宜。」金秋心開導她。「你可不同,你是個鐵砧。一切怒火雷霆風暴,都會摜到頭上。如果你願打願挨,我們就一起走,如果你還有些顧忌,那我們就分道揚鑣。兩條路任你選擇一條,決計聽二小姐的吩咐。」
「奇奇怎麼還不來打樣?」許戈揚幫腔。
「怎麼樣?軌道怎麼不見了?」江南笑得直喘氣。
「清香撲鼻……。」
柳依依小姐那股刁蠻勁軟下來了。「她一定也不會放過你。」她固執地將目光停留在牽牛花籬笆上,小嘴像鮮菱角一樣微翹著。
「奇奇的二姨媽來了,她不方便。」梳大髻的中年婦人站在人叢中答。
江南的席面出奇的豐盛。金秋心則出奇的沉默。
「今晚將重新塑造過去。」金秋心沉靜地點點頭。「用我整個兒幻想的力量。」
客廳裏,有人撩起了一角厚綠呢窗帘。柔和的燈光從窗帘中瀉出來,投射到繁花綠葉的寬甬道上,在碧綠的冬青樹叢中鑲上一條桃色的邊。
我們早已厭倦你純樸高傲的語言,
「我永遠不信任你們的鼻子。我不信任銀行。我也不信任鈔票。凡屬在表面上能夠標明價值的東西我通通不信任!」
「在你的與我的之間,應當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呢。」
江南亟力睜大那雙小眼睛,像屠戶找尋五花肉的樣子。「奇奇呢?」他問。
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彈吉他的男低音。那撩撥感情的歌唱,用沒有聲音的聲音,迷迷糊糊地飄過耳際——像清風吹拂過荒漠的原野……。
「祝福這難忘的月夜。」金秋心自言自語地說。他的醉眼幻現成仲夏夜藍色的洞庭湖。「傲霜啊!你究竟在何處!生死不知,存亡未卜。我可憐的傲霜啊!」他用沒有舌頭的舌頭,呼喚著那個沾帶豐富感情的名字,緩緩地走近了淙淙歌唱的噴水池畔。在乳白色月光底下,噴水池正零亂地敲落萬顆珍珠。
「所以你只會發牢騷,慣於在嘴上逞強。」
「今晚月色真好。」奇奇說。
又將寂寞底淚帶給了我的眼睛!
小虹撩起高叉旗袍hetubook.com•com,疊起光潔白淨且富有彈性的兩條粉腿,坐到沙發靠臂上。「乾爹,寬寬裝吧。」她伸出纖纖白手,拉開了江南的領花。「要用什麼酒。」她添說。
「那麼,霞霞。」黃華堂低喚著。「我們到花園去散散步,今晚月色很好,這兒又特別悶。」
「行,行,行之至!」江南點頭微笑。「印鑑呢?」
那個女孩子正在賭三公。大概是手氣不順,當她翻開一張撲克時,她總是臉紅紅的加上一句「乾他娘!」
「乾爹,您別在我臉上面掐個血印。」小虹嗲聲嗲氣提醒他,吻了吻他的前額。
「世界上從來沒有女人的禁地。」柳依依小姐紅著臉說「只宜於男士的地方一定有很多的女士,你們要走私那可不行。」
「酒氣醺人,我快憋悶死了!」霞霞撐拒著,從黃華堂的懷裏伸出頭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
「你是指表舅和瘸腿老伯嗎?」她偏過頭來問。
那婦人踅上樓去了。
「那我們先到外面去看看夜色。」霞霞說:「等會子陪你宵夜。」
而萬花如錦的美妙時辰,
一個盤著大髻,打扮得十分樸素的中年婦人打開了花園大門。車子碎碾著毿毿花影,緩緩開行。明月在天,夜色柔美。幽深庭院靜鎖住淡淡輕煙。
「活期儲蓄。每戶美金一萬元。萬國寶通銀行的旅行支票入帳行不行?」
「那麼劉司機,」許戈揚喊。「送小姐們回府去。」
「但是,我不贊成你們這種輕視鈔票的心理。當然,我無意勸你們開儲蓄戶。」
黃華堂輕輕敲落煙斗裏邊的煙灰。「你不必臨時拉伕。」他說「一切人文現象的解釋,都必然帶有主觀色彩,與自然現象的客觀性似乎不容易合拍。這麼月白風清,我們談的卻是鈔票、有機體、細胞、循環器官,豈不煞風景之至?現在,我們的酒意全消。戈揚兄神通廣大,希望他來點兒新鮮花樣。」
黃華堂和金秋心不約而同噗哧笑出聲來。他們開始體會到,環境正逼迫這位天真的小姑娘,本能的反抗一切,蔑視一切。人家可以蹂躪她的身子,可無法屈服她高傲的心靈。
黃華堂又猛灌了大半杯酒。他已經完全消失掉「月色很好」的雅興。他軟癱在沙發上,連動動指頭的勇氣也沒有了。
「我,我決計不能和你相比。」黃華堂抹拭著酒糟鼻子上的油汗。「四十年來,我只能從生理解剖圖譜上接觸到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在這方面,我甘拜下風。——一個博學的教授怎好意思和一個跳舞學院的助教比肩!」
「寂寞底淚」一直帶給了他的心。
「有些地方會吃人的,是不是?」她瞥了表哥一眼。「哪怕是火燄山、盤絲洞,你們去得,我也去得。」
「那妳得當心姑媽那張嘴啊!」金秋心提醒她。「假如她此刻正在嘔吐,正在大發脾氣,而妳卻在做『夜不收』,我想那一頓囉嗦真夠瞧的——包管妳三天三晚耳根不得清靜。」
霞霞扶住黃華堂的肥肩膊。「那就是奇奇!」她搖他。「我們喊她林黛玉。」
「你當然不同。在手術檯上,成千上萬的肉體,擺出各種體|位,任你東割一刀,西拉一刀。你當然看這種東西只是家常便飯。」
其他四位小姐卻表現了她們的世故,訕訕地嚷著要走。
江南上下打量著中年婦人那副福福泰泰雍容華貴的體段,嘻開嘴大笑。——假如她不張口說話,站在貴婦人隊裏仍然是很出色的。「她一定要來,知道嗎?今兒晚上給她介紹一位金山來的貴賓。」他和顏悅色地吩咐。
江南橫咬著雪茄,挺起大肚皮走在前面。屋裏邊的小姐們好像炸了窩,亂糟糟地迎上來。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一下圍來十幾個。她們笑著、嚷著、互相推擠著,甜蜜的嘴唇邊掛著寶斗里的語言,窈窕的身子蛇一樣款擺著。——夜,真是個萬花筒。它容得下天仙,也容得下魔鬼,一切赤|裸裸併存著。靈與肉,苦與樂,熱情與冷漠。煙、酒、放蕩、沉思;沉思,放蕩,酒和煙,奇怪的混合物。世界上每一個角落的夜生活,都具備這一特色。而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有十分相似的地方,也有完全不同之處。金秋心凝視著滿庭花影,驀然想起了這個。
他們在中山北路二段的一座花園洋樓前停下來。一長兩短,撳響喇叭,聲音遠遠可聞。
黃華堂感到被蠍子螯了一下。這句粗俗的話裏邊,有血絲、有眼淚,而且混合著膽汁!但https://m.hetubook.com.com它是真實的!這是她職業性的「行話」!
「知道的,總經理。難得爺們賞光。——這兒的家就是你們自個兒的家。招待不週,請多多包荒包荒。」
「你不可褻瀆一切高尚的感情,玷污一切美麗的事物。有些東西是無價的。」他揚聲抗議。可是當他的目光不屑地掠過八仙桌旁邊的人堆時,即刻被固定下來,而且,嗆在喉嗓子裏邊的酒,突然烈火一樣的燒灼著他。
金秋心眼睛一陣昏眩。他眨了眨眼,感到視線模糊不清。他淒然呆望著逐漸接近的那撮發光的影子。他殷切盼望能夠在她的右嘴角上發現一顆奇妙的美人痣——雖然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奢望。他的兩頰本能地習習顫動,整個面部輝耀著這樣的一種美、肅穆、虔敬、痛苦、焦灼、剛毅、自制,完全是超人間的,沒有辦法來形容。
坐在下風頭的一位白白胖胖的小姐,首先掏出小手絹掩住鼻子。「哦,哦,黃博士啊。」她輕輕地搖著頭,波浪一樣可愛的捲髮,在透明的夜色中紛披。
「然而我能合理合法,做領牌照的強盜,你卻沒有這麼方便。」金秋心抿著嘴巴笑。「割下人家半個胃袋,從這兒到紐約的飛機票就出來了。你呢,你得在顯微鏡底下辛苦半年!」
「粗脖子,大肚腩,那是卒中體質的典型。夜生活對於你的健康,或許有些幫助。」
「強迫別人一起聞牛屎,也不是什麼好規距啊!」江南突然呵呵大笑起來。
鄰房並沒有「寂寞底淚」,那兒只有哈哈和喧嚷。年少翩翩,無憂無慮,他們眼底的世界恰恰是萬卉飄香的世界。
「去年十九歲。」那位穿白緞子晚禮服的小姐糾正她。
「不會的,我知道你的嫩臉吹彈得破。」他突然縱聲大笑起來,將她攔腰抱起,橫擱在大腿上。
圓桌上,白蘭地長頸酒瓶閃現翠綠色光芒。新開的黑松沙士,嘶嘶地吐著白沫,彷彿情人們哀愁的夜話。而水晶冰罐中的冰塊,在柔曼的燈光下,圓潤如肉紅色美玉。
「恩重如山,這點子鈔票算得了什麼啊!」
柳依依小姐望著他微笑。她那易於發紅的臉,在微笑時燦現著十分精緻的微細的皺紋,展露出驚人的媚。「月正圓,花正好,莫辜負今宵。」她用鼻音輕哼著,將目光轉移到表哥的臉上。
「得啦,得啦!」柳依依小姐悻悻然止住他。「別老打出這張王牌,我不去了。」
「這個倒是那兩位怪老頭子的事了。我知道他們對這些儻來之物,是不大感興趣的。依依,這件事一定要麻煩妳。將手續辦妥後請通知我開支票,按照外匯牌價存進去。」
江南打斷了他的話。「只有搓慣腳趾頭的王老五,纔會對你這種清香,投贊成票的。」
「請你再去催一催。」江南說。
黃華堂將煙斗取下來,用手掌遮住斗口。
圓鼓桌型落地風扇,攬起陣陣甜香。江南嗅了嗅鼻子,春風滿面。在桃色壁燈光下,人們可以發現一隻溜圓的赤銅盤子,中間堆放著一個十分生動的圓結子。
隔壁的吉他停止了彈奏。「寂寞底淚」仍然迴旋在耳朵裏。人的心是有限的,同時也是無限的;快樂或痛苦,只是一種被心靈主宰著的感覺,與現實環境沒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同樣,天堂和地獄,也只是心的虛構,界線原是很模糊的。金秋心帶著這些紊亂的思緒,苦笑著,離開了席面。
鄰房大概正安排著一次藝術家的雅集,有奇怪而粗野的喊叫,陪伴著一個彈吉他的男低音在起鬨。
「這個我辦不到。」
他摸出板煙包,裝滿一煙斗,用大拇指輕輕按捺著。「你別影響我的生活情調。」他打燃火,嘶嘶地噴著一大團牛屎。「我只屬於我自己,沒有人能夠把我脫離原來的軌道。」
「FVO白蘭地。」他忘乎其所以的漫應著。目光像帶子樣纏繞著小虹的纖細白淨,美好無比的小腳,團團轉動。
「怎麼樣?算不算靈丹妙藥?」江南得意地望住金秋心。「現在只剩下你一個人打自摸單調了。俗語說:一人向隅,舉室不歡。好在我們還有最後的一張王牌——奇奇!」他笑得滿身肥肉直打顫。而此時眼睛確實退隱了,代替它們的只是一道皺紋橫架在兩耳之間。
「辦法是現成的。文雅的生活旁邊總有粗野的生活存在。你要採摘玫瑰,那你就得碰碰它的尖刺!」江南伸手按捺住霞霞的頭,一直壓到她的嘴唇與他的嘴唇密合。「讓你先嘗點兒甜頭,你就不會嘰嘰呱呱,嘮叨不休了。」
「下一個節目,只宜於男士m.hetubook.com.com。」許戈揚嗅了嗅溜尖的鼻子,小眼睛燦發著耗子的光芒。「我們先得送小姐們歸府。」
我們這衰老底世界像遲暮底美人,
這時,花枝招展的小姐們,像芙蓉屏風樣圍攏來,香氣氤氳滿室。空氣中凝滯著百花齊放的芬芳氣息。電唱機開始細聲細氣地播放著輕音樂。幽靜底夜,更為活躍起來。大廳正開著花,有桃色的夢伴隨醉眼飄動。
「華堂,找到合意的嗎?」江南問。在小虹的臉蛋上掐了一把。「燕瘦環肥,各擅勝場。假如你在這兒還找不到合適的對象,那你只好抱著滿床破襯衫、臭襪子王老五到底啦。記住!這兒是用不上顯微鏡的!好好歹歹,虛虛實實,它總歸是人生的一面!」
「我真想開兩個儲蓄戶。」金秋心說。「昨天我和華堂從三重鎮回來,經過台北大橋時,我確實這麼盤算過。」
金秋心瞪了他一眼。「說什麼我都是清醒的。假如今晚我碰到適合自己的模子,我就撲上去,一把抓住她,抓的緊緊的,決不考慮模子以外一切世俗的事物。」
也正是萬卉飄零底時節。
一位白胖高大的小姐,撒開白緞子晚禮服的下襬,坐到許戈揚的膝頭上。戴網花長手套的手,蛇一樣圍住他的瘦長脖子,有說不盡的體己私語,從血紅的嘴巴上淌下來。許戈揚用閩南話同她對吵著。她時而輕輕抬起濃黑眉毛,時而微微垂下粉頸。活的火燄燃燒在一根枯柴上。三疊式沙發顛顛悠悠波動不停。
她的步子細碎而疲倦。紫色百褶長裙款擺在薔薇色光華裏。有一種淒然的神韻輕籠著她。
黃華堂握住她擺在長裙上的那隻纖細的手。有一種春天的醉意,暖洋洋地流貫全身。他笑得很甜。酒糟鼻子油膩膩的,像平底鍋中新煎的一枚蕃茄。
「這是有名的香扇墜。」江南斜攬著小虹的纖腰。纖腰瘦不盈掬,是她最動人憐愛的部分。她本能地將顛動的小腳,踮到地毯上,她笑得很甜。那使人羨嫉的睫毛下邊,輝耀出水汪汪的一雙媚眼。
「那我就去喊。」中年婦人嫵媚地微笑著。「妳們呆站在這兒幹啥?」她推搡著身邊兩個圓潤稚嫩的女孩子。「江總經理、許主任,還有這兩位爺,妳們還不認得嗎?」
陳年茅台勾起了他許許多多的遐思。「培養正氣」的雞、會叫的娃娃魚、南明河的風光、花溪的山水、貴陽市滴滴答答的馬車,都相繼在酒杯裏邊隱現。那是三十三年,他正在貴陽中央醫院服務。「那時,」他想,「真有多少叮嚀細語,和更低沉的祝福啊!」——如今兩鬢微霜,要學學慘綠少年的榜樣,想起來自個兒都不免臉紅。
黃華堂倒了大半杯酒,用銀夾子挾起兩塊冰輕放到玻璃杯裏。「也許這就是社會的一面,奢侈養活貧窮,大家分工合作。社會總是損不足以益有餘的!」他呷了一大口酒,巴唧了一下嘴唇。「金先生,來一杯好嗎?」他向他䀹䀹眼。
在金秋心深情一瞥之下,時間彷彿停滯在十六年前。那張蒼白的臉,驅走了一群喧囂的深遠的遐思,但驅不走心頭的卜卜跳動。用僵冷的文字,的確無法表達他此刻的心理狀態,正如同在人間還沒有有力的聲音,足以把幸福的願望表達出來一樣。當絕望突然轉變為希望,當失落了的東西,突然間閃現於眼睛面前,那種強烈的情緒,是會使人眼睛發黑的!誰從烈日下走進暗室;或者,從暗室中突然跨到烈日之下,誰都有這種經驗的。
……
「那也不見得,人的身體是一本奇書。神秘、淵深,永遠沒見過天日。大家都瞭解得很多,其實大家都認識得很少。生物學家永遠是醫生的老師。不論你自己有些什麼想法,你總得承認這個事實。」
「這都是你們銀行界的好規距。」黃華堂自我解嘲地說。「慣於用鼻子表達相反的意見。」
兩輛一九六〇「標域」一先一後開出了「自由之家」。車子嘶嘶地擦過愛國西路、中華路,轉上貴陽街,向淡水河邊急駛。燈光、人影、市聲,閃爍在流動的光影裏。遠處,火車喔喔地鳴響汽笛,轟隆轟隆馳過市區。
「金博士,我必須指出,這是一份厚禮。」江南鄭重其事地說。「鈔票對於您而言,可能沒有什麼用處。因為許多的人想要送您的錢,都找不到門徑。可是,我得說,對鈔票的信賴,是近代文明最堅實的www•hetubook.com.com基礎。人類活動的根源,大半放在鈔票的實際效用上。人們信任鈔票,因為它代表穩定的購買力。這是可以由物價指數標示出來的。假如這種信任一旦消失,社會即刻瓦解,安全感即刻灰飛塵滅。在今天這個龐大的經濟有機體中,鈔票實在是血液,而金融實在是它的循環器官。鈔票對每個人的關係,好比血液對我們身體裏邊每個細胞的關係一樣,給它以營養和刺|激,同時為它帶走產品……。」
「有些事是需要行動先於思想的。」
「我知道你也是不信任鈔票的。你花錢的本領,比我還高強十倍。」
「我往往想得太多,決定得太少。」
「我真沒有料到,你對依依竟如此一往情深。」金秋心放下玻璃杯,偏過頭去緊緊瞅住他,憂鬱和遐思在寬額頭上徘徊。「人的心,是個古怪的容器,它同時容得下神聖的和罪惡的一切東西。也許,這就是我們痛苦的根源。今兒晚上,你就權且找個影子談談心,過幾天我再給你想想辦法。你的理想和苦心,是值得成全的!」
他望了望那幾位花枝招展的陪客。她們那醉人的眼睛和更醉人的微笑,突然輝耀在粉紅色柔和的燈光下。然而他是寂寞的。這些鮮嫩的笑臉並不是他要尋找的容顏。
霞霞愛理不理地瞟了他一眼。「搞鬼的!」她把紙牌摜到八仙桌上,慢慢站起來。十指梳掠著柔細的髮絲,那半透明水紅尼龍T衫下的泡沫似的胸脯,就彷彿鮮活的帶露的花枝,在晚風中嬌顫。
金秋心擎起高腳玻璃杯,一傾而盡。
中年書呆子王老五的悲哀。金秋心暗忖。「難道你真像佛洛伊德所說,天天夢見森林叢竹、蘋果桃子,以及一切具有空間性和容納性的怪傢伙嗎?」他說,一臉苦笑。「為什麼你害怕在象徵之外,找尋真實的東西呢?凡屬不自然的都是不合理的,這是你自己的哲學。想不到這麼些年頭,你竟為迫脅狂所困惱,那我這位醫生朋友,一定要在你身上打點主意,賺你一筆診金囉。」
車子相繼在河濱的茶室外停下來。五位小姐,四位男士,坐進了繁花綠葉的茶座上。紺青色的天宇覆蓋著頭頂。涼風從年輕的淡水河上吹拂過來,纏繞在翠綠的牽牛花的濃蔭裏;有傾訴不盡的衷情,低低地在夜靜中私語。河對面地平線上,橫積著兩片斷雲,清柔光潔,有如白鶴展翅。它搏擊起一點點泡沫,在紺青色的星空中隱現。原野被沉默擁抱著,乳白色的夜霧正隨風波動。
「你們這批光頭佬,脾氣真古怪。」霞霞擺出經驗豐富的樣子。「高興起來,雞手鴨腳;喊聲不高興,馬上變成一條爛死蛇……。」
「情場如戰場,勝利屬於勇士。」
「沒規沒矩的,真不成體統。」許戈揚板起面孔在牙齒縫裏罵。
金秋心沒有再說什麼。他心靈之中充滿了傲霜小姐的各式各樣的蜜意柔情。在回憶的暗箱中,被放大的都是情人的可愛的特點。人只有在追懷之中纔是完全的。他攜著奇奇的纖手,並肩走出大廳的門。溶溶月色在他倆的肩上敷著一層銀粉。夜氣清新,富有草原氣息,他的高大身形和奇奇的苗條身體相映成趣。好像是一條遠洋輪船拖著一艘小輪船。
「今晚你要不要過夜?」霞霞仰起清秀的臉,吐出一句赤|裸裸的話,而這句話分明是屬於寶斗里,或者是江山樓的。
「小姐們,都齊了嗎?」江南開言。
「其實你的希望是完整的。從來沒有破碎過。連損傷的痕跡也沒有。我的胸膛中,也有一個幻影在活躍,但不是依依。好多年代過去了,不留一點痕跡,惟獨這影子對我反覆說著難忘的話語,往日的悲哀和往日的快樂,老在我心靈裏邊格鬥!哦哦,」他眼睛裏煥發著異樣的光彩,霍然起立。「她來了。」
「當然,當然。」他說。「這次匆匆忙忙回祖國來,一點東西都沒有帶,怪不好意思的。」
慣於把深深的皺紋藏到脂粉下面。
黃華堂喝了一大口香片。「如此良宵,真妙不可言。」他長長地嘆一口氣,感歎地說。
「早睡早起,健康到底嘛。」
「尺碼是完全可以伸縮的。有時寸心千里,有時天涯咫尺。你願保持多少距離就會出現多少距離。」
「準備儲蓄多少?定期還是活期?」
「怎麼不做聲了?過夜嗎?不嗎?」霞霞紅著臉問。
是什麼力量使鮮花開放,
「齊啦!至少瞎等了兩個鐘頭。哼!」眾人的嚷叫。
「那我們真的要到花園裏去走走。」黃華堂攬m.hetubook.com.com住霞霞的柳腰。
「新奇的接觸的感覺。」
「一切比喻都是有漏洞的。」金秋心微笑著打斷了他的滔滔雄辯。「有機體對於人類活動或者人類行為,是有許多相異之處的。正如同細胞構成身體,但身體的構成份子並不全是細胞。黃博士對細胞學和遺傳學都有湛深的研究,他懂得的當然比我多得多。」
彈吉他的男低音繼續輕哼著:
「滿意了嗎,華堂?」江南的聲音。
真是六月間的杉木定了性。金秋心想,玩世不恭的老脾氣絲毫未改。他默默然倒了一瓶沙士,喝起來。
「其實這已經不算少啦!」江南說。「因為你賺錢容易,又不把錢看重,所以你才覺得這筆款子是很少的。」
「那也好。」金秋心把自己從沉思中拔|出|來,決心暫時忘掉那不能忘掉的東西。「留得幾分清貧,安心當個把出色的教授。」
「這麼晚了他還到什麼地方去。」江南硬起喉嚨吩咐。「小心伺候這位黃先生。」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時間在輕音樂的旋律中滑過,生命的詩篇本是寂寞的。懂得寂寞的人就會真正懂得愛情。青春和詩正祝福著這寂寞的瞬間。
而在金秋心的網膜上,卻映現著一顆黃昏的星辰。他看到了她夢視一切的神秘的目光,目光裏流溢著一種火燄、一種柔情、一種哀怨。那正是十六年前的柳絲絲!這突如其來的光輝溫暖了他僵冷的情懷。而往昔的創傷深處,悲哀像蛇一般蠕動著。
「霞霞。」小虹說,「一頭野貓,今年十九歲。」
「她叫什麼名字?」江南附在小虹的耳朵邊,悄悄地問。「她,伏在八仙桌上的那一個。」
「華堂,你在想什麼?」金秋心故意問。
她嫵媚地微笑著。白糖似的門牙,燦現著兒童的喜悅。
「這兒是容許放肆的,」仍然是江南的獨白。「挑精揀肥,隨心所欲。在這兒不拉下道學面具,真會辜負良宵。」
「這是兩位真正的貴客。」江南鄭重地介紹。
只有醇酒和欺騙纔能給我們慰藉;
「外形相似的,不一定本質相同啊!塑膠花有時比真實的花朵更動人,然而它就缺少生命。」
霞霞懶洋洋地坐上黃華堂的沙發椅臂,用一隻手斜撐住身子。她神秘地笑著,眼瞼四周也佈滿了精緻細膩的皺紋。
「小虹,這邊坐。」江南用夾著雪茄的肥短手指點了一點。「這位是金先生,這位是黃先生。哦哦,素素,你忘了給我拿拖鞋。」
「好的,總經理,我就去。」
甜蜜的仲夏夜。金秋心想。下意識地巴唧了一下嘴唇。「難道你還是二十年前的老脾氣,抱著滿床破襯衫、臭襪子睡大覺不成?」他調侃他。心裏仍然在幻想洞庭湖上的夏夜,無聲地呼喚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而這邊的席面上卻真有「寂寞底淚」。當五十年的陳茅台在高腳杯中閃動銀色泡沫的時候,當酒香滿室而妙語如珠的時節,金秋心卻木木然轟飲著茅台。
「你陪她走走吧!」金秋心向他遞了個眼色。「世界上一切的美都是主觀的。能夠轉移感情的東西,能夠使神經鬆弛或緊張的東西,它們的模子,老早在心靈之中形成了。審美的直觀是找不到代用品的——雖然人們有時叫它們為緣法。」
「忽略生活的人,往往認真對待生命,我覺得你們兩位都有這種氣質。」江南插嘴道。
黃華堂故意同他天南地北亂扯,他全沒答腔。柳依依小姐暗示他,要他少喝幾杯,他也假裝不懂。另外四位花兒朵兒一般的小姐,在他面前諸般作態。任令銀鈴樣的笑聲空幻地響過耳邊,他卻心如死灰,再也揚播不起生命的火花。他,懷抱著一個陰鬱的希望,在綠酒紅燈脂香人俏的酒席筵前,憑弔著往日生活的遺骸。他帶著即刻就要醒來的心情,而做著永恆的夢。——假如人生真如鏡花水月,只有夢纔是唯一合理的答案啊!
「霞霞,你不可以……。」許戈揚突然制止她。
任性的頭髮上跳躍著任性底風,
「只有在破碎的希望裏,熱情纔有支配一切的權力。」
許戈陽按照安排停當的計劃,加緊導演第二個節目。
「散不散步?」她鼓起腮幫子問。「一問三不答,婆婆媽媽的,又不是塊石頭。」
在「自由之家」,月朗風恬,夜涼似水。
「霞霞今晚是屬於你的。」江南壓低聲音說。
黃華堂仍然沒有做聲。他點了點頭。
江南自鳴得意地翹起二郎腿。「怎麼樣?我的眼色不錯吧。」
「喲喲,尖嘴雷公主任。」她不服氣的反駁。「要撈過界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