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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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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喜歡。」孩子嘻開瘦削而蒼白的小臉,明朗地笑著。「洪叔叔你會做竹雞叫嗎?」
「那為什麼後來又變卦了呢?」
母親噗哧一聲笑了。「我是從不哭臉的,什麼痛苦我都嘗過,我抵受得了。」他說。「就在老歐牧師唸洋經的當口,他的洋菩薩果真大顯威靈,他一邊唸,雨水就嘩嘩亂落。一場好大的雨。我想一定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潑的淨瓶水,可惜老歐牧師不信我們的土菩薩,他信的洋菩薩我們又看不見。」
老歐牧師站在燭臺面前祝福完畢。金秋心剛把大巴掌伸到打開的聖經上,一百多枝梭鏢邊砍刀,像刺蝟一般,突然從小祈禱室的門窗中伸進來。霜風肅殺,紅纓漫捲,整個小祈禱室宛如燃燒在熊熊烈火之中。
「那我曉得。我可以有根有葉慢慢告訴妳,第二件呢?」
「這樣就好了。」白傲霜輕快地說。「倘若他真學他爹的樣,突然摸到沅江縣政府看守所,和所長下起象棋來,那才叫冤枉啊!」
「他們為什麼調查得這麼清楚?」白傲霜兩眼微紅,淒然欲淚,對直地盯住洪長庚。
「這個我不曉得。」媽媽對著孩子淒然苦笑著,右嘴角那顆美人痣就在跳扭扭舞。「你怎麼會想到這些的?」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搖搖擺擺鑽進船艙口。「老毛子們一向是高高在上的,不通人情、不懂世故、橫行霸道,都是些扁毛畜牲。他們何理會管這種雞婆腳痛的小事,我也猜不透。」他說,把孩子輕輕平放在鐵架床的下鋪。
白傲霜絞弄著指頭上的小手絹。「我想王大頭擔的關係一定不輕。」半晌她說。
「為什麼你們要扯謊呢?」
金素如斜睨著他。他的緊張神態使他感到有點恐怖。「耍把戲?好看不好看?」
白傲霜微瞇著疲倦的大眼睛。「好乖,早點睡吧。明天天一亮,我們可以望見香港了。你只要能夠找到爸爸,包管故事聽不完,他滿肚子都是故事。」
金秋心回到草尾鎮時,已是三月盡邊。一個月的耽誤使整個局勢全部改觀。土改正在熱火朝天進行。喊打喊殺之聲,把八百里洞庭湖煮得沸騰起來。兩個人廝守在一起還不到一個禮拜,他就被押解到大通湖工地上,當流動醫生去了。這樣一蹲就是半年多。第二次見面時已是秋末冬初。白傲霜小姐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大腹便便,看看即將臨盆,金秋心只好央求老歐牧師主持婚禮,了卻這樁心事。
「媽,你剛才不是告訴過我,珍珠就是美人魚的眼淚嗎?哭臉我想是痛苦的嘛。」
「有一天,快要斷黑的時節,總隊部要我送一封信給老歐牧師,問他要整痢疾的靈丹妙藥,那時華容、南縣、安鄉、沅江一帶,得痢疾的少說點也有一二十萬人。那種靈丹妙藥,救活的人不知有多少。」
「記得那一天是民國三十三年陰曆九月十三,天氣陰沉,密雲不雨。你動手術的那一天是九月十六,在老歐牧師的小祈禱室裏邊動的手術。沒有點桐油燈,祈禱室裏很亮。」
窗外,月色如霜。浪花翻著銀子,好像雪原上的狼毫。零星漁火,點綴著圓型舞臺周邊。更遠的地方,燈光璀燦。漫漫長夜,已經到了盡頭,東方之珠宛然在望。
日子一天一天打發過去,他鬱鬱不發一言。整日垂頭默坐,如醉如癡。
「唉,他真是個好人。當整個時代喪失同情的時候,他竟然拿自己的鮮血,同情了這兩個無辜的人!整個時代的良心,都在那個光禿禿的大頭上大放毫光。」
「有許多事是不容易想透的。」白傲霜用毛巾毯裹住孩子。「我這一生經歷過和圖書兩件大事,至今還猜不透這是什麼緣故。」
「記得的,記得的,單憑那個溜圓的西瓜腦袋,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還有孩子們老跟在他的身後唱著嚷著,你還記得他們唱些什麼嗎?」
「姐姐,你記得不記得王大頭?那個在鎮反時期,因為同情反革命,抓到草尾鎮鎮尾吃了三顆衛生丸子的民兵隊長。」他突如其來開言。「他真是個好人,其實是個冤大頭!」
「是哪兩件呢?」他問。
孩子眼光光瞧住他。「你很痛苦嗎?有沒有哭臉?」她問。「如果有。那你要送給我兩粒好大好大的珍珠。」她添說。
「真是烏焦巴弓糊塗事。」洪長庚用手掌拍著額頭。「何年何月發生的?何理一直都沒聽妳提起過?」
「秋心還說過些什麼嗎?」白傲霜焦急地問。
「第二件事是我這個逃亡份子家屬,被管制的黑戶,又住在窮鄉僻壤,怎麼會有幹部陪著俄國大鼻子,親自登門送上湖南省公安廳的單程出國證的?這件事真蹊蹺。我雖然一直懷疑是秋心想的法子,苦於事無對證,至今仍是個謎!」
「能夠把一滴痛苦的眼淚,從眼睛裏邊吸進去的人,永遠要強過那些有十個口子流血的人。這是你爸爸說的。長庚,你還記得這句話嗎?」她揚起柳眉高興地笑著。多少年來難得的愉快情緒,燦現在她清癯蒼白的蛋臉上。
「一槍就打中了你腿嗎?」金素如圓鼓溜溜地瞪起一雙凹陷的眼睛。
「我爬過最後一道鐵絲網,正要站起來,想不到一個鬼子從碉堡後邊轉過來,嘴巴裏八角牙皂,八角牙皂,鬼喊鬼叫,朝我這邊打了一槍。」
她把洋娃娃遞到她的懷裏,故事馬上開始了。
「起先有人要把他上老虎凳。王大頭高低不准。又有人要吊他個鯉魚打挺,王大頭又設法混過去了。就是第二晚雞叫頭回的時節,歸我和王大頭巡更守夜。他塞了一張路條、一紮人民幣在他手裏,叫他即刻開溜。金醫生鼓眼暴睛望住他,又望望我,到底摸不清我們是來栽贓的呢,還是搭救他的?」
「我保出來,他們怎麼對付秋心的?他該沒有嚐到很大的苦楚吧?」
兩團藍煙圈,在黃澄澄的電燈光下飄舞。由濃而淡,逐漸擴散,終於寂寞地消失了。她凝視著煙圈出神。那兩件怪事仍然在她心中盤旋不休。
洪長庚瞥她。她的面部已經開朗了,嘴唇向內微凹著,美人痣在頰縫的弧線邊緣上顫動。帶淚的眼睛分外水靈。「那妳可以放心。女牢老早撤消了。另外掉換了一塊怪招牌,叫二流子懶漢習藝所。他要是去下象棋,也沒有法子找到對頭的。」
「他的神是真的。」白傲霜懇摯地說。「真神是看不見的,只有偶像纔人人可見。」
「當時我心跳得厲害。好像在鬥竹雞。——我想妳是沒見過竹雞的。洞庭湖附近各縣,都產竹雞。有五彩長尾巴蠻好看的。牠會叫,素如妳喜不喜歡聽竹雞叫。」
孩子笑了,母親也笑了。孩子因感到新奇而笑,但母親的笑,卻帶有戀舊的情意。布穀和竹雞、春花和秋月,曾陪伴過她多少寂寞的黃昏啊!鮮綠的時辰,心窩裏盛開著期待的花朵。春花駘蕩在秧針尖上。春天永遠是屬於戀人的。
白傲霜黯然神傷,低頭無語。她覺得她對於這個老實人,似乎虧欠了些什麼。他沒有再說話,她也沒有。她只默默地回憶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這是他金家的傳統。人家說他們男男女女的心,都被牛頭馬面用鋼叉子扠住,放在陰曹地府的烈火之中,一連燒過七七四十九天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說,聲調裏顯然沾帶著淚水。「後來呢?」她繼續追問。
她笑得整個臉型都縮短了。那嘴角的痣現而後隱。本來有些貧血的臉蛋,平添了一些血色,紅潤潤的,很像一枚新鮮雞蛋,映照在明麗的陽光下。多少年來,她沒有這麼爽朗地笑過。當希望復活時,生命也復活了。在他眼睛裏,他覺得她不止年輕了十歲。
「妳不要打岔,我的嘴巴笨,打斷的話接不起榫頭。——游擊隊員是那種打小仗,撿便宜的糧子。吃百姓的糧,不吃公家的糧。會跑會鑽,四面放槍,蠻好玩的。」
「洪叔叔只會講老虎外婆、烏龜和兔子賽跑,我聽厭了。」
「他當然一再追問妳的下落。我們騙他說,妳已經下到沅江縣城女牢裏去了。我們故意編派妳許多罪名,好叫他死了這條心,不要三心二意了。金醫生說什麼也信得過妳。他牙巴骨打得狗死,心硬得像塊麻石,高低不肯動身。我苦口苦嘴好意勸他,他心一橫,說:死要見屍,活要見人,不走不走。王大頭開導他,只要他前腳一走動,我們馬上把所有反革命的罪名,都推在他身上。這樣一來,不獨可以救活妳,也可以脫卸老歐牧師的嫌疑。」
洪長庚麻石一般粗糙的油黑臉上,擠出了一絲純樸的笑。「半瓶虎骨酒、一把餐刀、一枝盪頭髮的鉗子,還有金醫生那隻會耍把戲的手,我進棺板以前都會記得的。」
孩子睡得很甜。蒼白瘦削的清秀面龐上,長著柔美光潔的細小毫毛。圓圓的額角,沁出圓圓的汗珠,小嘴半開半閉,眼瞼密合,微翹的長睫毛上邊,瞌睡蟲在開同樂晚會。不時有一抹神秘的笑意,在習習抖動的長睫毛上邊蕩漾開來。童心和夢,燦開了希望的花朵。而那種微笑,水靈而自然。有稍許神秘感,就和生命本身一樣。
洪長庚瞪圓兩眼,亟力思索。「喔,定規是那個——」他突然手舞足蹈,好像自己也變成了小孩子。「叮叮噹噹,廟裏裝香。一心奉請靈官菩薩,保佑癩子生點頭髮,生又生得多,生一後頸窩……妳是指這個嗎?」
洪長庚怔怔地望著白傲霜,「嗨,無巧不成書,老歐牧師就有洋菩薩照看,劫數套不到他頭上來。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遲不落雨,早不落雨,偏偏這個時候落了場傾盆大雨,什麼血跡都沖光了。難怪老歐牧師要捧住他那本金光閃閃的洋書,念他的消食經囉!」
海不揚波。夜風料峭。豐|滿的月亮像舞台上的圓型燈光,朗照在大海的圓型台面上。海天一碧。幾顆疏星,眨動著孩子般的明亮的眼睛,點綴在夜的帷幕上。大海正貪圖平靜,連隆隆的馬達聲,也吵不醒它的沉沉大夢。
「第一件事是三十九年冬天,我和秋心莫名其妙被捕,又莫名其妙被釋放。至今我還猜不透到底是什麼原因。」
「記得的,記得的,有些事情可以一生一世記得!」
洪長庚曲起右手食指,塞到肥厚的大嘴巴裏。鼓足力氣,真的叫起來。「喳,喳,朵朵華,朵朵華,朵朵華……。」油黑圓面孔,漲得像兩片豬肝。
「有些意思的!」她悲愴地重複著。淚眼掃向船艙。
金素如突然把手抽回來,斜起眼睛瞧著指尖,像觸摸到蛇洞一般,感到惴惴不安。
「這有什麼稀奇?他們算計你們好久好久囉!」他噘起厚唇說。
「這都是王大頭出的主意。他把我喊到靈官廟後面的槐樹下,對我說:『人心都是肉做的,無原無故冤枉好人這算哪一套?』他又說:『老歐牧師是好人,草尾鎮附近百里的人,沒一個www.hetubook.com.com不知道的,金醫生在抗戰時期,救過上萬百姓的命,我們不必昧良心講妄話。假如沒有金醫生,你只有活活爛死,我也只好痾得穿腸破肚。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恩將仇報啊!』我問他這事該怎辦?他要我偷偷通知老歐牧師,漏夜先將你保出去,免得你吃眼前虧。」
「那一次他們要把你和金醫生苦打成招,坐實老歐牧師的罪。」
就這樣枯待了四個禮拜,老歐牧師的回信來了。他敘述了草尾鎮的一些變化。他特別強調了那種基本人權喪失保障後的恐怖氣氛。他說真正的土改還沒有發動,正在進行重點試驗。擠黑人,查黑戶,劃階級成分,人暗中監視人,一切令人窒息。這個新的陰謀集團正在動盪混亂、流血鬥爭中發展它的力量。而邪惡的心智,使這個善良敦厚的古老國家,接受摧毀一切的烈火的鍛煉。他說他二十歲到中國來,當他將告別的時候,他已經是七十五歲了。半個世紀對歷史而言,只能算半個時間單位。但對人的一生而言,卻是十分冷酷無情的數字。信裏邊又說:他現在正申請離境,但還沒有得到省城裏公安廳的批准。他熱愛這個厚道的國家,可是,如今這個國家就因為過於厚道的緣故,要接受史無前例的毀滅了!新來的這批人,似乎什麼也不愛,單單只喜愛流百姓的血!然而那只能毀滅肉體,不能毀滅靈魂的一切邪惡力量,我們為什麼要怕它呢?這封德文長信的末尾,老歐牧師為他懇摯地祝了福。並問了柳老太太和柳依依小姐的安。他又提到白傲霜小姐也非常想念信中所提及的一切名字。她要他代為致意。因為農民協會的人監視她很緊,所以她不能親筆請你們的安。「假如上帝不願意成就的,人也永遠無法成就。」老牧師在信裏邊懇切地寫道。「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中國人這句老話含有很深的道理。既然一個痛苦的靈魂在流淚盼望一個受難的靈魂,既然命中註定要從生命的危險中證實一些永恆的東西,你就該面對大時代的風暴,與暴風雨結成親密的兄弟!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你不妨冒險一試。——這封長信,使金秋心終於捲進了天翻地覆的動亂中。
白傲霜也臉泛酡顏,好像薄薄地敷上一抹胭脂。她明知這問題是無法辯論的,她住了嘴。沉默擴散在艙面上,貨船拖著兩條銀色尾巴,轟隆繼續奔馳。
事情就在那個晚上爆發了。
「這次是個新鮮故事,好聽得很。」白傲霜逗她。「洋娃娃和妳一起聽故事,妳不要挖她的眼睛,免得她哇哇的叫。」
「姐姐,妳的記性真可以打個甲上。」
「如今世界上,心醜人不醜的,不知幾多,要找個把人醜心不醜的,比登天還難。冤大頭雖大的嚇人,滿腦子就沒自己插針的地方。他想的光是別人。土改時期,在他手上救活的人,少說點也好幾十。金醫生和妳,都是他流的血救轉來的。」
「故事好聽,不過太短了。」金素如喎起滾盪的鮮紅的小嘴說。「媽,請你再講一個。」
「你就把這件事的經過,像故事一樣講給她聽吧。」白傲霜平靜地說。「素如,你要聽媽媽的話,聽完這個故事就去睡。明天到了香港,你纔有精神去找爸爸。答應不答應?我的乖寶寶。」
「那是神話,不是宗教。」
金秋心是一九五〇年春天由德國直飛香港,準備回草尾鎮接她逃出鐵幕的。下飛機後,柳老太太把他接到跑馬地的住宅裏,說什麼也不要他冒險返湖南一行。她說鄉間正天翻地覆,血流滿地。她又說假如白小姐有機會逃出和圖書生天,老歐牧師夫婦總歸會想法子的。那你又何必專做這種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蝕本生意呢?她勸他先寫封信給老歐牧師,探探他的口風,看裏邊到底亂成了什麼樣子,再定行止不遲。金秋心覺得這也有理,於是,用德文寫了一封信給老歐牧師,耐心地等候回音。
「後來還是王大頭擺明擺白說,要是他不火急逃走,包管三顆人頭一同落地!好多人已捏造好大批的假證據誣賴他,指名力證他所以鬼鬼祟祟偷回草尾鎮,就是受外國鬼子,壞份子的指使,陰謀發展組織,反抗人民。——這些罪名只要沾點邊,砍了頭還要充軍,是萬萬試不得的。如果你這主犯在逃,那麼,老歐牧師最多只能判個驅逐出境。白小姐判交農民協會嚴厲管制。我們從中好做手腳啦。末了,王大頭拍拍肥胸脯說:金醫生,請放心。上有天,下有地,我生平說一不二。白小姐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我答應保護她,就好比保護我自己的眼睛一樣。他說著說著,兩隻紅柿子般爛眼睛,突然淌出血水來。金醫生大半個時辰沒開腔,他在小房子裏低頭走來走去。踏得爛地板唧唧喳喳做鬼叫。最後他打定了主意,他答應連夜逃走。我們幫他動手,撬開了釘死了的小窗子,叫他從小窗子中鑽出去,然後由我陪他過湖。」
「他的民兵隊長,就因為這件事完了蛋。一年後,那些壞蛋又腰河裏發水,把他抓起來槍斃了。罪名是同情反革命。對老歐牧師鬥爭不力,和故意放走金醫生,是他的兩大罪狀。」
洪長庚的厚嘴唇皮和扁鼻子幾乎湊到了一起。「金醫生在我小腿肚子裏取了一粒子彈。血紅血紅的鉛碼子,是日本鬼子開槍打的。」他咬實牙關說。固執的眼睛像兩粒上膛的子彈。「妳看,就在這個地方。」他添說。同時拉起她的小手,摸了摸毛腿上凹癟的光滑滑的傷口。
洪長庚漲紅了紫檀色的圓臉,他羞澀地說下去,覺得要他講故事比揹著一個大碓臼還要吃力。
「他——王大頭。」白傲霜繼續說。「雖然週身都是缺陷,可醜的十分勻稱,本來不頂討人厭。比方說,那兩片兔子嘴唇,和那兩顆暴牙齒,笑起來我們總覺得很親切,很自然,就像小孩子的笑。當他氣得一身直顫,咬牙發悶脾氣時,我們又覺得他正直勇敢,毫無虛假。從他身上我們可以得到這樣一種啟示:渺小纔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白傲霜眉頭深鎖。「唉,這也是人情之常,一個人置身於老虎的兩根獠牙之間,稍一不慎,勢必會粉身碎骨的呀!」
「好媽媽,我不依,我還要聽一個。」金素如搖動兩條辮子。「珍珠是不是很痛苦的?」她睜大了那雙微佈血絲的眼睛,天真地問。
「就怕他冒冒失失闖進福音堂,再落進土改隊的圈套。那真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死)也是屎了。」
「打雷有雷公,扯閃有閃母,刮風落雨有風伯雨師。連黃鼠狼偷一隻雄雞,也要到土地公公面前拜上三拜。妳怎麼連這些都看不見?」
「槍斃他的先一天晚上,我還和他見過最後一面。他對我說,黑夜很長,希望每個人心裏頭那盞長明燈永遠不熄。他要我問妳的安。他祝你們夫妻團聚,母女平安。他還說了許許多多別的話。我沒完全聽懂。不過,我曉得他的話是有些意思的。」
「美人魚的眼淚,就是太太小姐們戴的珍珠。」白傲霜用低沉的聲調,結束了這個美人魚和漁夫的故事,輕輕地拍著女兒的小屁股,哄她睡覺。
洪長庚學完了竹雞叫,將食指抽出來。「那時我真累。周身騰騰震,www•hetubook•com.com好像打擺子。冷汗,有黃豆般大小,沒頭沒腦亂滾。手癱腳軟,三百六十根骨頭,根根都要散瓣的樣子。」他搓著巴掌,作了個因詞不達意而表示抱歉的動作,把故事帶住了。
「將要竄出蘆花蕩的時候,碉堡裏面開火了,『叭共』一聲,我的小腿肚子掛了彩,鮮血沿路淌滴,像打破的瓦罐,我只覺得腿發麻,並不多痛。好在那時天色漆黑,他們沒有追我。」他說到這裏,嘆了一口長氣,把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
「事情發生在民國四十三年一月盡邊。記得我到澳門時,澳門市面上鑼鼓爆竹喧天,他們正在過年。」她抿了抿小嘴,陷入沉思。「本來嘛,這種怪事是不應當亂說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徒徒惹一身狐騷,又何苦來?哦哦,素如要睡啦,眼皮垛眼皮,怪可憐的。請你抱她到船艙裏去吧,小心不要碰痛了她的頭。」
「當時我的眼睛也紅了。鼻子一陣酸,眼淚水直流。我說:金醫生,我們是好心,並無惡意。他是認得我的。他點點頭。王大頭輕言細語說,你救活過我,也救活過我娘。至今你長生牌位還供奉在我的神龕子上。他們要在明後天提你去公審,你曉得的,公審的人總是凶多吉少的。你如果有個山高水低,我娘不撕我的皮纔怪。此刻事到臨頭,也顧不得要擔多少干係了,就請腳踩西瓜皮,快點開溜吧。」
「因為煮餐刀和燙頭髮的鉗子,都是我幫的手,」白傲霜柳眉深鎖,不勝悵惘。「此事一幌就是十六個年頭,人的一生,難得有幾個十六年的啊!」
白傲霜露出編貝似的牙齒笑了笑。顯然,她對這位農夫下的定義,表示讚許。
「他本是個明白人。就只在這樁事上懵懂,真是買死魚放生,不知死活!他定規要再見妳一面。其實我們火燒烏龜肚裏痛,明明裏知道公審台在漏夜趕工搭蓋,苦主也在漏夜趕工製造。他決計不會再看到第四天的太陽!他就像條牯牛,拗起頸子死頂。」
她滿意地瞥她。眼睛裏滿有安詳恬靜的喜悅,於是,劃燃火柴,點上一支煙,意味深長地抽了一大口。同時,她也遞上一支到他手上。
「這槍沒打中,那時蘆茅草很深。我像野兔子一樣鑽到了蘆茅草堆裏,那傢伙像條花蛇,翻撥得蘆茅草嗤嗤亂響,我躲著不動。他慢慢繞過來,我看見了他的黃牛皮靴子,這次他沒有撞到觀音菩薩,撞到的是牛頭馬面,我朝他小肚子插了一刀,繳了他的槍,忘死忘命猛跑。」
「他回心轉意了嗎?」
洪長庚呆瞪瞪望著白傲霜。他根本無法瞭解這些東西的分別何在。因此,他覺得她的回答是多餘的,說了等於沒說。
「後來呢?」金素如著急地追問。
「後來嘛,我爬過矮牆,跳到歐牧師球場旁邊。老歐牧師扶住我,他很心焦,因為那時還沒有開始下雨。他簡簡單單問了受傷的原因,把我懷裏繳的那支手槍先撩到井裏。然後閉起眼睛這麼唸著,唸得眼淚雙流。什麼三千二百個受苦的老百姓囉,什麼可憐的孩子囉,我一會子也記不起這許多了。」
「什麼叫做游擊隊員?」金素如拍著懷裏的洋娃娃,仰起脖子問。
「好久好久以前,我二十歲不到。懵裏懵懂,天不怕地不怕,人家叫我做冒失鬼。」洪長庚巴唧了一下厚嘴唇,亟力思索著過去的事。「那時我是游擊隊員,在三仙湖草尾一帶活動,做點通風報信的小事。有時順風,也做點摸日本鬼子哨崗的買賣。」
「這一來不就糟了嗎?日本人欲哭不得變臉,他們可以憑著血跡抓人的。那條血路一直通到福音堂,真憑實據,賴也賴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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