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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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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慈不掌兵,義不聚財,金博士。」他仰起頭斜視著他。「並不是我當面奉承,你如果帶兵,必定是一位出色的將軍。當機立斷、堅決果敢;隨機應變、權衡輕重,可真有你一手。」
「黃教授,郭醫生,你好久沒來光顧小店啦!」大鬍子隔著鐵絲絡子打招呼。
郭醫生迅速解下膝關節的帆布帶,在肩部塞了兩個肩托。使膝關節部至頭部低傾三十度;膝關節部至足部也低傾成三十度。驟然望去,頗像白瓷盆裏擺著的一隻白灼蝦。
「你那個二分法我想是不公平的。」黃華堂幾乎是舊事重提。
郭醫生扭開房門。黃華堂雙手拊住肥厚的胸脯,呀開口在打鼾。玫瑰色的晨曦蕩漾在他胖臉上,彷彿一隻熟透的蘋果。他想搖醒他。金秋心一把拖住,悄聲說,「他整晚陪太子攻書,夠受啦。我們得先把這兩位不信邪的怪老頭子找回來。」
「一一〇。」
檢查仍然在默默進行。開始研究骨盆腔裏邊的臟器與骨盆腔外淋巴系統的性狀。先檢查了子宮與子宮附件,發現了子宮積膿及子宮頸後壁有強烈的浸潤。然後診查了骨盆結締組織,骨盆壁內外淋巴系統。挨次診查輸尿管骨盆部、膀胱、直腸、乙狀結腸與盆腔腹膜。決定了手術的可能性和手術術式。拿起兩把又長又大的直止血鉗,將子宮體牢牢箝住。
助手一面清點紗布,一面踏動槓桿,把手術檯放平。然後,用白罩單遮蓋住病人的身體。
大鬍子搭訕著走了。油碗糕和甜酒相接端上來。金秋心推醒了楊霖,勉強進了點甜酒糟,而黃華堂老實不客氣,飛擒大咬,吃得滿嘴油光𢴣亮。金秋心的胃口也開了,他算是第二個饞嘴貓。郭醫生的吃相比較斯文,而瘸腿老伯因為沒有牙齒,吃起油碗糕來,凹癟的扁嘴顯得更加凹癟了。
「啊喲,我的天!」楊霖幾乎嚷起來。「這會子她真完蛋了。」
金秋心突如其來遭受了一頓轟炸。他疲倦空虛麻木的腦袋,好像旋轉在狂風裏。「醫生心目中,永遠只有一個二分法——健康人與病人。你那些分類標準本是多餘的。」
黃華堂偏過頭來望住他,發現了他不安的眼神裏,流露著內心的興奮和激動。這種現象是稀有的,他頗為不解。
「那你單單……。」
大鬍子笑得前仰後合。鬍子灑滿一胸。「毛伢子的娘,」他喊。「揀新出鍋的油碗糕,送兩大盤來,親不親,故鄉人,我做個東,誰搶著會帳誰就瞧不起人。」
黃華堂停了步掉轉頭去。「前面有最好的東西吃。」他巴唧了一下嘴唇。「遲到了,你只好喝南風。」
「大鬍子你別賴我們吃白食,等會子他回聯合國告我們一紙洋狀,可吃不消。」
金秋心征征地盯著這位老朋友。他掂了掂這個問題的重量。低頭喝了大半碗甜酒糟。騰出時間來思索他佈下的疑陣。
「直剪。」他平靜地說。
人的身體,真是本神秘的大書,金秋心迅速地想。整個盆腔,不過是這本大書的一章,然而已經是夠瞧的了。它的動脈血管系統與靜脈血管系統,它的淋巴系統,以及它的神經系統,哪一件不是十分之精緻的啊!他曲起兩肘推平白橡皮帷裙,亟力將雜念壓伏下去。
金秋心把整個身子車轉來,背靠著玻璃窗站著。室內依舊燈火通明。他感到了強光的巨大壓力。「這次把您也累壞了,實在很抱歉!」他說,邁開長腿走向手術室的門邊。
金秋心將正中切口垂直引過臍孔。白|嫩的皮膚開始沿切口滲血。燈光強烈,腹壁表層突然凸現出一條血槽。他即用直鉗止血。同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迅速地用淺拉開器張開切口下角。
「華堂,走路別老像充軍,我們都不算小夥子了。」金秋心在後頭喊。
「這次回到祖國,簡直在殺家韃子。」他用沅江土話說。「姑媽、舅娘,全是沾親帶故的。感情是容易影響手術操作的啊!」
「好的,郭醫生,速度還要加快些才行。」
「還有沒有其它的吩咐呢?」郭醫生靦腆地說。「我們這裏只好勉強算作克難診療所。設備簡陋,一切都談不上啊!」
郭醫生隨即用長鉗夾住子宮。「請注意牽引,別裂斷了組織。」金秋心悄悄說。「那是容易使癌擴散的。」
「你相信中古時期,那些洋和尚的胡說,真有什麼神聖的器官,和粗俗的器官嗎?」
大家都笑得合不攏嘴巴。瘸腿老伯也聾子笑親家,扁起嘴巴笑。楊霖到底上了年紀。又一夜未曾闔眼。他瞥了瞥冒煙的油鍋,一心想看張口張眼的老伴。覺得油鍋在心頭翻滾,有點抵受不住,伏在圓桌子上打起盹來。
三輛三輪車拖著五個人隱沒於滾滾風砂之中。其中四個歪著身子打盹,另一個卻神采奕奕。他就是黃華堂。
他確實做夢都沒有想到在三重鎮竟會出現這兩注寶貨,那是搖籃邊的東西,也是冬天茆簷下曬太陽時的恩物。最初的也是最後的。而甜酒沖雞蛋,上面灑層胡椒粉,色香味三絕,那的確是白傲霜小姐的拿手傑作之一。雖然她的存在,像消失的一曲情歌,從一九五〇年冬天以來再找不到一絲半縷痕跡,但那熱騰騰的甜酒上邊,活跳著往日的情懷,單憑這一點而言,已經是無價之寶了。
這爿甜酒館是個雙合門面,一邊擺著一檔甜酒。炭火燒得紅通通的。瓦盆裏盛滿冷甜酒,鐵絲絡子上累積著新鮮雞蛋。掌廚的就是這位湖南籍的大鬍子。另一邊擺著一檔油碗糕。白色的米漿混合著翠綠的碎大蒜葉。油鍋翻騰,青煙半飄,吱吱喳喳發出響聲。炸油碗糕的就是大鬍子的獨子。這店子完全是一家班。大鬍子的老婆跑堂,媳婦管帳。四張方桌上坐滿了過早的顧客。
「癡長四十四。」大鬍子說。
「那我曉得,我不會虧待自己的。」
「不會的,舅舅。」金秋心扶住他。「那是光的作用。是上了麻醉劑的病人,瞳孔對於光所生的反應。」
金秋心挺直身子,他感到有點兒腰痠背脹。設備簡陋,氣溫高,白衣服又不稱身,加上手術時間長,手術也小,手術範圍大,他真有點兒吃不消了。
他全神貫注於右側輸尿管上。從輸尿管動脈之下開始,直至輸尿管進入膀胱處,將附著在輸尿管上的淋巴結及脂肪組織乾淨剝離,當刀鋒瀉過膀胱底部兩側時,速度顯著地減慢了。他亟力避免損傷血管與神經。輸尿管下段是包圍在陰|道與子宮旁組織內的,這一段的小血管多得出奇,必須分離,結紮,那真需要沉著精細,眼明手快。他的眼睛有些發花,他的胸口感到窒息。酒窖的氣味瀰漫著。歲月畢竟沒有放過他這個中年人啊!
「病人清醒後,改採斜坡臥位。」金秋心繼續說。「從九點開始,每隔半小時請紀錄脈搏和血壓一次。一直做到我來複診的時候。」
「強辯!」黃華堂笑得做黃牛叫。「那麼多達官、貴人、富商、大賈、命婦、佳人請你,你就不懂得把握時間,偏偏要到三重鎮來贏回生命。哦哦,今天天氣哈哈哈,瞎扯淡!」
他掃視了他一眼,最後他金魚眼底下的眼輪匝肌腫泡泡的。「拖久了,恐怕會引起顯著的反射性循www.hetubook.com.com環,或者,呼吸雜亂,這種腹膜休克,是子宮頸癌根治手術中經常發生的。」
一切就緒,開始用刀,子宮被摘除出來了。
「血壓?」
「血壓呢?」
「那你得承認,生命現象總是一樣的。」
「請幫幫手將子宮向上拉持。」金秋心對郭醫生說。「請你用長彎鉗這樣夾住陰|道壁兩側,」他做了個比劃的手勢,對另一助手笑了笑。
黃華堂用手摀住圓臉,站在長元街與福北路交口的地方喘氣。等五個人齊了,一同讓進大鬍子開的甜酒館。
「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你就不想到時間決定一切嗎?」
金秋心望著他苦笑。「扯得太遠了啊,堂華。」他雙手搭在他的肥肩膊上。「聯合國與甜酒之間,距離究竟不短呢。」
「他們也許還在我房裏高臥。」
「什麼東西這樣有魔力啊?」楊霖顫聲問。
金秋心一怔。「時間已經不很寬裕了啊!」他想。目光移注於陰|道壁上,解剖刀背點在陰|道壁上。解剖刀在陰|道壁二分一不到的地方約了一約。掉轉刀鋒,將膀胱與陰|道前壁分離到約刀的地方。
「甜酒沖雞蛋。還有油碗糕!秋心,不怕你巴了地球打過二十七個半圈圈,包管這兩件寶貨,你做夢都想不到。」
郭醫生叫醒了黃華堂。五個人分兩排,走出了郭外科醫院的大門。
郭醫生拉動髂外動脈與靜脈外側,露出閉孔窩。金秋心眨眨疲倦的眼睛,解剖刀延髂外靜脈內側緣劃進,剝離了閉孔淋巴及脂肪組織,閉孔神經清晰可見。再將解剖彎剪剝離的組織剪除。填塞些鹽液小紗布止血,並將被清除的淋巴組織翻向內側。再沿髂內動脈找到子宮動脈和子宮靜脈,用彎鉗夾住剪斷,以粗線小圓針貫穿縫紮。
「在生理上我承認。但是——」
「你們還要添點什麼嗎?」郭醫生問。「老朋友在一起,就是這點子熱呼。」
「九五跳,正常。」
「飽啦!」金秋心說。「我看舅舅完全頂不住了。有沒有三輪車?我先送他回菜寮里再說。」
郭醫生吩咐護士照著做了。
金秋心把手掃幾掃,開始在整個腹腔裏邊進行系統檢查,藉以確定肝、脾、腎與遠端淋巴結有無非連續性的遠處轉移。強光集中照射,手術室裏邊的濕度很高,他那高聳的額頭佈滿了黃豆大的汗珠,然而檢查的情況大致不壞,他的兩頰沒有習習顫動。這個生理上的特徵是他遭遇到較嚴重的情況時,不期然而然地會自動發作的。
他剪動長腿。在河邊北街與長元街丁字口上趕到了黃華堂和郭醫生。「怎麼昨兒晚上不告訴我?」他說。「我想這兩樣東西,差不多想了十年。」他拍著他的肥肩膊。
他收攝心神,排除一切雜念。「脈搏怎麼樣了?」他問。
金秋心塞了一大塊油碗糕到嘴裏。「那怎麼見得呢?」他含糊地反問。
「我舅舅的脾氣點得燃火,他必定不會安睡的,還有瘸腿老伯,雖然耳朵聾了,行動也不大靈便,那顆心仍然是熱辣辣的,他也不可能闔眼的。」
楊霖似乎沒有懂到他的話。「她眼光光的望著我,就是不想我離開。」
「不會的。」他安慰他。「絕對不會的。你應當躺一躺養神了。我想這平臥位是不大妥當的。」他偏過頭去徵求郭醫生的同意。「在全麻醉沒有清醒以前,應當採取低位,別讓涎液吸入氣管,增加呼吸的困難。」
「一二〇。」
「我想稍微變一變手術體|位。」金秋心吩咐。「將平臥位改成垂頭仰臥位。」
然後,詳細檢查了兩側闊韌帶內所有的大小血管、神經、與輸尿管https://www.hetubook.com•com等,而且,特別對閉孔窩深部作了檢查。沒有發現損傷及出血,放了心。最後,刀背又點向膀胱底部,直腸,也沒有發現損傷。用中線圓針,將兩側闊韌帶及膀胱腹膜,連續縫合起來。
郭醫生提起子宮。金秋心順勢將子宮頸後壁腹膜切開,向下推進並夾住,咔嚓一下將兩側子宮疀骶骨韌帶切斷,然後繼續進行分離乙狀結腸下段與直腸。當子宮後壁與直腸分離後,他再靠近骨盆壁之處用組織鉗夾住子宮主韌帶,切斷了它,用一號鉻製羊腸線加以貫穿結紮。於是,繼續向下剝離,一直抵達膀胱基底部。用剪刀分離膀胱子宮韌帶前層,用長彎鉗夾住,切斷了膀胱子宮韌帶,並且在膀胱側斷端。用中號絲線貫穿結紮,也用同樣步驟,將膀胱子宮韌帶後層與對側子宮膀胱韌帶,進行分離結紮。這樣一來,膀胱輸尿管完全與子宮組織分離了。
大鬍子瞧見黃華堂和郭醫生等擠進來,當下滿臉堆笑,吩咐媳婦另外在街邊撐開一張小圓桌,招待這幾位很有體面的同鄉。
「那我一定要送他兩個雙黃蛋,意思意思。」大鬍子揚聲說。打著鷺鷥眼,盯住鐵絲絡子,左右開弓挾起兩個雞蛋,在碗邊啵啵兩下,端過碗來亮相。「沒走眼色吧。您看!」
「其實你也應該休息了。」
「血壓呢?」
他取下口鼻罩,反轉手去解開橡皮帷裙,「完了。」他說,如釋重負。
「啊呀,你真是越長越不成材。」他故意奚落他。「人家生意好,過午不開市。哪裏像你這位京朝大角,連草臺子戲也願意粉墨登場!」
「一一〇。已經顯著降低了!」
「脈搏怎麼樣?」他平視著助手,隔著白鼻罩問。
七月的早晨,南瓜開花的時節。天宇絢燦地籠罩紫紅色彩霞。空氣明亮,視界深遠,一切田隴、小丘、屋宇、平靜的河床、樹林的頂梢,都閃現著奇異的亮光。年青的椰林,頭上抹著胭脂,在微風裏輕輕搖擺,孤傲莊嚴,像是法官們在交頭接耳私語。黃華堂和郭醫生興奮地走在前面。華堂步履矯健,郭醫生的兩眼放光。他的嘴唇那麼奇妙的彎曲著,沒有辦法掩飾他內心的愉快。
護士遞過剪刀。
護士正在煮手術器械。蒸汽氤氳,水光浮動,一種臨喪發弔的色素。金秋心霎了霎眼,和郭醫生併肩走向前廊。
「還能加快些嗎?」郭醫生鼓起一對金魚眼。「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得又安全、又完全的大手術。手術的侵襲程度這麼大,但你的刀法,又穩、又準、又狠!」
「一號鉻製羊線和小彎鉗。」他繼續說。鎮定地夾住骨盆壁端的圓韌帶,將它切斷用羊腸線將它貫穿結紮停當。立刻剪開骨盆漏斗斜韌帶腹膜,夾住腹膜內卵巢血管,用中絲線貫穿結紮。然後剪開闊韌帶兩葉,分向兩側牽引,顯出遮蓋在髂外血管及腰大肌上的蜂窩組織,脂肪組織與淋巴組織。他把指頭摸向子宮側葉腹膜,摸到了輸尿管。上端從輸尿管與髂總動脈交叉處開始,下端一直到腹股溝環,外側由腰大肌沿著髂外靜脈側緣,將已有癌腫轉移的淋巴和脂肪組織徹底剝離與剪除。切口汨汨滲血,他連忙用海綿鉗紗布擦拭,避免手術處被血液所汙染。
火風揚播起滿目黃沙,阻止了黃華堂博士尋歡取笑,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跨著矮胖子特有的鵝步朝前直竄。金秋心沒有再理會他。風沙滿目,人疲倦得要死。有一層穿不透的幽暗,像蜘蛛網似的塵封著他的心。
「好的。」他點點頭。輕捷地拿起兩塊溼鹽水紗布將腸子推向上方。
「請把子m•hetubook•com•com宮拉向左上方。」金秋心說,用白制服袖筒揩抹著濃眉和眼瞼四週的汗水。「盡量敞露右側闊韌帶部。」
「妳舅媽是病人,難道吳太太不是病人嗎?子宮與結腸到底有什麼不同啊?」
「真是行行出狀元。」金秋心笑得兩撇小鬍子直跳。「老闆今年貴庚——年紀不算很大啊。」
他嗅了嗅鼻子。用同樣的方法,迅速地進行左側淋巴組織和左側輸尿管的剝離。
郭醫生小心翼翼地將子宮向臍切開點牽引。子宮、膀胱與腹膜皺裂,逐一顯明地暴露出來。金秋心將腹腔固定拉鉤張開。用有齒鑷子提起腹腔,橫剪開子宮與、膀胱的連繫。輕舒食指,將膀胱向下及向兩側推擠,膀胱向下剝離。他的拇指和食指伸到子宮頸下,觸摸到了陰|道壁。
「為什麼一定要蓄這麼一大把烏黑烏黑的鬍子呀?」
金秋心汗流浹背,感到怪不自在。「脈搏?」他第三度問。
「別再提子宮與結腸了。」他的闊額頭上,層湧著皺紋。「我答應過的決計作數。這邊一完工,就飛香港去開割。」
「謝謝你,郭醫生,一切拜託。」金秋心一手挾住楊霖的胳膊,一手攙著瘸腿老伯。「下午五點正,我再來。如果她醒轉來後嚷痛,巴比通或者嗎啡都可以注射。嚴重的疼痛刺|激,可以引起機體裏邊物質代謝的紊亂,和代謝產物排泄的障礙,導致手術後酸中毒。——不過,就手術過程來估計,嚴重的疼痛是不會有的。」
再翻轉刀口,用刀背爬弄著膀胱、左右兩側的輸尿管與直腸,詳細檢查了它們是否和子宮完全分離。又瞇起眼睛審視了陰|道壁的長度是否已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開始了這場會戰的最後一擊!
「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金秋心謙遜地笑笑。「黃博士他們呢?」他向走廊上游目四顧。
「解剖刀底下,還用得著感情?」
郭醫生遞上有齒鑷子和解剖刀。金秋心開始切割腹膜。然後,翻起刀背,按下肌肉,翻開腹膜,把它鉗住。整個腹腔被打開了。
「不錯。生命總歸是生命。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在感情上,卻有許多層次。打個比方說:你解剖一條死魚,與我解剖一具屍體,就科學研究而言,意義相等。但拿感情來說,卻千差萬別。你總該不會貓哭老鼠似的,來哭你那條死魚吧。」
兩人循甬道踅進病房。果不其然,兩位老人賴在病床前不肯走,跟護士頂起嘴來了。
「說呀,這種事情難道也需要保密嗎?」金秋心催促道。
「請注意膀胱引流和腹部積氣的處理。消毒玻璃瓶可以安在這兒。」他指著床邊。「把導尿管插|進瓶子裏,要隨時注意導尿管是不是暢通。紀錄尿量多少以及有無出血等情況。假如腹部只有輕度積氣,可先安插肛管排氣。假如積氣很嚴重,那就只好採取胃腸管減壓辦法了。此外,據我的經驗,在子宮頸癌根治手術之後一兩天,身體裏邊時常出現氯化鈉的瀦留現象。因此,在每天所用的補充液體中,生理鹽水量暫時不應超過五百毫升,葡萄糖溶液則不受限制。」
助手將紗布遞過來。他把它塞進腹腔。
「鹽水紗布墊!」他喊。
「有時沒有。有時不由得你沒有。」
「科學無但書!」黃華堂䀹了䀹眼。「你承認皇帝、總統、達官、貴人,窮的富的,掌櫃的作奴隸的,以及臭蟲、蚊子、蒼蠅、糞缸裏的蛆,擺進試驗室時,他們的生命現象有什麼不同嗎?難道皇帝有同化現象、異化現象、吸收作用等等,小蛆就沒有嗎?」
郭醫生點點頭,金秋心馬上操作起來。
金秋心開了水龍頭,拼命地猛灑著肥皂水和*圖*書,像要把手上的那層皮擦掉似的。他揩乾了手,也抹乾了臉上的汗水,把那襲非常不稱身的白衣服剝下來。束縛解除,精神不免為之一爽。
病人放在推車上推出去了,但她的影響仍然留在這兒。鑌鐵桶裏邊浮滿了漬血棉花、漬血棉塞、鮮血淋漓的濕紗布,以及散亂的繃帶。燈光仍然朗照著,耀眼欲花。一切潔白的東西依然和血紅的東西在無聲爭辯。——刀口上的生命,空虛中的空虛。一切都是捕風!人追求五年生存率,不惜挨上幾十刀。人總是樂於欺騙自己的。他們把那些自己不完全瞭解的欺騙叫做安慰。病痛和絕望,任何人都離不開這隻硬枕頭。這是人類最原始的真理,也是最後的!他忿然推開窗子。清新的空氣飄進來,他行了次深呼吸。
「她也是這樣眼光光的望著別人,就是希望別人不要吵醒她。」他用手在她睜開的眼睛前拂了幾拂。「你看,她不是連眼睛都不會眨嗎?」
金秋心被捉弄得面紅耳赤。「將軍不選擇戰場,醫生也不選擇病人。時間決定一切,誰把握時間,誰贏回生命。」
郭醫生起身會鈔,大鬍子橫身把他攔住,爭得青筋直暴,無論如何不肯收他的錢。
郭醫生照著做了。
他熟練地剪開黃色筋膜。剪至恥骨聯合。放下直剪和解剖刀,騰空雙手,用細絲線結紮住大出血點,覆上皮膚巾,護住傷口,用毛巾鉗將它固定下來。隨即拿起甲狀腺拉鉤,牽開皮下組織,暴露出腹直肌鞘,再用剪刀剪開腹直肌鞘,分開肌肉,露出腹膜。
「好的,好的,我們儘量安排好啦!」
「一百三十五。」
黃華堂打斷了他。「不上大陸,你休想剃他的鬍子。」他作古正經地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心願。好比婦人懷胎,時候到了,總歸要瓜熟蒂落的。」
金秋心狠狠地在他肥肩上賞了一巴掌。「九九歸原,你還是那句老話。真有一手!」
他拿起一號鉻製羊腸線,間斷縫合了陰|道壁斷端。
「怎麼悶聲不響了?」他緊逼上來。
金秋心走攏去,勸他倆暫時離開。老人的腳像生了根,只是不肯挪動。他瞥了瞥病人,病人平臥著,仍然在張口噫氣。眼睛睜開,神情並不怎麼板滯,而且好像能看清楚事物的樣子。「我知道她已經醒了。」楊霖進一步貼近病床站著。「嘿嘿,她對著我笑呢,我可憐的老伴!」
「我不願意在這問題上和你夾纏。」
「任何最神聖的器官,都有它最粗俗的用途,這是無可如何的事。」
金秋心掉轉身,褪下橡皮手套,將雙手伸進鍍鎳的臉盆裏。臉盆裏半盛著鹽水,他感到有點燙手。那件非常之不稱身的白制服,在他轉身時,卻像女學生的短裙,在膝蓋上飛舞著。
「這位是金先生。」黃華堂鄭重其事地介紹。「聯合國的衛生官,特地從紐約搭飛機到這兒來吃甜酒沖雞蛋,希望你為自由中國爭光!」
他把鉗子和夾子一一提起,拿掉那些拉鉤,將大大小小的鹽水紗布逐一清除。閉緊刀口,按層縫合。外層密合為一,又回復到手術前的完整。——雖然任何一件工作,都會留下它的痕跡,造成它的影響。然後,用夾子搭住皮膚,縫合腹部。他的動作輕盈而靈活,聚精會神,好像整個的世界,都在手術檯上張口噎氣一般。
窗子外,月亮下去了,寥落晨星,分外璀燦。白晝隱隱來臨,一切人類的活動也在逐漸甦醒。而明亮的淡水河像是一條巨蟒,閃著寶藍色的浪花,向前面,向不可知的未來蠕動。
「金博士,辛苦啦!我看您還是歪在長沙發上養養神吧!」郭醫生站在手術室門邊說。
「一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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