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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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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無論如何,我們得把他飛快弄走。這是上級交代的任務,是命令,不准打折扣!」馬臉緊咬下唇皮。
「沒有。」近視眼搖頭。「一點都沒有。」
「不用吩咐,我曉得利害好歹。」吳劍霜說。「我保證決不洩漏半個字。」
「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馬臉重複著。「大家記得這日子嗎?」他問,面露驚惶之色。
「胡說!討厭的殖民地奴才口吻!」歪頭疾言厲色,口沫橫飛。
「當心點!」馬臉叫道。「當心我們這可怕的責任!這個偉大年頭的特徵,就是蠻不講理!任何行動都有正反兩面。擋住陽光的百葉窗同時也會擋住風。我們享受陰涼同時也得犧牲風涼。公平不公平無人能下判斷!」
「可以考慮,可以考慮。」馬臉點頭。「請你作為臨時動議記錄下來。」他吩咐。
「其實,他們派人來動手術好啦!」歪頭說。「何苦一定要介紹這個姓金的,害得我們馬不停蹄,鞋江帽海到處亂竄。」
室內,靜寂如墓。
「難道我們要大量搜集陳年茅台嗎?」矮子不屑地反詰。
大家都會心地微笑起來。
「好傢伙,又來了老一套。」歪頭想。「看樣子,唱文戲的成份居多,咱們必須有計劃、有步驟、有方法,進行準備工作。」他說。放下了二郎腿。「要咱們行動,生龍活虎,要咱們進行思想說服教育,那可是死鱔一條,這事不得不早作準備。」
馬臉取下墨晶眼鏡,呵口氣,揩拭著。「還有沒有值得考慮的人物?」他問。兩眼暴睜,兇光畢露,凜凜生威。
「欲瞭解詳情,決不能忽略細節。」矮子陰陽怪氣地說。「老虎被捕的地方,老鼠可以逃脫。老虎沒有出路,老鼠卻有!我說,大章魚,你不必胡思亂想。」他說,在弔頸眉毛膊上賞了一巴掌。
「他是七月三號下午兩點二十五分抵達松山機場的。在臺灣已經住了五天了。在這五天裏,據老許的調查,關係人不多。有一位姓柳的姑媽,還有一位姓楊的舅舅。」
鋼閘迅速帶關,門自動闔上。管專用電梯的那條彪形大漢,嘴角上盤著一絲神秘的笑,眼睛裏閃耀著野性的光芒,向他點頭招呼,隨即按動電掣。電梯緩緩上昇,號碼依次閃亮。他感到了較後幾個數字的壓力,心臟緊隨著數字跳動,眼睛發黑,呼吸不靈。
「真的,當然是真的。而且是撞上門的買賣?」弔頸眉毛喜孜孜地說:「今天九點正,我在建國七樓飲早茶,就碰到過那個做汽車經紀生意的老周,他挨過來和我打招呼,並且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文來還是武來?」咬指甲的人問。
馬臉摘下墨晶眼鏡。眼睛裏暴射出蒼白的光芒,彷彿洋鐵罐子斜擱在陰溝上。「強盜!」他跟著喊。「風暴的靈魂!」
「此事歸你負全責。」馬臉說。「有了確實的消息,立刻通知老吳,知道嗎?我們不必露臉。此外,還有別的關係人嗎?」他繼續盤問。
「前三代是強盜,死於非命!」戴深度近視眼鏡的那條蛇,陰鷙地答。他呆突突地盯住歪頭,下意識地咬著大拇指指甲。
「大家聽清楚了嗎?」馬臉拍擊著單人沙發椅臂。「鼓足幹勁,力爭上游,不達目的不休。誰也不准再有退坡思想,窩工怠工。」
「金醫生是個沉默而憂鬱的人。樸實、真摯,決不矯揉造作。對酒色財氣似乎樣樣都不太熱心…。」劍霜開言。
「同志,頭腦放冷靜點兒。」大胖子不慌不忙地說,「我們是在幹驚天動地的革命工作,不是尋歡作樂任性使氣。革命中最難對付的敵人,是天真、純潔、富正義感、獨來和*圖*書獨往、直上直下的人。革命的手段彎彎曲曲,這種人都是根直線,好難纏的。好啦。我要講的也講完了。現在,是各就各位,開始工作的時候了。黨和國家未來的希望全放在你們手中,性子按捺不住時,請以領導和國家為重。我先在這兒為諸位致敬禮。」
「快說呀。」戴墨晶眼鏡的催促。「有碗話碗,有碟話碟,不必打腹稿,我們要掌握最實際的材料。」
「照這麼說,我們必須瞭解他在臺灣的活動情形。我們掌握到第一手的材料嗎?」馬臉偏過頭去問近視眼。
「具有強盜的遺傳因子。」另一個高大胖子插言。他戴著一副寬邊玳瑁眼鏡。光頭,有幾十根銀色髮絲,向後斜梳著。說話的聲調不急不慢,而且從不在要緊的地方加重語氣。在這窩蛇中他確實具備龍一樣的高貴感。「就精神分析而言,這種人的心裏,時常被一種神秘的聲音所困擾。這聲音指揮他,他也只服從這種聲音的指揮。這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對手。」
「除了外科手術過得去以外,還有別的本領嗎?」近視眼說。
「腿長在人家自個兒身上,叫我有什麼法子呢?」吳劍霜可憐兮兮地答辯。「再說,此地是自由地區,香港保護一切人的合法權利。」
「這分明是把咱們當千斤頂。」矮子抱怨說。
電梯終於停了,大漢拉開鋼閘,他推門走出去。瞧瞧勞力士金腕錶,長短針正密合在正午十二點上。他加快步伐,踉踉蹌蹌穿過長甬道,扭開了會議室的門。
「別性急。他的枕頭每晚都是濕漉漉的。開頭我以為是汗水,經過化驗之後,證明中間有眼淚!經過定性分析,試管裏證明是小量的食鹽加水!」
「萬一發生周折,我們寧可犧牲時間。」光頭大胖子仍然慢條理地說。「他的解剖刀,要在人家的胸腔裏邊割來割去,那不是好玩的。假如他不是出於自願,假如他動手術時留點首尾,你我都擔不起這天大的關係。」
「那好。秦司長你還有什麼補充意見嗎?」馬臉對直地盯住胖子。
「我想這頓疲勞轟炸,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弔頸眉毛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我還有最正經的事等著要辦呢。」
「而且我們要有效利用時間,這是成敗關鍵!」另一個戴茶褐色眼鏡的吼。這人頭有點兒歪。乾癟的臉型頗類僵屍,他負責實際行動。
「結果呢?」幾乎是大家的聲音。
「繼續說下去,也許有些補充材料漏了。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我們決不打沒有把握的仗。」馬臉吩咐。
「愈搞愈複雜!」弔頸眉毛幫腔。
「要切實查他的三代!」馬臉的雙頰神經質地痙攣起來。
「事情有了一些眉目,而且有了些意外的轉機,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不過,我總擔心我們爭取的對象,是不大好對付的。就心理學的觀點來說,一個固執的女人,往往要勝過十個不固執的男人;而一個固執的男子漢,只要他堅持固執的念頭,不是發瘋,就是十分勇敢。這兩者都難於說服,都需要十二萬分的耐心。盼望你嚴厲告誡所有參加工作的人員,千萬不能動粗念。這上頭沒有什麼無產階級的豪邁氣概好耍。我們大家都應當有吃三大碗冷鼻涕的精神,委曲求全,勝利完成這項神聖偉大的工作。」
大胖子輕搔著後頭窩。「事情可並不如此簡單。」他莊重地回答。「據蘇聯專家們會診的結果,認為深度X光照射與維生素P的混合治療,並無確實把握達到預期的療效。他們還是主張進行切除手術。因此,他們打了這封信來,而且還附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份莫斯科第一醫院的病案紀錄副本…。」他攤開了第一個打字機的打的俄文文件。
「你呢?」他問吳劍霜。
矮子大笑,弔頸眉毛苦笑,近視眼連苦笑都擠不出來。「野狼的牙齒幾時要替羊負責的呀?」弔頸眉毛稍為皺了一下。「怎麼你狗拿耗子,專管閒事?管到咱們行動組的頭上來啦?」
吳劍霜觳觫地縮在沙發上,被冷藏已久。這時,這匹黑馬驟然成了熱門。「掌握了些片斷材料,那是老許供給的。今天上午十一點正,我同他還通了個長途電話。」
「那很好。」馬臉的雙頰習習顫動。「他臺灣有些什麼關係人?」他問。
「男的叫洪長庚,是個海員;女的叫白傲霜,職業不詳。他倆據說已經有若干年的同居關係,而且還生了個女孩子。」吳劍霜托了托金絲眼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但不知什麼緣故,金醫生急於要找這兩個人。」
吳劍霜被訓得鼻孔裏淌涼水。他正想說話,歪頭卻搶了去。「這事你負全部責任!沒有組織批准,你怎麼膽敢放走人!」
「各式各樣的專家,正陸續啟程南下。」大胖子說。「我們這批打頭陣的人急於要做的事情只有兩樁。第一,將金博士再弄到香港來。第二,安排一個可以完全包圍他的環境,孤立他,對他單獨作戰。耐心是必要的,因為這是一項很精細的思想說服工作,任何粗暴行動,勢必會闖大禍。」
「這就難怪了。」歪頭說。
「哼,恐怕這是問題的關鍵,他們的關係位置很值得注意,我們必須即刻打聽清楚他們的下落。」近視眼又下意識地咬起手指甲來。
歪頭將大半截紙煙攥熄,順手撂過一聽三九牌,用勁旋開筒蓋,意味深長地嗅了嗅,抽起紙提頭,拈出第一枝煙,打燃火,抽起來。
吳劍霜滿頭大汗,挽住公事包,挺起大肚皮,沉重地踏進香港中國銀行的專用小電梯。「十四樓。」他吩咐。聲音逼在喉嗓裏打顫。
「這話從哪兒說起?」歪頭頂撞他。「我們都是經過千挑萬選的特殊材料,又不是專門揀選的龜孫子!」
「哦。」吳劍霜幾乎合不攏嘴巴。
馬臉掃了矮子和弔頸眉毛一眼。矮子仍然在興奮狀態中,豬腰型無邊眼鏡四周,佈滿了很深很深的皺紋。顴骨高聳,整個臉譜兩頭尖中間大,活像一枚橄欖。而弔頸眉毛則一貫地喜歡用合法掩護非法,以公開掩護秘密。他的眼睛躲在克羅米邊眼鏡後面,帶著一副永遠睡不醒的樣子,在那兒養精蓄銳。——合法的一面,是好像在沉思;非法的一面,卻實實在在是幻想。因為前者可以找到一個目標;而後者簡直是捕風捉影。公開的一面是聚精會神,不斷點頭搖頭;秘密的一面,卻老想和周公打交道。他的點頭和搖頭,完全是生理的,與意識判斷絲毫拉不上關係。
「不喜歡賭博,可能是不會。錢財看得很淡,手頭很鬆動。也許銀行存款不在少數。主要戶頭大概開在萬國寶通銀行。」
吳劍霜又說:「他對女人的態度很特別。他喜歡小巧單瘦的女人,林黛玉型的。」
吳劍霜瞥了瞥他瘦臉上刻毒的微笑,呈現在豬腰型無邊眼鏡的四周。「不過,可是,且慢!」他囁囁著。「他人在臺灣,我們永遠不能跨海提人啊!」
瘦長條子又拉長了那副馬臉。「你怎麼老橫咬著一隻燒蘿蔔!」他斥責他。「說話吞吞吐吐,轉彎抹角,盡是娘娘腔!」
「這個我們掌握的材料不全,讓我記下來。」近視眼摸出一個小本子,豎起六一型金派克十分滑稽https://m•hetubook.com.com地速記著。「歐牧師有大小之分,你指的究竟是老的還是小的?」他反詰,陰鬱的臉色開朗了,表情儼然是個專家。
「強盜!」歪頭叫起來。
「記住:大家的嘴都要有把門的!如果有半點風聲漏出去,七個人都脫不了干係。尤其是老吳你!臨時拉伕,鬥爭經驗不夠,嘴巴要特別小心謹慎。」
「另外還有一個叫黃華堂的生物教授和一個叫歐牧師的德國人,算得上是他的老同學和老朋友。」
「文武合一。哪種方式方便,就採取哪種。」馬臉說。「行動組有什麼意見。」他問歪頭。
「他的姑母得了乳癌,阻止他回臺灣,恐怕於情於理都辯證不過去吧。」
另一個戴克羅米邊近視眼鏡,生著兩撇幾乎相連的弔頸眉毛的中年人抬高嗓音嚷。「幹革命工作不作興討價還價。咱們每個人都具備兩套本錢——左手攪風攪雨,右手遮蓋它,一張嘴同時能說『是』和『不是』,上一句稱讚,下一句斥責。一切靈活運用,咱們辯證!」
「我們能夠聽你講個大概嗎?」馬臉問。
「此事暫時不作決定,我們將意見反映上去再說。」馬臉鄭重其事地作了結論。「此刻我們最要緊的工作,是準備工作。一切可能動員的人力、財力、物力,都要集中起來,迎接突擊任務!注意!這一環節是目前壓倒一切的中心環節!」
「蘇聯惡性腫瘤研究所所長、科學院院士柳巴契夫斯基教授。」
風暴潛藏著,可並沒有消散。整個房子就像傻獅子的嘴,每一個人就像一顆尖牙。
近視眼覺得臉上掛不住,這幾句普普通通的話似乎損了他。至少與他惟我獨尊的古怪脾氣不合適。他的臉色突然泛黃——這是他臉色變白的方式之一。
另一個尖頭小面的矮子突然站起來,樣子十分可怕。「捕老鼠咱們用籠子。捉老虎咱們用陷阱。天羅地網,量他插翅難飛。」
歪頭一臉慘白。他的僵屍面孔激怒得真像具骷髏。「婊子屙的!」他咬牙切齒罵。
「這個我也弄不大清楚。」吳劍霜聳聳肩。「不過,既然他和金醫生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大概總該是小的吧。」
「等會子我問問老周,就會知道的。只要是在香港,並非我誇口,哪怕是根繡花針,包管逃不出我大章魚的眼線!」
「拖了一個禮拜還不夠嗎?」
「這個使不得,斷斷使不得。」戴玳瑁邊眼鏡的平靜地說。「在決定行動方式之前,最好先請示上級。」
「一九五三年一月八日,他們也請金醫生在莫斯科第一醫院動過一場膽囊癌摘除術。這兒有病案紀錄副本可供參考。」他翻動第二個文件。「在副本上親筆簽署的是波特金教授。蘇聯惡性腫瘤研究所副所長,兼科學院通訊院士。」
「不錯,我心裏也有這個老大的疙瘩。咱們人才濟濟,哪兒少了這麼個外科醫生,冤枉花這大氣力?」馬臉悻悻然說。
「您是衛生部派來的技術顧問。」弔頸眉毛哭喪著臉。「我想這個問題,你應當瞭解個七七八八。」
吳劍霜摸出懷中記事冊,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了,老許在長途電話中提供給我的材料,就是這麼幾個人。」
大胖子絲毫不動聲色。「有些事屬於高度保密的範圍,恕我無可奉告。我只能負責地說,接受肺癌手術的人、地位十分之重要。手術是必須進行的,愈早愈好,但因為主支氣管內癌的生長位置,非常靠近隆突,手術時支氣管斷端的縫合,甚為困難。不是第一流高手,手術的安全與完全性,都大成問題。加以接受手術的人,冠狀動脈機能不大健全,右心功和_圖_書能狀況,以及靜脈壓與肺活量,都不大符合理想,而且還有肺氣腫存在。如果是普通病人,老早已進入手術禁忌範圍,放棄動手術了。」
吳劍霜把半邊屁股顫顫悠悠地挪到單人沙發上,他亟力在調整呼吸。透過他的金絲眼鏡,他乍然發現了一個好笑的特徵——七個人開會,卻有二十八隻眼睛。每個人都用一對買來的眼睛架在鼻樑上助威。室內幽暗冰冷,煙霧迷漫,這景象,不由得不使人驟然想起一窩眼鏡蛇。
「你是衛生部派來的人。」馬臉說。「我們必須尊重你的意見。」
光頭佬不慌不忙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個大信封來,揚了揚。「答案全在這兩個文件裏邊。天下事,容易叫一萬個外行喝采,絕對不容易贏得一個內行點頭。俗語說,本地薑不辣。金醫生確實大有來頭。」
「我真不懂!」他猛噴了一口煙。「這麼要命的胸腔手術,怎麼好叫一個政治立場非常模糊的醫生來做呀?」
「什麼問題?快說嘛。」歪頭說。
會議室門窗緊閉,鴉雀無聲。有一種陰鬱的莊嚴,攪混著一種陰鬱的緊張,像鉛一樣罩住每個人的臉。他們,外表寧靜,內心冷酷;不笑,也不愁;彷彿經驗豐富的獵人,圍盯住一匹野獸。
「也許,四隻眼睛的真要勝過兩隻眼睛的;四條腿的要強如兩條腿的。這大概就是當代流行的一種政治哲學吧?」他想。啞忍住笑,將頭埋得更低了。
「牛已經拴在別人樁上,你吵我嚷,有屁用。」矮子認真地說。
「此時此地,找肥婆易過借火。」歪頭用調侃的口吻說。「找林黛玉難如登天。鮮乳、牛油、雞蛋,哪兒養得出林黛玉?不養一些定時炸彈那也算祖上有積德了!這個,需不需要也打電報到國內去搬救兵?」
「他們在啥地方?」馬臉問。
「只要工作需要的,都是重要的。」馬臉說。「萬一港澳無法大量就地取材,我們就打電報問中央政治局要。那兒部長級以上的同志,這玩藝想必不少。」
近視眼認真地速記下來。
「真的嗎?」馬臉說。「果然名不虛傳,大章魚你真有一手。」
「早有啦!」近視眼不安地瞅住馬臉。「他姑母就是柳存厚的老婆。柳存厚三年前三尖瓣血栓死在臺灣,」他像背書一樣地說。「現在只剩下一個小女兒名叫柳依依,今年二十三歲。姓楊的舅舅名叫楊霖,是新化土坪的惡霸地主。」
「要做黨的馴服工具,必須接受困難的考驗。」馬臉板起一副賣牛肉的臉。
「誰負責介紹金醫生的?」歪頭滿臉凝霜。
「他問起老吳那部和斯尼汽車。」
矮子咋舌頭。「哦哦,這才叫大水沖了龍王廟。連他們酒窖裏的私有財產,都要被抄出來啦!」
「也許柳巴契夫斯基下的評語,可以錄作檔案資料。」大胖子文靜地說。「金博士在癌細胞病理學上的地位,相當於十九世紀柏林大學的維爾活在細胞病理學的地位。他的若干創見與發現,至今仍然左右了東方與西方。中國人不可輕視中國人。他對癌腫的研究——不管他的政治立場怎麼樣,仍然是全人類的瑰寶。」
「嗨,事情往往出於意料。」弔頸眉毛開始眉飛色舞。「他不獨問了汽車號碼,而且還附帶告訴了我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個姓洪的海員,和那個姓白的女人,昨天從臺灣專程趕到這兒,來找尋金醫生。看情形,也許我們的『百科全書』,這次瞎貓碰到死老鼠,被他撞中了。」
「沒有的事。」歪頭打斷了他。「最上等的美酒在釀酒桶裏,也不免有酒糟。他是人!決計不會完全的。他的弱點,是我們進攻的對象。」
「這邊www.hetubook.com.com坐,不必來俗套。」一個戴墨晶眼鏡的瘦長個子開腔。他油黑粗糙的雙頰,神經質地痙攣著,使他的微笑比哭還難看。「這兒是會議室,不是會客室,人到齊了,會報開始。」他拍巴掌提醒大家的注意力,嚴厲冷淡的馬臉拉得很長。「你先說。」他指著吳劍霜添說。
「然而他的秘密在枕頭上。」吳劍霜繼續說。「淺水灣別墅住了一個禮拜,每晚都要替他掉換一個枕頭。」
「是的,是的,會證明的。不喝水的水牛也是可以存在的。」那顯然是大胖子的聲音。平靜、緩慢、清晰,決不在任何地方加重語氣。
「另外還有兩個小角色,我想是無關宏旨的。」吳劍霜說。他想輕描淡寫,結束這枯燥的陳述。
「這有啥稀奇?他是做汽車經紀生意的,打聽打聽架把汽車,實在很平常。」歪頭說。
大家緘默了一小會。
「讓我記一筆。」近視眼止住他說下去。
「趨吉避凶,人之常情。」大胖子說。「手術明明白白不安全,誰也不願意擔這干係。」
「你應當錄進材料裏去。」馬臉打斷了他的話,拍了拍近視眼的肩膊。
六個人就是六個煙囪,弄得滿室烏煙瘴氣。燈光從牆壁裏暗射出來,藍色的煙就在光影裏飄動綵帶。冷氣開得很足,吳劍霜感到有點瑟瑟縮縮。滿頭大汗凝成了一顆汗珠,鑲在圓潤的額頭當中,熠熠地閃著珍珠似的光。他的粗脖子本來很短,當他諂媚地和在場的人們打招呼時,粗脖子藏到了肥肩膊中間,驟然望去,活像一隻西瓜,平放在長條桌上。
「結果不十分圓滿。病人在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死了。但蘇聯專家們仔細覆核過他手術的每一步驟,確實無懈可擊。仍然公認他的術勢之妙,刀法之穩、之準、之狠,當今醫學界還找不到第二個對手。」
「是,是。」吳劍霜如逢大赦,精神好了許多。
「他怎麼對這姓金的,有這麼大的信心!」歪頭追問。
「那不很好嗎?省得咱們日夜緊張,挖空心思打冤枉主意,佈置這佈置那。低三下四,向人家作揖叩頭。」歪頭說。
「武來直截了當。老子們十個和尚挾一個禿子,還怕他溜到屁|眼裏去!」歪頭轟雷似的笑起來。
「華南局也不是什麼醫院啊。」矮子陰慘地笑笑。「人家蘇聯專家不能負責的事體,怎好意思一古腦兒推到我們頭上,這,你們說,公平不公平?」
「文來費的手腳可大啦!」歪頭說。「限期迫促,咱們沒這些功夫同他泡蘑菇。」
「那兩個小角色叫什麼名字?」近視眼關心地問。
「我照你們開給我的項目,也逐項逐項問過老許。他的回答是不抽煙,酒量不大,但特別喜歡喝陳年茅台。」
「少見多怪!」馬臉斥責他。「還有別的特殊嗜好嗎?」他問吳劍霜。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天下事,就是這點子古怪。」那個綽號叫大章魚的,他那兩撇弔頸眉毛居然靈動地活跳起來。
「那為什麼?」歪頭在牙齒縫裏問。
「那你得儘量拖。」歪頭說。
「夠了。」馬臉似乎很滿意。「他有些什麼特殊嗜好,我們可以利用的?譬如說:煙、酒、女人、金錢、賭博,等等等等。」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不喝水的水牛。」歪頭在門邊對大胖子䀹了䀹眼。
馬臉撕了兩張紙,分別寫上阿拉伯洋碼子,遞交給吳劍霜與弔頸眉毛。「今天整個下午,我等你們的好消息。你一找到了那個海員的住址,火速電話通知我。今天下午,你不必回銀行辦公,坐在淺水灣別墅小會客室裏,專等我的電話好啦。記住:從下午三點開始直到夜晚十二點正,我隨時要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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