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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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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三個人也相繼乾了。
這一次,只有三種不同的笑聲。
「也許事忙,分不開身。」
「這,這,那不好意思。」他猛抓著後頸窩。
「那我們只坐幾分鐘就回去,你千萬不好再大聲喊叫。」洪長庚輕輕捫住她的小嘴。
「他是洪叔叔,我最喜歡的人。」
「哪位是同鄉周先生?」她喎起小嘴笑著說。明亮的目光有選擇地停留在老周那副貓臉上。
車子嘶嘶地飛過黃泥涌峽口,景色豁然開朗。夜色透明,山巒、樹木、隱隱漁村、哥特式教堂、海盜時期的古堡,以及各式各樣近代的建築藝術,都被月光踱上一層雪花銀子,真連一根繡花針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找到。清新的晚風帶著善意,撫弄著相思樹林子,發出一種火燄燃燒碎皆的響聲,頗有戀人們相互擁抱時的神秘感。而遠處、夜海平靜如鏡,酣睡在微微的風弦上。淺水灣外的三個孤島,像三個碧螺,戲弄著暖海洄流,翻起銀白色浪花。更遠之處,海天接壤,漁燈亮晶晶的光芒,與淺水灣大酒店的乳白燈炬,若相應答。
這種動作也傳染給了金素如。她窸窸窣窣摸著鄰位上那個小姐的彩色裙邊,斜起眼睛偷看她的臉,見她沒有發脾氣,小聲咳了幾下。
「不貴,也不算十分便宜,只有五十磅。」小姐耐心地開導他。「洪先生假如真箇喜歡,我可以站起來讓您看個飽的。」
這一次,是五種不同音色的笑。
「那位洪先生,您喊白小姐做什麼呢?」鴕鳥毛小姐問。
小天地中仍然是一對天真的靈魂。雖然電視幕上正騎馬打槍,追奔逐北,熱鬧非凡,但比起他們那滿嘴燻魚子或三文治或可口可樂來,並不顯得特別緊張。
光頭佬又繼續挑撥了幾句,但她仍然沒有說話。倒弄得他臉紅紅的不好意思起來。
白傲霜小姐沒有再說下去,她明亮的眼睛裏飄浮著一團霧氣。
洪長庚突然吼起來。「胡說白道!豈有此理!畜生!」他大罵山門。「這麼細肉白淨的人,怎麼會有這號黑皮黑草的想頭!呸!」
「小姐不能做媽媽嗎?」孩子回過頭來,伸出小舌頭扮鬼臉。「你們喊她小姐,我喊她媽媽,不是一樣嗎?不嗎?」
「六點七個字。」
吳氏兄弟歡喜得眼眨眉毛動。吳太太一面笑一面說:「劍峰,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說。」她對直地盯住她的丈夫。「白小姐洪先生既然是金博士的至親好友,我們不好要她們在旅館裏受委屈的。淺水灣別墅寬敞得很,大男小女使喚又方便,為什麼不請她們搬到別墅去住呢?」
吳劍霜收了線。然後用內線電話,通知吳劍峰夫婦到小會客室裏來。
兩位漂亮的小姐同時銀鈴樣笑起來。「外國?外國什麼地方?」穿「快樂的夢」的小姐說。
「最好你自個兒也去。歸你駕車,不必用司機,知道嗎?」對方指示。「大章魚的Vauxhall就停在橫巷子口。那個姓周的益陽人,也在車子裏邊等你。你一定要同老周一齊上樓,現在什麼時候?」
吳劍霜請她們歸座。小推車一輛一輛地打她們面前推過。起先是香檳,其次是各式飲料,然後是冷盤和甜品。「開一打香檳,」吳劍霜大聲吩咐。「讓朋友們都有機會敬金夫人一杯。」
小會客室的電話鈴又響了,吳劍霜抓起聲筒。「哈囉,吳總經理嗎?」仍然是馬臉的聲音。
「老洪,請別不安。」汽車經紀說。「你要找的人,自動找上門來了。」
口才很過得去,不愧經紀。白傲霜想。魚尾紋輻射在眼角兩邊,右嘴角的痣微微漾動。「金醫生呢?他為什麼不來?」她問。
汽車經紀的貓臉越發扁了。「我就是。」他說。「這位是吳劍霜先生。這位是他的弟弟吳劍峰。弟媳吳太太。他們都是金秋心金博士的老友,特別從淺水灣趕來替你們洗塵的。」
本來善良的人與邪惡的人之間,是沒有共通語言的。任何名詞都只是具體事物的抽象化。只是具體事物的標籤。凡屬叫得出名字來的東西,老早不是原來的東西了。這種語言的障礙,一直困惱著她們的談話。任何最好的詞兒,比方說,國家、家庭、自由、民主、公平、正義、等等等等,都可以擺在「子午線上」,解析為兩種絕對相反的東西。而此刻,連爸爸、爹爹;媽媽,小姐;也拉到「子午線上」來了!這世界的分裂,是從人們的腦袋中開始的。難怪吳劍峰太太和那兩位小姐,都要橫眉蹙額。底下,仍然是飄散在樂隊與電視音樂中間的一些談話斷片。
「叫做和番。」他悄悄打了個派司。
白傲霜感到她的心凍結了。「有什麼不對嗎?」她問。眼睛冒出火星。
「我女孩子身體不舒服。」
「哦。」她連忙用手貼住嘴巴。
洪長庚也縮起頸子只管笑。她說的,他有些沒懂得透,但也有一些他卻完全懂得。
「那為什麼啊!」吳劍峰反詰。
「一直沒有聯絡得上。」
白傲霜小姐稍微側轉身子,瞥了瞥窗外。但她始終再沒有答腔。
這樣又過了好幾分鐘,騎馬打槍的鬼佬不見了,尖聲喊叫穿荷葉邊長衫的鬼婆也停止了喊叫。電視幕一閃,出現了航空公司的廣告,還有買鐘錶的,他們的眼睛塞滿了奇奇怪怪的印象。從大飛機到小錶,好像這世界全被機械支配著。
吳劍峰太太笑得非常苦澀。「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的爸爸姓什麼,名什麼。譬如說,小妹妹妳姓金,名素如。妳爸爸呢?」
老周和吳劍慧,連忙離座迎接他倆。侍者端上雞尾酒,四個人相對轟飲了一杯。在吳劍慧的眼裏,對於白小姐的打扮,很感到羨慕。她覺得一切的東西到了白小姐身上,都是美的。簡樸、自然、富有生氣,予人以一種孤高明潔的印象。而任何的裝飾在她身上都只是裝飾,決不能掩蓋她本身的優點。——鏡框的好壞,對於一幅名畫是沒有多大影響的。她愈簡樸,愈顯得自然,生動;她愈孤高,愈顯得大方,高貴。一切的裝飾好像是多餘的,最顯著的只有她自己。
「專誠邀請。汽車就停在樓下。」漂亮的太太仍然嗲聲嗲氣地說。他直覺到她語調裏飽含的善意和圖書。「你的太太和女兒公子呢?」她添說。「也請她們一起發駕。」
細皮白淨的小姐又拋給他一個媚笑。白色寬緞帶緊束著的細腰,蛇一樣扭動著。而特別豐|滿的胸脯,卻高低起伏不停。他覺得她的笑很好看,很和氣,一點都沒有瞧不起人的樣子。「我最喜歡直性子人,洪先生。」小姐說。「直性子一定是血性男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您這樣的怪人,我高興極了。」
「外國就是番邦,洪叔叔說的。古老時候,我們時常打番邦,打輸了,派美女同番邦交涉,洪叔叔你說那是什麼?」孩子輕喘著氣說。
洪長庚重複敞開房門,閃身而入。雞手鴨腳地倒茶敬煙,而那半包羅賓漢,像有鬼魅附身,使客人們個個苦嘴苦臉。他們又怕開罪了這位貴賓,只好硬起頭皮抽煙。輕微的嗆咳從小調中隱隱昇起。
「夠了嗎?」她又搖了搖身子。
此時,吳劍霜陪著一個斯文體面。戴著玳瑁邊眼鏡的高大胖子,穿過人流,走向這四個人。
「那他為什麼不親自來?」
「啊,妳衣服上怎麼有這麼些毛的?」他終於天才地找到了開口的機會。
「祝福您。」她微笑著一飲而盡。
「用什麼名義邀請他們?」
小姐重複入座。兩個人迅速地開始了閒聊。天南地北,毫無重心。小姐的談鋒甚健,她從不放過任何小事,問得他臉上時時麻辣火熱。電視幕正上演南極探險紀錄片,他卻心不在焉。他的眼睛裏只有白茫茫的東西在閃動。
自傲霜小姐微笑著坐進靠後花園那排落地窗的長沙發上。她瞥了瞥主人。發現他圓臉紅得像烙鐵,而且臉上所有的器官,都彷彿在喘氣。
「那也好,我得空也許會來走一趟。需不需要多添幾盆曇花助助威?」
「這位就是金夫人。」他介紹,聲音有點打顫。「這位是秦博士,當代有數的名醫之一。」
「您不怕閒言閒語?」鴕鳥毛說。
「很難說。」她冷淡地說。「不過,將心比心,我只能做到盡其在我。」
汽車經紀跨進房門,幫忙將背心拉下。「都是自家人,」他安慰他。「不必執古。早知道和斯尼裏邊坐的是金博士,那我老早相信啦。這號轎車,只有金博士這號的人,纔配坐在裏邊打瞌睡的。」
「那妳爸爸呢?」
吳劍霜的大肚皮先進了房門。「這位戴金絲眼鏡的是吳總經理。」汽車經紀介紹道。「本港銀行界頂兒尖的大佬。這位也是吳總經理,他的弟弟,執本港進出口商行的牛耳。他們哥兒倆,就是特地趕到東京去,專誠請金博士回香港的。」
「金醫生是不是金秋心博士?」吳劍峰太太釘子覆腳,問得十分笨拙。
「她就是金醫生嫡親的女兒。」洪長庚說。「你們看她的樣子,不是和金醫生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嗎?」
這以後,靜默跟上來了。電風扇精彩的小調又特別帶勁地哼唧起來。
「我姓金,叫金素如。」
「我不是指這個。」鴕鳥毛臉紅紅地說。「我是指你們——」她用戴著高貴的白手套的纖手,做出個十分之不高貴的小動作。
「這位呢?」他指著洪長庚。
「我姓金,這個妳不相信嗎?」
「哦?哦!」眾人的聲音。
「那好辦。我們家的黃綠醫生不少。治大病雖不成,對傷風感冒,一定有辦法。我們的汽車停在樓下,就請你們發駕吧。」
「改天行不行?」她微偏著頭問。
「大概是的,但你們不好白死黑死咒他,他是好人。」
樂隊奏出慢四步的柔和的曲子。舞池中擠滿了貼臉的男女。燈光幽暗,一切都在飄浮。飄浮的夜、飄浮的人群、飄浮的世紀、飄浮的感情。無常的命運,正環抱著萬古千秋今夕!
大廳軒敞,至少一次可以容納三十圓桌的人坐席。此時,大廳中央的花束型水晶燈熄了,淡綠色的光線從暗壁四周投射出來,與雲鬤霧鬢,寶氣珠光,交織成一抹溫馨底夢。靠近前花園右邊的窗子下,樂隊正瘋狂地彈奏著三拍子華爾滋舞曲,大廳中央的紳士淑女,像風車般團團轉動,疾如旋風。腳尖在灑滿硼砂粉的柚木地板上,沙沙擦響,緊張而富有節奏。
不知是什麼緣故,白傲霜對於這位伶牙俐齒,體態妖嬈的太太,一開始就沒有十分好感。「無論如何,今晚我不想去。」她說。
「這才叫做一人得道,雞犬皆仙啊!」汽車經紀敲響邊鼓。「若不是金博士,你們休想巴結得上。人家這麼兩位大總經理,老遠親自駕車來迎接,也實在夠風光啦!」
「真佩服您,金夫人。」光頭佬梳撂著那幾十根銀髮。「您真有信心!」
「祝福您。」大胖子與她碰了碰杯,一飲而盡。「我是金博士的老朋友,不知他近況怎樣。」他自我介紹。「從香港分手,快九年了,這次聽說他回來了,特別趕來拜望他的。」
「等他從澳門返來後,再領你們這份盛情如何?」白傲霜小姐收斂起笑容。「萍水相逢,實在不便叨擾。」
「小妹妹,妳喜不喜歡看電視?」吳劍峰太太逗她。
「這事是勉強不來的,等會子我們慢慢商量吧!」吳劍峰瞧了瞧手錶說。「現在八點一刻,曇花馬上要放苞了。我們該趕回去了。您,洪先生,還有小妹妹,請趕快收拾收拾吧。我們在樓下專誠候駕。」
「爸爸就叫做爸爸嘛,還應當有別的名字嗎?是嗎?」孩子托著尖瘦的下巴想了一想。「哦,我曉得囉!」她喜孜孜地補充。「他又叫爹,我們家鄉都喊爸爸做爹的!」
「算我開了次光。」他說。「以後如果有人要挖我的左眼,連右眼也可以奉送了,因為,因為,因為我看到過月裏嫦娥!」他添說,感情有點激動。
在別人連眼淚也不敢給的時辰!
「去還是不去,我可搞不定。」洪長庚說。「我去問聲白姐姐,她去,我陪她去;她不去,我也不去。」他說完這話,趿著拖鞋帶攏房門走了,把整座蒸籠似的房間,留在驚異之中。
「快樂的夢,快樂的夢。」他輕聲重複著。「夢已經不容易,而且還是快樂的。那一定會想死幾個單身男子漢。哦哦,不要見和*圖*書怪,我笨嘴笨舌,算我芝麻伴綠豆子吃多了,只當放屁好了。我們粗人講粗話。不要見怪,不要見怪。」
「小孩子不懂事。」白傲霜下意識地開闔著白串珠手提包的扣攀。
「有沒有美人魚和魚夫?」她從母親懷裏掙扎著坐起來。
「也許。」
「可能會有的,妳要不要看?」母親摟住她的腰身,徵求她的同意。
不愉快的氣氛慢慢消逝,沉默來臨。電視幕中的米老鼠,正咬著自己的尾巴打鞦韆。
他倆顫顫悠悠地分躺在前排乳膠墊子的兩邊。這小天地完全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了。至少再不會有人對著他們傻笑,沒有人故意問這問那。也沒有眼睛老是希望他們的口袋裏,突然蹦出幾隻窮老鼠來,出他們的洋相。於是,他們安了心,自由自在聽鬼婆講鬼話。有時,他們也會聾子笑親家,笑得那麼過癮,因為,鬼婆笑得比他們還要過癮呀。他們決不能在這上頭執輸!他們在這兒是合適的。洪長庚的黃色卡磯布長褲和那件嶄新的短袖鱷魚恤衫,再不曾吸引得紳士淑女們的眼睛像子彈一般了。而他那單純的埃及塑像姿態,也慢慢調整成文藝復興時代活潑自然的姿態了。他獃笑著,他把食指擱在扁平的鼻子旁邊擤鼻涕,他用手在寬大的膝蓋上打拍子。一切都是很自如的。他那張純樸渾厚的粗麻石臉,在特別高興時,好像下邊大了一些。而他那雙眼睛,竟也會在幽暗中與電視幕上的鬼婆,眉目傳神——雖然姿勢並不怎麼優美,好像裁縫師父在桐油燈盞底下穿針的樣子。
「既然如此,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姐姐和弟弟,可以同居的嗎?」鴕鳥毛陰毒地放了一枝冷箭。
麥克風前,有人在報幕。「電影明星李香蘭小姐客串一曲『恨不相逢未嫁時』。」繼著,大廳掌聲四起。那夥「地獄的種子」也散了。人潮湧向舞池。幽黯的夜又飄浮在氤氳的香氣之中了。
吳氏兄弟同時一怔。「金博士當然在吳總經理家裏。」老周衝口而出,暫時解了圍。
鴕鳥毛聳了聳肩膊,「那是不可能的。乾柴,烈火,擺在一起這麼些年。那是不可能的。」
兩名穿沙士堅寬領白西服上裝和黑羽紗綴紅緞條子長褲小禮服的男僕,走過來開了車門。腰身幾乎變成了一個直角,畢恭畢敬侍候貴賓下車。自傲霜小姐橫抱著金素如,首先鑽出來。然後把孩子遞給洪長庚,弄平了白緞子旗袍,稍微掠了掠頭髮,走在前頭。吳劍峰夫婦左右陪侍,緩步進入大廳。
「本來,這種臨時邀請,是沒有禮貌的。」漂亮的太太絞弄著小手帕。「不過今兒晚上,花園裏曇花盛開,我們一則洗塵,一則賞花,一舉兩得,所以貿貿然趕來了。」
在萬紫千紅之中,特別顯目的卻是白傲霜小姐。她也在人叢中飄浮。她的舞伴姓張,有個很長很拗口的洋名,三十不到,美國留學生。有一頭波浪起伏的烏油油的頭髮,和一張五官端正,輪郭分明的臉。中等身裁,體格精壯。微笑時,濃眉挑起,小嘴微微向內凹進。曲線異常生動。當他停止了笑時,他的上唇堅強有力地覆蓋著下唇,像一枚尖銳的楔子,而嘴邊的兩角卻永遠展露著笑痕。這一切,連同銳敏的目光,高視闊步的神氣,產生了一種令人不能不注意的效果。
我們的血,我們的心,
洪長庚拉她的小手,踮起腳跟走向大廳的另一角。那兒,一邊是長排落地窗,可以直通後花園的游泳池和網球場,曲徑迴欄,亭臺樓榭,宛然在目。一邊是雪白的粉牆,一架二十七吋的大型有線電視機,安放在腳架上。牆壁裝飾著一隻鹿頭和兩枝鹿角,呆敦敦地突出來,對準頭底下那個「魔術箱」垂涎欲滴。另兩邊由金絲絨屏風尋時圍成,擋住了大廳的光線,裏邊分兩排擺著六張乳膠躺椅,以便觀眾欣賞藝術。不過,此時屏風裏邊是空蕩蕩的。人們愛好肯肯舞和恰恰舞,遠勝過這兒的米老鼠。雖然此刻電視幕上那個風騷的女人,正臀花媚眼亂拋,但真正的紅顏知己,就只有洪長庚一個。這老實人本不慣用腳尖走路,被電視幕上的女人一挑逗,覺得一身發軟,而且笨拙地搖擺著,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大喊「要命!」
「您是主客,」吳劍霜說。「另外還請了幾十位銀行界的朋友作陪。如果要請的請不到,不要請的全來了,那真沒意思。」
白傲霜小姐端起一杯雞尾酒,微笑著,瞥了瞥。她發現他的光頭很出色。「祝福您。」她說,移動了一下腳跟。
「十年。」她說,「差不多十年。記得分手時,他的孩子還沒出生,如今,已經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了。」
「一張白紙,難得畫一隻鼻子。白小姐不賞光,連我也不好意思叨陪末座了。」老周插嘴。貓臉上那雙單皮眼,鼓得溜圓溜圓的。
「我爸爸當然跟我姓金嘛。」孩子嘟起小嘴,不高興地說。
兩個托扁盤穿白制服的女僕,打亂了他們的原有秩序。一隻扁盤盛著各式各樣的飲料,另一隻則擺列著各式三文治、燻魚子、沙嗲等等。全是些精美可口的東西,使得他們不得不分一部分心思在飲食上。眼睛嘴巴同等地享受著,誰也不虧欠誰。
過了一小會,房門呀開,他伸進半個頭來。「白姐姐說很對不起哇,」他沒頭沒腦地說。眾人面面相覷,流露出頗為失望的樣子。「她正哄孩子睡覺,暫時不能過來陪你們。」
駝鳥毛小姐到底是鬥爭經驗豐富。她並沒有動肝火。「照這麼說,那我們一定可以做個最好的朋友了。」她說,用乞憐的目光,風情萬種地瞟著他。
「洪先生您對這個感到興趣嗎?」細皮白淨的小姐滿臉飛紅,嬌滴滴地笑著說。「這是今年巴黎最時興的晚禮服,名叫『快樂的夢』。這些毛都是鴕鳥毛。」
「吳太太,小吳總經理的太太。」汽車經紀補充道。
我們都是地獄的種子,
大廳中央的舞池,又跳著慢四步。麥克風前,一位冬瓜型小姐,在唱「斷腸紅」。音色圓潤淒楚,有人認出她www•hetubook•com•com就是吳鶯音小姐本人。這位女歌手腰長腿短,大約是屬於坐下比站起更美的那種類型。從七彩噴水池投射進來的霓虹燈光,柔曼地掠過她的圓臉和雞窩似的短髮,平添了這位歌手一些夢的色彩。音色與光色相襯托,大廳之中浮滿了蒼涼的旋律。
「我不知道。」孩子掉過頭來說。「別人說我爸爸是醫生,是專門拿苦藥和打針嚇小孩子的那一號人。他幹什麼我可不知道。」
「不住在一起住什麼地方?」他理直氣壯地反駁。「天下這麼多人,難道每個人出門都頂著房子走哇?同居有什麼關係?」
吳劍霜突然楞住了。「真是老虎沒有出路的地方,老鼠卻有,別客氣。」他暗暗想道。「請這邊坐,這兒的家也是你們自個兒的,別客氣。」他開口說。
兩個人的舞藝,旗鼓相當,在這群紳士淑女中,算得上是高水準的一對。
「大概是傷風感冒,正發燒。」
男女青年互相踐踏著。這一夥「地獄的種子」,正轟鳴著世紀末的回聲。
白傲霜伸出一隻纖細的手,輕輕地同他握了一把。「金夫人的舞姿真美。」他平靜地說。「來,為您,為金博士,咱們痛痛快快乾一杯。」
「什麼病?」吳太太關切地問。
「那不十分冒險嗎?」
洪長庚覺得掉到褲襠裏的心臟又回到了胸膛裏頭。他回轉身來,呆澀的臉上佈滿了抱歉之至的表情。「這,這,不成玩意。」他結結巴巴說。「請裏邊坐。」
搖擺舞王蔣尼的徒子徒孫!
他覺得這聲音十分過癮,嘻開肥厚的嘴唇傻笑著,好像有人用手指頭通著他的腳趾枒枒。
「金夫人您同金博士,有多少年沒通訊了?」
「沒有信。」
大廳剛打過蠟,柚木地板黃澄澄的,散發出一陣陣怪味道。金素如最不喜歡聞這種怪味,也不習慣這種使人眼花撩亂的夜生活,她嚷著要離開。——孩子們喜不喜歡某些事物,那全是說不出理由來的,他們的心裏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在指導著,他們憑直覺決定一切。孩子的直覺往往像架銳敏的地震儀,成人們感覺不到的極其輕微的震動,孩子卻感覺得到。生命的第六感原是十分奇妙的東西啊!
白傲霜小姐寂寞地感到胸腔裏邊有一團烈火在燃燒,她把視線從遠方收回來,望著那雙小小巧巧的尖頭白麂高跟鞋出神。
「妳不提起這一層,我一時倒忘懷了,真該死!」吳劍霜接過話碴子。「恕我冒昧,白小姐,行李一起上車好不好?」他懇切地徵求她的同意。
「相信的,怎麼不相信呢?」她答。「妳今年幾歲了?」
她瞧見了孩子最天真最懇摯的表情。「洪叔叔也喜歡妳嗎?」
「你看派什麼人去迎接他們比較合適?」對方問。「必須有一個能說會道的女人。」
「白小姐這就見外啦!」吳劍峰瘦長臉上佈滿了鷺鷥笑。「金博士是家嫂的大恩人。你們又是金博士的——」他一時無法找到確切的字眼,突然頓住了。「至親好友。我哥再寒傖,總不至於吝惜三幾杯水酒吧。假如您不肯賞光,等會子金博士回來,怪我們人情薄如紙,那時,我們臉上真掛不住囉!」他繼續說。一道皺紋,波浪般蕩過他那冷靜的長臉。
吳劍霜拊住送話器想了半晌。「就用欣賞曇花如何?」
「真快!」光頭佬說。「這十年也許是您一生裏最好的十年,也許是最痛苦的十年。是嗎?」
「那您如何曉得他在香港的?」
「休想。」他決絕地說。
「多多益善。我負責在八點之前,送四十一盆過來,湊足五十盆。」
「陸海通三一二、三一三。」
香檳推車已經到了樂隊跟前。有一對阿飛型青年男女,從冰桶中掣出兩枝,開了瓶塞,香檳嘶嘶地猛噴著泡沫。他倆一人淋了一瓶在鋼琴鍵盤上,祭了琴,也賄賂了愛神。大家轟笑著,推擠著,開始了法國式的搖擺舞,舞會中年輕的一代,男男女女你騎著我,我跨著你,像野狗搶屎一般,翹起屁股在地板上打滾。有人用吆喝的聲音高聲朗誦著祝詞:
金素如一邊吃著燻魚子,一邊嘟起小嘴望天花板。兩頰氣鼓鼓的,一臉不高興。
香檳推車在極端混亂中推轉來。吳劍霜首先向白傲霜敬了一杯,挨次是戴玳瑁邊眼鏡的光頭佬,撒迦利亞張,老周與吳劍慧。
汽車經紀老周笨扭地摟著一位少女在拉黃包車,慢慢由舞池的邊緣拉進了翩翩起舞的人叢之中。左衝右撞,無法突圍,那副貓臉扁得十分難看。額頭上、嘴巴上全是汗珠。但他臂彎裏的那個少女,卻是異常出色的。少女樣子很清秀,有一張天真活潑的孩兒臉,不笑的時候也可以在她臉上找到愉快的東西。她的裝束剛剛和白傲霜小姐針鋒相對,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一襲夏季黑紗雞尾酒禮服半透明地籠罩著她輕盈潔白的肉體。短袖寬大、露肩束腰、裙邊撒開狀如芙蓉綻蕊。腰帶右邊,綴著一朵油光𢴣亮的大黑玫瑰,旋動嬌軀時習習發抖,而花心裏那顆鑽石,卻閃耀著特別晶瑩的光。
「金夫人您和他沒有經常通信嗎?」
「小姐們交上男朋友時,這種問題本是家常便飯,洪先生您也不必過於認真。」吳劍峰太太勸慰他。「是嗎?她沒有摸清你們的底細,怎好貿貿然同您做朋友呢?」
「萍水相逢——那不可以。」白傲霜斷然拒絕了他。「我想,金秋心博士(她慣於在陌生者面前這樣稱呼她的丈夫)回來了,他會好好安頓我們的。我決定暫時在旅館裏等他。」
「我媽。」金素如搶先回答。
「夜中之夜,空虛中的空虛。」光頭佬意味深長地說。「好在這一類的人,上帝造得並不很多;要不然,整個地球都要被他們抬跑了。」
「素如,別任性,我們是客人啊!」母親悄悄提醒她。「妳看,這麼些客人,個個有禮貌,誰也不亂叫亂嚷使性。總之,乖乖,不准再嚷。」
「那妳爸爸叫什麼名字?」仍然是吳劍峰太太的尖聲。
閉目養神的吳劍峰太太,第一個笑出聲。「妳爸爸是幹什麼的?」她盤問。
「還有別的客人嗎?」她問。
吳劍霜情和-圖-書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此刻應當撒謊。雖然他的鬥爭經驗淺,還沒有達到當面撒謊不紅臉的火候。「金博士今天下午到澳門玩去了。」他說,一個溜圓的西瓜乍然變成了一隻經霜的橘子。「他臨行時交代,過一兩天返來。您知道我的妻子患結腸癌,盼望他早點兒給她動手術,他不會離開得太久的。」
一曲既終,人們相繼離開舞池。燈光復亮,吳劍霜趕緊給白傲霜小姐逐一介紹賓客。
「聽說金博士這次到澳門去。」他把聲音壓得非常之低。「就同一位漂亮的小姐結伴同行的。」
我打了三十五年的單身,怎麼會平空跑出太太和女公子來的?他詫異地瞅住她。看不出挖苦的神氣,聳了聳肩膊。「你是指白小姐和她的女兒嗎?我想,太太,你,」他急得揣手指。「或許挑水找錯了碼頭。」
「妳陪我……媽,好不好?」她尖聲反問。
洪長庚嗅了嗅扁平的鼻子,一股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嗅到過的甜香,突然湧進了鼻孔。他十分不好意思地瞥了瞥身邊的小姐,發現這位香噴噴的小姐也像電視幕上的鬼婆一樣,抿著血紅血紅的小嘴向他打招呼微笑。「這麼細皮白淨,眉清目秀的小姐,簡直就像剛出蒸籠的包子。」他暗想,巴唧了一下厚嘴唇,而且對他自己僅有的這幾個形容詞感到滿意。
洪長庚的眼睛最先被她雪白鮮嫩的頸項下,那朵閃閃發光的鑽石珠花所吸引,那些鴕鳥毛分披在鑽石珠花的兩邊,像白雲捲映著星星,十分水靈生動。他把視線纏到她的胸脯上,胸脯在光潔羽白綢紗晚禮服下嬌顫。他覺得她那美麗的凸凸凹凹的胸脯,燦發著一種迷人的光。像釣鉤一樣牽引著他的眼睛。白色寬緞帶緊束出高腰線。短袖齊肩,白蓮藕一般的手臂露出了那麼一大截。此時,她右手自然地垂向裙側,左手曲肘,用中指點著肩胛,十分優美的轉動了小半個圈子。裙子微微撒開,白色的鴕鳥毛就在裙子上習習發抖。圓渾的長腿與纖瘦的腳完全相稱。唯一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站著個「丁字樁」,而且那雙高跟鞋又確實太尖了,好像有人對她準備「進招」的樣子。「假使她飛起一腳,誰挨了這一買賣,誰的小腿肚子,一定會多個窟窿。」他迅速地想。並且頗為好感地對她點頭傻笑。「小姐累了,快點歸座吧。不要生折了我的草料。」他大聲說。
「等會子我們看花花。」洪長庚幫腔。「又大又香的花花,妳一定沒看到過的。」
「不是這個意思,決計不是。」他安她的心。「不過,所有的男子漢,都只是些逢場作戲,貪圖眼面前享受的人——愛情上的忠貞份子,那都是騙人的。」
吳劍峰太太直搖頭,她簡直拿了這兩位糊塗青天大老爺沒辦法。「白傲霜小姐,到底是小妹妹的什麼人呢?」
「這一次您趕到香港來,是不是事先接到過金博士的信?」光頭佬套她。
「我們是代替金博士,請你們到淺水灣去欣賞曇花的。」珠光寶氣的漂亮太太笑著說。她的聲音真糯。
一曲告終,燈光復亮。舞客雙雙對對,各歸各座,撒迦利亞張挽住白傲霜小姐的手臂,慢慢踱到挨近後花園的那排落地窗前。
洪長庚的背部全是汗。那件背心似乎小得不大稱身,而且又膩膩粑粑的,倉卒之間拉不下來,使整個背部紅得像沒開眼的小老鼠。
洪長庚厚嘴唇哆嗦著。他替他那可憐的眼睛暗暗抱屈。這麼多的寶貝怎麼可能在一個女太太身上找到啊。大概她是開珠寶店的吧。他想。嘴巴改變了平常時節的v字形,變得像一個o字了。
白傲霜小姐面帶笑容,輕輕地響著她那繡了葡萄藤白色膠片的高領低叉緞子旗袍,文靜地踱了進來。她通身潔白,儀容整飾,步履安詳。細碎的汗珠濡濕了鬢角,凝聚在十分美麗的鼻子上。她的態度是親切的,彷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分潤到她那份微笑。
「有人在德輔道中,看見他坐在一輛汽車裏,所以我就急急忙忙趕來了。」
鮮綠的時辰,正祝福著青春和詩交織底夜。
天氣實在熱,房間簡直就是蒸籠。一把上了年紀的電風扇,在茶几上唱著小調,但攪起的空氣仍然帶有蒸籠的餘威。洪長庚揮汗成雨,身上除了一條短褲外,光得像手指頭。
「時間迫促,這不很麻煩嗎?」
「小妹妹妳叫什麼名字?」那個一肩裸|露,一肩紮著個蝴蝶結的小姐親切地問。
「那真難為了您……。」
「有什麼辦法啊!」
漂亮的太太眉毛挑動著。水靈的媚眼斜睃著她的丈夫墳起的顴骨。「我們都是金博士的老友,一聽到你們從臺灣來了,我們就安排了幾杯水酒替你們接接風,這當然不成敬意。請賞光,賞光。」吳劍峰說。
「也許是的。」白傲霜淒然地點了點頭。
「一切勇敢的心,都滿懷希望。金夫人,您覺得男女間的感情能夠在一個名成利就的人心裏,停留十年之久嗎?」
我們給了你——愛神。我們的祭品,
「你真幹練。」對方轟笑著。「儘量拖時間。一直拖到轉鐘三點。然後請他們在別墅裏邊過夜。這樣,牛就拴在我們樁上了。事不宜遲,請加緊佈置吧。拜拜!」
「這號漂亮的外國衣服,我真是出娘胎來初次見識到,想必一定很貴吧?」
「不,洪叔叔,」孩子搖頭。「我不喜歡這裏的花花,也不喜歡這裏的妖精。」她認真地說著,小嘴皺成了一朵小玫瑰花|蕾。
她覺得頭相當暈。六七分醉意被激動的情緒攪混著,看起來倒像有了十足的酒意。酒精在血管裏邊燃燒。緊張著她全部的生命。她亟力自持,停止說話。
七點過五分。有三男一女敲陸海通三樓三一三號的房門。
「這纔像句人話。」他點點頭。「那我們鉤一鉤小指頭,大家沒賬。」
他走向客廳。緊急集合了花匠、廚師、司機、男女僕役,高高低低十餘人,分配工作停當。踅轉來,同弟弟耳語一番,弟弟又唧唧咕咕同妻子耳語了一陣,和斯尼冷氣小轎車出發了。
「又碰了一塊大石頭。」他想。「今晚月色真美啊!」他無聊地hetubook.com.com回顧著後花園,說。
他以為是茶房,趿上一雙拖鞋走去開了門。竟被這突然出現的場面弄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這麼體面的紳士和這麼體面的太太,怎麼會到這個三等旅館裏來的?」他想。迅速地掉轉身去,趕忙找尋背心,正反不分,往頭上亂套。「今天天氣熱得古怪。」他說。背上的深溝扭動著,流淌著汗珠。他惴惴不安地偷瞧後邊,彷彿這四個人是突然跑出來的追兵!
「我們人手多,想必不成問題。」
「姐姐,她是我姐姐。」
洪長庚覺得臉上非常有光彩。他拉住孩子的左手臂。「素如。」他顫聲喊。「叔叔癩蛤蟆塞床腳——苦撐苦戰,苦了妳這麼些年,快不要這麼說了。」
車子平穩地拐進赫蘭道口。關閉了收音機中還沒有播送完畢的Bronislaw Huberman的小提琴獨奏——Air on the G String突然撳響喇叭。高大的鐵閘門應聲而啟,車子沿矮冬青光潔長甬道駛進去,在五顏六色的噴水池旁邊,纔找到一個泊車的空檔。老周是汽車經紀,這麼多最新式最華貴的小轎車擺在一道爭妍鬥艷的場面,連他也還是初次碰到。難怪他要橋口結舌,只有在嘴上打哦哦的份了。
「對,素如,還是妳對!」洪長庚豎起食指,放在扁平的鼻子旁邊,哄了一哄。
光頭佬透過玳瑁邊眼鏡瞧住她。突然想起了,一座孤高的山峰。這山峰是明潔的。超越了她的年齡,超越了她是一個十歲大孩子的母親這一生理事實,煥發出一種女性的美。——當然,任何孤峰都不免有荒涼地帶,她也有這個。她的荒涼地帶就是沉默,令人莫測高深。
端圓盤的侍役又來了。他順手撂過一杯雞尾酒,遞一杯到她手上。「祝福您。」他說,碰了杯。
少女的舞姿一如音樂,自然、輕鬆,而且富有節奏。雖然對手過於緊張,時時進退失據,但她仍然保持了身體的平穩狀態,出落得高貴大方。她名叫吳劍慧,是吳氏兄弟的妹妹。
「我爸爸在外國,好遠好遠的地方。」孩子認真地答。「最近聽說他到了香港,我們就趕到香港來找爸爸。」
「今兒晚上十點開的,我這兒總共有九盆。想來大概夠了。」
洪長庚瞇起一隻眼對準吳劍峰左瞧右瞧。他覺得這個瘦長條子的耳朵與平常人一般大小,一點不像牛耳朵。「哦,哦,還有這位太太呢?」他嗅了嗅扁平的鼻子,一股甜香飄進房子,他感到很受用,鼻孔搔得癢癢的。
「沒關係。您不必介意,一點關係也沒有。」吳劍霜說。順手在穿白制服女僕托著的銀圓盤子裏,撂過三杯雞尾酒,分別遞到白傲霜、洪長庚與老周的手上。並揚手招呼另一個僕人,將推車推攏來。「這是俄國燻魚子,頂名貴的,這是義大利香腸,這是馬來亞沙嗲,剛剛出爐,味道一定不錯。」他津津有味地介紹著,幾乎在咂動嘴巴。「貴客光臨,蓬蓽生輝。難得難得,我們乾一杯。」他仰起脖子開始牛飲。
「電視?媽,什麼叫電視?」金素如的眼睛似乎睜得比尋常更大了。
吳劍霜意緒紛亂地回了他。
「難得您這麼捧場。」小姐微帶諷譏地說,已經輕盈離座。用戴著雪白的長手套的纖手,輕輕地提起僅達膝彎的裙子,巧妙地旋轉曲線玲瓏的嬌軀。
吳劍峰太太陪著兩位嬌媚的小姐,進來看電視。她一面介紹這兩位小姐給洪長庚、金泰如,一面將後排的乳膠躺椅,搬了兩張靠他們擺著,自己倒在後排中央的躺椅上閉目養神。
「請我?」洪長庚拊住耳朵,他完全沒有這份自信心。
母親沉默著。清秀的臉上,現出一抹薄薄的紅暈。「媽有事,歸洪叔叔陪妳吧。」她說,牙齒咬著下嘴唇皮。而右嘴角上那粒黑痣,如異常生動地蕩漾在梨渦的邊綠。
「用不著擔心思。我心裏有數。芳記花圃裏邊就有三百盆。我會派人去挑選押運的,能不能佈置一個像樣的舞會?雞尾酒趕辦得及嗎?」
「我們也分手快十年了。」她說。「關於他的生活情況,我也弄不大清楚。」
「也有例外,不可一概而論。」
「那我們就不該稱呼她做小姐啦!」
「一種很小很小的電影,」母親解釋。「有米老鼠同大黃狗打架,有孫悟空大鬧天宮,還有好多好多新鮮玩意,我一時說都說不完。」
那個「剛出蒸籠的包子」對他擠了擠媚眼。笑容仍然沒有消失,真大方,真開通!洪長庚的膽子更大了,他率性坐起來偏過頭去死盯住她,想和她攀交情,談上幾句話,可一時又不知道從何處說起,窘住了。油黑臉上熱烘烘的,綻露著暗紅色,顯得十分之尷尬。
「我們以後會成為好朋友的。」小姐大方地說。「不知什麼緣故,我頂喜歡像您這種十分男性化的人。」她挑逗地用眼睛睃住他。
「媽媽說過,我叫名十歲,其實剛夠九足歲。」
「喜歡的,喜歡得了不得,媽媽說他連自己頭都捨不得剃,只有給我買東西,他專揀好的買,吃的、用的、玩的,一送就是那麼一大堆。」孩子攤開兩手,做了個比劃的手勢。
而舞池仍然是舞臺的中心。最有份量的紳士和最漂亮的太太小姐,差不多全飄浮在這片翠綠色的光影裏。彩色繽紛,大有人在櫻花深處之感。
「洪先生和白小姐的地址,已找到了。」對方興奮地說。「請你記下來。大道中陸海通旅社,三樓,三一二、三一三兩個房間。Over!」
「怎麼?同住在一塊,還要領張牌照嗎?妳不曉得,這個妳是不曉得的。」他說。做了個十分懇摯的手勢,像要把心挖出來的樣子。「我生性不喜歡露天睏覺。哪怕天氣那麼熱,我也從不在舺板上打地鋪。我睏覺一定要睏在屋子裏。我姐姐也同我一樣脾氣。」
兩個女僕將扁盤放在前排中間的躺椅上,走了,與蹲在屏風角上,調整袖珍錄音機的男僕打了個照面。這個人即刻將錄音機塞進屏風腳架下,側身拐進後花園。
「我們很留心。家裏從來沒失過火,妳犯不著替我們操心。」
「我弟弟和弟媳行不行?他們是純粹的商人,嘴巴也開過光,不算太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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