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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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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專制?」鴕鳥毛小姐佯嗔道。「你自己不喜歡的事,怎麼也要別人跟了你不喜歡?」
江秀望著她淒然苦笑。「不,話還沒說完。」她說,完全沒有理會她的暗示。「這個游泳池夠氣派夠體面嗎?」她問。
「哦,原來如此!」白傲霜鬆了一口氣。「那是哪一年的事?」
江秀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面前的四盆曇花。「奇怪!」她說。「每一件東西——不論是短暫的或者是永存的,都包含著萬物。一朵花,一個世界。花開有時,花謝有時,一切都按著時間的順序運轉。生有時,死有時,一切都不由人意安排。這到底是什麼啊?這個世界,這個人生?泡影如夢幻,虛空中的虛空!金夫人這到底是什麼啊?」她用疲軟的睡眠的聲調說,白傲霜小姐親切地感到她眼睛裏和喉嚨裏都有淚。
「現在沒有你們的事了。」江秀說。「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這就是一切。你們可以暫時不必管我,我放你們半個鐘頭的假。」
「然而,我總得尋求一個答案啊!」她痛若地說。「當一隻腳已經跨到死亡的門檻裏邊時,我覺得,我有迫切瞭解這個問題的必要。」
「為什麼啊?」
「那好。你把車子推到那邊草地上。」她吩咐。「並且請她端一張藤椅過來,好讓我和金夫人一邊賞花,一邊閒談。」她繼續吩咐。
鴕鳥毛小姐繼續說:「如果你去,我奉陪。」
「我們這一生,好像全埋葬在戰火之中……。」
她抬起頭來。用發亮的眼睛迎接著他霎動不停的目光。她走攏去,白高跟鞋攀著露珠,無聲地滴落在淺草地上。她轉身坐下,開始一心一意欣賞曇花。她那專注的表情,益發增加了她孤高明潔的美。這種美是寂寞的美,然而對於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卻帶有十分顯著的特徵。
「一注什麼樣子的寶呀?」老周追問。
「我的本意是陪她們散散悶,他就好人壞人說了我這一大頓。」
「香港澳門都是壞人窩。我們鄉下人一個蘿蔔一個坑搞慣了,不信奉承不信勸。」
「那麼金醫生的人呢?他一晌是很負責的呀。怎麼在緊要關頭,還有閒情逸緻去遊埠?」
白傲霜的喉頭被一種膩膩的東西梗塞著。她的呼吸很迫促。終於,她點了點頭。
「沒有。一丁點兒也沒有。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真不容易在他嘴邊討到半點口風。」
「世界上的東西多得很,為什麼您單單看中了骷髏頭上那兩個黑洞呀?」
「澳門是個很小的地方。妳小時候到過,太小了,恐怕妳全不記得了。」
洪長庚覺得臉上一陣火燒。「我當然不去。我也勸你妳去。行客拜坐客,妳耐心待在旅館裏好了。金醫生一回來,妳還怕他不找上門來嗎?」
車子對正白傲霜推過來。
「不必啦。我想沒關係。」她堅持原意。「距離這麼遠,我看不清楚花開花謝。在這生命的驛站終點,停車迴望來時的路,誰也不會顧惜自己的。」
「聽到嗎?你們去……。」吳劍霜說,好像是憤慨。
「貴人事忙。」江秀繼續說。
「不過,當眼睛望進骷髏頭的那個黑洞時,我們的愛呢?」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除非,真正有人從死裏復活。」
「又叫我不可任性,是不是?」她掉頭瞟了他一眼。「夠了,真夠了。今日殘花昨日開。美好的日子,已經到了盡頭啊。」
「我也去。」斜袒著半個酥肩的小姐在人叢中說。「人多勢眾,彼此有個照應。」
「我們明天去找爸爸,好嗎?」
白傲霜瞥了瞥她瘦削蒼白的臉。臉痛苦地痙攣著。額頭上潸滿了黃豆大的汗珠。尖下巴在哆嗦。數根青筋,從尖頦一www.hetubook.com.com直掛到脖子上。蠕蠕而動。不知什麼緣故,她的眼睛裏乍然閃亮著淚。
白傲霜迎上去。月色在江秀削瘦的臉上敷著一層面霜。整個臉譜除了被胭脂點染的部分外,都微透著紺青色,神韻彷彿是剛從棺材中拖出來的絕代佳人,充滿了這樣一種油盡燈枯,荒寒落寞的蒼白的美,沒有辦法來形容。「吳夫人。」她說,聲調同樣低沉哀婉。「您的貴恙好了些嗎?我正準備上樓來看您。」
「老周,算我不是。」他又想伸出小指頭來。但突然覺得那不是辦法,率性掉轉身去,做出高人雅士的那種扮相,高一腳低一腳欣賞曇花。
「金醫生向您透露過一些什麼嗎?」白傲霜十分同情地問。
「金博士是名醫,他該瞭解這個問題吧?」
「我感到空幻。」
「您不必過於謙虛。」江秀說,深陷的大眼睛泛著錫箔樣的光。「您與金博士分手幾年了?」
「多少年前,我跟他討論過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很妙。——醫生有權利在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但什麼是死亡,自有人類以來,無人能確切說明。正如同醫生能夠臨床診斷出這種病或那種病,但什麼叫做病痛,他們也弄不清楚。死亡和病痛,是生命舞臺上一齣永恆的悲劇,萬萬年來一直上演到如今,但卻是古往今來一切醫生的認識的限界,答案是沒有的。」
「連我也不可以嗎?」
白傲霜窘住了,光頭佬趁機會進言。「今晚妳乖乖的,小妹妹,明天我親自陪妳到澳門去找妳爸爸。」
「也許都有一些,可又不完全是。」
白傲霜沒有接下去。江秀繼續說:
「爸爸呢?」她睜大眼睛問。「我們不是來找爸爸的嗎?」
「我不在乎這一天兩天。」白傲霜苦笑著說:「我們已經耐心等了十年,再多等兩天沒關係。」
「照您這麼說,吳夫人,我對我的存在,也要開始懷疑了。我活著,我到底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感到些什麼呢?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了。」
白傲霜轉身囑咐洪長庚,要他帶金素如再去看半點鐘電視,她談完話再來找他們。
「遠不遠啊?」
「朋友?你不會弄錯吧,劍霜。」江秀忽然用尖銳的聲音說。「我好像記得聽他說過,是姑母呀?」
五十盆曇花,排列得高矮參差有致,團團圍住游泳池。游泳池居後花園中央,寬大可容四五十人同時下水。而後花園正對著淺水灣頭,是剷平一個小丘而佈置起來的,四周用精工雕琢的大理石欄杆圍繞著,曲徑迴廊,分花拂柳,小亭小閣,點染如畫。夜風輕軟,攢聚在吐蕊的曇花花心,幽香陣陣,擴散於明潔的空氣之中,溶溶月色蕩漾在澄碧的池水上,閃耀起銀鱗似的光,有幾片玫瑰花瓣,聚合在碧波上,粉紅黃白相間,頗富天然的韻律。
「何以見得呢?」
「我信得過你,老周。」他說。「我上船後,白姐姐和素如,你要多加照看,她們人生地不熟,出了事,對不住金醫生。」
「他到澳門玩去了,一兩天就會回來接我們的。」
護士小姐把籐椅安放在推車旁邊。「金夫人請這邊坐,這邊坐。」吳劍霜大聲說。僅僅為了爭取一點點時間,他接連做了兩個文明戲台上的大動作。
「金博士到澳門去了。」吳劍霜打斷了她的話。「據說在澳門……。」他說,擤著鼻子,好像放槍一般。「他有一位最要好的朋友也得了癌症,他順便去診斷一下。」
「然而那是平凡而渺小的事業。」
洪長庚笨拙的調轉整個身子來,對直地瞧住她,把他那副天真的臉瞧得通紅。「你也是好人,我看的出來的。」他說。「怎麼和圖書你也同她們一鼻孔出氣?」
這段精彩百出的標準「武經」,弄得許多陪侍在他們身後邊的體面的紳士和漂亮的太太,捧腹大笑起來。
「只怕妳媽不放心妳去,」光頭佬說。
「骷髏頭也是有,也是存在,也有價值,也許真具備依依不捨之情。」江秀的話繼續浮蕩在她的耳邊。「但一種心情,就閃現在這一種觀察方式之中了。」
「媽也要去的。我們都是來找爸爸的。」
十點過一刻,五十盆曇花相繼散苞,十一點正,九十幾朵花開始盛放。這偉大的四十五分鐘,集中映現了一個世紀的悲劇——不了的餘情與無常的命運,正嬌顫在短暫的感情之中。是什麼力量使曇花盛開,也是這同樣的力量使曇花凋謝;而花兒開得最茂盛的時候,也正是它開始枯萎的時節。一切生命,在成長中就必然含有毀滅的因素,生物自行限制了自己,使生命成長的法則也就是使生命毀滅的法則,大自然正以鐵面無私的嚴肅,證明一切逃避之無效。
白傲霜小姐瞥了瞥他。發現他臉上好像潑了一大瓢豬血,那顆溜圓的頭,像剛揭開蓋的蒸籠,熱氣直冒。他亟力掩飾自己的失態。然而從金絲眼鏡上邊透出來的目光,卻表達了一些相反的東西。
「真的嗎?你真好。」調轉頭去瞧住他,頭上的孖辮搖得像博浪鼓。
「也許他真有幾分酒意啦!」老周在身後邊說。
「喝多了幾杯,這倒是真的。」洪長庚頭也不回地說。「不過,老周,我做了五六年的水手,只識得一注寶……。」
「秀妹妳……。」吳劍霜結結巴巴說。
白傲霜的邏輯次序突然觸了礁。她一怔。同情地瞥了她一眼,開始沉思。
「離這兒很近,四個鐘頭就到了。」
光頭佬的天性本來是斯斯文文,從來不動聲色的。不知什麼緣故,他那個雙筒槍一樣的朝天鼻忽然不停的噴氣。那種氣很冷,簡直冷得像墳墓裏冒出來的氣。而且,他的板牙咬得很緊,紅光滿面的胖圓臉上,雙頰一凹一凸地波動著。
「難道這一切都不是實在的嗎?」
「可不可以推到涼亭裏去?那兒比較不容易著涼些。」另一個穿白制服的女看護插嘴。
「也許是生來的勞碌命。」白傲霜說。
「我總歸不是壞人吧。」汽車經紀插嘴。
「是的,是的,那叫原子掌風,最新式的武器。」光頭佬笑得十分出色。「確實很過癮,很過癮。」
「這座花園洋樓,本是我哥的別墅。後來我和我先生結婚,我哥送給我做陪嫁的東西。那時,劍霜是他手下的一個小職員,為人勤勉誠實,我哥看中了他。正在舉行婚禮的時候,日本飛機突然臨頭,在這兒扔下了兩顆炸彈!婚禮當然很草率的結束了。賓客們驚惶四散。我哥跺著腳發誓要消滅戰爭的痕跡,戰後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建築了這個游泳池。因此,你看到的是個美麗的游泳池,我看到的仍然是兩個炸彈坑!」
「我們沅江有句土話:扁擔沒扎,兩頭打塌。他以來,妳一去,癡漢等婆娘,等得妳發黑眼暈,那又何必?」
「唉——」
「當然不可以。尤其是你,老油味這麼重,誰稀罕你在旁邊侍候?」
沉默來臨,舌頭休息,腿在邁動。這一大群人又巴了游泳池,繞了大半個圈子。正要走進大廳去,吳劍霜推著他的太太來了。
「他是有名的憨小子。只要他決定了一樁事,拿九條牛都拖不轉來。」老周勸慰她。「妳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好主意。畫龍點睛,使整座建築物更富有生氣。」
「這是您所感到的嗎,金夫人?」江秀按住小腹說。她的表情是緊張而痛苦的。彷彿發痛的牙齒突然https://m.hetubook.com•com碰到了石子。「平凡就是不朽。教育是種承先啟後磨血的事業,愈平凡愈偉大。老師們將智慧的火種從天上搬到人間,使一切民族,一切個人的努力,都打從這兒開始。沒有人能夠塑造生命類型,只有老師們能夠。我們單單為了這一點,應當感到自豪。」
吳劍霜不由分說,將車子逕直推向草地。他覺得周身發麻,一股熱氣由脊背通到後頸窩,好像一把鉗子,鉗得他的腦筋發脹。
「你也包括在內。」江秀撇了撇嘴。
吳劍鋒掐了掐他太太的手臂。「劍鋒。」她尖聲說。「我們明後天不是要到澳門中華民國專員公署去辦護照嗎?為什麼不陪金夫人去玩玩?」
「吳夫人您快不要這麼說。」白傲霜笑得很甜。葡萄藤珠花在微微起伏的胸膛上閃耀著光芒。「今晚我準定奉陪。」
「妳們又不是交換情報。」他還想爭辯。
「生命和死亡,難道是超越時間支配的嗎?」
「後天我要上船回臺灣。明天有一籮筐加一竹簍的事要辦。」
但洪長庚並不通氣。「我不去。」他搖頭。
「女太太們談體己話,決計不許男子漢偷聽。喲喲,別橫眉怒目,倒戈相向,劍霜,在這樁事體上,我不許你有通融餘地。」
「那是一種心情,一種觀察方式。」
零落的殘夜,飄浮的人群,一現的曇花,都隨著手推車的車輪在滾動。
「澳門是什麼地方?」
「那您為什麼這麼悲觀?」
「他笨嘴笨舌,一根直腸子通到底。我們相知甚深,請別見怪。」
「是嗎?可惜您不明瞭這游泳池的歷史。」
「與其悶在旅館裏,不如到澳門去散動散動,也可以解一解寂寞。我知道,金夫人,老待在旅館裏邊是會悶出病來的。」
「挨近十個年頭了。」
「那為什麼?」鴕鳥毛小姐靠得更攏了。
「是曇花,不是蓮花,妳看,蓮葉是圓的,曇花的葉子卻是歪歪憋憋的長條子。」
「這只是個存在與不存在的問題。」白傲霜明亮的淚眼裏攢聚著智慧之光。「曇花放苞了,曇花盛開了,曇花萎謝了,這一單位時間發生的事件,正代表著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的關係。也就是存在與不存在的關係。這中間也許包括了生和死的問題。」
「不錯。也許有一點點。」她亟力思索。「我在這兒住了二十年。我在這兒成長,也在這兒成熟。如今,我要向這兒告別了。兩個黑洞,這就是一切!」
「有點像洪叔叔給我畫的鬼頭刀。」
「唉!」
洪長庚縮了縮扁平的鼻子。「妳老愛出我的洋相。」他說。
「不是的——你精神恍惚,記憶力不集中。」他用低低的打顫的聲音說。「他的姑母在臺灣。他從澳門返來後,準備給你開完刀,然後到臺灣去探望他的姑母。我想最近一兩天,他應當回香港了。」
「因為您心裏有愛。」
他偏過頭去斜視著她那副神采飛揚的臉。「妳還沒見過十個冬天呢,做荒唐女俠一定要見過十個冬天才可以,要不然,你就沒有力氣殺敗十個武林高手。」
「過去我感到是實在的。如今——不!」她尖聲說。「那時,我只覺得一切都是充實的。一座花園,整個世界……。」
江秀伸過一隻手來。「我想這種養身病,好也好不到哪兒去的。」
「肚子裏那個潛伏的怪物一發作時,就絞腸絞肚的痛,而且一次比一次痛的厲害,一次比一次加快,我曉得那個生命老早拴在牛頭馬面的鐵索子上了。生命在我——悲觀是有理由的!」
「想他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那麼,金夫人您的意思呢?」光頭佬問。
吳劍霜終於悻悻離開了。隔著游泳池,三五成群的和_圖_書客人,正徘徊在曇花畔,將輕悄的低語散播在微風裏。遠處,吳鶯音唱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悠然傳遞過來。音色仍然是圓潤淒清的,使人有愁上加愁的感覺,而五十盆曇花,此時完全盛放了。
白傲霜雙手捧住她那隻小巧的手。感到她的手冷冰冰的,像捧住一條魚。「吉人自有天相,慢慢會康復的。」她說。又瞥了瞥她的臉色。透明的夜擦亮了她的秀髮,卻擦不亮她那瞘陷失神的大眼睛。
「對,對,我正是這麼想的。」
白傲霜牽著金素如的小手,慢慢走向游泳池畔,盛開的花朵倒映在池水裏,彷彿綠水晶珠裏嵌鑲的白蓮。半數以上的曇花完全放滿了。另外還有小半數正吃驚似的張著嘴巴。
「他,他離開這兒足足五天啦……。」
「這怎麼可以?陪你們玩又不能當飯吃!玩得飯票子過了河,那只好捧住屁股喊皇天。」
這一對夫妻的雙簧,雖唱得天衣無縫,可惜白傲霜還是固執己見,拒絕了遊埠的提議。這一回,要輪到鴕鳥毛小姐,來一顯身手了。
「那麼,死又是什麼呢?死是空無。死是不存在。死是對一切撒手。死是最難堪的寂寞。是嗎?不是嗎?」
「也許金夫人沒這番雅興。」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下午三點四十分,星期一,大廳裏正奏著婚禮進行曲,和現在的音樂一般悅耳動聽。」她激動地說。「眨眼十九年過去了,應該是夢醒的時候啦!」
「比方說,」江秀繼續說。「我們張開眼睛,立刻可以看到所有的美好事物。明月在天,群山若夢。曲徑迴欄,亭臺樓閣,繁花綠葉,碧草如茵。微風輕拂著夏夜,翡翠色池水蕩起波紋。曇花、人影、歌聲。這一切,為什麼會湊合在一起?我為什麼瞭解這一切?」
「金夫人。」江秀喊,聲音十分尖細。「剛才聽劍霜告訴我您來了,失迎失迎。」
「那麼,吳夫人,此刻您究竟感到些什麼呢?微風、明月,酣睡的海和山、青玉色池水,潔白鮮活開到盡頭的花……感覺的材料這麼多,您究竟感到些什麼啊?」
「那只是因為妳愛,一切是被愛組合起來的。一切有,一切存在,一切價值,一切依依不捨之情,都只是妳仍然在愛著。看到一切,而且瞭解一切,證明妳正努力抗拒死。愛心不滅,生命永存,吳夫人——」
「我是四十三年逃出大陸的,四十四年秋天入臺,在花蓮一間中學裏邊做英文教員,一直教到現在。清苦的生活,總算勉強拖下去了。」
「我會的,只差這麼一滴滴囉。」荒唐女俠掙脫了母親的手,用右手小指頭十分傳神地在左手小指頭上打圈圈。
「不像嗎?我說很像就行啦,俠客一定喜歡你畫的刀,不嗎?——咔嚓一刀,殺得惡人滾瓜切菜!」她模仿洪叔叔講武俠故事的神氣。「一道掌風,刀不見了,啊啊啊。」
「想的。白天和晚上同樣想的。不瞞您說,吳夫人,我用整個的心靈,整個的生命力量,在想,在盼望。靠著神的帶領,我居然能夠巴望到了。」
「這是我哥出的主意。」
「洪先生你陪小妹妹去好不好?」鴕鳥毛小姐趨前幾步,用她白|嫩軟滑的手臂,擦了擦洪長庚粗壯的膀子。
洪長庚尷尬地傻盯住她,沒有回答。
「露水太重啦,夫人。」穿白制服的女看護說。
「教育難道不是一種事業嗎?那是一種結合老年成熟的智慧與少年活潑的熱情的事業,是一種一面保守,一面開拓的事業。人從有限進入無限,必須經過這道窄門。您做過的,難道您自個兒以為沒有做過嗎?」
「船在上面,水在下面,雖然如此,」他哄了哄鼻子。「還是水當家作主。我們都是人底下https://m.hetubook.com•com的人。我們想的,我們自己作主。」
「兩個問題太大了,恐怕括不進去。」
「歸我和周先生,陪她們到澳門去玩玩可不可以呢?」吳劍慧天真的說。
「盼望您能留在這兒過夜。」江秀懇摯地說。「肚子裏那個看不見的怪物又在揎拳攘臂,表演武藝了,哎喲喲,真要命。——有許許多多的話還沒講完,哎喲,我的天!……妳,妳,答應留下好嗎?」
吳劍慧微提著黑紗裙邊,不斷霎著濃密的睫毛。「我是好意,洪先生你怎麼可以——」
「看得透這兩個黑洞的,也就懂得了真正的人生!」江秀咳嗽了一小會。「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譬如這些曇花,」她用抖顫的手指點著。「剛才還鮮嫩地綻開,轉眼之間,就有好多已經萎謝了。」
「謝謝您的金言。」江秀悽然苦笑著。「謝謝!」她補充道。「今兒晚上,我想找個機會同您深談幾句,我覺得身子輕爽多了,好像正在回家的路上。您不會吝惜給我這段寶貴的時間吧?」
「是的,是的,十分之美麗的游泳池。」
「花開花謝,只是一種被時間支配著的機械運動。」
「好嗎?金夫人,最初的也許是最後的要求啊!」
金素如初次看到這玩藝,不免問東問西。「好像蓮花啊!媽?」
白傲霜瞧住她那挺直秀麗的鼻子。一種蒼涼寂寞的感覺,像亂麻樣糾結在心靈之中。她把視線挪開,移到盛放的曇花上。她沒有再說什麼。有一朵曇花已經垂下了潔白的頭,一層一層的花瓣,慢慢合攏了。
「就某種意義來說,死生也是種機械運動,不錯,它受時間的支配,它逃不出時間的手掌。可是就另外一個角度來觀察,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人死了,他的思想,他的事業,乃至他的感情,仍然繼續著。而花開花謝,春夢無痕,落英繽紛,它們到底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感到些什麼啊?」
荒唐女俠突然發現了這個同道,喜孜孜地還想說下去,她媽阻止了她。「素如。」她喊,開始著遶著游泳池打第二個圈子。「不准再談這個。倘若妳爸聽見了,他會不高興的。」
「因為沒有活人嘗過死的滋味。」
「我們還是談點別的好嗎?」
「人從黑暗中來,又回到黑暗中去,過去的也就是未來的。總而言之,吳夫人,我們要看開些。生和死的界線是十分之模糊的,模糊得就像死神自己。——夢醒了,我們仍然活著,但活著依然是夢。最好的辦法,是撇開不談。」
「小妹妹妳真有志氣,真有信心。」光頭佬摸著她的孖辮說。
大廳仍然在載歌載舞。柔和的旋律從遠處聽來,具有一種哀婉的基調。沒有下舞池的舞客,雙雙對對,蹀躞在乳白色月光底下,一面賞花,一面低語,每個人都攜帶著自己的影子,在無邊夜色中飄浮……。
「哦,原來如此。」鴕鳥毛小姐稍微偏離了她原來運行的軌道。「請一兩天假不行嗎?」
吳劍霜太太名叫江秀,是江南先生嫡親妹妹。她穿著一襲套頭的肉紅色綴荷葉邊綢睡衣,端坐在手推車裏。一鋪天鵝絨淡黃毯子,橫擱在膝頭上,毯子一直垂向踏腳板,遮蓋了整個身子的下半截,人們無法看到她那雙遠近馳名的美|腿。
「那您,金夫人,您不反對您沒有想過一些事情吧。當思想有一個目標時,就像旅人有了宿頭,所有的思想都是堅強有力的,決不再是幻想。而有目標的思想必然產生有效的行動,與浮泊無依的幻想截然不同。您這十年來的生活,如何維持下去的?」
「長庚,你。」白傲霜暗示他不要說粗話。
「洪叔叔說的,做女俠的,只要一道掌風,就可以隔山打死一條牯牛。那才叫過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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