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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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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大鵬灣到重慶去方便不方便?」
破曉前的陣黑,低壓在涼亭之上。正當第三批紅薯開始煨進熱灰堆裏,大家注視著閃爍不定的火燄,隨意的附著一些幻想的圖案的時候,九龍的炮聲響了。一顆炮彈,嘶嘶飛過來,不偏不倚,轟隆一下擊中了火堆,火堆迸射出一片紅光,像隻血紅的漏斗。
「多則一月,少則兩個禮拜,」他盤算著。「我到重慶去,一方面是述職;另一方面是參加資源委員會戰略物資搶購搶運會議,恐怕要耽誤些時候。」
「嗤嗤,砰!」她迷迷糊糊地叫。頭歪倒在一邊。一顆砲彈正劃過她的夢,劃過夜海,從香爐峰巔的英軍炮壘轟擊九龍倉庫。
九點正,海霧已收。太陽和煦地朗照著,明麗如春。日軍海陸空三軍的聯合攻擊,突然十分威猛地臨頭,空氣中瀰漫著火藥味。跑馬場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被轟了四十多個大坑。其中有炸彈彈坑,有艦炮彈坑,也有榴彈彈坑。兩匹無人管理的馬,頃刻之間化為虀粉。另外有一條穿著高跟鞋的大腿,飛過看臺,血糊糊地掛在馬場大門邊那株被削了大半枝葉的牛血樹殘枝上,正臨風滴血!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大地、山巒、屋宇、樹木,全在顛簸。活的成為死的,死的全數活了。人類的悲劇正躺在搖籃裏。
柳依依小姐把手上的紙牌一甩,霍然站起來。「別緊張。這是鎮痛劑作怪,她正在夢裏。」金秋心說,聲調平靜而且低沉。
「哦哦,隔山掉水的,遠得很。」
「你這次離開,要多久纔能回來?」她問,瞥了瞥他憂戚的臉色。
零式機左搖右擺,喔喔地發著尖嘯,下了第一枚蛋。但風暴沒有打成,只打了個噴嚏。這枚蛋下得十分拙劣,飛機跑道沒有炸中,卻冤裏冤枉炸死了城南道附近民房裏不少的貧民。
和平談判之門正式關閉。香港像隻爛熟的金蘋果,正等待著另一場風暴的搖撼。
「我一個人拖男帶女,如何找得到你?」
另一件小事也發生在當晚十時左右。陰曆初五,娥眉月落下得很早。繁星閃爍,視界模糊。兩條黑狗大概是餓得發慌,影影綽綽從被炮火轟毀的鐵欄杆邊鑽出來,向快活谷方向飛奔。守軍以為遭遇了情況,立即用機槍猛掃。打得這兩條黑狗在馬路上汪汪怪叫。——這笑話應該有一千年的存在價值,雖然史書上決計不會記上這兩條冤狗!
銅鑼灣油庫猛烈燃燒著。黑煙漫天。火柱高達數十丈。機槍聲此起彼落,情況混亂異常。英軍作戰實在不夠沉著。可以說是將不知兵,兵不知戰。百年來文恬武嬉,一旦倉卒應戰,當然會笑話百出。以下兩件小事,是柳老太太親眼目賭的:
柳老太太的汽車被人潮擠向傍海的鐵欄杆邊。她伸出頭來眺望著尖沙咀車站高聳的尖頂鐘樓。鐘樓無恙。夕陽寂寞地纏繞著尖頂,像根紅色帶子,它背後很遠的地方,有三五處火頭,在哀勁的寒風中伸舔舌頭。而倚在鐵欄杆邊隔岸觀火的群眾,此時突然驚叫起來。人們的眼睛裏發射出一種可怕的光。焦灼、絕望、沮喪、悽愴,像從消耗殆盡的生命中抒發的最後一瞥,各種複雜的思想和情感,都一起擠滿了擴大的瞳孔。
英軍在多維爾海峽那邊,曾串演過頓寇克全師而退的光榮悲劇。他們的信心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大不列顛在為本土作戰時仍然表現了八百年海上霸權的雄風,但英軍在東方戰場的表現卻是令人沮喪的。夏慤中將麾下的戰士,脆如雞蛋,他們在九龍半島正上演另一幕頓寇克,但這幕悲劇至少是不十分光榮的。
「觀音菩薩保佑。保佑!依依別嚷。飛機上聽得見的!」
二十五日零時正,攻方輕機槍開始報碼射擊,雙方的槍聲突然停了。港九兩地的教堂,為一百六十萬在腥風血雨中受難的生靈鳴鐘祝福。夜色幽黯無光,鐘聲如怨如泣。瑟縮在防空洞裏的大男小女——不論是基督徒或非基督徒,不知不覺全跪下來,淚流滿面,低聲哀禱,伯利恒的漫天風雪,正冰封著每一個人的心。在至高之處,榮耀歸於上帝;在地上,平安歸於祂所喜悅的人。百年繁華之夢醒了,維多利亞城如今獨坐淒然,一切都陷入彌留狀態,大地沉寂如死。一隊星辰之舟,正逆著浮雲划過,寒光溢目,像是天使們組成的合唱隊,將佳音報與人間……。
小艇離開統一碼頭不到四十分鐘,猛烈的炮戰又展開了。日軍的大炮和飛機,集中轟擊銅鑼灣一帶。停泊在銅鑼灣避風塘的小艇,經過兩個鐘頭的穿梭炸射,近一千艘蝦罟,紫洞艇,擺渡舢板,雙桅魚撈等大小船隻,全部化為碎屑。滾滾濃煙從海上昇起,整個避風塘轉瞬變成了一個大油池。避風塘斜對面,是英軍輜重兵團團部,也被炸中起火,煙霧籠天,烈焰沖起和*圖*書十餘丈。從跑馬地成和道高處眺望過去,宛如七月半施放的河燈。
暴力酷嗜著血,正如同墳墓歡迎瘟疫。
「事情還沒有臨頭,妳何必一定要朝頂壞的地方想?」他說。「凡事隨機應變,不可拘拘一格。我們有大後方,我們也有老家。倘若時局突然爛了,妳可以由大鵬灣經柳州、桂林,回草尾鎮的。只要聯絡上了,我一定親自來接你們。」
那是個荒唐的夢。一切真理,變成了神聖的謊話;一切愛情成為淫慾。人們從恐怖的迷霧中,焦灼地注視危機;在破碎的希望之上,加添了許許多多廢墟的形像。這是過去的影子。也是未來的影子。夢是不受時間約束的。
雙方隔海炮戰,在清晨三點鐘左右達到最高潮。香港的炮壘在第一回合的互擊中,確實發揮了充分威力,曾經制壓得對方巨炮啞口無言。當每一顆重炮彈突破音障,以淒厲的尖嘯掠過香港市區時,玻璃門窗都被震得格登格登亂響。因此,香港市民只好縮起頸子聽天由命,眼光光等待天明。——未來也必然成為過去。雖然未來充滿了凶多吉少的預兆。但整部人類史並不是從炮口裏誕生的。浮雲遮蔽過太陽,而太陽畢竟朗照著。——這就是香港市民的信念。
一艘插著白旗子的小汽艇,洞洞洞洞地從油麻地碼頭,向香港方面駛過來。防守統一碼頭與德星碼頭一帶的印度軍,拉開機槍火索,亂絞了一陣。對方沒有還擊。小艇船頭上站著一個披頭散髮,金髮碧眼的女人,雙手亂舞著一面白布小旗子。印軍指揮官在望眼鏡中看清楚了這個外國女人,就是港督楊慕琦爵士的私人秘書李茲夫人。急忙下令停止射擊。小艇泊岸,日方一行八人登車直駛督轅。
於是,香港攻防戰像惡夢一般揭開了序幕——當危機真正臨頭時,沒有人會相信危機。這是歷史的真相之一。香港之戰也是如此。
室內,又恢復了枯寂的氣份。窗外,明月窺人,一切都染上了夢幻的色彩。沒有一絲風,夏夜溫柔甜蜜。雪白的牆壁上剪貼著兩個影。柳老太太的惡夢仍然在潛意識中洶湧…!
她嗆咳著。她喘著氣。她的手腳發軟。炮彈接二連三在頭頂上呼嘯,她忘記了危險。她只覺得胸口脹痛,她吐出了第一口鮮血,兩眼火星直迸,她昏厥在一叢玫瑰花裏。有兩三天之久,她一直昏迷不省人事。
「澳門這麼一巴掌大的地方。」她打斷他。「比香港更糟啊!」
巷戰是近戰火器的天下。殘壘中的岸炮,已無法發揮威力,終於停止了轟擊。機槍的清脆的閣閣閣聲,替代了大炮的轟隆聲。山鳴谷應,鬧成一片。日方的援軍與補給,源源由九龍裝運過來。筲箕灣至北角一帶的大街小巷,騾馬成群,沉悶地踏著瀝青路面。而日軍的牛皮靴和東洋刀,在兵荒馬亂中顯得特別刺目。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慘酷的戰火已從銅鑼灣延燒至跑馬地。英軍與日軍,在灣仔星島日報館附近進行拉鋸戰。巷戰進入瘋狂狀態。這一面放了一排子彈,那一面一定要回敬一排。好像交戰雙方都在發脾氣打悶槍洩忿。
「珍珠港已經挨了一大頓轟炸。老師賣給學生的鋼鐵,正好讓學生回敬老師。」柳存厚皺著眉說。「香港一直在戰火邊緣,香港的安全是大成問題的,這個我有預感。假如不幸而言中,東南亞的戰火可能在明年一二月間燒起來。此刻,我們應當未雨綢繆,想到應變。」
那是十二月十七日發生的事。那艘搖著白旗的汽艇,第二次以「和平使者」的姿態,洞洞洞洞地過海搭線。雙方談判了八個鐘頭,港督楊慕琦爵士與香港防衛軍司令夏慤中將最後的答覆是:戰至最後一人!如果再有和平船過來,格殺勿論!
二十二日是冬至。英軍在五時左右,派出了二十四輛百夫長式坦克,與皇家來福槍團的一個加強營,展開拂曉攻擊。突破了日軍在英皇道的封鎖線,將敵人的接合部砍成兩橛。大部分的日軍在混戰中縮短了防線,退至清風街一帶繼續阻擊,小部分的日軍,為數約四百人,被壓縮到掃桿埔足球場,負隅頑抗,節節向英方預先佈置的袋形陣地敗退。終於全部暴露在埋伏的山東威海衛警察的卡賓,與印軍輕重機槍,槍榴彈和擲彈筒的交叉火網下,不到一刻鐘,被鉸成了肉醬,無一人漏網。
「假如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呢?……」
當時防衛新界的英軍、加拿大軍和印度軍的實力,加起來總共不過一萬五千人。孤軍浴血苦戰,短期內又完全沒有獲得增援的希望,死一個少一個。然而,日軍卻有著廣大的後方。後續部隊正源源不絕朝缺口擠進來,戰爭的主動性和機動性一開始就落到了敵人的手裏。英軍砲兵陣地相繼失陷,防軍在敵人猛烈炮https://www.hetubook.com.com火制壓與飛機俯衝轟炸下,全線動搖。戰爭呈流動狀態,混亂無比。敵人在扇形面上展開攻擊,擴大戰果。戰火一步一步逼近了九龍郊區。
十二月二十一日,是香港史上有名的黑色禮拜日。夜晚十時左右,炮戰白熱化,整個香港東區,成了火海。火勢隨著凜冽的北風不斷擴大,燒得半邊天血紅血紅的。大批日軍就在這火光下開始了敵前強渡,鯉魚門的海面最窄,日軍以茶果嶺的巨炮側翼掩護,以飛機輪番俯衝炸射,在筲箕灣建立了第一個灘頭陣地。後續部隊渡海後,前鋒開始擴大戰果,呈扇形面逐步向銅鑼灣區域推進。在英皇道和高士威道口,主攻部隊和從北角渡海的佯攻部隊勝利會師。銅鑼灣油庫中彈起火。被圍在大坑道口的一連加拿大軍反覆衝殺,白刃突圍。喊殺連天,整個香港捲進了巷戰的風暴之中。
前後五天的九龍之役給大不列顛補了一課,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人,決不能用墮落的行為換取安全!
「喔,喔,喔——」柳老太太的夢囈好像雞啼。「緊急警報,緊急警報,砰!砰!」
這時,實際的戰爭,還在荃灣、荔枝角及青山道口進行。英軍的重炮隊,正由牽引車拖過大埔道,而掩護的步兵,開始將後衛改作前衛,依梯次隊形向荔枝角海濱前進。火線完全陷於流動狀態,情況不明,指揮系統被打亂了。步兵在散兵線上各自為戰,亂成一窩麻。荔枝角背後的荃灣公路上,有三輛被重炮擊毀的坦克和一輛指揮車,滾滾濃煙直衝霄漢,阻塞了這條往來通道。伏在荃灣公路側四七五制高點上斷後的加拿大軍,偶一抬頭,瞥見了半島酒店屋頂上的太陽旗,以為後路已給敵人截斷了,在極端慌亂狀態中,這一排人做了俘虜。
香港與九龍這對孿生的兄弟,現在正虎視眈眈,隔海對峙著,變成了兩個完全敵對的巨人。呆呆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九龍方面的巨炮在莊嚴地喊話:「投降!毀滅!轟隆。轟隆。」香港方面的巨炮在莊嚴地回答:「頑抗!死守!轟隆。轟隆。」麕集在海濱觀戰的市民們,抱頭鼠竄,一鬨而散。將一塊平靜的空間,留給了隔海罵戰的兩個巨人。
轎車從統一碼頭渡海。穿過寬闊光滑的彌敦道,轉向太子道,直駛啟德機場。柳老太太坐在駕駛台上,羊脂玉似的手指不時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她的老伴坐在她的身傍。後座上,柳絲絲和柳依依隔著厚玻璃在東張西望。那時,絲絲十八歲,依依四歲不到。玫瑰色朝暾抹了一片胭脂在她們的臉上,鮮活得像盛開的薔薇絮語在輕風裏。
這黑色星期一的炸彈,也炸中了柳老太太的惡夢。大英帝國的戰利品為毀滅的日子儲備了足夠的血和淚。武士道們,正用大砲和炸彈,向「共榮圈」訓話。
而日本陸軍先遣隊,這時已整個控制了九龍市區。硝煙彈雨唯一沒有摧毀的,是敵人的勝利進據。
香港九龍之役前後十八天,打得狗屎之至,只有這一仗還差強人意。而柳老太太在成和道住宅的窗前,居高臨下,一切都歷歷在目。今兒晚上她的大腦機能雖遭受麻醉,可是那幕血糊糊的場景,仍然重疊交叉,複印在她的夢裏。過去就是未來的化身,夢像一面鏡子,照見了無常的命運,照見了虛空中的虛空。
一百六十萬港九居民也同香爐峰一樣,陷入了一種十分矛盾十分古怪的心理狀態。由於思想與思想對象的混淆,而使一些謠言更為有聲有色。而且,由於焦灼情緒的過份激動,使許許多多的幻想大量產生。在這段停火期間流傳得最普遍最令人興奮的謠言,就是中華民國的部隊已經攻進了九龍市區,日本人的補給線已被截斷,腹背兩面遭受夾擊,所以他們只好插白旗與英軍接洽和談。劫後災黎,談起這事都不免眉飛色舞,以為香港的黃金時代又回來了。但慘酷的戰爭並不容許較長的喘息時間。除非交戰的一方已徹底屈服。戰爭最先解放的是暴力,它撤除了暴力運用的邊際;它使一切罪惡行為合理合法;它使權力意志無限擴張。戰場上無是非,誰獲得勝利誰就擁有發言權。凡從血泊中誕生的生物都該懂得這項真理!而香港戰役的第六日,九龍在大聲發言,香港只有低聲答「NO」!
沿新界沙頭角到落馬洲這條長達一百里的防線上,十二萬五千日軍突破了三個缺口,從華界湧過來,像熱帶風暴推動的雲,攻勢銳不可當。連天炮火,喚醒了地表。萬物在毀滅中發抖。
電燈廠被怪炮轟毀了。九龍和香港全顫慄在黑暗裏。十二月十三日,正是陰曆十月二十五日,下弦月出來的很遲。這繁榮了百年的和平小島,突然陷入了紅與黑的漩渦中。排炮構成地震,天宇黑如https://m•hetubook•com.com鍋底。而紅色卻是海港兩岸的大火。到處流盪著哀哀無告的居民們呼爺喊娘的乾號。到處流盪著受傷者淒厲的喊叫。洪荒時代的黑暗恐怖,今朝都到了眼前。
十七日晚上整夜無戰事。北風哀勁,繁星滿天。躲在柳家防空洞裏的七八個男女學生,也許是彆久了,想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也許是飢寒交迫,想出來找點吃的東西。於是,壯膽鑽出洞來,撿了一大堆枯枝敗葉,破爛傢俱,在涼亭中間燒了一堆火,一邊閒聊,一邊烤紅薯取暖。他們的神經是麻木的,笑談不歡,無憂有淚,不懼,可是經常出現牙齒發酸的表情。這種古怪的心理狀態,只有從生死邊緣上滾出來,面對面與死神交過手的人,纔能體味得到。這七八個男女學生眼角上全結著眼屎,神色疲憊,眼睛佈滿了血絲。烤紅薯引起了他們的條件反射,嘴角的涎水,隨著紅薯的香氣,不知不覺流淌下來。
柳老太太從噩夢中睜大了眼。金秋心親切地看見她的眼淚,正從兩個黑洞中溢出來。
涼亭的上蓋完全不見了,血紅漏斗中伸出一個灰白色菌子,可以望見寥落寒星在菌子上邊眨眼睛。而火堆邊旁那七八個男女青年學生,不知拋到了什麼地方。有一掛腸子像掛麵一般,在涼亭一角張著網。另外有一個女學生,頭髮燒焦得像一塊烙餅,正捧著流血的肚子輾轉哀叫。柳絲絲熟悉那聲音,她奮不顧身從防空洞裏衝出來,想把這位同班同學拖進洞口,可是已經太遲了。
十二月十二子夜。日軍重炮隊沿茶果嶺迄獅子山一帶臨時構工完畢。炮隊放列,開始試點,替代小剛炮的工作,集中轟向太平山嶺的炮壘。炮火的黃輝從夜幕中透出來,驚心怵目。
交通受到管制,送行的人沿機場四散狂奔。柳老太太三母女抱做一堆,原地臥倒,柳老太太用她的背,保護著兩個女兒的安全。而那時,九架零式機,成一個大品字形,轟隆轟隆地掠過獅子山巔,開始在機場上空盤旋。
而鄰近半島酒店的尖沙咀碼頭,本來還留駐著一小部分英軍和一營印軍,準備掩護後續部隊撤退。當這一小部分英軍發現半島酒店上已扯起了太陽旗時,慌慌張張撤上水師二號巡邏艇!一聲不響離開了九龍。擔任殿後任務的那一營印軍也不甘示弱,一窩風撤上了渡海的輪船,朝天星碼頭直駛。第五縱隊不費吹灰之力,兵不血刃佔領了尖沙咀碼頭。他們獲得了英軍遺留下來的機關槍,不停的向裝運印軍的渡輪作水平射擊,印軍也在船後邊架起機關槍還擊。一時機槍聲大作。寧靜的海上黃昏,驟然戰火瀰漫。隔岸觀火的香港市民,被一種接觸的感覺低壓著,每個人的呼吸都不很順暢。而實際上,九龍市區裏邊這時連一個日本兵的影子也沒有!
一面旗子,正從半島酒店天台的旗竿上,緩緩昇起。旗子中央那個血紅血紅的圓疤疤,在獵獵晚風中招展。同時,有幾名伏在天台上的間諜,不斷用手槍朝半島酒店四周的人行道上射擊,槍聲清脆可聞。
倉庫中彈起火。半島酒店屋頂上那面威風十足的膏藥旗,突破了迷濛夜色的包圍,又起勁地在她網膜上幌動著。
柳依依小姐想用手去推醒她。金秋心一把抓住她的手,「依依。」他低聲喊。「不必管她,她大約還要兩個鐘頭,纔能真正醒過來。繼續玩Home Bridge,來!」
九龍之役前後五天,以倉卒應戰開始,以兒戲終場。歷史雖記載著死難者的英勇,但究竟遺漏了它的荒唐。歷史的目擊者總是不相信歷史的記載,江山千古屬於流氓!
一個十分反常的上午,一切安靜而緊張,浮盪在她的夢境之中。
「我想,最近個把月是不會有事的。」他說。「萬一有事,妳先撤向澳門。」
天大亮後,擺在香港市民們眼前的景況,是特別黯淡的。港九上空,穿梭的炮彈,仍然十分活躍。而且,還突然增加了機群的俯衝轟炸!但飛機的轟炸範圍,完全在香港,從筲箕灣至上環一帶,正在山搖地動中接受『共榮圈』的第一注買賣——地氈轟炸!英軍的蚊式機已經絕跡了,只好讓機翼上塗著紅膏藥的零式機,耀武揚威,獨霸天空。海上,大不列顛艦隊的殘影,也在白霧中消聲匿跡。將歷史舞臺拱手讓給新來的主人。
兵凶戰危,一切反常。善與惡正在進行豪賭。誰是否能夠贏得未來的統治權,要看這乾坤一擲的結果。這時,整個港九上空,最自由的是炮彈。夜空中起先劃出了一道道拋物線,然後是雙曲線,漸近線,超越曲線,光束,最後終於交織成一片光幕。炮火喝醉了血,香港與九龍一同顫動在硝煙彈雨與熊熊烈焰之中。英國艦隊的艦炮也在這時投進戰鬥,一齊向九龍發排炮猛轟,引起了九m•hetubook•com.com龍市區的瀰天大火。
炮轟突然停止了。雞不啼,鳥不唱歌,貓狗無聲的火線上的死寂,塞進了她的噩夢。
日本人的短腿,伸進九龍半島這隻長統靴裏,並沒有費多大力氣。打從第一顆炸彈扔在城南道開始算起,前後只有五天。九龍的全部淪陷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晚上十點鐘左右的事。而那一天的黃昏時分,柳老太太的黑色轎車,正駛過天星碼頭前的廣場。渡海避難的人群,拖男帶女,成千累萬,在廣場上蠕動,使汽車慢如牛車。
這三天三晚,真是死人從墳墓中間蹦出來找活人攀談的日子。連地獄造反的慘象,也不會慘過這場炮戰。但在炮戰最激烈的時候,雙方的炮口又突然啞了。兩座被死神打過烙印的城市,闃靜得使居民們牙巴骨互相斯打。唯一清晰可聞的聲音,只有從維多利亞海上傳來的汽艇馬達聲。
炮戰鬆一陣緊一陣進行著。拂曉時,遊弋在摩星嶺及與鯉魚門外海的日本艦隊,突然開砲轟擊。重炮隊及小剛炮也一齊發吼助威,形成了另一新高潮。香港三面受敵,成為甕中之鱉。砲彈起先是有目標地向山頂轟擊,慢慢移向半山區。但當炮戰最熾烈時,乍然轉變成為濫轟,彈著點紛紛命中了大街小巷稠密的屋宇。掀起了一片鬼哭神嚎的喊叫。
綿羊和獅子在一起睡覺。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歷史總戴著她那具丑角面具,作古正經上演啞劇。
柳老太太痴痴地呆望著九龍半島。日落餘暉熄滅了,蛋青色的天宇上群星閃爍。十多個新的火頭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在發威。夜天像塊燒得半紅的鐵片,鐵片上面繡著一彎新月。這景色是悲壯而滄涼的。她在夢中開始哼唧……。
二十二日黃昏的時候,一個穿黃色長褲的中國人,從養和醫院的方向正折進山光道街口,被英軍朝胸脯打了一槍,在馬路上輾轉哀嚎了半個鐘頭,因流血過多力竭斃命。原來英軍以為穿黃色制服的日軍已經攻到英軍後方來了。其實那時的戰局,還膠著在銅鑼灣區域,這個枉死鬼,就僅僅因為他穿了一條黃色卡嘰布長褲,而不明不白地送掉一條老命。
這時,維多利亞港灣水平如鏡。那種戰艦雲集,輪船汽艇穿梭如織,帆影連翩的盛世風光,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青玉色海面閃著灩灩陽光。好像又回復到了『大英國駐華全權欽使兼商務總監海軍大佐』查爾士義律,率領遠東艦隊支隊司令伯麥,乘旗艦『修化號』官式登陸香港的那個日子。根據第一張木版刊刻刷印的香港佈告上的記載,是「大英國一八四一年二月一日,大清道光二十一年辛丑正月初十。」而另外兩種文獻,卻記錄為一八四一年正月二十六日。這兩種文獻之一是Chinese Repository(中國文庫)一八四二年十一月號刊載的「中國過去十年大事回顧」一文,文內所舉出的日期就是正月二十六日。另一種文獻,見諸香港最早地圖繪製者英國測量船船長貝爾托爾的回憶錄——『世界環遊記』。這書出版於一八四三年,他記載伯麥率領艦隊,登陸香港,舉行正式佔領典禮的日子也是正月二十六日。然而不管怎麼樣,百年光榮彈指而逝。維多利亞城在波光水影中的形象,竟是廢墟!朔風獵獵,迴旋在港九上空,好像大英帝國空虛的心靈抒發的哀調。被燒夷彈擊中的山頂豪華住宅區,殘燼仍在繼續冒煙,遠望宛如損壞了的冒汽的大鍋爐。香爐峰只有這個時候是名副其實的。雖然,那一團團煙霧中飽含著屍臭,香港與九龍面對面怒視著。香爐峰變成了這兩大交戰團體的公證人。他默默無語。他愷悌慈祥。悠悠白雲在他頷下飄動白鬍子。他悲壯地看著千年歷史興衰起伏,看著時間的波浪懶洋洋地流向虛空。
即令是「觀世音菩薩」此時也無法大顯威靈。傷亡繼續增加,局勢愈來愈險惡。日軍陸海空三軍火力,在香爐峰下構成了一道立體火網,日夜不停地猛轟了七十二個小時,香港守軍的海邊工事,摧毀殆盡。而英軍炮壘,也殘破不堪近於癱瘓,一切可以增加防禦力量的作戰潛力,幾乎消耗得差不多了。炸彈與炮彈的聲音,密如除夕的鞭炮,震耳欲聾。再也沒有人能分辨得出炸彈與炮彈到底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柳存厚沉思了一小會。「妳可以偷渡往大鵬灣,資委會有地下辦事處設在那裏,等會子我替妳寫張名片,拜託那邊的同事妥為照料。」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晨七時,柳老太太的有踏腳板的嶄新黑色福特轎車,從跑馬地開出。她們全家都在車上。香港安謐如恒。人群熙熙攘攘,市聲夢幻似地飄浮在復甦的都市裏。
七點五十分。柳存厚吻別了兩個含淚的女兒,也吻別了暗暗飲泣的妻子。班機循跑道嘶嘶地擦過去,剛剛飛過hetubook•com•com將軍澳海面,緊急警報已經嗚嗚地怪叫起來了。
「好的,願一切都是杞人憂天。」這是柳老太太在車上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沉默地將車駛進啟德機場。
炮幕夾著轟雷和閃電的餘威,照耀在破碎的廢墟之上。瀰天大火撐破了天穹,裂開了大地。隔海遙望,像一座高聳霄漢,氣勢威猛的金字塔,被排炮犁得東偏西倒,終於破了,驟然傾瀉下許多道發強光的山洪,像鎔鐵爐中奔流的鐵水。暴風雨似的彈著點,仍然不斷地在發吼,在冒煙,炮彈獲得了充分自由,毀滅一切,淹沒一切,只留下狼藉屍骸,和焦黑的碎石!大英帝國在東方一個世紀的殘夢,如今只好面對著這部死亡的記錄。
英軍士無鬥志,沒有決心與信心,是戰局迅速逆轉的主因。而日本第五縱隊的猖狂搗亂,使九龍市區未戰先亂,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絕望的市民頭上,籠罩著覆亡的陰影,心裏,是紛紛亂世;外面,恐怖活動逐漸加強;裏面,叛賣勾當無孔不入。真和假,是與非,在謠言的十字路口徘徊,沒有人能辨別到底是謠言還是事實。
柳絲絲小姐的身體一晌很弱。驟逢戰亂,飲食失調,而且整日整夜得不到休息,眼睛都熬塌了。她的體溫增高,呼吸迫促,咳嗽頻頻,只要一閉上眼,那條掛在牛血樹上的大腿,老在作怪。弄得柳老太太束手無策,憂心如焚,每天至少要唸誦「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千遍以上。
因此,柳太太的惡夢繼續進行。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八點正,香港突然從安定繁榮的迷夢中醒了。毀滅和死亡像烏雲樣蓋過來,東方之珠黯然失色。香港直接暴露在日軍陸海空三軍協同攻擊之下。維多利亞皇朝的一點歷史餘暉,倒映在藍色的維多利亞海灣上,淒涼殘破,像龐貝古城。
這時一百六十萬港九市民,唯一的盼望,是中華民國的援軍能夠適時抵達,與英軍並肩作戰。市面上的傳聞很多,大家總習慣於在絕望中找尋希望。連最有理性的人也不折不扣地相信第四戰區派來的兩個軍,已鉗形楔進寶安、東莞的謊言,以及諸如此類無稽之談。但事實到底是事實,援軍遠水難救近火,並沒有適時抵達。雖然有一支五百人的奇兵,曾在香港戰區中大顯威風,打的英軍眼睛發綠,日軍眼睛發紅,而且確實在紅水橋阻擊戰中殺得日軍屍橫遍野,溪水盡赤,使全線崩潰的局勢穩定了三十六小時。那支具有中華民國陸軍優秀傳統的奇兵,祇是陳策將軍指揮下的五百孤軍,他們是一九三八年華南戰役中由深圳方面闖過新界,被解除武裝囚禁在粉領集中營的國軍。新界攻防戰一展開,香港政府立刻把他們全部釋放出來,發給他們槍支彈藥,馬上拉上火線,變成了香港之戰中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援軍。
柳老太太在跑馬地成和道的私邸,是棟兩樓一底的精緻花園洋樓。聖誕花寂寞地盛放著,一切非常富有詩意。從九龍、半山區搬過來暫時借居的親戚朋友很多。客廳、書房,乃至浴室、廚房、車房、工人房都擠滿了人,而親朋戚友又復招朋引類,陸續搬進來,以致擁塞得像沙丁魚罐頭。花園中的涼亭四周,晚上都有人打地鋪,露天睡覺。他們都殷切盼望著這黑暗的日子,早點過去,可是,這黑暗的日子,又好像望不到盡頭。他們的焦灼,他們的痛苦,全部寫在挽得繃緊的臉譜上。
老太太迷迷糊糊地叫。夢語凌亂。像老天鍋裏猛爆著一陣蠶豆。
山頂區與半山區,原本是全香港高尚住宅的精華所在,最闊氣的住宅鱗次櫛比。無情的戰火使這批富貴人家最先淪為難民,紛紛滾下山來。而香港市區,差不多每間房子全擠滿了人,一顆炮彈落在房屋上面,總有好幾個人開膛破肚,化為膿血而亡。彈片像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剃頭刀,一層一層削平屋頂,也就等於一次又一次敲響喪鐘。不幸的命運降臨在和平居民的頭上,歷史上一場慘酷無比的集體謀殺,正慘烈展開。
柳絲絲從床上滾下來,一把摟住柳老太太。「絲絲,別怕!」她用含糊的囈語喊。「為娘的……腿,腿,腿啊!」她轉側了一下。拊在胸口上的那雙手滑到了小腹上。
入晚,跑馬地四周被槍聲吵得像翻滾的鍋爐。照明彈高高低低在素靜的天宇下燦開著蓮花。曳光彈和訊號彈拖著一幅幅紅綢子或綠綢子尾巴,像流星般交織於快活谷上空。步槍是完全聽不到了,幾乎全部是機關槍聲,間或還可以聽到小鋼炮與擲彈筒的爆裂聲音。照火器判斷,攻方大約是一個團,守方大約是一個營。攻方的機槍聲是點放之後三響連放,公式是:怕——怕不怕?守方也許是專打後方補給,回答得很滑稽:怕怕怕怕怕!怕怕怕怕怕!單單為了這個理由,守方掌握部隊的各級指揮官,都應該狠狠揍頓軍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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