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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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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媽,他們究竟胡鬧些什麼啊?」
「孩子,不必搬糊塗話來哄我。快樂是屬於你們這一代的了。——當一個人躺在床上,只剩下許許多多回憶的時候,要假裝快樂,也裝不出來的。鼻子發癢,可打不出噴嚏,你只好自認倒楣。是嗎?明後天我放你們的假,讓你們到山明水秀的地方去消遣消遣,不必枯守著我這個老太婆,聽我云天話地胡說八道了。」
「誰叫你在最危險的時刻,不在我們身邊?」
「江總經理辦事真週到。」
「我們老派人只記得陰曆,今晚是陰曆十幾?」
「喜歡。一萬個喜歡。」
老太太氣虎虎掙扎著坐起來。「胡說!」她罵。「這是妳的疑心病。」
秀才撞了兵,有理講不清。柳依依小姐用門牙咬住下唇皮啞笑。「媽。」她喊。「表哥是妳娘屋裏的侄兒子,妳不好拿對付朱大夫那一套,來對付表哥啊!」
「洪長庚。」她答。
「為什麼一定要玩這麼久啊?」
「是的,是的。」他哄著鼻子。「躬逢其盛,增長了不少見識。」
「您不吩咐,我也會盡心盡意做的。」
「戰爭對近代人類唯一的訓練,乃是叫人鎮定,不是叫人混亂。因此……。」
她瞥了他一眼。「老蟲答應過豬的事,幾時真正履行過?人家打勝了,這就是一切。別說財產,連命他們都要!」老太太幾乎吼起來。「那時,馬路兩邊的鋪面都關門閉戶。較大一些的商店十有八九都倒貼著『被劫一空』的紙條。另外像先施、永安、大新國貨公司,五金材料行、汽車行、船務公司,以及一切資金比較雄厚些的大商行,全被保護上了!大門口不是釘著『大日本軍陸軍管理』的木牌子,就是釘著『大日本軍海軍管理』的木牌子,總而言之:所有的東西都被統制、搶劫、搜括一空。到處冷火銷煙,完全是座死城。日本人排門排戶在兜捕抗日份子,恐怖、荒涼、饑餓,再加上醉醺醺鬼子們的胡鬧,不死都叫你脫一張皮!」
「嗯,嗯。」她點了點頭。
「你這毛丫頭。」老太太面帶笑容,伸出個食指點點鑿鑿。「專門喜歡畫公仔畫出腸來!」
金秋心點了點頭。「依依。」他說,「妳也算是很細心的。」
「我想,感情是慢慢可以培養成功的。」
「醫生診病,就等於軍隊打仗。一場是看不見的戰爭,一場是看得見的戰爭。——有兩樣嗎?」
「媽,妳有把握留住表哥嗎?」
「妳真會打如意算盤。」
老太太的面色,突然由白轉綠。「做順民不是味道,」她說。「真不是味道!」她加重語氣說。她氣喘加急。她閉上了眼養神。然而那些東洋刀,白錫一樣的,乍然出現在記憶之中。——指揮刀咔嚓一聲響,一顆人頭滾落,淌血而打顫的屍體,通紅通紅的牆壁。「作孽啊,這批扁毛畜牲!」她囁嚅著。眼面前突然展現出兩把鍘刀。一個光潔體面的肥胖紳士,脖子上圍著條藍地起白花點的綢巾,正在鍘刀邊緣哀叫。肥臉上所有的器官,所有的肌肉,全部在哭臉。
他彎腰把她輕輕扶住,平放在床上,儘量用動作來拖延回答的時間。「這個姿勢,比較要舒服些。」他說,感到鼻子精酸精酸的。
金秋心力持鎮定。可是兩頰的頰咽肌跳動得十分厲害。「我猜不著,姑媽。我是您一手帶大的。您一直把我當親生的兒子看待。您的吩咐,我決計照辦。」
老太太緘默著,眼瞪瞪瞧住他。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一時又不知從何處說起。
「其實只有五天半。」他說。「不知什麼緣故,我好像過了五年半似的。」
「他們也履行過諾言嗎?」
彼此沉默著,柳依依小姐終於轉來了。
「八天。只怪你不爭氣,害得我們三母女幾乎遺臭萬年。」
他呆呆地望著她苦笑,一時不知從什麼地方答起。
「難道這婚姻是陷阱嗎?」
「毛丫頭的事,我能作主。」
老太太笑了。「不成材的鬼丫頭!妳慢慢會成熟的。男女間的感情,需要慢慢磨。越磨得久,越有味道。」
「妳這小鬼就是忘本。」老太太扁起嘴巴罵。「人家賀建國在那樣兵荒馬亂的時節,冒著生命的危險,找好了一條漁船,親自陪我們偷渡到大鵬灣。我們找到了資委會地下辦事處,開始設法和重慶聯絡,殊不知存厚出差到迪化去了,沒聯絡得上。賀建國這孩子就陪我們輾轉逃到柳州。」
三個人互道了晚安,散了。
「對啦,對啦,我平生不喜歡湊熱鬧,人多的地方我懶得去。」
「剛才我在作夢嗎?」柳老太太微仰起頭來,問。「雲裏霧裏,比真的還真。我真的發了場糊塗夢嗎?」她用枯手亂抹著眼淚。
「有的,有的,多得很!生命在我,快樂也在我。若是下了決心,連門板都擋不住。」
「用不著。天氣熱死人,決計用不上這些的。」老太太困惑地瞅住他。
金秋心一怔。他完全會錯了意。「那個怪物正在惡性增生,迅速擴散,可怕的血行性向遠處轉移,」他想。「除非出現奇蹟,她決計不會再見到第二個聖誕節的。醫學不是巫術,奇蹟是不可能發生的。——雖然醫學與巫術同源。」
「媽,不是這麼說的。」柳依依小姐亟力分辯。「據這幾天報紙的消息,從香港浩浩蕩蕩開來的外景隊,正在日月潭開拍外景。像樣的旅館,恐怕都被他們整個包下來和_圖_書了。」
「她已成年了啊!」
「妳準備在聖誕節——」
「是嗎?真的嗎?」老太太苦笑著。「一個小腳老太婆,還有自己的快樂嗎?」
「你在想些什麼?」老太太幾乎罵起來。「一雙眼睛賊古溜鰍的,是不是又要在我身上打壞主意?」
「我們最好不談這個。」金秋心看情形不對,稍稍提醒柳依依小姐。
「即使那時我在香港,也一樣束手無策。」他說。「戰爭其所以顯得偉大,就是在戰爭裏邊的人顯得過份渺小而反襯出來的。」
他匆匆忙忙走了。
「都不是我心目中要去的地方。」
「亂世!亂世!亂世!」金秋心憤怒地自言自語著。「我們一生全葬送在這兩個字裏啦!」
「怪怪沒有關係的。」他插言。「我們都經過了這麼個多災多難,千古未有的變局,但我們仍然活著,一根頭髮也沒損傷,難道這不是奇蹟嗎?難道我們不該為這慶幸嗎?」
「妳喜不喜歡表哥?」
「她比絲絲如何?」
「很遠很遠的地方?——碧潭還是烏來?或者,彎遠點遊一遊銀河洞與一格山?」
她覺得這問題難於啟齒。她的臉紅得像潑豬血。她點點頭,沒有做聲。
「妳怎麼老抄近路?鬼丫頭!」老太太打斷了她。「這種地方能夠讓你們痛痛快快,玩上三五天嗎?」
「這孩子小小的年紀,為人倒老成可靠,而且蠻講義氣。這幾年不知他混得怎麼樣了?」
「太靜了。這是子夜,沉沉大夢正窩藏著一切離合悲歡。」老太太伸出舌尖舐了舐乾枯的嘴皮。「記得三十多年前,也正是這樣一個晚上,你媽病得十分之沉重,她對我流淚托孤的樣子。父母心腸,普天之下一律。我只曉得她那酸楚的低語,抵得上全世界所有的哭泣。——百年身世,三代含冤,今朝能看到你這個爭氣的孤子,不快樂都是假的。」
「幸虧那時有賀建國這小子講義氣。」老太太說。「依依,妳記不記得那個賀哥哥?四四方方的臉,短手短腳,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隻鴨婆。我指的就是那個賀建國,你爹的跟班。」
「那我們準定挑選淡水海濱浴場,來慶祝他的快樂誕辰。如果他需要餘興節目,我可以邀請黃博士、江總經理他們,陪他玩一下高爾夫球。」
「傻孩子,怎麼不是的。」她認真地說。「你是壬戌年六月十六丑時生的,燒成灰我都記得清楚。那一年是閏年,閏的是五月。你姑爹從英國採購冶金的器材回國,回草尾鎮歇暑——。時間雖然相隔差不多四十年,想起來倒像是昨天發生的事。那晚月色真好。你生下來就哇哇大哭,幾間房都能夠聽到……。」
「叫醒他聽電話,妳說是我的意思,要江總經理漏夜掛個長途電話到涵碧樓去,訂好房子。江總經理是銀行公會理事長,我曉得他們在涵碧樓開得有長房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萬一真的住滿了人,你們就住銀行公會的長房間好囉。」
「包括臨時演員與特約演員,大概有三百多人。另外,根據我自己的經驗,現在正是暑假,那些趁熱鬧捧場的學生影迷,少說也可能上千。像樣點兒的旅館不塞得滿滿的纔怪。」
「別惹我發氣。去,去!」她揮動雙手,像趕蒼蠅。「馬上去!」
金秋心臉紅紅的,覺得很親切,又覺得很難為情。「是嗎?連我自己都記不得了。」
「六天了。」柳依依小姐屈著手指頭。「三號下午到的,今晚是初八。」
「哦,媽,我知道了。」柳依依小姐若有所悟。「還是照老規矩辦事,圓山飯店吃午飯。到陽明山,新北投蹓躂一圈子,然後回到狀元樓……。」
「那妳究竟作何打算?」
柳依依小姐離座,走向床對面掛曆前。「陰曆六月十五。」她答。
金秋心拖了張靠背椅,坐到她床面前。「也許。」他說。同情地對直地瞧住她。
金秋心的表情頗為尷尬。「醫生和戰爭也有必然的關係嗎?」他反問。
「哼,還有更好的捨不得告訴妳。只要炸彈炮彈一叫,妳就懂得扯床大棉被蒙住頭,露出兩條小狗腿在床上車水。要妳躲到床底下,妳的花樣更多,翹起個屁股餓狗搶屎,霹靂啪啪打都打不進去!」
「到底是什麼地方?我不是妳肚裏的蛔蟲,沒法子猜得中。」
「算不了什麼,姑媽,那是應該的,真算不了什麼。」
「光只咒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這些地方都不作數,我根本不喜歡。」
「聽說還是在做海員。自從爹死的日子,在極樂殯儀館他來弔過孝以後,一直沒有再見到他。」
「黃博士說他很高興,明天天一亮他準定趕來。」她說,坐到了原先的靠背椅上。「還有,江總經理的電話也接通了,他還沒有放下耳機,希望和你通一通話。」
「不要灰心,好歹纏住他不讓他走,這事總得見個分曉。」
「不是的。」他答。「他說他會漏夜吩咐許主任,叫他就近在臺中分行,調撥兩輛轎車,等在公路局車站備用的。」
「你怎麼好顧左右而言他?」老太太面有怒色,白中帶青。「難道依依真配不上你嗎?」
「是不是給表哥做壽?」
「這樣的日子姑媽前後過了多久?」
「你大表妹就一直怪我不該寫信要你回來。她臨終前一刻,還為這樁事抱歉。絲絲這孩子的心地也是很善良的……。」
「最好先問和*圖*書問她。」
「父母難保百年之身。」老太太繼續說。「喊聲不幸我過了,那時,就只剩下妳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啊!」
「明白的,怎麼會不明白呢?」
「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不要讓老太婆插在你們中間礙手礙腳。」
「對。我安排你們在聖誕節結婚,也好了結我最大的一樁心事。」
「乘出租汽車嗎?」柳依依小姐抬起頭來問。
「家就是一個枷。男子漢的心都是野馬,要用枷將他鎖住。此刻離聖誕節還很遠,妳有足夠的時間培養感情。」
「那種胡說八道我也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兩點。」老太太揚起左手做了個V字手勢。「一點是必須一律通用軍用票,違者嚴辦。另一點是保護華人財產,香港戰爭是對付白種人的戰爭。」
「嗯嗯。」老太太乾咳著。「依依,坐到這邊來,我看不慣妳那種收腳尖的鬼樣子。——我過的聖誕節才叫有意思,一生一世再也不希望過第二個啦!」
他陷入了極端的痛苦之中。問題是面對面的,無法閃躲,他也無意逃避責任。論理,他該直說,把一切隱蔽的事物全部亮出來。然而他是醫生,他面對的是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這病人唯一的支持力量,是希望。一旦希望破滅了,生命也終結了。他不忍心用自己的血手,向姑媽的背後插上一刀。他躊躇不決。她踧踖不安。
「老早注意到啦!」老太太同情地點點頭。「你心事很重,坐立不安,好像十年前在香港的那種樣子。也許你需要換一換環境,散散憂心。今晚——」她瞥了瞥窗外。窗外滿月在天,清輝撲地,景色如畫。「依依,妳是指的陽曆吧?」
「足足十八天。從十二月八號早上八點鐘起算,到十二月二十五號下午六點鐘打止,足足十八天。一頭一尾,我完全撞中了!運氣不算太壞吧?」
柳依依小姐思索了一小會。「年深月久,我實在記不起了。」
「說呀!」她催促。
「你的眼睛,代替了你的嘴,已經回答了我。」
「哪個老年人不三病兩痛?妳這毛丫頭,到了我這把年紀試試看!」
「當然,當然。這是終身大事,千萬草率不得!」他把即將爆發的問題,又拉開了一厘米。
「像句話,像句人話。」老太太激動的臉慢慢舒展了。「你把愛絲絲的那份感情,搬到依依身上,不是輕輕易易嗎?」
「你想我還能夠安靜地活下去嗎?」她反詰。「生有時,死有時,我正數著日子過,你怕姑媽不曉得你在騙我呀!」
「我並沒有說這種話啊!」
「你該直說!喜不喜歡依依?」
「你到底是我娘屋裏的侄兒子。」老太太笑了。「那個聖誕節真不好受。哪怕一個人癡長一百歲,也寧願不要再碰到第二個。」
「我很牽掛這孩子。」老太太懇摯地說。「假如再碰到他,我們一定要盡一份心,周恤周恤他纔對。」
「媽,妳不好任性的。一切都要看在病上……。」
「那好。為娘的在閉目之前,一定願意看到兒女們有家有室。慈母心腸有時是專制的,愚蠢,但不可能自私,她盼望的,就是她認為最好的。兒女們也該體諒體諒這份苦心。」
「這個包在我身上,我給妳造機會。」
柳依依小姐下樓去了。
「關於重度粟粒性結核,在一九四一年,恐怕誰也無能為力。」他仍然認真分辯。「您要知道,抗生素正式臨床應用,都是那一年以後的事。譬如說盤尼西林,那時剛剛從傅禮明醫生的肉汁培養基中繁殖出來,一簇一簇地搖著綠尾巴。而第一次臨床試驗,那一年年初,剛剛在倫敦聖瑪麗醫院進行。他們把少量並不純粹的盤尼西林,注射到一個患敗血症的警察身上。——開始時反應良好。但因為藥物供應不上,這警察終於死了。而那時,對肺結核具有特效的斯屈雷普塔邁仙——鏈黴素,還躺在瓦克斯曼的土壤樣本中睡大覺呢!」
老太太得意地瞧著他。他一臉尷尬的表情。「在姑媽眼睛裏頭,你仍然是孩子。」她說。「大孩子和小孩子本沒有多大分別。——記得當時你姑爹拿著一本黃曆,在洋油燈盞底下給你定生辰八字,取名字,他發現那一天立秋,於是,他給你取名為秋心。他說這名字的意義是無窮的,他說話時的神氣至今我還記得。他聲音打顫,眼睛含著兩泡淚水。」
老太太卻得寸進尺,緊緊逼上來。「我曉得如今世界講究自由,做父母的不能作主,可是我是依依的母親,也是你在世界上最親的親人……。」
「小鬼懂什麼?」她仍然是二十年前老調。「我把妳揹在背上,等於揹了顆定時炸彈。絲絲的咳嗽,妳的嚷叫,使最安全的地方都成了大問題。一晚大概要躲藏一二十個地方,全是妳們這兩個小鬼幹的好事。」
「吉人天相,妳應當拿出信心來。」
「那為什麼?」老太太大聲問。「涵碧樓、龍湖閣,還怕裝妳這鬼丫頭不下?」
「到日月潭去,享受三五天湖光山色,換換環境。別老巴著臺北市附近打圈圈。你是見過大場面的!一個湖,周圍八百里;一堵牆,彎彎曲曲一萬里。怎麼你格局這麼小?」
金秋心對於最後那半句話感到興趣。「那是什麼呢?」他追問。
「這就是了。」老太太笑得很開心。「人在病中,好像坐在炭火爐子上,要緊的事情老忘得一乾https://www.hetubook.com.com二淨。依依,妳要快點準備。」
窗外,月白風清,竹叢裏響起一片低語,夜色安詳恬靜。可是老太太的心卻炸在油鍋裏。她真切地聽到了被活埋者正用自己的手,揮動著圓鍬十字鎬。同樣,她也真切地聽到圍觀者的瘋狂喊叫,以及狗一樣的笑聲。爛醉如泥的日本軍,沉重的皮鞋正踐踏這帶著枷鎖的城市。槍托敲打門戶,手電筒亂幌,他們正尋歡作樂,被輪|奸女人的尖叫。屋頂天台上像游魂般亂撲亂竄的影子,毫無抵抗力量的市民們消極的防禦辦法。——每一條街每一幢房子的每一層樓,都預先商量好,任何一家碰到鬼子來敲門時,一面故意拖延,一面敲響銅鑼、洋油箱、面盆,以及一切能夠發出聲音的東西。一家敲響,另一家響應,由近及遠,不要過五分鐘,整條街都鬧得天翻地覆。女人躲了,男人傻傻地裝著笑臉挨火腿和蛋!
「廢話!妳這小鬼懂得什麼?」
老太太根本沒有理會他所說的話。「就譬如你是來送行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你想我有些什麼話要跟你說。」
他起身離座。「依依,姑媽有話同妳商量。」他叮囑。「你要好好地聽,不必頂嘴,也不必節外生枝,把話牽扯得很長。」
「我情願下閻王爺的油鍋,都不要再見識這場爛仗。」她說,一臉憤恨痛苦之色。「二十五號上午,日本鬼子整個佔領了快活谷跑馬場一帶。司令部就設在馬會辦公大樓裏邊。到處是斷垣殘壁,到處是屍臭。馬路上,汽車四輪朝天,燒得濃煙滾滾。槍炮聲在這天下午兩點鐘左右完全聽不到了。香港當局正和劊子手進行和平談判,百多萬市民的自由,在白紙黑字中間勾銷了。我清楚記得那天下午四點鐘左右,一輛插著白旗子的黑色轎車,由中環開進快活谷馬場,好讓這最『快活』的地方『快死』!等到那輛汽車回到中環後第二次再轉來時,香港被拍賣光啦。雙方簽好了賣身契。三千英國洋人繳械投降,進了集中營。下午六點,戰爭停止了。可是戰爭加在百多萬市民頭上的恐怖,卻越來越濃厚了。」
「生母難比養母恩。」他哽咽著說。「表妹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我答應,我一定用親妹妹的感情待她,決不辜負姑媽就是了。」
「醫生都是屠戶。動不動拖刀動斧。我不是你舅娘,赤身露體讓你看洋把戲。——不用痰盃砸難道還用尿壺?」她憤憤地啐了柳依依小姐一口。
「媽,經妳這麼一說,我記起一點毛譜來了。賀建國是不是那個皮膚黑黑的廣西人?他專門拿二叔公、二叔婆的故事來嚇我,是不是他啊?」
他用大巴掌,摀住那個脹得發痛的頭。在指縫裏,他瞧見了一副行將消逝的臉,正隱現於死亡的陰影裏。然而這張瘦黃的臉是柔和而平靜的。一個期待的世界正在她眼面前敞開。相反地,他聽到了自個兒心臟的鬧鐘聲,滴答滴答,像顆定時炸彈。一根看不見的子午線,正連結著兩顆不同的心。這根子午線的一端是純感情的,代表了普天下的慈母心腸;另一端卻是純理性的,代表了一個醫生對病人的責任感。
三個人不約而同都笑了。
「聽依依說,你想拿刀割我的奶|子。告訴你聽,你只要損傷我一小塊皮,我一定拿痰盂砸你!還要挖你的眼睛!」
「真奇怪,我覺得三十多年前那個深更半夜的情景,又突然挪到了眼面前。」她瘦臉上那兩個黑洞,煥發出奇異的光彩。
「不過什麼啊?」
「外景隊有多少人?」老太太問。
「傳單上究竟說了些什麼?」柳依依小姐天真地問。
「姑媽,保證不損傷您半根毫毛,您大可以放心。」金秋心說。他明明知道手術的禁忌很多。「我們談點別的。譬如說——聖誕節。」
他眼光光瞧著她,沒有開言,但專注的目光正鼓勵她說下去。
老太太忽然坐起來,抱住枕頭喘氣。「那是不夠的。」她大聲說。「你們男大女大,在表哥表妹的名分上,應當還要加點別的!」
「有!」她做了個軍訓動作。
「我躺在床上,夢遊太虛幻境。」
「我以為那是一把小剪刀,一邊的刀口代表痛,一邊的刀口代表餓。奇痛無比,餓得古怪。前世作的孽,今生討不得好死,那個怪物時時刻刻折磨我,我真想早點回老家!」
「不要發悶脾氣,秋心。」老太太說。「緊張的日子有緊張的味道;正好比懶散的日子有懶散的味道一樣。不過,我覺得行動強如死等。人在行動中比人在等待中到底精神得多。——就是這樣,我們輾轉流離回到了草尾鎮。那一天是民國三十一年陰曆三月初五。我們在路上經歷了一百零八個好漢日子,這是賀建國說的。」
「在娘的眼睛裏,孩子們永遠沒有成年的時候。」
「既然放假,就得名副其實。我一晌不作興做半吊子事。提起千斤,放下四兩,凡事總求個痛快。」
「只要有幾個月泡在一起,包管他服服貼貼,自動送上門來。」
「他是個很自愛的人,只怕他不受妳的周恤。我們這一生碰到的好人可真不少。處處逢凶化吉。災難攏不了我們的邊。」
「江總經理明天也陪我們到日月潭去渡假,」金秋心站在房門口揚聲發言。「我們一起乘柴油對號車到臺中,再由臺中轉小汽車到日月潭。」
老太太從迷惘中和圖書亟力追蹤著殘夢的線索。激動的情緒展露在顴骨兩旁,扁嘴的荷包褶刻畫得更深了。她的耳際仍然縈繞著淒切的教堂鈴聲,她想起了那個慘絕人寰的聖誕夜。「民國三十年的聖誕節,你在什麼地方度過的?」
「媽,怎麼今晚妳總在往難過的地方亂想。今晚月色很好,一切可怕的事情都過去了,我們該多談點快樂的事。」
「不過,在表哥眼睛裏頭,好像還沒有我這個人。」
「您也是我真正的母親。」他插言。
「那麼,妳呢?」
「沒有比這個更真實的,孩子,你別同我耍糊塗勁。我身體裏邊的那個怪物,正呀開口咬我,我以為那是……。」咳嗽使她的話無法繼續下去,她頓住了。
「為娘的沒得病,病都是醫生咒出來的。」
「姑媽,我們最好不談這個。您看,我嘴上已經有了鬍子,白髮也上了頭啦!」
金秋心啞笑著。這真是金家的傳統口氣,他想。明明知道反對是無效的。「好吧,我們準定去。——可是,依依,別忘了帶夾大衣和毛線衫,提防著涼。」
她感到了他聲調裏的眼淚。「別的事我不麻煩你。」她說,望了望門外。「我要走了,依依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她是我在這世界上白跑一趟,留下的一點紀念,今晚要問你……。」
「十拿九穩,變不到哪裏去,我有十足十的把握。」
老太太一怔,小巧的鼻子向下牽引著,愁容滿面。他和她同時看到了老太太慈祥的真面目。「唉,真不幸。賀建國這孩子在那年端午節前兩天過世了。在香港經過那麼大的轟炸,他倒沒事……在草尾鎮只有三架飛機掃射,他卻碰上了。小肚子上穿了三顆機關槍彈,他就這樣呀口呀嘴死啦!唉,生在何處,死在何方,都有定數。有些事不由你不信。我清楚記得,當時龍船鼓響,他擠在草尾鎮碼頭上看龍船操習,想不到就這麼快報銷囉!——而草尾鎮也就在端午節後不到一個禮拜淪陷了。我們三母女第二次遭劫數。面對面的劫數,沒有法子閃一閃。」
「閉起眼睛養養神吧,姑媽。不要興奮過度,那對於妳的病是不相宜的。」
「此刻,在日月潭很難找到像樣的旅館哩?」
「不管怎麼樣——我不同你談醫學。我那時一心一意想到你,特別是那個要命的聖誕節,我咒了你不止一千次!」
窗外,月明星稀。老太太輾轉不能入夢。
「他的美意,誰也推不掉他,他是個誠懇的人。一點都看不出銀行家的架子。」
「你講反話。你怕我不知道。」老太太不高興地說。「雖然如此,我不信邪,我偏要你們去。依依——」她喊。
「怎麼你連這個都想不到?虧你還是醫生!」
「媽。」柳依依小姐善於臉紅,她紅著臉說。「那時我四歲還不到呀!」
老太太仍然陷落在沉痛的回憶之中,她並沒有睜開眼。思想的慣性把她帶進了一個陰風慘慘的空間。在那兒,大街小巷的電燈柱上,高高低低吊著些嘴角鼓血泡的人。雙手架在頭頂上,兩腳用麻繩子紮得結實,腰桿子綁得陷進去幾寸深。旁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邊用毛筆寫著:「處殺犯人XXX以正軍律!」
「時候不早了,」老太太吩咐。「你們都該睡覺了。明天在路上還有一整天的勞累呢。」
「這也是道理。」老太太笑得滿臉皺起雞皮。「有一樁事體盤在心裏一整天,一下子突然忘懷了。」她拍打著額頭。「哦,哦,是的。秋心回來多久了?」
「那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聖誕節呢?」他問。感到十分困惑。
「在重慶。那晚真美。嘉陵江兩岸燈火煌輝。整個山城,全泡在笑聲裏。」
「準備?準備什麼?」
「這樣的日子,妳在香港挨了多久呢?」
金秋心逼視著老太太憂慼的瘦臉,發現她臉上正漾動著慈母的光輝。如同寒夜裏燃燒的人,火燄漸低,只留餘燼,然而這餘燼仍能溫暖著人們的心。「妳一向信得過妳自己,姑媽。」他安慰她。「如今是最需要信心的時候,小病小痛奈妳不何,天塌下來壓不扁你自個兒的快樂,那就好了。」
「我承認一模一樣,好像是絲絲的化身。」
「依依的看法呢?」他推搪。
柳依依小姐一臉緋紅。「那妳同我們在一塊玩玩不更好嗎?」
「那麼,我該怎辦呢?」
「傻丫頭,娘的意思妳還不明白嗎?」
「我們既然決心湊熱鬧,就得有萬全的準備。我們準備整日整夜遊湖,晚上比不得白天,多帶些衣服比較保險。」
「那需要好長好長的時間。」
「我懂得哭,這是妳時常說的。」
「我不是指這個,我指的是絲絲的病。你是醫生,你總應該想得出辦法。」
「媽,那是突如其來發作的事情,連爸爸事先都沒有料到,怎好怪表哥呢?」
「話說回來,秋心也是個地道的好人。那麼烽火連天,他居然偷渡水雷封鎖線,甘心同我們一起吃苦。」
「我們長年累月,撐著條有篷漁船遊湖。」她苦笑道。「這是管家老洪出的主意。撐船的是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老三,那個做海員的,那時做游擊隊的眼線,消息很靈通。多虧他通風報信,我們的漁船就在蘆花蕩裏竄來竄去。好在涵碧山莊前面都是些荒洲,蘆茅草又深,日本鬼子拿了我們沒辦法。依依,妳記不記得洪家那個老三叫什麼名字?」
「痛得發黑眼暈呢?」
「當然是陽曆。」https://m.hetubook.com.com
「媽,妳的法寶愈來愈多了。起先還只有痰盂、夜壺,如今連馬桶蓋都搬出來啦!」
「明天是六月十六,秋心的生日。哦哦,讓姑媽瞧瞧,你的尾巴長出來多長了?」她說,愉快褶疊在枯黃瘦臉皺紋裏。
「媽,時候不早了啊!」她瞧了瞧腕錶。「兩點一刻啦,人家正在夢裏啦。」
「我回到草尾鎮以前,那一年多的日子,你們怎麼打發過去的?」
「誰叫妳只有四歲的?活該!妳這絆腳瘟。活該!害得我不知出了幾身冷汗。」
「你們幾時訂婚?」
「媽,今兒晚上妳好像專揀些——」她瞟了她一眼,怕挨罵,紅著臉把話腰斬了。
「表哥的意思呢?」
「不會的。那是妳自個兒的幻覺。」
「那為什麼?」
柳依依小姐對於老太太的措辭失當,頗有反感。「別掉書袋,媽。」她說。「這事怪不上表哥,無論如何都怪他不上。」
「很好。表哥從小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柳依依小姐開門見山坦然作答。
他瞥了瞥房門,他一心一意希望依依早點轉來,好鬆弛一下目前的窘迫。「您的假設,還沒有得到具體事實的印證啊!」
「我這枝殘燭,鬼曉得能點到幾時?許多話不告訴你們,可能你們一輩子再也聽不到了。」
「不要把我跟你們綁在一起。世界不再是屬於小腳老太婆的,是嗎?一個人可以不服輸,可是一定要服老。我有自知之明,決計不讓妳這鬼丫頭牽著鼻子走。」老太太一本正經地結束了她的話。
「病人有迴光返照的時候,戰爭也有迴光返照的時候。不過大家都巧立名目,喊它做和平。二十六號上午十點鐘,整個香港的米字旗降下去了,大房子上邊一律飄著帶血腥味的太陽旗。日軍耀武揚威,舉行入城式。陸軍、海軍、海軍陸戰隊,從銅鑼灣和灣仔兩邊的馬路挺胸亮膊開過來,繞過快活谷馬場,接受指揮官檢閱,然後開到中環去。軍樂隊的喇叭吹得煩死人,銅鼓也敲得特別起勁,我只好拿兩團棉花塞住耳朵。頭上,五十四架飛機分成六隊,低掠過檢閱臺上空,投下了大批傳單。其中有一架飛機,還在九龍上空翻跟斗、兜圈子,耍了好久的把戲。同時,三艘小型日艦也緩緩開進香港和九龍間的海面,船上掛滿了小旗子,算是慶祝的意思。」
「妳的安排,就是我的安排。不過——」
「想聖誕節。假如那時我沒離開祖國,我一定要籌備一個盛大的聖誕節,給姑媽慶祝慶祝。」
柳依依小姐切切笑起來。金秋心苦笑著。老太太繼續說下去:
「世事千變萬化,有時是料想不到的。」他添說。
「有徵求她同意的必要嗎?」
金秋心的皮鞋聲由遠而近。倆母女的談話突然停止了。柳依依小姐美麗的小鼻子上沁著細碎的汗珠。老太太發現了這個,她覺得她女兒鮮嫩如一朵半開的花。
「你們也可以做戲,怕什麼!」老太太執拗地說。「去,去,一定去。我決定了的事,誰也不准修改。」
「妳覺得秋心這孩子怎麼樣?」老太太劈頭第一句問。
「這個事,姑媽經驗太多啦。大把戲毯子箱子,小把戲手中扇子,你怕我看不透你那些障眼法?嗯!」
「姑媽,您我都不是十分敏感的年齡啦。」
「表舅娘的手術結果很圓滿。媽,忍得一日之痛,免得百日之憂,這,這……。」
「你們真是一鼻孔出氣。」老太太啐了她一口。「我問他,他說要徵求你的同意;現在問妳,妳也說要問表哥。這麼推來推去,不知道你們到底安的什麼心?」
「我是指民國三十年那個聖誕節而言。你姑爹坐飛機走了,留下我們母女三人。日本鬼子在跑馬地四周打槍,我們躲在冰冷冰冷的防空洞裏,絲絲吐血不停。那時我真想到了你,如果你在我們身邊,那該多好。」
「鬼傢伙!打個電話給黃博士,要他陪你們一道去。他為人四海,會打爛仗,不比你們這兩個鄉巴佬。」
「是的,輕輕易易的。」他幾乎是忿慨,用大巴掌在臉上抹了一把。
她本來要把白傲霜小姐的事說出來。但驀然想起了他的叮囑,住了口。「在表哥的眼睛裏,我只是個孩子,成天哭著嚷著,纏他摘南瓜花餵蟈蟈,我明白我自己的位置。」
「後來那個賀建國呢?」金秋心追問。
「會的。一定有辦法證明的。」老太太扁起嘴巴笑。「等會子依依來了,我們三頭對六面談好啦。」
「媽,怎麼妳老往絕路上想?」
「怎麼叫成這個樣子?」老太太用枯手抹拭額頭上的汗珠。「又是洋油箱,又是面盆,又是銅鑼,又是馬桶蓋!」她暴睜開眼睛。兩個黑洞中間,淚痕明滅。
老太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頭。「戰爭不是因此所以,決不是的!戰爭是掛在涼亭上的腸子,掛在牛血樹上的大腿,燒得烏焦巴弓的頭!你以為槍炮子彈、飛機炸彈會同你講道理呀!」
「不錯,正是這個賀建國。他一直陪我們回到草尾鎮涵碧山莊。記得我們從鯉魚門海邊動身的日子是辛己年十一月十六日,日本鬼子正大鑼大鼓插松枝竹葉慶祝一九四二年的新年。那晚夜色皎潔,海上風恬浪靜,我們在大鵬灣過的農曆新年。花天酒地,一派亂世風光。到處擺滿了地攤,到處是綠酒紅燈,局面是亂糟糟的。誰也望不到明天,但誰也不忘記在今天尋歡作樂。簡直不把尖刀山、滾油鍋當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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