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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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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我想,小說不在乎傳播知識,這種功能是任何書籍都可以達到的。」金秋心說。「小說家的筆下,最要緊的是傳達真摯的感情,一種可以引起共鳴的感情。」
柳依依小姐用手肘輕輕地撞了他一下。「表哥。」她喊。「你在想什麼?來乾一杯。」
「大不了是個窮教書匠。」
「我想是的,再過一百年仍然是的。你總不能把次高山調到日月潭的南邊來,把玉山調到北邊去。」
許戈揚和攝影師應聲而退,會客室裏,大家又寒暄了一大陣,然後一同下樓去了。
「小說如電影,」電影老闆說。「包羅萬有。小說是一切學問的綜合,雖然小說中間,不容易找到專門術語,比方說——」
「要找人作陪嗎?多的是。」大導演說。「假如妳不怕吵,找幾個女明星過來陪陪妳,她們可以睡妳的套間。」
大導演邁開長腿匆匆忙忙下樓去了。
「金博士您看呢——」
「你的雅興真不淺啊!」大導演抓起鴨舌草帽,開始寒暄。「居然也夾在學生哥們中間湊熱鬧。」
「也同樣破壞了。日月潭碼頭兩邊停泊的那些小汽艇就是證據。還有水力發電站,還有收音機播放的爵士樂,還有顏色十分奢侈的霓虹燈,都與湖光山色配合不起來呀。這難道不是破壞的痕跡嗎?」
起鬨的笑聲與咒罵聲在比賽高低。逗得五位明星全忘了姿勢動作表情,連目光都集中到了矮胖子學生的身上,看他大演南腔北調。大攝影師曉得英雄已無用武之地,率性扠起雙手,站在一邊欣賞龍爭虎鬥。而正在這時,大導演春風滿面走來了。
「哦,快不要這麼說。」金秋心收歛起笑容。「他爸是我的業師。在老一輩的德國留學生中間,是很有成就的一位。我這一點點看家的小玩藝,大部份都是從他老人家手裏學到的。」
「我想還不至於落魄到這步田地。」江南笑瞇瞇地望了望天際的晚霞,渾圓的大肚子越發凸出來了。「這兒我們有自己的鑰匙,那是任何人包不下的。你們的外景隊到底住在哪個旅館?」
「今兒晚上,想請各位吃頓便飯,也算是接風的意思。」
「我們和金博士有同機之雅,今晚總得意思意思。」
「然而人類已經照這個方式,說了幾千年啊。真善美三位一體,這不很順口,很理想嗎?」
「你怎麼連一切近代文明都討厭起來啦?」大導演困惑地望著他。「山猿摘果,也會破壞大自然的平衡呢?」
「他們都欺侮我。」矮胖子苦嘴苦臉說。
「學問之道好像園藝,接枝纔能開大花,結大果。也許怪物真有鬼斧神工,把自然科學上的某些東西,接枝到小說中去也說不定。」
翌日清晨七點。柳依依小姐等一行五人,乘對號柴油快車南下,在臺中稍事盤桓。
「人生四十,象徵了成熟的年齡。」江南說。「我們大家為金博士乾一杯。」
汽車開出去又開回來了。遠寺晚鐘陰沉地震盪在明亮的空氣之中,它告訴大地白晝已經消逝,它號召人們去尋找另一種幽暗,另一種遲暮的情懷。
「什麼提議?」柳依依小姐插嘴。
「對的。假如你要去求真,你勢必掩鼻而過。因為你怕結核桿菌會傳染給你。但如果你只欣賞這位桃花下的女郎的美,你只感到她體態婀娜,風韻楚楚可憐,你的感情引發出來了。她的肺斑仍然艷如桃花。真和美放在一道,你想是可能的嗎?」
「美是生動的,只要你認可了它,你就賦給了它一切的生命。一經支解,一切都完了蛋。」
「怎麼樣?」黃華堂大聲說。「平衡打破了,我們最好趁早轉移陣地。」
「匯的。怎麼不匯呢?而且是電匯。只有大怪物纔容得下小怪物。」他望著金秋心。「你說對嗎?」
領隊的學生一聲怪叫,嘹亮的歌聲已經泛濫滿湖。
「假如你承認了某位明星是美的。」金秋心指點著鄰船說。「那你就得用感情掩蓋她的缺點,承認她一切都是美的。你不能說:這位明星美極了,只可惜鼻子太塌了;或是說,那位明星真美,就是嘴巴大大的——如果這樣,你不是讚賞,你是在諷刺!」
「誰呀?」
「求之不得,小姐,真求之不得。」大導演說。「妳無法想像她們擠成個什麼樣子。」
「儂勿要吃豆腐。」影后打著吳儂軟語說。嬌容借酒,倍增鮮妍,眾人無不暗暗喝采。
「我總無法承認缺陷也是美的。」黃華堂說,垂頭沉思著。
「美是無法分析的,華堂。」他提醒他。
「這是個天才型的怪物,」金秋心說。「天才本是病態的,他確實有昏睡症。」
「前幾年我破例讀過一本小說,就是怪物寫的那一本。我一連寫了十幾封信去追問他,最後終於得到了他的回信,我才確定這本小說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寫的,確是他寫的。」
「你們怪物長,怪物短,」柳依依小姐插言,「到底是指誰呀?」
「如果她們不嫌棄,我可以讓鋪。」
「這玩意我可不會。」
這幕過場戲剛剛收場,大導演已經迫不及待地宣佈了那個好消息。
「黃博士怎麼你不辯論下去了?」柳依依小姐用鼓勵的目光瞧住他。
「比方說:一張明星簽名的照片,一條有記念性的小手帕,一枝用殘了的眉筆,或者,一張抹過粉底的面紙,以及諸如此類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他們來了,他們決不空手而回。半文不值的東西在他們都如獲至寶,覺得意義重大。影迷們三到——眼到、手到、心到,苦就苦了我們的副導演和劇務。他們必須逢人作揖打躬,而且要處處提防。」
大導演跟在眾人後邊巡視了一週,他沒有說什麼。他只嗅著鼻子,他只覺得到日月潭來白跑了一趟。
「也許逗妳的不是我,是我們的大導演。」
「我想您不必啦!」江南說。「和圖書晚餐早已準備好了。假如各位不嫌怠慢,就請你們一同參加。」
「這兒正在開什麼遠東區基督教年會,住的盡是外國牧師,所有的房間整個兒被包下來了。我們也來遲了一步。只好看那些神學面孔神氣啦。」
大夥兒的笑,再也彆悶不住,忽然同聲爆炸了。
「我們先休息休息,痛痛快快洗個澡。」江南吩咐。「晚餐一定要十分豐盛,揀最拿手的送上來,價錢多少不論。」
「房子難道是他預訂的嗎?」
「頭尾不計,中間十二個大字——國破家亡,妻離子散,拼命發洩!」
「在路上跑了一整天,疲倦得要死,我要休息啦!」柳依依小姐也跟著站起來。
「邪惡的東西,也會美起來嗎?」
「這怎麼可以,萍水相逢,已經打擾了許多,這怎麼可以?」
夏天的黃昏,整個日月潭都沉醉在輕柔的金色裏。樹葉在低語,微波在蕩漾,白雲歇息在群山之間。一切都使人覺得具有一種蔥蘢的恬適美。而這五位大牌明星的笑靨,襯映著和煦的夕陽,真像桃花。難怪那個戴窄邊草帽的矮胖子學生,眼睛貼在深近視眼鏡上面,鼓得像兩粒牛卵子了。他一邊嘴裏吙吙吙哼著,一邊卻只管踮腳伸脖往前面鑽。猛不防被人攔腰抓住褲帶,向後一拉,跌了個四腳朝天。他怪叫一聲,翻身而起,衝著周圍的人理論。他的大舌頭在激怒發作的時候,每一個字都咬不清楚,好像惡狗碰到蠻棍。他的眼睛本不太管事,又始終找不到對頭,不免有的無的亂罵起來。眾人中也有做好做歹的,他只是不理,越嚷越帶勁。
「一切藝術最忌庸俗,大自然也是一樣。」黃華堂意猶未盡,又把話題扯到這上面來了。「凡人工做過手腳的地方,總不能再算是真正的自然了。巧奪天工那句話是假的。大自然的彩筆無人能及。」
「我當然沒有達到需要養靜的年齡。」柳依依小姐秋波宛轉。「我喜歡熱鬧,就只怕委屈了她們。」
「在一家出版社裏做編輯,還兼營點副業。」
「分手一二十年了,又碰到這種天翻地覆的年頭,誰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啊!」
「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黃華堂答。
「你要回答我呀。」柳依依小姐不大高興地說。
金秋心困惑地盯住她。「那到底是味什麼藥啊?你們簡直在打悶葫蘆。」柳依依小姐搶著說。「假如是我,我只要用根稻草去撥他的鼻孔,或者他的腳板窩,他不醒才怪。」
「我們可以一面遊湖,一面飲酒的,這不勝過在餐廳裏面悶坐嗎?」
「那至少可以證明一點,證明你們的號召力很強。」江南環顧四周,發現了站在一旁恭候的老闆和夥計們。「房子都打掃乾淨了嗎?」他問。
「我真急於要曉得這味特效藥啊!」江南對黃華堂䀹了䀹眼。「我想你們三怪,各有千秋。那味靈丹妙藥,一定十分了不得。說出來,我們都可以增長些見識。」
「這是他生平唯一的嗜好。只要對住他的耳朵大喊三聲,他必定一蹦而起,跟在你後邊猛追!」
「好的,好的。」飛毛腿扠住矮胖子學生的後頸窩。「現在罰你離場。」
大導演呆瞪瞪地盯住這個大胖子,覺得他一臉正經,並非說笑話。「我們住龍湖閣。」他答。「設備還過得去,就是太擠了。」
「小姐,世界是奇蹟造成的。有時一個巧合。可以把整個劇情,帶進另一個意想不到的高潮。」亞洲影后擠弄著鼻子。「別自作聰明,以為人家都是傻子。我不相信日月潭的旅館,還有空房子。長說短說,我就是不信。」
「再說兩千年,仍然是胡說。」
「可是過不了幾秒鐘,湖光、山色、明月、清風,仍然是完整的。想要破壞它,也未見得能夠成功。」
「你怎麼老喜歡拿皮尺去量度時間呢?單位不同,沒法子混用的。一切美都是主觀的,客觀的美必須接觸主觀,化入主觀,纔能成為美感。譬如說,在光華島那邊的叢林前面,突然游出一個童話中的女神,夢一般的長髮上閃著光,脊背和腳是渾圓的,彈性的,她一|絲|不|掛,她生動自然樸素,你承認她美不美呢?」
「對,對極了。」電影老闆拍著大腿。「請你到龍湖閣替我拿半打拿破崙來。」他對大攝影師吩咐。「在日月潭碼頭等我們一同下船。這是百年陳酒,特地從香港帶來的,此時此地有錢也買不到手。」
江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金秋心卻把話頭接下去:
「小姐的決定高於一切。」黃華堂摸著酒糟鼻子說。「妳愛熱鬧,我們決定奉陪。」
「四眼,再做狗叫,當心我請你吃硬饃饃。」
「另外有一次他追我。大概肚子吃多了香肉,不很爭氣,他要出恭。通開褲子蹲在冬青樹後邊哼哼唧唧。等到做完手腳,他左摸右摸,身上只帶著一張高中畢業文憑。他老先生就臨時撕下來做了解手紙。害得我和秋心在重慶中央日報上一連登了一個星期的經濟廣告,還要替他寫信回母校交涉補發文憑。他除開睡大覺吃狗肉以外,百事不理。你不替他做,他就沒法子交註冊組的差。」
「肺斑總是肺斑呀!是病態,是缺點。難道你不承認這個嗎?」
「歷史記錄過去,小說重塑過去。歷史中間的人物無論怎樣怪誕,都是不需要證明的。因為,他們已經生活過了,而小說必須無可非議地組織人物。」電影老闆的胖臉上飛動著得意的神氣,他掃視了大家一輪。「要無可非議,必須合情合理。小說裏邊的人物是必須讓讀者們來證明的。這樣一來,各種專門知識都用得著了。」他望望大家繼續說:「小說家引進一個人物到小說裏邊來,不獨把他的身型、動作、生活、感情引進來,同時也把他的思想、學養引進來。假如那個小和圖書說家,不願意讓他筆底下的人物,成為一個標籤,或空空洞洞的衣架子的話。」
「真是拿把篩子戽水。」他想。「那麼,妳看,」他指點著湖心,向後回蕩了好幾步。「最有力的證據出現啦!」
黃華堂瞥了瞥他這位老同學,發現他那隻沉默寡言的舌頭,被滔滔雄辯所佔領後的神采,十分出色。「你不必標奇立異。」他激他。「民主時代尊重多數。」
「人面桃花相映紅美不美?」
「請你到樓下去關照一聲。」江南對許戈揚說。「把酒席搬到光華島去。」
「那我一定抗議到底。」
「可是不管怎麼樣,鼻子和嘴巴,並不因為你自己的讚賞,馬上高起來小下去啊!」
當這八個人擁進小會客時,金秋心他們已經洗完了澡,翹起二郎腿正天南地北閒聊。相互通名道姓完畢,電影老闆首先開腔。
「那好。假如人面上的紅,來自肺斑,這個帶有缺點的紅,與那個健康的紅潤,粗粗看起來到底有些什麼不同?」
「我想是的。」金秋心點點頭。「他們的年會,什麼時候結束?」
柳依依笑得很輕鬆愉快。「他家裏匯錢給他嗎?」
「醫生至少不反對這個。」他苦笑著,整了整西服領子。湖上,微風輕颺,暑意全消。「當然,那是節外生枝,越扯越遠了。」
「通常我們說這是真的,是指與事物本來面目十分接近的而言;通常我們說這是善的,是指事物應該存在的那個樣子而言。兩者都排斥激|情,尋求清晰的觀察和中庸之道。而美卻恰恰相反。美激起感情,寄託感情,愈是美的,愈是可以強烈激動情緒的。前兩者需要極端冷靜;後者需要熱情,怎麼好牽在一道呢?」
「他在香港幹什麼?」許戈揚追問。
「這是牛蛙的大腿。」江南撥了撥仍在鼓油的菜,說。「我們應當感謝榮民之家,功勞歸於退除役官兵。」
黃華堂點了點頭。
大家轟飲著。馥郁的酒香和湖上的魚腥氣混在一塊,產生了一種戲劇性的效果。——如果不開懷暢飲,那就得讓鼻子單獨作戰。
大家用嘴巴回答了他的廣播。大腿很燙,十三個人的吃相幾乎集眾醜之大成。但明星在座,誰也願意裝出一表人才,儘量使台型風流倜儻,用肩頭撐起透明的夜色喝酒。
「我所指的大自然的平衡,是指整體和諧而言。一切生物在充分發展的同時,必然把克制的因素加進來,維持整體的和諧,人力改造,往往利弊互見。你要地盡其利,勢必土地負擔過重;你要打光麻雀,可能打得害蟲滿天飛。大自然的平衡,是不好隨意加以破壞的。」
「這個!」江南盯住金秋心。
「華堂。」金秋心豎起一個指頭說,「當你承認她美的時候,塌鼻子和大嘴巴也包括在裏邊囉。你用想像捕捉了她的一切。」
「我們請影后客串一曲。」大導演打著酒嗝嚷。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人,比表哥還會睡的。——除非他長睡不醒!」
「表哥,難道你也提倡天體運動嗎?」
「湖水也可以破壞的嗎?」柳依依小姐挑起柳眉頂他。「我們拿把鋤頭,可以把光華島掘七八上十個大坑,你就沒有法子,把日月潭的潭水挖個小洞。不信,黃博士,你就試試看!」黃華堂突然楞住了。他那張專會做翻案文章的嘴,異常生動的抿合著。他思考了一小會,終於說:「投一顆石子,不是馬上破壞了湖面的平靜嗎?」
「快點說嘛,這個傳奇性的怪物,實在夠精彩啦!」柳依依忘乎其所以然地嚷起來。
「那他天天這麼睡,功課不是要吃鴨蛋嗎?」
「真和美毫無共通之處,兩者甚至是相反的。把真的、美的、善的事物,硬拚在一起,那只是包姆加登的胡說。——德國人總喜歡把不相干的東西組成一個系統,以炫耀思想的組織力。」
「會的,會的。」大導演乘機跟了進來。
笑聲愈發響亮了,算是沒有回答的回答。而這時,一大碗排翅已經上桌。侍者沉靜地將雞茸魚翅佈在小碗裏。男客照例替女客服務,分別將小碗端到小姐們的面前,筵席已經開始,席面上盪起一片極其輕微的響聲。
五位濃粧豔抹的大牌明星,仍在草地上拍生活照片。大攝影師滿頭是汗,忙得不可開交。而圍觀的學生們又不肯合作,鏡頭擺來擺去,總碰到一些不上鏡頭的活動佈景,弄得攝影師一籌莫展,在肚子裏大罵山門。
「什麼叫做Canasta?」走在後邊的許戈揚,細聲細氣問大導演。
「現在我們也來了,」黃華堂伸了個懶腰。「我們到了光華島。我們飲酒、賞月。我們談到一切。啊哈!」船頭碰撞著島上的石階,撞得大家前仰後合,談話突然停止了。
「也許歐牧師也在這兒。」黃華堂說。
接著是梅花鹿脯。彼此不拘形跡地鬧了一輪酒。第四道菜是清蒸甲魚,跟上來的是紅燜鰻魚。大廚師的所有名菜,一齊推向樽前。
「說得很不錯!」柳依依小姐斜睨著他想。「他怎麼也會想到這些的?」她臉紅紅地對自己說。小嘴喎著,可是沒有出聲。
「這種昏睡症也有法子醫嗎?」柳依依小姐斜睨著表哥。
「另一半是指的什麼呢?」
「美無善惡,你不必在直觀之外,尋找價值判斷的標準。」
攝影師緘默了一小會。「既然如此,我們就打定主意鑲邊囉。」
湖光山色,戰慄在雄偉的合唱裏。
「依依,裏邊那間房是屬於妳的。」江南開言。「我們四個人住外間。」
「我想,不必在程序問題上爭執了。」金秋心說。「我倒另外有個提議——」
「他出的洋相還不在此。」黃華堂忍住笑,又賣了個關子。「這一蹦而起裏頭的花樣就多啦。你還記得他那條香腸一樣的花呢長褲嗎,秋心?他可以反穿起西裝褲和-圖-書在校園門口蕩來蕩去。底褲全露在後邊。褲邊就像蝴蝶的翅膀,習習抖動不停。另外有一次更精彩——」
船上的六個人,突然鬨堂大笑起來。
「那還是請你打個比方好不好?」柳依依小姐興致勃勃地說。
「你們也位住涵碧樓嗎?」柳依依問。
「這是不盡不實的觀察,東方式的。」
「哦,哦,我也看電影和小說的。」許戈揚鼻孔裏響起一排槍,忿然打斷了電影老闆的話,「花呀,月呀,妹妹我愛你呀,看一部等於看一千部。老狗就耍不出新把戲來。」
柳依依小姐斜托香腮。「恐怕他也只能寫愛麗絲夢遊記吧,這應當是他拿手的傑作。」
金秋心笑得直顫。高額頭上的皺紋活像個癟荷包。「不錯。我在大樹十字坡,孫大娘的飯店邊做過蒸肉包子的師傅。」
「你怎麼忘了那味特效藥?」黃華堂擠弄著酒糟鼻子。「包管藥到病除,著手回春。而且萬試萬靈。」
「真的嗎?謝天謝地,今兒晚上,我們可以睡一個安生覺啦。」
「一種西班牙紙牌,玩兩副的。」
「早已弄妥了,江理事長。」老闆說,滿臉堆積著諂媚的笑。
「請你主持公道。」
「大夥尋窮開心,有啥公道不公道?」
「您是不是在西餐館裏工作的?」她問。
「沒有距離觀察,我們能發現事物的真相嗎?」
「我在想一個人。」黃華堂說,「一個和秋心半斤八兩的怪人,中學和大學時代的老同學。」
「這在長江裏,叫做白鱔,」江南指點道。「是比較稀罕的東西。據說荷爾蒙很多,大家不妨多用幾筷子。」
「他兼寫小說!」黃華堂對準金秋心的肩膊擂了一拳。兩個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浪得綵船左搖右擺,像隻搖籃。
綵船匆忙解纜,開始突圍。
「當年日本飛機在頭上扔炸彈,可把我整慘了。三個人——一個就是他這個『死不急』,反剪著手在宿舍裏踱來踱去背拉丁名詞:另一個就是那個『死怪物』,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我呢,我只好急得跳腳,連苦膽水都跳出來啦!」
「這是必要的嗎?真的嗎?」她笑得很天真。「啊,你別逗我。」
大導演大花大朵的夏威夷衫上灑滿了涼風,使人們驟然覺得有枯木逢春之感。「這回說的都是實話,騙你們就是小五車。」他輕巧地蠕動著右手中指。
車子離開公路,駛進了涵碧樓前的停車坪。
「你既然承認了她美,你就得全部承認。假如你用道德標準插|進來,實在糟糕。——這幅畫面是美的,可惜赤身露體,有傷風化!那是句什麼怪話啊!」
「很容易學,玩幾次就行了。」
「我們這位怪物,」黃華堂繼續說。「實在是個行不由徑的寶貝。他可以為了一個問題,連續思考三天五天,一刻鐘都不休息。一旦問題解決了,我的天!倒下去一睡起碼兩天三天。在他耳朵旁邊打霹靂休想吵得他醒。」
「他這一生已經夠小說化了。」金秋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想他毅然決然改行,一定有難言之隱。」
「我們這位老友姓陳,單名一個搏字,」黃華堂望著他笑。「和高臥華山的陳搏老祖只差那麼一點點,連睡覺的本領也十分相同。因此,當年的教授和同學,就稱呼他為希夷先生。他也安之若素,不以為忤。」
十三個人——七男六女——相繼登陸。皓月朗照,清輝滿湖。微風曼引著悠悠絃管,從市集那邊傳送過來。飄浮在蒼松、翠柏、白楊叢裏,增加了一些伴奏,也增加了一些哀感。
「你不認得。」他說。「我們老同學中數他最懶。然而也算他智慧最高。秋心可以懶得不看報紙,他時常懶得不看家書。要錢用的時候他就向他父親打封電報,照例一個字:錢!」
「戈揚。」江南止住他。「好在我們都不是小說裏邊的人物,並且文藝界的朋友也不在場,請你繼續說下去吧。」他抱歉似地對電影老闆笑笑。
「天才的唯一特徵是:隨時隨地能夠集中注意力。他這套本領,我和你都望塵莫及。」金秋心說。「他的神經系統,好像有一道活門。活門關了,人就睡了,真是妙不可言。你還記得他躲在科學館門角落裏,雙手抱胸,站著睡覺的姿勢嗎?」
金秋心剛從汽車裏鑽出來,大導演眼尖,認得是同機飛臺的那個瞌睡蟲。
「不,不。」大導演聳聳肩。「外景隊還需要一個禮拜纔能收工。我是說你們來遲了,恐怕找不到插針的地方。整個日月潭街市,大大小小的旅館,全擠爆了。我們的外景隊,百多人擠在四個房間裏,橫七豎八,簡直像沙丁魚。連走廊甬道上全打著地鋪,亂得稀里糊塗一鍋粥。」
「不必推辭了。」江南說。「今晚歸我請,明晚痛痛快快吃你的,你看如何?」
「比方說:小說中安排了一個滿身花柳的妓|女,圍繞著她而發展的人物,可能有妓院老闆、嫖客、衛生官員、刑事警察、法官。假如她是私窩子,她很可以找上醫生的診所,也可以跪在聖壇底下向一位八十歲的老神父告解。在情節展開中帶進來的日常經驗與專門知識,已經夠多啦,哪兒可以清湯寡水的啊!」
「對,對,對極了!」他逗她。「小姐真有眼光。我學過五六年裁縫,撩起針來線腳勻整、密實、筆直。」
「不見得。」黃華堂低聲說,他的酒意已經很濃了。「這雖然是塊海拔七六〇公尺的山地,但環湖三十六公里,幾乎沒有一寸土地未經人工改造過。」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這種痛苦我們完全能夠瞭解。」金秋心同情地望著他。
「表哥,他們的外景,已經拍完了嗎?」柳依依小姐頗為失望地插嘴。
金秋心早已醉眼朦朧,他偏過頭去凝視著影后。有一抹不可思議的,令人沉醉的光輝,在她的側和*圖*書影上鑲著銀邊。整個側影的輪廓開始蛻化,網膜上出現的,竟是白傲霜小姐,他眨了眨眼,亟力收攝心神,而夜在他面前,突然顯得更加輝煌了。
「到現在打止,還找不到真正的病源。」
船上的人都噗哧笑了。
「這種怪物也會做生意的?」許戈揚的尖下巴拉得更長了。
全船的人,包括電影老闆在內,突然縱聲大笑起來。
談話中,接連又上了幾道菜。主人殷懃勸酒。「我們只談風月,別辜負良宵。請大家放懷多飲幾杯。」
「看到的。那個瞌睡蟲。」
「那我去招呼她們一聲。」
「妳以為今天的日月潭,還是百年前的日月潭嗎?」他反問。
「可是,生活並不像古生物化石。我們既然活著,就得運動。生命本身是不斷演化的。」金秋心反駁道。「我們無法只選擇漁船而拒絕遊艇;也無法只接納高山族美女的歌舞,而反對恰恰。」
「六個人打,比較熱鬧些。」大導演高聲說。「我們老闆也會,女明星中間會的也不少。要不要找她們來陪你們?」
「這兒真美。」金秋心說。
「那不很寂寞嗎?」柳依依小姐紅著臉說。
「我們是奉命趕場,做趟把熟水生意。」
「他居然也會寫回信嗎?信裏邊寫了些什麼?」
金秋心乍感鼻子發酸。「人的潛力無窮,發展也無限,但必須具備一個充分的兼必要的條件,那就是人必須自己作主。會說話的工具是永遠不能創造的。」
侍者端上第二道菜。
停車坪上,男男女女,圍了一大堆。都伸長脖子看那兩位穿大紅花夏威夷衫的單皮長子,給花枝招展的女明星拍攝生活照片。
「那何以見得?」
「是,是。」老闆仍然是笑容滿面。「中餐還是西餐?」
「真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許戈揚對於這個怪人好像特別感興趣。「不知你們這位怪物老同學在什麼地方?」
「美是平衡的,通常我們說美或美感,是指優點多於缺點而言。完美無缺的事物在世界上本是不存在的啊?」
此時,遙峰缺處,朗月初圓。月亮羞怯的光輝像塊透明的尼龍,輕鋪在澄碧如厚綠玻璃的潭水上,散播著一層淡霧,增加了潭水的鮮活與柔嫩。而寂寞湖山容納了許多聲音:清風絮語在翠竹裏,溫軟的低語和更溫軟的歌唱,咿呀如夢的漿聲,溶溶潭水輕拍著船頭,潑剌魚群翻起水花,以及千百種難於辨別的縹緲的音響,構成了一組恬靜的組曲——塵世的喧囂之外的聲音。一切都只是空明背境上的亮點,一切都在張開眼睛睡覺。任何人置身於這片空明的圖畫之中,都會興起百年春夢,萬事秋毫的想頭。任何人陶醉過這段濃酒一般的時光,都會放下些什麼,而感到甜美與輕爽。圓圓的月亮昇得更高了,亮點輝閃著。日潭與月潭全部沐浴在光澤和戰慄裏,夢和現實交融,萬象渾然一體。
「有心拜年不嫌遲。」大導演向老闆遞了個眼色。「咱們恭敬不如從命。」
「你的感官感覺,不直接參加到欣賞的對象裏邊去,怎麼能發生美感的?通體的諧和,捲蓋了一切的缺點。試驗室態度在這兒用不上。」
「然而藝術多一種用途,多增加一分美。要生動地寫一位法官,你不能不牽涉到他的法律知識,你總不能說這是一位了不起的法官,就是不懂法律。同樣,要寫一位扒手,你也必須牽涉到他那雙妙手。而小說是從不拒絕任何行業的人進來的。小說家不包羅萬有,那怎麼成?小偷、銀行家;妓|女、醫生;強盜、法官;小兵、大將;流氓、太空人;瘋漢、哲學家;奸商、數學家,等等等等。他們來了,他們都不是空空洞洞來的,他們帶來了一切相關的事物。這綜合地構成了一個時代的社會生活,或是一個時代的精神面貌。小說家無可非議地組織了人物,也無可非議地反映了時代。」
「連我都覺得是天方夜譚。」攝影師說。
「兩間房子,佈置得實在太出色了。——我們老闆的公館,也不過是這個樣子。據說是銀行公會開的長房間。陪他來的,竟是理事長,你想這個人的來頭有多大?」
人們目送著這對老搭檔逐漸走遠了。矮胖子學生窄邊草帽上的兩片翠羽,勾起了人們對松山機場的回憶。
「我們歡迎。」柳依依小姐代為作了決定。
「事實擺在眼前,不由妳不信。」大導演用十分堅定的語氣說。
遠年拿破崙在月光下泛著琥珀似的光芒。江南舉杯敬客。隱隱山峰落到了玻璃杯中。
「我知道依依是會的,華堂呢?」金秋心問。
「也許妳也要手不停揮,跟那些青年男女學生簽名留念哩。」
他舉杯,將殘酒倒進嘴巴裏。「我又想起了大自然的平衡。華堂,我想此地也許能符合你的理想。——如果渡蜜月,這兒應屬上選。」
「我猜這個人好像有點來頭。」
黃華堂瞇起眼睛笑。「經不起分析的美,還能算美嗎?」他反問。
「機會不可錯過。」大導演認真地說。「你馬上開我的車子去,悄悄通知老闆一聲,叫他即刻搬過來。另外,告訴副導演和劇務,叫他倆切實掌握外景隊全班人馬。快去快回,我們在這兒等你。」
「據說是下禮拜一上午閉會,會期總共一個星期。今天是禮拜六,我們至少還要苦兩天。你們也至少要『許仙遊湖』,學那些青年小夥子的榜樣,在日月潭賞兩晚上月亮。」
「應該,應該,千該萬該。誰叫你生著一對金魚眼全不管事。」
他的故事被轟雷似的笑聲所掩,無法繼續下去。他巴唧了一下嘴唇,將視線滑向鏡片般的潭水上,一直滑向透明夜色的盡頭。
「我也一竅不通。」江南掉轉頭來湊趣地說。「但我要好好的學,一定把它學會。」
「美的。」他點頭。過了一小會又補充說:「我承和_圖_書認是美的。」
矮胖子的怒罵,慢慢由書包上轉到牛背上,很夾了些三字經。他們的領隊,那個綽號叫飛毛腿,又叫神行太保的長腳鷺鷥,站出來說話了。
黃華堂站起來,回敬主人。
稚嫩的女明星鼓起了腮幫子,打鼓似的晃盪著一雙纖手。「不准傻笑,」她喊。「我沒錯,難道我弄錯了嗎?」
「剛才你看到那個小鬍子嗎?」
眾人不約而同,順著他指示的方向望過去。湖面上像楔子一樣,縱列著兩排小船。船團尖端的小船上,站著一個長腳鷺鷥似的學生,他正起勁地揮動雙手,指揮三四十條船向光華島包抄過來。
「如此好湖山,不可妄動刀叉,我看中餐比較適宜。要不然,大自然的平衡。」他望著黃華堂笑。「就要被這種劍拔弩張氣氛,破壞無遺了。」
「然而山猿並不自以為是,牠們並無壯志雄心,一意孤行到底。」
「哦哦——」黃華堂的兩隻小眼睛裏,包括了許許多多。「那麼善呢?」
「哦哦,人不可貌相。人家卻是博士長博士短的,恭敬得像祖宗呢。」
下午五點鐘左右。由臺中分行臨時調撥來的兩輛轎車,已繞過日月潭水力發電站的背後。群山和日月潭的剪影,在夕照中閃耀。山光、水色、綠漾、青浮。光華島像美人的孤髻,在明亮的潭水上發藍。小小的市集為濃綠所逼,高下樓臺朦朧半掩。山嵐像帶子樣纏繞著遠處的群峰,薄霧在車子四周游泳。車行如飛,詩情畫意隨著車行的角度迤邐開展。金秋心驀然想起了佛羅里達州51柏樹公園的風光。他細細地韻味東方式的靜美。他親切地感到:祖國山川,溫馨如夢,一個人儘管足跡踏遍地球的每一個角落,而最親切的地方,莫過於故國和鄉土。——遊子情懷,也許是世界上最真摰的感情之一。
「指日月潭本身。」
「從天光到黑夜,我們住的旅館,男男女女,川流不息。他們不獨希望看到,而且希望摸到,最後還要拿到!」
「中餐。」江南伸出一個肥短的指頭,說。「還要給我準備一個大生日蛋糕,插上四十枝洋燭。我們中體西用,圖個圓滿無缺的吉慶。」
「拿到些什麼?」柳依依打斷了他。
長房間開在二樓。背山臨湖,獨擅形勝。房子很寬敞,榻榻米鋪得很厚。窗明几淨,一式桃花木傢俬,好像是剛剛打過臘,光潔整齊,纖塵不染。兩間房子都帶有套房。房子與房子中間隔著一個四四方方的會客室。一邊陳列著一排玻璃書櫃,圖書雜誌報刊分別插架;斜對角用青藤黃竹圍成了一個小酒吧間,天然古樸,氣象幽雅。擺書櫃那邊的粉壁中間,掛著一幅唐寅寫的大幅立軸——赤壁秋泛,兩邊配著一副瘦金體對聯:「山分秋色歸紅葉,風約花香入畫圖。」金秋心和黃華堂雖然只懂得顯微鏡底下的世界,但他們也同樣覺得這種情趣很美。他們開始領略到東方生活情調之深厚。——這種情調可以由神經系統的鬆弛,清楚證明出來的。
「這實在有意思——真有意思。」大導演笑吟吟地說。「可惜不是時候,你們來遲了一步。」
「哈囉!」金秋心答。微笑著同他拉了拉手。
「哈囉!」他把手舉齊肩膊搖了搖。邁開長腿對直向金秋心走過來。
老闆前導,諸人後隨,魚貫而入。金秋心瞥了瞥站在臺階邊發呆的大導演,突然說:「你會不會玩Canasta?」
大攝影師望著這位女明星清秀的面龐,覺得她仍然稚氣未除。「妳最好問一問你的乾爹,徵求他的同意。」
「你表哥當年送了他十個字。——天天睡大覺,期期考頭名。哪像我這種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圖個勤能補拙。」
「不,不,秋心。他也逃出來了。」黃華堂說。「如今住在香港。」
「這個譬如倒是美的。」
「我們才不做小五車。」亞洲影后批了批嘴。「你弄聳我們,你是七索。」
她瞥了瞥黃博士的稀髮。「魚目混珠,冒充次把明星也是可以的。」她說。「只要你不再唱反調就成了。」
「那證明是無效的。」金秋心笑笑。「這些法子我們都試過。有一次,華堂,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那麼熱的六月天,燒一盆炭火放在床邊烤他。烤得他通身是汗,可沒法子把他弄醒。」
客人齊聲謝了主人。侍者酌酒,酒頃刻而盡。電影老闆吩咐開第五瓶,大家的酒意加濃了,席面上反而輕鬆自然得多。
「記得的,記得的。不獨鼻子齁齁吹氣,而且口角涎水直淌,像飴糖樣掛在翹起的黃鬍子兩邊。那副聖相,今天回想起來還要笑脫板牙。」
「真理尊重少數,這也許與時代潮流不大合拍。」
插著四十枝洋燭的大蛋糕擺到大圓桌面上。大導演離座,帶了調,手舞足蹈指揮大家合唱Happy Birthday。金秋心輕搔著耳後根,微笑著,吹熄了燭,沒有說話。江南遞過餐刀,他熟練而精確地開始引刀。按二七.七的弧度,憑目力和手法把蛋糕分成十三塊,看起來塊塊一樣,把那位樣子特別稚嫩清秀的女明星看呆了。她好奇地叉起自己的一塊,疊在攝影師的蛋糕上,竟不爽毫厘,完全密合。她望著那個高額頭小鬍子,拋了個媚笑,驚奇的感情佔領了她。
「狗肉!」黃華堂幾乎叫起來。「狗肉!獨沽一味,就是狗肉!」他重複。
「我想你說的一半是對的,」金秋心說。「另一半未必對。」
光華島本來是有建築物的。如今只剩下環島的欄杆,和幾根大石柱子,孤零零躺在地上睡覺。盛筵就在廢墟上擺開,男女相間入座。江南是主人,金秋心仍然坐了首席。柳依依小姐坐在金秋心的左方,而亞洲影后則坐金秋心的右方。
那個天真的女明星,仍然呆瞪瞪盯住他。「您好斯文囉。斯文得像個上海裁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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