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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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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喂,體育明星,」黃華堂喊。「快披掛整齊,外景隊的慶功筵馬上開始了。」
黃華堂趕緊掩飾。「我們笑你表哥,梳裝打扮,比小姐還要慢。」
「小兄弟,不必懷疑,我完全相信。」金秋心笑得很不自然。「你看到的相片,是單身的,還是兩人合照的?」
慶功宴筵開十桌。星光熠熠,明豔照人。中間的大圓桌空了五個座位,主人虛位以待。
依次歸柳依依小姐摸牌。她摸的也是張黑桃皇后。假如不被表哥「橫起」,她已經夠開牌的資格了。
金秋心代他撕開錫皮包裝,摸出兩包拋到他面前。「要這個嗎?」他問。笨拙地替他劃燃一根火柴。
「這是天才創作,是藝術,兼印象派與立體派畫風之長。你這鈔票腦筋如何理解得到?」黃華堂像是對所有的事物奚落。「難怪他名叫『葫蘆葉』,實實在在,他畫葫蘆比畫葉子更出色嘛。」
在酒醉飯飽之餘,八個人,五男三女,離開化蕃社,回到涵碧樓。
「你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啊?」
黃華堂一摸。「嗨,又是張紅心三,」他說,把牌甩到金秋心面前。「勢必要加一百分。只要我們能夠開牌,三百分可以穩拿到手。」
化蕃社隔湖與日月潭市集遙遙相對。竹引湖風,濃綠溢目,自成格局。建築物原始簡陋,還保持著古代遺風。但那些水泥塑成的動物,與供遊客照相用的模型式木寮、泥屋,卻破壞了此地的天然韻律。山地姑娘以巧小玲瓏見長。她們也塗唇膏也抹脂粉,部分比較傑出的姑娘,也著西式平底涼鞋。近代文明雖要求她們穿上傳統的民族服裝,要求他們赤腳,以便滿足遊客的好奇心理,但語言、觀念、生活、習慣,已無復一個世紀前的舊態,這是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來的。近代文明正使用槌子、鑿子,在這些璞玉上施工。最後的結果,定然產生另一種新型的邊緣人,將高山與平地啣接起來。
「涵碧樓冷清清的,我不喜歡。」
「我不是說笑話,我說的是我內心裏的願望。」金秋心掉轉身子,走進臥房。「江總經理,分行的汽車還停在樓下嗎?」
作戰雙方都龜縮進臥室,留下這個自由的空間給明星們和影迷們。有的包圍著心愛的明星,捧出紀念冊請她們表演龍飛鳳舞的簽名式;有的在向明星們討相片,而且指定要在相片正面簽名;有的乘混亂場面,在掏摸明星們的小玩藝。譬如說,貝殼耳環、胸針、髮夾等等,分明都是從日月潭街尾那些店鋪買來的,並不值多少錢。但只要裝進了女明星們的手袋,登時身價百倍,吸引得那些太保太妹們不惜兵戎相見,互相火拼。
「那位英文老師教過你的書嗎?」
「是張合照。你的樣子和照片很相像,神氣和現在也差不多。」
女學生毛毛草草翻完畫,合攏來,不經意地瞥了瞥封面,像發現奇蹟似的呆住了。
「文的武的全嘗過了,」黃華堂幽默地說。「味道並不那麼理想。」
剩下來的四個人也相繼起身。
黃華堂博士把浴巾丟在沙發上。掉轉身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看,你看!」他大聲說,「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如今世界上全充滿了奇蹟!」
「沒關係,我這兒有。」金秋心在西服口袋裏摸出一枝六一型金套派克,遞到他手上。
矮胖子學生一邊呼嚕呼嚕吸著黑松沙士,一邊叉起一塊乳油蛋糕往嘴裏塞。蛋糕糊滿一嘴,樣子實在不雅。圓臉女學生把吸管插|進刨冰堆裏,只顧吸食菠蘿汁,渾忘了譏誚。而鏟子一口氣喝完一罐啤酒,又乒通一響拉開了第二罐,極力表演他的海量。這種場合本是不宜問東問西的。金秋心深切瞭解這一層,他陪著他們飲咖啡。——忘記放牛乳,也忘記放糖,苦澀的黑咖啡攪混著他網膜上的視象。他只覺得一切都飄泊在虛空裏。
「我為人道主義衛冕。」黃華堂氣鼓鼓的。
「那是沒有關係的。這位白老師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矮胖子見反攻的機會成熟了。他連忙挨攏去。「真的嗎?」他劈面再搶回畫報。「不會看走眼色吧,哦哦。」他結結巴巴自言自語著。
「別客氣,好極了!」金秋心反起手背揩抹著淚水。「我終身不會忘記你的服務。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子?」
飛毛腿當然不是等閒之輩。他一直武裝到了牙齒,手雖然暫時欠缺靈活,但嘴巴卻集了不三不四穢語污言之大成。
矮胖子並沒有理會他們的冷嘲熱刺,他心無二用,起勁地用鼻子摩擦著畫報。女學生惱了,劈手奪過那本畫報,靠到沙發上欣賞起來。
矮胖子學生把鼻子覆重覆埋到畫報封面上,認真地擦了一陣鼻子。然後挺直腰桿,抬頭逼視著金秋心。「決計是他。」他拍著胸脯。「燒成灰都是他,如假包換。」
「萬語千言!不知從什麼地方說起。」
「太保太妹把白牡丹和月來香團團圍困,」柳依依小姐匆促地說。「不放她們走,還要打一窩風胡來。」
「你府上住在什麼地方?」
「但願如此。和圖書」金秋心木木然說。他又深深地吸了口煙,而且更劇烈地嗆咳著。
「白小姐她們今兒晚上一定會搬家嗎?」黃華堂突如其來反問。
「啊呦,高朋滿座。」江南笑嘻嘻地說。
「在什麼地方?」鏟子盤問。
「我這張地圖,也繪得並不出色啊!」
剛剛碰到這幕鬧劇的頂點,她的臉不免一陣陣發燒,她從木窗口縮回來,悻悻然嚷道:「表哥,這實在鬧得不成話了。」
「我想黃博士說的,也在理上。」江南安慰他道。「今晚痛痛快快,不露痕跡玩一晚,明早我們一起陪你去。」
矮胖子作古正經在繪地圖。
按照預定計劃,外景隊在化蕃社開拍外景。特約演員中,包括大公主,三公主,白牡丹,紅牡丹,日來香,月來香,以及高山族美女歌舞團全體團員。
黃華堂踮起腳尖,摸摸他的額頭。「並不怎麼熱嘛。怎麼會這樣語無倫次的?」
「諾,諾,別笑,別笑。」金秋心反擊。「你只要一提到她,連毛細孔都發起癢來了。」
「是,是。」侍者鞠躬告退。
「聾子笑親家。你也分得出真假好歹?」鏟子說。
「啊哈,又是貝殼,又是珠花,又是鳥毛,還有絨球和銅片。」飛毛腿做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在白牡丹頭上摸了一把。「你簡直在開雜貨店!」他大喝一聲,戛然而止。接上來的是那些雜七雜八的怪話。
「這仍然是我們金家的氣質。」金秋心微笑著,搖了搖頭想。
「我們再痛痛快快洗個溫泉澡,」江南伸伸懶腰。「然後到餐廳裏去赴席。」
矮胖子學生伸出了舌頭,對她扮鬼臉。他正待開口答辯,金秋心突然壁立在他的眼前。
「我要打抱不平,我一定要打。」
「不管怎麼樣,你今晚走不得!」
江南瞇著一雙眼睛,呆呆地說:「什麼不對嗎?」
整個會客室好像炸了窩,場面熱烈而混亂。笑聲在起鬨,喧囂喊叫的聲音達到巔峰狀態,終於突破門窗傳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使聽到這聲音的遊客不由得不懷疑涵碧樓失了火。
矮胖子頭一抬,看清楚了這個說話的人,就是這個牛高馬大的小鬍子,急得好久好久說不出話來。
「那好。請到我房裏來。」
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全充滿了期待的表情。他眼睛裏燃燒著火燄,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你真是小膽百姓,」江南呵呵大笑起來。伸手摸出一把鈔票,往掌櫃的手上一塞。「夠了吧。多餘的算是小賬。」
「再唱個時代曲——就是十二月想郎都可以。」人叢中有個學生說。這個學生有個高額頭和一副平滑的臉,笑起來特別像把鏟子。
金秋心苦笑著,盯住他們的背影,在曲徑深處逐漸消逝,他搖了搖頭。
這時,電影老闆正陪著金秋心等在茶室裏嗑葵花子品茗清談。柳依依小姐首先發覺這幕,她做手勢要大家停止說話,伸出頭去張望這幕鬧劇的發展。
「既然如此,今晚開夜車趕去,與明早開早車趕去,到底有什麼不同啊?」
霧氣逐漸從山谷裏蒸騰上來。夕陽似火,漏過謖謖松針,碧紗窗上縱橫重疊著枝葉剪影。湖上一片虛靜。山嵐,水氣,游泳在黃昏暮色裏,頗帶點江南暮春三月黃梅雨的韻味。
「我不想參加了。此刻!我需要安靜。讓我安安靜靜思考幾個鐘頭。真的,我需要……。」
「心領了。華堂!請你代為解釋解釋,我一切都心領了。」
「是的,不錯。小鬍子,高額頭,一點都沒走樣,準定是他無疑。」鏟子附和道。
在灑金記事本上,矮胖子用兩面的篇幅,完成了他的傑作。一邊畫著花蓮市,一邊畫著花蓮港,中間一大塊他繪了個葫蘆,標明這就是美侖。彼此用一些彎彎曲曲的蚯蚓連接著,代表了道路。地圖的一小部分,他打上了一些不平行的平行線,大概是象徵太平洋。另一邊他畫上一串毛蟲樣的東西,上邊寫著「嵐山」兩字。而在葫蘆口上,他繪上一棟日式平房,寫上「包欽和的房子」。外面打了一道圓圈,他標明是土牆。牆內他加插了五個雞腳叉,他用箭頭指出這是大王椰。港口與這棟平房之間,用條死蚯蚓連結著,他標明兩里。這是一幅天才創作。無論從什麼角度欣賞它,都帶有十分原始的意味,然而它是實用的。在金秋心博士的眼睛裏,它是無價之寶。它的重要性,賽過整幅世界地圖。
整個上午,金秋心再沒有做聲。他的心靈之中,好像塞著一大團一大團冰冷的濕棉球棉塞,感到十分難過。他腦海裏想起了許許多多。
「你嗅得到外國女明星的洋蔥味嗎?」鏟子說。「四眼,你真丟人!」
「小兄弟。」他力持鎮定。「你姑母的家在什麼地方?」
「鬼來了——土財主趕時髦,一團酒肉之相。怎麼你們全在跳大腿舞?」她羞怯地別轉臉去。「人家都在等你們這四位老太爺呢。」
「好彩也可以。我頂喜歡抽強烈的煙捲。」
「難得金博士有這份童心。」許戈揚湊趣說。
「別遺漏了要緊的東西m.hetubook.com.com,你可以慢慢繪。」
「你們笑誰啊!」柳依依小姐突然出現在套房門口。
鏟子又拉開了第三罐啤酒,臉色紅若火磚,充血的牛眼斜睨著那條駱駝牌香菸。
「你知道那位姓白的英文教員,最近的生活狀態嗎?」
「你敢!」柳依依小姐啐了他一口。
「誰說的?」黃華堂幾乎直跳起來。「我們派人四處打探消息,怎麼連影子都沒有?」
話剛落音,她已揎拳攘臂而起。踏著急促的步子,拐到木板門外邊去了。
「她可能會吃眼前虧的。那些太保太妹,怎好去惹的?」黃華堂著急地說,同時起身離座。
「你不怕得肺癌嗎?」黃華堂問。
「最強烈的快樂和最強烈的痛苦,突然佔領了我,我不曉得該怎麼辦好。」
「有的。為了外國牧師的方便,我們特別採購了二十箱。」
「我們都叫他四眼,這是他的招牌。」鏟子插嘴。
「另外呢?」
「這個我記不清了。假如你要知道,我可以畫張地圖給你。」
矮胖子楞住了。「我不騙你,不,不,騙你,」他漲紅著臉說。「確確實實見過的,也是張相片。」
「掛在照相館裏的嗎?」鏟子不耐煩地反問。
學生們笑著,浪著,擺開陣勢在起鬨。
「四眼啊,」一個短髮圓臉的女生嚷。「日頭已經當中了,你不必再吹起床號啦!」
白牡丹會唱時代曲,而日來香也會唱「阿里山的姑娘」。這一印象是新奇的。黃華堂博士曾為此提出抗議,笑出了江南和許戈揚的眼淚水。
「這怎麼可以——我不要。」
「應一應卯不成嗎?」
「沒有,姑母說她是在中學教英文的。姓白,白字先生的白。我見過她的人,確實漂亮得很。」
大餐廳外邊圍滿了人。飛毛腿率領著太保太妹,在窗外吶喊助興,遠望好像儀仗隊。
「不,不是的。在一位英文老師的桌子上看到的。她住在美侖,租我姑母的房屋居住。」
「Conasta。」黃華堂提醒江南。
黃華堂打斷了他。「你是主客、怎好臨陣脫逃?」
第一局由金秋心那一組大獲全勝。積分相差到二千一百分。現在進行的是第二局。兩組的積分十分接近。金秋心那一組是四千七百二十五分,影后那一組是四千七百分。兩組都必須要一百二十分纔能開牌,但轉來轉去都還不夠這個資格。
金秋心本能地搖了搖頭,開始動作起來。
「請你們三位都進來,」他扶住矮胖子的肩膊,走進房裏。「天氣很熱。你們需要喝點什麼嗎?」
「我要一客菠蘿刨冰。」女學生答。
「我們需要點冷飲。沙士,菠蘿冰,和罐裝啤酒。另外,還替我們砌一大壺龍井。有沒有鮮金山橙?」
「這是什麼時候了?你以為橫貫公路,是德國的甲級公路,或美國的高速公路,筆筆直直,讓你瞎開呀。」黃華堂幾乎嚷起來。
「好幾年沒到美侖去了,這個,我,我弄不大清楚。」
矮胖子學生的深度近視眼鏡,像塊橫放的地牌,映現出一對貓頭鷹似的圓眼睛。「我…我以為嫩得像豆腐呢。」他結結巴巴說。
金秋心十分滿意地欣賞著這幅天才創作。「小弟弟。」他說,大眼睛裏泛濫著點點淚光。「我無法表達我內心的謝意。這兒是一套。」他返身在西服口袋裏扯出另外的鉛筆與原子筆,「總共三枝,我送給你做個紀念,實在不成敬意。」
「別大模屍樣,在哥哥姐姐面前擺架子。」飛毛腿說。他的語氣裏蘊藏著火藥。
矮胖子驚魂甫定。他口吃地回答。「在…在花蓮…美…美侖。」
「你在做白日夢!」女學生打斷了他。「人定是外國畫報上的圖片,你幾時開過洋葷,見過他的?」
金秋心拉開柳依依。微屈一膝控制住飛毛腿的腿關節部門,使他完全失掉重心。
「是剛才那個名叫吳六益的矮胖子學生告訴我的,他們就住在他姑母家裏。他還給我繪了幅地圖,我可以按圖索驥找到她們。」
掌櫃的被弄得莫名其妙。他突然跑攏來,拖住金秋心的西服前襟。「不好白吃白喝的。」他喊。
這聲音持續了大約一個鐘頭,因為明星們相繼溜走了,才開始沉靜下來。
「好傢伙,」他陰沉地在牙齒縫裏嚷。「妳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他說著,長手臂已在她頭頂上盤旋。
「這是什麼道理——你十分反常啊。」
飛毛腿打了個旋風腿,向白牡丹臉上捏了一把。「像白緞子一樣啊,真有意思。」
「表哥,你真壞。」她嘀咕著,白緞子似的纖手有輕微的抖動。她打出一張黑桃三。
月來香左閃右避,用山地土話呼救,劇務和副導演趕來解圍。圍沒有解成,連自己也陷進包圍圈中,向四面八方打躬作揖,除贏得一陣陣滿堂彩外,一點作用也沒有。
「夠了,儘夠了。」侍者虛掩上房門。
黃華堂暴喝一聲。「你是哪間學校的?」
矮胖子學生朝制服口袋亂摸了一通,樣子很像叫化子捉蝨子。「對不起,先生,我忘了……。」他臉紅紅地說。
劇務進和-圖-書來了。電影老闆問明了收隊的時間,臨時抽掉了兩位不再上鏡頭的頭牌女星過來陪席,吩咐外景隊伙食團擺席午餐。
電影老闆翻出一張黑桃皇后,順手打出去。金秋心摸起一張牌,略為遲疑了一下,突然抽出一張百搭——Joker,往牌上一橫。「Frozen!」他喊。
「爸爸早過了。現在只有我、媽媽和姊姊住在一起。」金秋心把記事本又推到他面前。他把頭埋到書頁裏又寫起來,字形和他的人很相輔,又扁又胖,並力透紙背。
金秋心隔著柳依依,按住飛毛腿的兩臂。迅速而正確地,將他的「單調西」剮齊肘際,等於上了一道活綁,解除了他雙手的作戰能力。
他們帶著炎夏午睡後特有的疲軟,不算十分起勁地在玩康鈉斯達。夕陽滿山,會客室裏,流盪著一種恬淡沖遠的安靜氣氛。
「開小賬也用不著這許多啊!」掌櫃的居然良心發現,張著厚嘴唇直喘氣。
「那也用不著。」金秋心說。「我需要找輛長途計程車。今晚我要趕到花蓮去。」
「去你的!」飛毛腿嚷。「是漢子你捏,看捏得多少水出?」
「誰?」他問。
「算我們走運。」飛毛腿幌盪著兩臂,搖搖擺擺逼攏去。「別橫眉豎目,鼓眼暴睛,我很滿意……。」
底下的話還未出口,金秋心已經輕舒長臂,抓住他的皮帶,做了個「單手挺舉」的姿態,將這個太保頭子高高舉起,在人叢中盪開了一條出路,讓圍困在核心中的四個人突出重圍。然後輕輕放下。拍了拍他的肩膊,輕言細語說:「孩子,你還沒有達到挨得起一拳的年齡,以後務必留心檢點,好好約束你自己。」
「我去渡暑假,姑母邀我去渡暑假。我順便遊覽了一次蘇花公路。」
「沙士。」矮胖子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你們呢?」
「咦,這位姑娘的頭上,怎麼會生出兩隻角來的?」矮胖子學生含含糊糊地說。他的大舌頭阻止了他發抒偉論的機會。「大大的角,大大的!」他補充。好像他很懂得說外省話。
「你犯不著向人的意志挑戰。」
這樣又打了一輪。雙方的爭奪戰已進入白熱化。電影老闆本來拆開一組牌在釣魚,但那位天真的明星始終沒有上鉤。他沉思有頃,把心一橫,攻出一張方塊愛司。金秋心摸起一張牌,插|進去,盤算著情勢危急,皺了皺眉頭。
而黃華堂、江南與許戈揚,恰恰在這個時候,湧進房裏來了。
「我們身邊,還帶著個醋罈子哩!」黃華堂望了望眾人。眾人沒有發笑,他自己倒摸著酒糟鼻子笑起來了。
「你哪裏是看畫報,」女學生說。「你是在嗅畫報啊!」
「別聽他胡說八道,」女學生說。「除非白日撞見鬼。這位能夠上Life封面的大人物,怎麼會是他幾年以前見過的?」
「不管怎麼樣,我今晚要成行!」
「有駱駝牌香煙嗎?」
「金博士愁容滿面,」江南插言。「碰到過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嗎?」
「你怎麼會跑到美侖去的。」
「我嗎——吳六益。」
金秋心為之語塞,一時回答不上來。
「有的,有的,我想是有的。」
柳依依小姐頭一偏,霍然出手,一個活跳的巴掌,清脆地響在飛毛腿的臉上。眾人一聲吆喝,接著是一陣轟雷般的笑聲。飛毛腿向後面盪了兩三步,盪得那件派力司「單調西」像一面殘旗。
「有朝一日,你也會突變的。」金秋心斜倚在套房門邊喘氣。「我現在只想一件事——」
「多少號門牌?」
「誰耐煩這麼枯坐著,像廟裏的菩薩啊!」她反駁。
金秋心驟然覺得有一枚釘子排進了大腦裏。他木住了。「你見過這個海員嗎?」半晌,他說。
白牡丹臉紅紅的,抱住月來香的手,想尋找突圍的機會,而男女學生們,正起勁地表演山地同胞的「大家來跳舞」,一層一層圍得水洩不通,怪嚷、怪叫、怪笑掩沒了白牡丹的大聲求饒。
他一邊說,一邊以餓虎擒羊的姿態,突然撲向柳依依小姐。她側身避過,飛毛腿的雙手,像老鷹抓小雞,看著臨近她的肩膊。
他把門關好,打開手提箱,清理換洗的衣服。恰恰在這個時候,房門剝喙地輕敲了兩下。
「你們幾個人,可以玩玩那種西班牙紙牌的。哦,那叫什麼名堂,我一時倒忘懷了。」
「已經打發他們走了。」江南回答。「回北市時。我會通知他們放空車子來接的。」
「妳準備如何應付?」金秋心對直地望著她笑。
「我的女人和孩子,聽說都住在花蓮。」
「咦,這不是打敗戴院長的那個高大漢子嗎?」女學生驚叫起來。
「那妳最好找妳表哥算賬。」
他們枯坐茶室裏。柳依依小姐為了抹掉剛才發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嚷著要遊文武廟,或者三藏法師奉安府。
剛上完第三道菜,金秋心以頭痛為詞,向主人告了罪,自個兒上樓去了。
緊張的爭奪戰正進入最高潮。大導演大攝影師統帶的一大批男女明星,像泛濫的山洪一般,湧進了會客室。使競賽中的雙方,更形和-圖-書緊張,差不多與此同時,飛毛腿率領的太保太妹們,也開始在會客室裏會師。
「還有個海員和她在一起。我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子來啦。」
金秋心一直送他們到套房裏。「小弟弟,後會有期。」他說,聲調十分低沉。
黃華堂瞥見了他眼睛裏的淚水,但他以為是嗆咳出來的,「烏龜吃蕎麥,糟蹋糧食,你何苦半路裏出家,趕時髦的東西學。」
「還有個瘦瘦的女孩子,大概是她女兒。」
「好啦,看你還有的無的亂扯不?」女學生埋怨道。
「我提議打道回衙。」江南說。
「那為什麼?」金秋心問。
侍者站在套房外敲門。
「這個Game算了。」黃華堂跟著把手上的牌拋到桌上。
「你不必冷言冷語,華堂。」金秋心用低沉而嗄啞的聲調說。「我仍然堅持:一切藝術的美都是主觀的。這幅地圖可以成為別人嘲笑的對象,可是在我,它是無價之寶。它的意義,大過全世界!」
矮胖子學生看畫報的姿勢甚為古怪。——他好像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去嗅。假如不是那本畫報印刷得十分精美,他看完整本畫報之後,鼻子上準定要搽一堆油墨的。這當然妨礙了其他兩位的視線,彼此起了些小小的齟齬。
「江先生,一切拜託,請你給我找輛車子。」
「孩子,你還要怎麼樣?」他和顏悅色說。
鏟子也不示弱,和她併肩而坐,翹起二郎腿出神地瞧著。只剩下矮胖子嘟起扁嘴,盤算如何反攻。
「臺北市貴陽街一段,挨近三軍球場不遠。」
這時金秋心博士像門板樣出現於會客室入口處。他披著一件雪白的長浴衣,剛剛洗完澡,正擬走到後邊房間裏去安慰安慰柳依依小姐,聽到矮胖子學生的話,兩腿好像生了根。他稍立在那兒用翻滾的心聽著下面的那一段談話。
「那都好辦。」金秋心招呼他們入座。一面撳響電鈴,一面從手提箱裏摸出一厚冊敷金的紀事本來。「小兄弟,請你給我畫一張地圖,要特別標明房子的特徵,有些什麼特別打眼的東西?你姑爹尊姓大名?」
「真的,真的不會唱這個歌。」白牡丹一臉哀告乞憐的苦笑。
「喲喲,又殺出個李逵來了。我是天不管地不收那個學校的高材生,怎麼樣?」
「我要飲罐裝啤酒。」鏟子說。「最好是PX的。」
柳依依小姐順手摸起一張牌。她的臉色驟然變了。「你壞死了!你打脫我一組Pure!」她嚷著嚷著,突然推牌而起,悻悻然分開眾人,頭也不回衝進套房裏去了。
「添四客榨鮮橙汁,」他說,塞了一張百元美鈔到侍者的手上。「餘下的都是小費。快快辦吧。」
「告訴我,」金秋心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膊。「你姑母住在什麼地方?」
「這樣也好,玩幾盤之後吃晚飯。」電影老闆說。揚手與路過的劇務打招呼。「喂,進來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你不要就等於瞧不起我,這並不值多少錢。」
其中就有三個學生,把頭聚在一起,瀏覽一本剛從美國寄過來的畫報,那三個學生也許是這批強者中間的弱者。矮胖子學生算是其中的一個,另外兩個短髮圓臉的女學生和那個笑起來特別像把鏟子的男學生。
「假如方便,我需要一包駱駝。」鏟子說。
鏟子意態悠然地吸了一大口。「我是從不抽菸的,」金秋心苦笑著說。「不知什麼緣故,我現在很想試一試。」
「也許是柳依依小姐頂撞了他。」許戈揚解釋道。「再不然!是這三位老友把他纏苦啦。」
而飛毛腿率領的四百學生隊伍,卻成了一切風暴的中心。他們從不讓自己有一分半刻的休息。他們把尋歡作樂的希望交給了自己的兩條腿。他們隨心所欲,談論一切,而每句極其簡單的話裏邊,都蘊藏力量,潛伏著某種看不見的權威。他們並不自詡為「地獄的種子」,然而他們的舌頭,卻揚播著地獄的火燄。
「這個人我幾年以前就見過啊!好生面熟,真的,我真的見過的。」
會客室裏,黑壓壓地全是一片人頭。汗臭混和著香水味,好比石灰撒在陳年馬尿槽裏,撗散著一陣陣既酸且澀的怪味道,搔得每個人的鼻孔都有些癢癢的。
「我不會。」白牡丹說。
矮胖子學生遲遲不敢舉步。女學生和鏟子也摸不清底細,對視無語。另外還有四五個閒蕩的男女學生,以為又弄出事來了,擠眉弄眼,裝模作樣,相繼溜之大吉。
「他不常在家,我沒見過。據說是一個很老實很老實的鄉下人。」
「秋心,如何?」黃華堂笑嘻嘻地說,急急忙忙穿襯衫打領帶。
他捻起一枝,劃燃火,深深吸了一口。一陣強烈的嗆咳,緊隨著濃煙之後噴出來。
矮胖子曲起右手食指,敲了敲額頭。「有了,我記起來了,我是在花蓮見過他的照片的。」
長餐桌旁邊坐著六個人。靠紗窗的那邊是金秋心、柳依依,背對著書櫃的單人座上坐著黃華堂。依次是亞洲影后,天真未鑿的明星小姐,靠小酒吧坐的是電影老闆。江南介乎電影老闆與金秋心之間,聚和*圖*書精會神掛角觀場。江南的斜對角,也坐著一個觀察員,那就是許戈揚。
「一枝在手,可解千愁。」鏟子喎起嘴巴,吐去一個又一個煙圈。「尤其精神過於緊張,或過於興奮時,它可以鬆弛神經。」他添說。同時把菸盒在虎口上磕了磕,遞到金秋心的面前。
「Frozen!」他第二次喊。把另一張Joker橫上去。
他瞥了許戈揚一眼。「這和她無關。」他打斷他。「我趕到花蓮去有急事,自個兒的急事。詳細情形,以後慢慢談。此刻騰不出時間來。」
「請進來。」金秋心說。
「你給我送一條上來,錢夠了嗎?」
「地圖在哪兒?」黃華堂同情地追問。
金秋心正待繼續盤問下去,兩位侍者托著兩個大扁盤,將西點、冷飲、茶壺、咖啡壺、牛奶杯、方糖罐子等等,像開博覽會一般,擺在房子中央的玻璃圓鼓桌上。他把三根派克金筆插|進吳六益的制服口袋裏,請他們一齊坐到圓桌旁邊,隨意吃起來。
金秋心、黃華堂與明星小姐打一組,歸金秋心掌舵。柳依依、亞洲影后與電影老闆打一組,由影后掌舵。柳依依小姐擔任計分。
金秋心陪著柳依依小姐,疲倦地欣賞眼面前朦朧的活動。他們看了外景隊刻意佈置的盛大杵舞,也看了百人以上的豐年舞。他們和白牡丹、紅牡丹合拍了許多幀照相。又曾頂戴披掛齊全,和大公主、三公主站在那頭水泥塑成的毛虎後邊,親親熱熱拍照留念。柳依依小姐遊興真濃。她也戴起了垂條箍髮帽,穿著兩截山地式蝴蝶裝,赤|裸著一雙纖白秀氣的腳,和表哥相依相偎,拍攝了好幾幅雙人照片。
五位上賓,終於出現了。電影老闆和大導演,相繼離座。分開擁塞在餐廳入口處的人潮迎接他們進來。而怪喊叫的聲音,簡直吵得昏天黑地。
「我沒有你們這口長氣,限你們五分鐘穿好衣服滾出來。我在門外邊看錶。」
「大人不見小過,柳小姐的脾氣……。」
月來香低頭微笑著,她的笑十分甜美。那些吹無定向風的學生們,突然轉移進攻目標對正月來香雞手鴨腳起來。
「假如肩上長出一對翅膀,那就好啦!」
「大小兒郎聽者!」飛毛腿突然亮出了銅鎚花臉的唱腔。「嘻嘻,小姐在上,小生這廂有禮了。」他的食指,幾乎挑到她的下巴上。
「自作自受,管他幹啥!」鏟子說。
三位學生起身告辭。
金秋心從書桌上拿起記事冊。翻開來,遞過去。「你們看,就是這幅地圖。」
「我怎麼知道?——想不會這麼巧!」
「年深月久,我……我一時記不清了。」
「我要咖啡。」女學生添說。
「你這『死不急』突然變成『急不死』!我和你同學這麼些年,還是頭一次見你變性。」黃華堂自言自語道。「別把秘密悶在肚子裏激成臟躁症,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添說。語氣顯然軟多了。
「不行!馬上穿衣。」
「你一晌有自圓其說的本領。」女學生說。「我不信,不信,不信!」
四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請你把住址也寫下來。過幾天我到你府上道謝。你府上還有些什麼人?」
大部分男女學生們的活動轉向樓下的草坪。小部分學生,還在耐心等待影后出現,好簽名留念。他們無事可做,不免翻動著書櫃裏的最新的報章雜誌畫報消磨時間。
「您有什麼吩咐?」
大導演和大攝影師都忙得團團轉。劇務、副導演更是滿身臭汗,東奔西竄,力竭聲嘶。
「你們不要打一窩風,欺侮弱者。」柳依依小姐已在人叢中嚷開了。
「真是辣椒脾氣。」金秋心的寬額頭上層湧著皺紋。
「封住老子的拳頭幹嘛?」飛毛腿兀自掙扎著。「老子捅你……。」
「你還喜歡抽別的煙嗎?」他問鏟子。「假如沒有駱駝牌的話。」
飛毛腿嚇得面無人色。他好漢不吃眼前虧,一聲吆喝,拉開了他的隊伍。
「死不急!」黃華堂嚷。「大概今天你撞了菩薩,突然變得婆婆媽媽起來了。」
「信不信由你!」矮胖子也火了。「難道我瞎扯一通,有……有什麼光榮。」
三位高朋不解地望著指手劃腳的黃華堂。發現他那個擠在一堆的酒糟鼻子很出色。「也許,他就是電影老闆的哥哥。」鏟子得意地想。「兩個肥球,兩個紅鼻子。只是頭髮少了些,看起來很性感。」
大家不約而同。偏過頭去盯住她。「哦,又是個千嬌百媚的騷娘們。」眾人的喜悅,都寫在臉上。
「一件什麼事?」黃華堂走過去問。瞥見他眼眶裏滾動的淚水,不免一怔。
「蚯蚓不像蚯蚓,毛蟲不像毛蟲,葫蘆不像葫蘆。」許戈揚嘀咕道。「居然也叫做地圖,而且金博士還把它當作寶貝,嘻嘻。」
「加一壺咖啡,聽清楚了嗎?別煮成醬油湯,有上等的西餅也替我們搬些來。」
矮胖子學生坐到搖椅上。「你問我姑爹的名字嗎?」他反問。「他姓包,名叫欽和。我給您寫在地圖上。」
「哦哦。」三個人同時怪笑起來。
「請你即刻動手吧。」他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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