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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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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你以為人比雞進化嗎?」金秋心問。
「那也是特定環境的產物啊!」
「這是俄國人的說法。想補救辯證法中間的漏洞,然而究竟缺乏事實驗證。」
「表哥,叫你回來不是我的意思……。」
金秋心把那樁偶然的。奇蹟似地出現的事,簡明扼要地複述了一遍。「這兒是地圖。」
「不拘是萬有引力也好,大宇宙的親和力也好,我們都得承認,這是神的有意識的安排。祂在萬有之先,萬有靠祂而立。」
「基督的十字架是不會落空的。如今——」歐牧師懇摯地握住他的手,「舊事已過,全變成嶄新的了。」
金秋心沉思著。習慣地皺起毛茸茸的眉頭。
「這種杯盤狼藉的樣子,也會破壞我們的情調的。」黃華堂說。「最好大家動動手,先清掃戰場,然後上演赤壁鏖兵。」
「相當遠,也許是十英里。」金秋心糾正他。「那地方一邊是大草原,一邊枕著叢山峻嶺。色調之奢侈,勝過馬蒂斯的畫面,真是美極了。」
「可是幻想也不是求知的捷徑呀!」
「你今晚碰到的,就是個最真實最好的見證。神在這見證裏頭,安排了他的救恩,彰顯了他的大能。」
「真理愈辯愈明。一切權威永遠無法代替真理。最低限度,我們總自命為高等動物,決不會被雞呀、白鸛呀、斑馬呀,等等嚇退的!」許戈揚一面嘀咕,一面想站起身來。
「這已經超越了我認識的範圍了。」
許戈揚把黃華堂的手臂一甩,氣虎虎站起。「辯論歸辯論,總不作興罵人。我以為你們的意識型態,還離不開唯心論的窠臼。一隻母雞、一匹斑馬,轄制不了萬物之靈的人。」
「主耶穌基督釘在十字架上,死了,葬了,下到陰間,都是些肉眼能見之事。而肉眼看不見的永久的一面,就是他從死裏復活!這一復活,使天上地上一切所有的,都在基督裏面同歸於一。也就是我先前說的,萬事萬物繫在基督耶穌裏。」
「有汽油嗎?」他對黃華堂說。「想不到糖的著火點這麼高。」
「小許。」江南正色道。「這不是你表演能說會道的地方。你那張油嘴,最好適可而止。」
「什麼葫蘆黑蘆?」柳依依小姐圓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不准你們講黑話。」
「可以的,」許戈揚說。「我認為這個比方是十分之恰當。」他添說。
「是的。是的。我承認這是一種宗教感情。特定環境中的特定結果,使我產生這種感情,因為——」
「好啦。秋恩,還是你對。」他微笑著結束了這一場辯論。
「萬事萬物都聯繫在基督裏。因為,神就是愛。」他說,鼻音和捲舌音在特別興奮時,也顯得活潑起來。
柳依依小姐訕訕地走了。其他三個人也相繼入夢。光管熄了,幽黯浮滿一室。兩個大胖子的鼾聲開始二重奏。
「慢點歡喜。」黃華堂用手勢劈斷了她的話。「竹梯太短,只能達到樹幹的一半。而且,火勢確實太猛,那個土人的手烙起了燎漿火泡泡,怪叫一聲,栽跌下來。這時,你表哥的賞金提昇到五千盧比!」
「你總該不至於徒步旅行吧?」歐牧師打斷了他。
「因為,一個妻子並不是任何女人;一個朋友也不就是任何男人。普遍中的例外,使我相信你的論證。」
「金博士您並不是母雞,您如何曉得牠欣然不欣然?」
「我看不見得。」
「那麼,黃博士你呢,」她插言。「生物學家可能有更高明的見解。」
「這就是十字架的道理?」他說。拿起一杯橙汁遞到歐牧師的手上。
「那好。年會什麼時候結束?」
「對於一個悔改的人,總不會嫌太遲的。」
「究竟誰佔了上風呢?」
「我們沒有辯證的習慣,我們不能讓思想飛躍,」黃華堂說。「這個接觸到大自然核心的問題,我們必須用慢而無誤地歸納方法,排列事實,展開思想。」
「原來火勢已經延燒到一棵高大的松樹周圍,枯藤將火頭引向松樹的枝幹,而松樹顛上,有白鸛在上面築了巢。巢裏邊有四個小白鸛,被濃煙燻的振翅亂叫,聲音淒厲,遠處可以聽到。」
「你好像在極端痛苦之中,又好像很煩躁。」
「在整體毀滅之前,人們嚮往宗教。」
「近四百年來,科學集中常識,打倒胡說。」
「別忘了人是帶有偏執狂的!他們起先只要求自圓其說;慢慢,他們就在合理化的基礎上,用思想織成一個硬繭,自我遮掩,也自行著迷……。」
「科學是缺乏容忍精神的,它集中心靈攻擊現實。它永遠不承認自己的局限性。」
「這個固然有道理,但這兒沒有黑板,你也沒拿粉筆,黑板作業到底無法進行啊!」
「他照出了你暗中的隱情,顯現了你心中的意念。是嗎?不是嗎?」
「你承不承認細胞的發生,不完全是由於細胞的分裂呢?在某種條件下,你承不承認可以產生一種比細胞構造簡單得多的生活物質呢?」
樓下,餐廳中的喊叫和轟笑,隱隱地傳過來。他心煩意亂,踱了一會方步。坐到圓桌旁邊,開始一枝接一枝地抽煙。腦中熱烘烘的,亂成一窩麻。生命中全部的幻想力量,閃電一般展現在腦幕上。重逢的快樂和久別的痛苦,像野人一樣燃燒在他的心窩裏。
「由這個小小的試驗,我們要言歸正傳。——一隻母雞為了六隻小雞,欣然引頸受戮,這對任何一位觀察者而言,都拉不上必然的關係。」
「然而,我可以一口氣舉出千例以上相反的證據來,證明在生命科學中,復活是不可能的。——當然,再生不能算什復活。」
「那為什麼?」
「金博士,我們到外邊散動散動如何?」江南提議。「外邊空氣新鮮,對頭痛多少有些幫助。」
「當火舌在松樹頂上伸腰時,」黃華堂繼續說。「四支絕望的小白鸛,交頸哀叫。而盤旋在樹頂上的兩支白色老白鸛,其中一隻一聲長唳,突然撲向烈火叢中,展開雪白的長翅膀,覆住那個平坦的巢。」
「至遲,天一亮,我搭公路車走。」金秋心終於打破了沉默。他的語調裏含有忿忿不平的成分。
「我明天中午還要證道呢。」
「是一節經文嗎?」
「我將為你祈禱。求主加添你的信心和力量。」
「盼望你打開心中的眼睛。」
「我?恐怕是講得玩的吧,今晚大概你又在對著影子撲擊了。喲喲,我也有份!」她聳了聳肩膀。
「是,是。」許戈揚一臉發青,頹喪地說。
「難怪您對於葫蘆葉的地圖,那https://m•hetubook.com•com麼感興趣。」
「今晚你好像很混亂。」
門開了。
「也許。誰知道啊?」
「事情的悽慘還不止此。」黃華堂抽搐酒糟鼻子。「正在我們大嚷大叫時,第二隻白鸛也一聲長唳,滑翔而下,不偏不倚,落到原先那隻白鸛的背上,在熊熊火光中伸縮著長腿。」
「我恨不得插翅飛到花蓮去。」
「長久的忍耐與長久的痛苦,豈不是證明了彼此間愛心的堅貞嗎?——我們行事為人,是憑信心,不是憑眼見。因為,眼睛能看到的總是暫時的,眼睛看不見的纔是永久的。」
「這是徒勞無功的。」許戈揚的鼻子也同樣噴著冷氣。
「那好。為什麼在人的生命終結之後,指甲和頭髮仍然在長啊?」歐牧師不急不慢地說。「是不是手指甲,腳指甲或頭髮裏邊,也有芽胞體?」
許戈揚應聲起立,燈光暗了。大家全沐浴在翠綠的壁燈光影裏。「再麻煩你一下,戈揚,」江南說。「到客廳的小酒吧間拿幾瓶酒來。烈酒和淡酒都要一點,你瞧著辦吧。」
他想起了老歐牧師的小祈禱室。他想起了白傲霜小姐骨盤上那根索子。同時,他也想起了含著兩泡淚水斷氣的柳絲絲表妹。
「你已經到了窄門門口了。」歐牧師對直地望著他。「我永遠記得『殷憂啟聖』這四個中國字所表達的智慧。你仍然在極大的憂愁中間。」
「表哥,點點頭好嗎?只要你點點頭,我還是活在你們心裏。」
「信心使我們勝了世界。像小時候一樣,秋心,你仍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這次一定歸我駕車送你。行不行?」
「一九九五年春天,我在非洲烏支支大草原上,也碰到過類似的一件怪事。那時我們的汽車正開過大草原。黃昏臨近,空氣裏燃燒著原野的草香。吃屍體的兀鷹與靈鷲遮天蔽日,紅黃色的天幕上,有一個黑色的大渦流,巴著草原團團轉動……。」
「在方糖與火柴之間,倘若缺少了這點點煙灰,火就燒不起來。——通常我們叫這點煙灰,做觸媒劑。它的作用,不過是我們公證結婚時的法官,男歡女愛,結成佳偶,生男育女,宜室宜家。但法官仍然是法官,他自個兒和這場婚事,毫不相干。可以這麼比喻嗎?」
「妳還記得一九五一年春天嗎?」
「何必這麼劍拔弩張啊!」金秋心噗嗤笑起來。
「對一個問題,連續觀察思考了十年,還只止於事實的敘述。這種清和之音,聽來不免使耳朵一爽。」
「不能算是閒事,依依,這故事中蘊藏著大自然中最大的一個秘密。——她的吆喝還沒落音,盤旋的鷹突然收翅俯衝下來,朝母雞頸子上狠狠地啄了一嘴,啄得母雞眼睛直斬,但牠終於忍住了。牠的頸子仍然伸得老長老長,拚命撐起短翅膀,庇護著六隻小雞。」
「金博士在回大吉嶺的路上,就同大家討論過這種問題。十幾位醫學專家與生物學家,都對這問題發生過濃厚興趣。」
「這種小事,我不會太留心的。」
「因為什麼啊?」
「假如你無法分身……。」
「有人應徵嗎?」
「刪除這個形容詞,仍然未損及這現象的神聖性。連一分一毫都不會損傷。——母雞死了,她的愛心卻長存著。她從有限走進了無限。而這偶然的現象,卻引導人看入幽深,使人親切地體認到大自然的奧秘:萬事萬物,都聯繫在愛心裏,愛就是大宇宙的一切。今在永在,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
「愛心。我想這個問題實在是一切存在和感覺的核心。」
「復活之事,也是可信的嗎?」
這一次在座的三個人並沒有應命,各自低頭沏茶,全沒理會她說的話。
「還是讓我自個兒留在這裏,對影子談談心吧。」金秋心說。「不知什麼緣故,我突然需要孤獨。」
「從任何角度來比較觀察,你至少得承認這一點。」
「那好。請你試試如何?」金秋心仍然平靜地說。「依依,暫時把壁燈也熄了,讓許先生當面進行他的試驗。」
局面又僵持下來了,開始沉默。
「是的,是的。」歐牧師笑得很甜。「只要你不把我劃進改革派的圈子,硬指派我為傳社會福音的,那就很夠了。」
「然而,科學的普遍妥當性又在什麼地方呢?——相對性觀念,不連續觀念,不穩定性,或然率,等等,等等,是不是近代科學的主導思想呢?」
「我們用跑步沿公路狂奔過去。你表哥是運動健將,最先抵達目的地。那時火勢凶猛,他無法接近松樹。站在距離松樹約三十碼的地方用英語大喊,有誰能夠救下這四隻小鳥的,他願意出一千盧比的賞金。」
金秋心的大眼睛裏,驀然閃爍著光。「我們遭遇的,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大動亂。這是普世宗教心理的真實背境。」
「大概這是醫生們的救急方子。」黃華堂調侃道。
「這是前所未有的經驗。」金秋心用德語繼續說。「更深一層觀察時,我發現宗教的經驗,是人類的一種十分之複雜而奇特的功能——也許這就是人類本性的功能之一。它也是無可逃避的事實。任何科學分析都無法掃除的。」
金秋心考慮了一小會。點了點頭。「不過,今晚一定很長啊。長得怕人!」
「活在最亂的時代,死在最美好的年齡,這是奇妙的安排,當楊柳抽芽的時節……。」
他嘩嘩地倒著咖啡,他彷彿瞥見了濃咖啡中浮起的一抹微笑。「當春天再來的時候……。」那哀婉的調子嗄啞得再也聽不見了。
「今晚你們說的『為什麼』可不算少啊?」
「這事說明了什麼?」金秋心噙著兩泡眼淚痛苦地問。「到底說明了什麼?」他重複著。
「今晚我仍然在追索這同一問題,」金秋心說。「而且興趣之濃厚,遠超過幾年以前。」
「他已經心醉啦!」黃華堂喊。
「牠們究竟做什麼?」她不耐煩地說。
柳依依小姐關切地摸了摸金秋心的額頭。「熱得熨手,表哥。」她說。「煙、咖啡、酒,我勸你少來點,別糟蹋身體。」
兩個高大的漢子,塞在房門口,格外顯得打眼。濃厚的捲舌音和鼻音,滾落在空闊的房間裏。兩個人的德語,都說得十分出色。
柳依依小姐坐到圓桌子旁邊。「我們都做影子好啦。呆瞪瞪聽你自說自話談心好不好?我們決不插嘴,我們洗耳恭聽,最理想的影子!」
「最好先徹底研究動物的本能。」黃華堂提示道。「最原始的,最真摯的和*圖*書,而且也是最後的行為,可能就是本能背後的驅力。成為人類的集體潛意識之源。誰接觸到驅力的奧秘,誰就會揭穿大自然的謎底。」
江南滿臉怒氣,嘩嘩地倒著濃咖啡。「假如你硬要強不知以為知,那我只好請你即刻離座。金博士、黃博士他們是有涵養的,我可沒有。」
「那時我們正在萬佛寺的韋陀菩薩旁邊拍照。突然母雞咕咕咕咕怪叫起來,張開了翅膀,六隻小雞唧唧地往翅膀底下躲。姑母首先發現了在山頂上盤旋的鷹,她打著吆喝想趕走牠。」
「表哥,我們不談從小,我們只談目前。」她打斷他。「黃博士你不可以臨陣倒戈,現在開始特寫鏡頭。」
「有結論嗎?」許戈揚問。
「要不要另外打光,大導演?」許戈揚問。「燈火通明,缺乏情調啊!」
「一種多麼奇妙的經驗。」歐牧師跟他進房,坐到沙發上。「科學家在經歷複雜的感情時,他的反應,仍然是常人的。」
「今晚你能不能夠開車子送我一程?」
「比高等動物還高。」黃華堂冷冷地回答。起身離座摸出打火機用的汽油罐,旋開帽蓋,把汽油噴射到糖塊上。「夠了嗎?」他問。
「夠了。」許戈揚滿懷信心,再劃燃一支火柴。
「我們訴諸理性。」
金秋心的兩頰打顫。好像有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盤據在心裏。但他不知從何處說起。他保持了他一貫的沉默。
黃華堂伸手把他按住。「高雖然已經高等了,無奈總是動物啊!」他巴唧了一下嘴唇。「所有的動物,都看不見無限的一面。一切的現象,若有其無限的一面,不管如何渺小,它總具備有偉大的因素。而任何東西,假如只具備有限的一面,外表雖壯大,畢竟是渺小的。——其實,它是粗,並不是大!」
「什麼問題?」
「這是馬丁路德的譯文。當然不會超出那個時代特有的氛圍與語言規律。」
江南首先離座,拐到洗手間去了。
「當然。當然。」
「這個,我親眼目睹的,我相信。」
「對影子談談心如何?大明星表哥!」她舊事重提。
「也是個啼笑皆非的時代。」金秋心強烈的嗆咳著。「人們光只知道毒藥不足以療饑,就不曉得消毒劑也並無營養。偏執狂使世界充滿了整體毀滅的陰影。」
「這種現象,本是普遍存在的。」黃華堂接二連三吸煙。「譬如說:燕子、鴻雁、猩猩、猴子,等而下之的像蜥蜴,都不斷地以牠們的生命,顯示大自然的神奇。——眾生皆有佛性,並不是句輕率概括的話。這些行為都是自證的,我們犯不著咬牙切齒亂下轉語。我們看到,我們受了感動,這已經夠了。陌上拾得舊花鈿,只有美人,纔會關心昨天走過這兒的人。愛心識愛心,如此而已。」
「我深切地感到宗教是人類心裏的一種反應。——一種浸潤著神聖性感的反應。一種對影響命運諸勢力的挑戰之反應。」他繼續用德語說。「不知什麼緣故,我覺得我此時需要宗教,比任何時候都迫切。」
「更精密的在細胞學裏邊。細胞——生命中的小生命。離開細胞,我們就離開了試驗基礎,這問題勢必無從談起了。」
「縱然如此。我心裏仍不明白。」
「這一晚好長啊!」金秋心也跟著站起來。「打發它真不容易。」
「但我不欲在統計的方式之內,加插些假設。」
「我們能夠用慢而無誤的歸納實驗方法,接觸到你說的這個問題嗎?」
歐牧師站起來。「我們要顧念那看不見的,」他說。「願恩惠平安,都歸與你。」
「我仍然要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莫過於公開的秘密。這個見證中所彰顯的東西,是大自然最大的秘密,可也是最公開的秘密。——所謂最公開的,即是指普遍存在的而言。」
「科學心理的一般通病,就是過度重視行動,因此也過於輕視存在和感覺。科學家往往缺乏對於別種經驗價值的鑑賞和推重,他們無法按著正意,分解真理的道。」
「這愛心該多麼真摯,多麼深沉!」金秋心長嘆一聲。「縱令把全世界古聖先賢勸人為善的格言加在一起,也未見得比這個生動的例子更令人感動。」
糖塊被燒得吱吱喳喳叫起來。「怎麼樣?頃刻之間不是成為灰燼了嗎?」他喜孜孜地誇耀著自己的聰明。
「不,我很懊悔。」
「然而愛是長久忍耐。」
「但這已經夠了。今兒晚上,我真切地體會到:科學和宗教,在同一根子午線上,互相呆望著。這種二重心理,簡直要逼迫近代文明,走上精神分裂之路啊!」
「這個倒是容易的。」金秋心輕輕地把紙煙灰彈在糖塊上。「你再試試看。這一次可不大相同啦。」
「它們偶然混合在一起,就很快地使糖塊燒光。而且,在燃燒時,煙灰並沒經過永久性的變化,我們仍可原封不動地把它收回來。」他邊說邊把煙灰扒開,「是嗎?——不是嗎?」
「我要看看你用什麼法子把它燒光。」
「這個可以承認。」
「科學。」
柳依依小姐呷著龍井茶。「為了一隻雞,你們爭辯了這許多,」她不耐煩地說,「我們最好另外談點新鮮的。」
「哦——這麼一本豐富的大書,可惜從小就沒有好好讀它。也許正如你所說的,我的心實在太硬了。」
「當然,當然。」他對著她苦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時就有土人用繩子綁著石頭,在松樹周圍亂幌,但繩子立刻被火舌撩斷了,勞而無功,賞金在這時加到了兩千盧比。」
「黃博士您以為如何?」許戈揚在緊要關頭,充分流露出他倔強的個性。
「我嗎?」她笑得真甜。「就算是特約演員吧。——坐下來!」她白皙的手臂,像蝴蝶般搧動。「Camera!」她嚷道。
「確實的。確實有十分緊要的事要辦。」
「時間的感覺本是相對的。譬如說:我可以快快樂樂在試驗室蹲一整年,就無法在燙人的火爐蓋子上坐一分鐘。」
他托住短下巴沉思著。那縷哀婉的聲音依然嗡嗡地掛在耳朵邊。「傲霜很感激你,我也一樣。我們昨晚談了好久,她的身世也和你差不多,孤苦伶仃,怪可憐的。我巴不得你們彼此相愛,地久天長……。」
「我已經忍耐得夠久了啊!」
黃華堂博士完全撇開她的怨言。「你還記得一九五四年秋天,我們在大吉嶺碰到的那個例子嗎?」他問余秋心。
「大能,大能?」金秋心重複著這個德國字。「我們能夠用統計和圖書的,比較的,量度的方法,予以估定嗎?」
黃華堂意會到問題會穿底,趕忙插言。「人的一生,往往被偶然的因素所左右。時候不早了,我們該休息休息了,明天我們還要遊文武廟和奉安府呢?」
「土人中有人揹著一張竹梯子,四個人扶住,一個人自告奮勇,不顧一切往煙霧籠天的松樹上爬。」
「你承認這是大宇宙的親和力嗎?」
「那是個什麼問題?」柳依依小姐好奇地鼓起一對秀媚明亮的眼睛。
「科學家的觀察,難道要為感情所左右嗎?」
「你忽略了人體是千萬億細胞組織成的,這一基本事實。我們的細胞都是活著的。而細胞實際上是原始生命不可分割的單位。它們至少可以歸納成為五十大類的專業型態。每個活細胞都是一個具有生命潛能的個體。都具備適應性、新陳代陳、成長、與生殖等各種生命現象的要素。當極大部分的細胞停止活動時,極小部分的活細胞,在短時期內,仍然可以成長的。」
「你回來了,我很高興……。」
「我們訴諸人性。」
柳依依小姐熄了燈,滿月清輝篩過紗窗,室內半明半暗。
「種籽的芽胞體仍然活著啊。」
「後來呢?」
金秋心照著唸了一遍,歐牧師含著同情的笑走了。
「我們還遊過沙田的萬佛寺,姑媽和妳都在場。天色半陰半晴,可是有些燠熱。不知妳還記不記得那隻母雞和六隻小雞的故事?」
「唉——」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如今常存的到底是什麼啊!」他幾乎要吼起來。
歐牧師緘默了半晌。「十年都等得,十幾個鐘頭就等不得了嗎?」
「我想是的。」金秋心痛苦地說,他突然又猛抽起煙來。「過去,人為了經濟上的理由,為了宗教上的理由等等,不惜溺嬰,不惜殺子作為燔祭。這在其他的動物,是完全不可想像的事。而今天,卻為了政黨的需要,為了政治信仰的緣故,親子之間,不惜骨肉相殘,大規模流血。——這難道不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還缺少一件,」她走攏去柔情脈脈地摸摸他的額頭。「酒!」她添說。
「末世的黑暗,還剛剛開頭呢。」
「現在,終於成就了。」
「你的論證是跳躍的,缺乏事實根據。」
「談開了,慢慢會自然起來的。」黃華堂打圓場。「凡屬需要佈置的場合,都已經假過了頭!——為什麼一定要用燈光、佈景、音響、效果、道具等等等等,纔能演戲?把大自然做舞台,不更自然嗎?」
許戈揚抱著半打酒轉來了,江南接住,把它們塞在圓桌子底下。柳依依小姐也工作完畢,抹了抹旗袍裙的後梢,重複入座。
「我不是白癡,這個太容易了。」
「那你們怎麼辦?快說嘛。」柳依依小姐搓動著沁汗的纖手。
「近二十年來,宗教集中人的愛心和希望,超越常識,鼓舞信心。」
「喊什麼?」她緊張地說。
「你不能多坐一會嗎?」
金秋心感激地點著頭。他一直沒有離座。他的外表好像很平靜,其實內心的情緒,卻在翻江倒海般洶湧。
金秋心離座,摸了摸茶壺,尚有微溫。「要茶嗎?」他問。開始倒茶。龍井清香四溢。
「我還想聽聽金博士您的見證。」許戈揚滿臉假笑。
「可惜我們那時距離太遠了,」柳依依小姐十分惋惜地說。「看不清楚這場熱鬧的打鬥。」
「我們的習慣,決不輕率論斷任何一樁事情。」金秋心平靜地答。「當然,這是個可以終身鍥而不捨的研究目標,我目睹的事實,也絕不止於這一兩個例證。」
「人的信仰是可以錯置的,理想是可以迷路的。——這是個瘋狂錯誤的時代!」
「那麼,」歐牧師稍為頓了一頓。「這芽胞體的生命從何而來?生命到底是什麼?」
「舞台生活本是緊張的,人生也是一樣。」
他打了個寒顫,霍然站立。
金秋心的思路突然觸到了一塊硬石。「生命來自細胞週期性的自我繁殖,這種能力是某種特定物質周而復始在進行著。」
「你瞭解那件事情的詳細經過嗎?」
「雞不會親子之間互相殘殺,連獅子老虎也不會。牠們的愛,出自本能,自自然然,毫無虛假。人卻不然。」
「爸爸已經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
「你承認萬有引力的道理嗎?」
「方糖也應當有著火點的。」許戈揚自言自語,劃燃一根洋火,伸到方糖下邊燃起來。
「我瞭解你的意思,」金秋心苦笑著。「姑無論怎麼樣,今晚我仍然有感恩之意。」
兩人相對品茗。
「有些事情的發展,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金秋心平靜地說。他正用銀夾子挾住一塊方糖,想放到咖啡裏去。「許先生,我們就拿眼面前的東西做例子,你有法子點燃這塊方糖嗎?」
「好的。」
歐牧師眨動著綠眼睛。「世人看到的,主耶穌基督釘在十字架上,頭上戴著荊棘編成的冠冕。和他一同受難的,左邊是強盜,右邊是另外一個強盜。受難的地點就在耶路撒冷城郊的那個髑髏地,就是希伯來話叫各各他的地方。而這些眼所見的,都是暫時的,神在十字架上藉基督的寶血彰顯的,不在這兒。」
「明天上午十二時。閉幕典禮上預定歸我證道。」歐牧師歡歡喜喜地說。「你得不得空?歡迎你也來聽講。」
「至今念念不忘,那實在太令人感動了。」
「你來得真是時候,」金秋心用德語答。「真是時候!車子停在外面嗎?」他問。
「這是不可知的。大宇宙磁電場的物理結構複雜極了,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的。」
「惟獨在親子之情上,人的位份,有時比不上一隻雞。」
仍然是那個低沉哀婉的聲音。他把臉埋在兩個大巴掌中間,他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欲速則不達。」他恰切地引用了這句中國成語。接著,仍然用德語說下去。「與其你大轉彎繞過臺中市、豐原、谷關、梨山,再轉合歡,不若直截了當,由這兒直走埔里、霧社,越過合歡山到合歡。節省下來的時間,足夠我講道,也足夠你作好一切的準備。而得到的效果,後者反而比前者好。」
「這問題妳也有份。」
「真是一點麵酵能使全團發起來。」歐牧師喝完了鮮橙汁,順手放在矮煙桌上。「愛在你心裏作工,你開始在愛中建立你自己,這是種全新的基礎,十分巧妙的安排。」
「今晚無論如何不能離開,」歐牧師鄭重地解釋。「橫貫公路全長一九〇哩,自從一九五九年四月全線通車後,我來回跑hetubook.com.com過好幾趟。根據我自個兒的經驗,我不贊成黑夜飛車。」
「這話怎講?」黃華堂偏過頭去盯住金秋心,並且噴了他一臉煙。
「你是不是承認,細胞活動的停止,就是生命的終結?」
「那是屬於永久的。」
金秋心對直地瞧住她,發現她臉上飛動著紅豔豔的霞彩。——半像忿怒,半像喜悅,不容易捕捉到她真正的思想,他未置可否,保持緘默。
「那時我們在大吉嶺共同參加國際醫學者與遺傳學者會議。閉會後,我和秋心到距離大吉嶺市鎮約十公里的地方旅行遊覽了一次。」
方糖並沒著火,只黃了一小塊。他同時劃燃三根火柴,狠命地燒著。——方糖有一大片黃焦了,可是並沒有著火。許戈揚的手有了輕微的抖動,額頭上潸著幾顆明亮的汗珠。他感到失了面子,要求另行設法。
柳依依小姐和江南驟然同聲叫起來。「這不同歸於盡了嗎?」她大聲說。
門大大地開了。
「傳社會福音有什麼不對嗎?」
「那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啊?」
「宗教也是用另外一種方式,集中心靈的結果呀!」金秋心亟力睜大眼睛,想把淚水吸住。「宗教對科學大舉入侵,綿亙達千年之久,難道這也是算容忍精神嗎?」
「近十年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不過,今兒晚上,這問題簡直在將我的軍。」
「那真是幕悲劇。」
「你們可以承認上帝的靈運行在地面上,我們不作這種承認。」
「如今常存的到底是什麼啊?」她提醒他。「這是個非常富有詩意的開端,就打從這個問題開始表演吧。」
眾人無法,只好硬著頭皮,聽從小姐的吩咐。
「總算我們已盡了一份心。——有許多事情不是人力能夠挽回來的。」黃華堂鬆了一口氣。「在最危急的時候,大自然的真實面貌敞露出來啦!」
「當然是母雞的愛心。」她衝口而出。
「怎麼樣,許先生?」金秋心溫和地說。「方糖還是方糖,失敗的仍然是閣下自己。」
「是的。是哥林多前書第二章第九節的經文。」
「在沒有細胞構造之先,生命現象就不存在嗎?」
「這一下子可得救了。」她喜形於色。
「但更驚險的是這時有好幾隻兀鷹,已開始俯衝劫掠。那隻疲倦的要死的雄斑馬突然衝過去,在雌斑馬的屍體上打虎跳,劫掠者越聚越多,雄斑馬顧此失彼,招架不住,終於栽倒在雌的屍體上,一聲不響,毫無理想和遠景,抽搐著,任令鷹鷲千嘴萬啄,活生生叼走血淋淋的肉。這兩架白骨,簡直可以擦亮一切人類的眼睛。」
「那我們即刻動身好不好?」
「真糟糕,真糟糕!」柳依依小姐的右拳擊打在左掌心上。「後來呢?」
「可惜我悟不到這種巧妙的安排和神奇的彰顯。」
「別打岔,依依。」黃華堂制止她。「野火一直伸展到山坡邊緣。被巉岩阻止了出路,吱吱喳喳亂嚷。當時一位澳洲籍的醫生,正用望遠鏡察看火勢,他突然大聲喊起來。」
柳依依小姐雖然看到了表哥眼睛裏漾動淚水,但她還不能深切瞭解這份感情。「每個故事都有結局的,」她催逼道。「我們不作興半途而廢。」
「但願如此。」
「看情勢,一萬盧比都無濟於事了。」
「依依,妳——」
「當時我自己不曉得,只好問同車的譯員。譯員用望遠鏡眺望了一小會,吩咐車子開向有土人的地方。」
「吳六益的偶然出現,也不過是那一點點煙灰。要點燃我心裏的那塊方糖,就需要這麼個葫蘆。」
「懼怕裏含有刑罰之意,基督裏沒有懼怕,只有榮耀的盼望。」
「不錯。這正是十字架的道理。」他孩子臉上展露著懇摯的微笑。「在我們得救的人,卻認為是神的大能。」
歐牧師的綠眼睛像玻璃珠子似的閃著光。「快不要用這種語氣說。」他發急的時候,嘴裏拿捏著巴登—符騰堡土腔。「我信任你,勝過信任我自己的眼睛。」
「難道這現象是必然的嗎?」許戈揚喎起雷公嘴反問。「我以為只是偶發事件。因為,因為——在沒有理想與遠景的動物身上,叫牠們心甘情願去死,是完全不可理解的。」
「如今我要去了,你也該為我高興。請你把手遞給我……。」
「我不信這種化學。」許戈揚聳聳肩。再劃燃一支火柴點著糖塊。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糖塊燒得很旺,金黃色的光燄四射,轉瞬化成灰燼。
「謝謝你。」
然而汽油燒完之後,火也跟著熄了。糖塊雖然燒得更焦,卻仍然沒有燒透。
「記得的。那時妳剛逃出虎口,共慶生天。在香港停留了兩個月,回海德堡去了。」
金秋心嗅了嗅鼻子。「這一台戲又落空了,」他想。「我有十分緊急的事,必須今晚離開這裏。——恐怕抽不出時間來聽你佈道啦!」他說,十分抱歉地對視著這位兒時老友。
「十字架的道理,是暫時的呢,還是永久的呢?」
那個低沉哀婉的聲音,震顫在他的追懷之中。而長久的時間,並沒有沖淡它的真摯性。
「那時秋草沒徑,草原上鍍滿了黃金。遠處,有人在燒野火,火頭像條張牙舞爪的金龍,被雪風攆向山坡。當地土人敲動響板銅鑼,跟隨火龍之後,慢慢向山這邊圍攏來。我們這十多個外國人,站在公路旁邊瞧熱鬧。」
「讚美天上的父的寵待。」歐牧師的綠眼睛裏邊躍動著淚光,然而淚光裏卻充滿喜悅。
「真的,一點都不假。」
歐牧師臉紅紅的,微笑著,沒有說話。因為他深切瞭解,他所問的,他自己並不明白。
「當然停在外邊,這個還需要問嗎?——有什麼不妥當嗎?」他問。
「這總該不是魔術吧。」金秋心說,起身開亮了光管,坐下來,用一根火柴棍扒著煙灰。「方糖與煙灰之間並無必然的關係,是不是?」
「事實的根據在你心靈之中。——你承認道德的律則,支配人的行為嗎?假如這個人能夠自行作主,假如這個人不是精神錯亂的話。」
「如今常存的是頭痛。」柳依依小姐矯捷地走進來。「怎麼?這麼多煙蒂?啊喲,還有咖啡!」
「努力面前忘記背後吧。要來的終於來了。」
「聽清楚沒有?」柳依依小姐嬌嗔道。「大家圍著這兒坐下來,做活動佈景,好讓我們這位醫生表哥,過過大明星的癮。」
「嗨,想不到果真是你,」歐牧師用德語說。「那個背影,那個低頭走路的姿勢。」
「現在我要告辭了,講稿還沒有完全準備好,我必須趕緊打完https://m•hetubook.com•com。」
「那是種什麼必然的關係呢?」許戈揚繼續盤駁。「孤證不舉。其它地方也有這種見證存在嗎?」
「愛心就是道德律則的母體。超乎眾人之上,貫乎眾人之中,也住在眾人之內。人類社會也靠它而立。愛心使你和白小姐兩下合而為一,拆毀了中間隔離的牆。愛心使這彎曲悖謬的時代,存在著正直無畏的指望。你承認這個事實嗎?」
「我也是。」柳依依卻笑的很天真。
「我心裏,此刻是亂糟糟的,」金秋心用勁握住他的手。「可不可以進來坐坐?」
「你哪裏這麼性急。——譯員問土人,原來是這樣的:那天上午,有一對白人在湖邊獵斑馬。其中有兩批斑馬逸出火網,狂奔到大草原上。受傷的那一匹雌斑馬不能動了,撞跌在草原上喘氣。沒有受傷的那一匹雄的,卻死也不肯離開,馬不停蹄巴著雌的遶圈子。起先遶大圈子,引頸長嘶;現在圈子越遶越小,步子慢了,只有打響鼻的份兒了,但牠仍然在遶。」
「嗯,可以這麼說。」
「普遍中的例外,是不是?」
「為什麼世人都能看到?」
「還有更確實或更精密的說法嗎?」
「當然囉,賣糖的說糖甜。」許戈揚猛咬著牙巴骨,瘦臉上一凸一凹,樣子不大雅觀。「你們都善於互相標榜!」
歐牧師瞥了瞥窗外。窗外,明月初昇,繁星耀目。「在我們頭上的,是群星的天宇,它們按一定的法則排列著。這種法則從何而來?」
「親子之間,也是人流露感情最自然的地方啊!」
黃華堂困惑地插斷了他的話。「人類的偏執狂,難道直接搖撼到生命的第一法則?」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最大的是愛。」
「經文是我們最後的憑證。我想引用哥林多前書十五章十四節,來回答你。——若基督沒有復活,我們所傳的便是枉然,你們所信的也是枉然。」
「你怕嗎?」
「神為愛他的人所預備的,是眼睛未曾看見,耳朵未曾聽見,人心未曾想到的。」
「秋恩,今晚我確實心悅誠服,自個兒承認你在苟廷根得的神學博士學位。」
「你們瞧到了點什麼嗎?」她好奇地追問。
「我送你一節經文。」
「不錯。痛苦和煩躁,也許還混雜著一些真正的快樂。什麼味道都有點。假如心臟有毛病,就得特別當心。」
「謝謝!」金秋心說。「一言為定。」
金秋心的獅子鼻向下拉著。鼻翼肌習習扇動。「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彰顯。」他流利的德語突然變得生澀起來,歐牧師感到了他言語中沾帶的淚水。
「一個女人最絢燦的十年,都活生生斷送在寂寞之中。時間決定一切。假如一九五〇年春天,我不在香港耽擱四個禮拜,以後的事都不會發生了。」
「不必顧慮這一層。」歐牧師笑逐顏開。「愛心永不止息。好叫你歡歡喜喜,凡事忍耐寬容。」
「我們還只和電影圈子泡得一天一晚呢,」黃華堂開言。「依依居然學得這麼快。南派北派,長靠短靠,全武行的傢伙都上了手。——妳實實在在是一副女導演的料!」
「你想得週到,」她讚許道。「把光管熄了。我們只開壁燈,讓這圓型舞台面從幽黯裏凸出來。」
「唉——」金秋心長長嘆息著。「別再往底下說,我感到十分心酸。」
「真的,搞鬼的,你穩住我。」
「依依,」金秋心喊。「在這事上妳應當存虔敬的心。當時,老鷹啄母雞的頸子,一共啄了四次。第一次俯衝下來,只掃掉她頸上的毛。第二次母雞被啄了一個洞,鮮血汨汨地流出來。第三次俯衝時頸子被啄個對穿,但她並沒斷氣。第四次纔結束性命,母雞死了,可是並沒倒下去。她的短翅膀,仍然蔭庇著六隻小雞。一條命換六條,就是這樣!我至今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力量使母雞心甘情願去死!」
「我走了,走進黑暗。一切都是陌生的,不可知的,可是希望仍然留在這兒,春風仍然會吹起滿湖綠水,吹開田野裏的鮮花……。」
黃華堂白了許戈揚一眼。「科學家的眼睛,並不是冷酷無情的。天大地大人大,萬物皆平等自在,誰也不要壓制誰。所以科學到今天為止,仍然只說這是什麼。實事求是,不掉花槍,不說妄話。對一切無法驗證的現象,都只好存而不論,出以小心謹慎的態度。」
「到底是什麼例子?」江南問。他的眼睛從肥肉堆裏擠出來,顯得特別生動。
鋼鐵也有化水的時候,火候到了,一切都要融化。在最強烈的情緒之中,他感到他自己的脆弱。血液循環加快,使他有了眩昏和窒息的感覺,而風雷鼓盪之聲,正響在他的耳邊。
他驟然覺得雙手滾燙,手心沁汗。
「你怎麼突然說出中古時代的德語來了?」
「假如你作難,我不勉強。」
「別用世俗的言語,來解釋屬靈的事。」
「好極了。這是我父的理想。也是我的。在草尾鎮那一幕沒有完成的婚禮——也許是神的旨意——如今要交到我手上哪。」
「總歸帶點不自然的感覺。」他斜睨著黃華堂。「不自然的也就是不合理的,我不喜歡這種形式。」
「統統歸我來。」她起身離座,將空杯、空碟、刀叉吸管,以及一些吃殘了的西點,掃數搬到小煙桌上去。江南也幫忙重新部署,眼面前煥然一新。「你們三個人先演舌戰群儒。」她掉轉頭來說。
金秋心仍然一枝接一枝在抽煙。他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當許戈揚從甜夢中醒來時,他隱隱看到他在抽煙飲酒,他無法看清楚他的臉色,只看到濃煙籠罩在他頭上,像一圈佛光。虛靜中,還偶爾可以聽到他的嗆咳太息。
「一粒種籽下地,若不死就不能生。」
許戈揚出去了。
「主耶穌基督第三天從死裏復活,就是這普遍規律中的例外。經上記載的多人的見證,都是千真萬確的。」
他翻開記事冊。
「到底在什麼地方呢?」
「她從小殺伐決斷,有男孩子氣概。」
「總而言之,宗教總是在下坡路上。它的基礎,經不起科學事實的搖撼。」
「媽就是這種脾氣,什麼閒事她都歡喜管。」
「你承認一切都有例外?」
黃華堂點燃一枝「駱駝」,深深吸了一大口。「這問題接觸到生物學兩大支柱之一。這是親子之情。它的含義無窮深遠。動物界的互助行為由此而生。一切生命現象全以此為出發點。換言之:親子之情是生物進化的前提條件。如果沒有親子之情,動物老早絕了種,當然談不上什麼進化不進化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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