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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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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歐牧師加倍會了鈔。車子繼續上路。沿途斷崖如削,絕壁千噚,車行甚慢。
「我是中國人。」歐牧師搶著說。「土長土生的中國人。」
他打斷了他。「普普通通的問題,我們只能這麼承認。」
老人出來了。「掌廚的說,水還沒開,請稍微等等。」他說,一臉抱歉的神氣。
「謝謝你!」金秋心說。「我們要趕夜路,來幾瓶汽水就可以了。」
金秋心的雙頰好像有電流通過,有了間歇性痙攣。他內心的激動,全部表露在臉上。「這種心理狀態,我確實經驗過。」
「為什麼孔夫子不把這一層說出來呢?」歐牧師愉快地反問。「許多漢學家,就忽略了這種摺疊的方法。」
這樣僵持了刻把鐘,母海象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長脖子軟搭搭地蠕動著,伸到小海象的背上,死了。當熊再次猛衝過來的時候,破冰船上的雙筒獵槍響了。負傷的熊胸口上淌著鮮血,踐踏著母海象的屍體,瘋狂地衝向冰山的邊緣,立腳不住,倒栽到海裏。那位好心的挪威籍船長,吩咐放救生艇去拯救那隻小海象。
「神的存在也可以實證的嗎?」
「沒關係,」歐牧師說。「我們曉得如何安排自己的。」
「不知什麼原因,我感到了這最後幾站的強大壓力。」
「你在想些什麼?」歐牧師終於打破了沉悶。
「想冰山上的那兩頭海象。」金秋心漫應著,偏過頭去瞧了瞧歐牧師。
「也許是傷風感冒。」黃華堂將筷子點在湯碗裏。「像他這種死不急的脾氣,心病是不會有的。」
「掌廚的是我老伴兒,她要特別備辦點兒可口的小菜,給你們嚐嚐。」
「它就是一種宗教感情。順著這個方向推理,最後你勢必會發現,萬物的主宰,無所不在的愛,和全能者的權柄,那就是神。」
半點鐘之後,音沉響絕。原始的寂寞又回來了。只有亙古如一的悲風,迴翔在極地的破布袋子裏。
「前面還有橋嗎?」
「行!」金秋心說。「有小菜,揀幾樣端上來。」
「讓他安安靜靜休息一個下午吧,」江南說,「我們玩我們的。別讓痛腳連累了好腳。」
歐牧師的臉上,飛動著興奮的神采。「那到底是什麼字?」
「好的。」他點點頭。
「麵條兒也下好啦。」
「神的愛心是毫無偏私的。祂降雨在義人的田裏,也降雨到不義人的田裏。祂的光照著好人,也照著壞人。神就是愛。哪有什麼惡的神聖性存在啊!」
「那我們不必停留在這兒了。」
「這個我知道,真快樂是隱瞞不住的。」
「那該怎麼辦呢?」
「有的。還有一座長春橋。過了橋,我們已經穿過太魯閣峽口,以後就是平原了。」
「黃博士也研究這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他不動感情?」
大家都起得很遲。
「可惜我不能和你們作伴。」歐牧師抱歉地說。「禮拜四我必須趕到香港去,參加我們教會的文字佈道工作會議。不過我是快樂的,因為,在這奇蹟上我也有份。你準備好你的手帕嗎?一條可能是不夠的!」
「這座亭子叫做蘭亭。」歐牧師說。「你有沒有雅興到亭子裏去坐一坐?」
「行動不比等待,等待令人焦灼。而行動卻時常出現新意,時常覺得很開闊……。」
接著,他又端出一菜一湯。他心目中認為最好的東西都齊了,雙手在犢鼻褲頭上揩抹著,笑容可掬地問:「還要不要添點什麼?」
車子煞在公路旁邊。歐牧師帶頭,拾石級而上,山高月小,涼風在襟。蘭亭修禊的盛況,隨著淙淙流水,一起漫過金秋心的記憶。山川形勢,到處浸潤著歷史的幽情。古人和他們的寬大袍袖,以及扶杖逍遙,自得其樂的生活情調,未嘗不是一種真樂趣。工業文明改造過人類的生活,然而同樣也破壞了內心的恬靜。工業文明逼迫人類搶火。而人的位份首先擠掉了。搶火式的急功近利的生活是不是人類終極的目標,他很懷疑,用效率來量度生命的價值,他也很起反感。他想起了古代的田園生活和那種牧歌境界。大自然的綜合平衡是不好加以隨意破壞的。大自然很容易患「血友症」。拉開一道刀口,要它癒合是很難很難的。——他同情地思考著黃華堂博士的論和*圖*書點。
車子繼續朝前急駛。微雲淡月掩映著溪山煙雨。夜色壯麗,一道飛瀑從長春祠下懸,遠望好像一匹白練,閃爍著珍珠一樣的光。
「您是外國人啊!」老人笑咪|咪地說。「俺這兒沒西餐應景,真是,真是……。」
「你的心緒仍然沒平息,好像有點亂。」
「放輕鬆些,」歐牧師平靜地說。「我們都不算是年輕小夥子囉。」
金秋心望著他的背影出神。「老人的一舉一動,使我頓悟到兩個問題。」
「那到底是一個能保持情意相對平衡的社會。生活過於緊張,同樣使人厭倦。在歐洲,在美國,我唯一感到的,是匆匆忙忙。好像人全是為時間生活著。連自己都喪失了。」
「問題全在乎觀察的位置。」終於他答。「我是站在問題的中心,我遭遇了問題,我必須當機立斷,距離的感覺與時間的感覺完全抽掉了,只留下接觸的感覺。一切都發生『張力』,感情當然再起作用。」
「犯不著爭取這幾個鐘頭。」
海上有大霧,破冰船迷失了航道,雪風削著通紅的鼻子。海和天都披麻戴孝,一副陰風慘慘的樣子。雷達網上出現了一座冰山,破冰船上亮起了紅燈。這是個龐然大物,可是人們無法用肉眼看到。
老人笑容滿面,駝背一聳一聳,拐向車站。——寂寞的老人往往無事忙,他就屬於這樣的一種類型。
「寧安橋。」歐牧師答。
「這種地方,就沒有恰當的對等的字,可供翻譯。在中國文字中,廣和大是不同的。廣是大的一種展開形勢。大而化之纔叫做廣,廣是含有生命力的,所謂春風廣被,裏邊含蘊著無窮的生氣。大不過界定了空間的位置,原始的動力已經不存在了。所以孔夫子把忠恕對舉,而解釋的時候,只把消極的一方面說出來,積極的一方面,要你自己去推廣。讓中國人有自由和選擇的機會。這是種不求精確的精確,是漢學家們夢想不到的。」
「能夠稍為加以解釋嗎?」
「凡屬是自己希望得到的,都給別人,這不是忠道是什麼?老人在我們眼前行的,就是忠道。他要特別備辦點兒可口的菜給我們嚐嚐。話雖然平淡,感情卻是十分之懇切的。」
「要飲幾杯嗎?」老人問。「清酒、福壽酒、金門高粱,這兒都齊備。」
歐牧師證完了道,草草吃完午餐,立刻到樓上來找他。他借歐牧師的鋼筆寫好一張字條,言明要出急診,隨歐牧師走了,一兩天之後在臺北再見。他把字條壓在黃華堂的手提箱下邊,匆匆就道。
「假如這次旅行不落空,我一定要同傲霜她們,徒步重遊橫貫公路。我發現這兒的一坵一壑,一水一山,都有新意。匆匆忙忙飛車而過,那確實辜負了大好風光。」
散席之後,他目送他們走遠了,自個兒懶洋洋地踱進睡房,閉目養神。
「是的,是的,這一點屢次使我們困惑。——你有新發現嗎?」
「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們暫時擱置這個有關本體的論證。我們前面該走的道路,還有多遠?」
這一頓晚餐吃得相當久。夜靜而有微風。兩位老友在光影中對酌著,彷彿從一匹透明的白練上,織出來的兩朵鮮花,緩緩地隨著時光在運轉。——這不佔空間位置的存在啊!
「這亭子真美極了。」他說。
歐牧師加快油門,將車子駛上一座鐵索橋。
「不必著急,快到了。」歐牧師答。「前面是九曲洞和一線天。」
「上車繼續趕路吧。」
清風明月,從埡口的峽谷中傾瀉過來。夜的帷幕輕輕放下,紺碧色天宇上疏星閃爍著。
金秋心覺得這句中國話頗有洋味道。
那是一九五七年九月盡邊,北極的長夏正慢慢消逝,他首途回阿拉斯加,準備飛南極,繼續從事一項乾燥氣候與「雪山肺癌」的試驗。
茫茫白霧裏,海象們昂嗡昂嗡的喧鬧聲特別刺耳。這聲音分許多層次。開頭,只有兩隻海象在叫,聲音分開得相當遠。熟悉極地情形的水手都曉得這是放哨的海象在示警。接著是十多隻領隊的海象昂嗡昂嗡的嚷叫。不久,叫聲亂成一片,中間還雜著一些嘶嘶的怪響,那分明是海象肥碩的腹部,貼著冰塊滑動的響聲。大概牠們發現m.hetubook.com.com了敵人的攻擊,正緊急撤離危險地帶。
金秋心用兩手輕拍著胸脯。行了個深呼吸。「還有多遠?」他問。視線盤過歐牧師的頭頂,扔向懸崖旁邊那片蔥鬱的樹林。
「沙士呢?」
大自然的奇蹟終於在這時候出現。水手們想趕小海象下海逃生,小海象卻死也不肯離開母親的屍體。四個水手將母海象拖到救生艇上,小海象也跟著落船。母海象的屍體拖上破冰船,小海象也搖搖擺擺搶著要上破冰船。生死置之度外,那是用「永生的靈」,寫在一切動物心版上的秘密。
「從這個埡口起步,」歐牧師指點著,「到太魯閣口,全長七十五公里。夜車我還是頭一次開,恐怕開得比牛車也快不了許多。」
「不瞞你說,秋恩。」金秋心把頭埋在兩隻大巴掌裏。「我總直覺到那種樂趣中間,含著一些令人掉淚的東西,存在著一些痛苦。我們中國人在精神上不負擔原罪,所以輕身快邁,從不委屈自己。」
車子擦過合流的懸崖。遠古的造山作用在這兒施過鬼斧,劈開了綿亙迂迴的群山。金秋心瞧見了巉岩上那個小小巧巧的亭子。
這秘密從什麼地方來的?是不是今在永在?能不能夠猜透這個謎底?金秋心出神地想。他十分懷疑理性的價值。——本能的、潛意識的動作,究竟支配了人的行為。人是理性的動物,那是人類的幻想和自大狂。在死生關頭,理性的勢力,脆弱不堪一擊。而潛意識中間的欲望,確實是人類行為的真正動機。人類的特徵不在乎理性不理性,因為遺傳在人類身上的各種本能,比較其他的動物要多得多。人類的行為,都隱然受潛意識中的欲望或本能所控制。可以明明白白說出來的行為動機,絕大部分都是自欺欺人之談。人們內心都有「不知道自己知道」的經驗,這種心理現象,也許可以粗略解釋什麼叫做潛意識。——那麼,什麼力量促使我們相信自己確實不知道呢?他繼續出神地想。斜陽寂寞地醉染著群山,車子已馳過櫻峰,爬向合歡山腰。
「他站在問題的旁邊,有足夠的時間進行遠距離觀察。他可以自由選擇他觀察的對象,然後把它們數量化,精確地說明問題的本質。這中間當然不會存在感情,假如我站在他的位置來解析問題,我也會!」
「這也許又要回到『天人相通的感覺』上邊來了。這種感覺起源於愁傷萬感。你需要平復洶湧的思潮,而你面對著的,卻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勢力,你無法心安理得。那時你流淚想到的,是如何去信仰。——採取一條什麼路子,使你相信因果法則是普遍妥當的,在神祕的生命中,你該盼望的是什麼,該敬畏的是什麼,該做的是什麼,不該做的又是什麼。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很自然的需要嗎?」
「謝謝您!」金秋心說。「已經很夠了。」
「看樣子他很忙。」歐牧師說。
「你好像有很嚴重的心病,表哥。」她說,微笑裏有萬種柔情。
車子穿過一個較長的涵洞時,亮起了車頭燈。
「這是個神聖的問題……。」
「那我們可以名副其實,欣賞一下橫貫公路的風景線。好在今晚月色很好。也算是難得的機緣。」
日月潭上,曉霧全收。湖光山色,明媚如畫。金秋心唧唧噥噥,在黃華堂耳邊口授錦囊妙計完畢,五個人一起共進午餐。
「因為,在我們中國人的思想中,神聖的並不都是善的。中國人常常把鬼與神聯用,證明凡超出我們理解的事物——神祕的東西,都是有善有惡的。我們可以有善的神聖性,同樣也可以有惡的神聖性。而聖賢卻是中國人對於至上的嚮往與追求。所以我們說希聖希賢,又說聖賢功夫,那說明了我們在躬行篤實中慢慢趨近的終極目標。惡的聖賢那是不通之論。惡的神聖性卻可以從歷史中找到許多根據。」
「然而,我又巴不得插上翅膀,飛到那座有五株大王椰的院子裏。」
金秋心鼻子發酸。最後這兩句普普通通的話裏邊,含蘊著無窮的意思。他感到了這個。喉核像活塞樣在他的脖子上滑動。
「車子直開美侖好不好?」
老人的駝背,消失在腰門裏邊。他又上了一道菜,並且www.hetubook.com.com將兩瓶沙士,傾倒在玻璃杯裏。沙士嘶嘶地小聲抗議著,沿杯口泛溢出來。老人為他自個兒的笨手,感到抱歉。瘦臉上一陣發燒。歐牧師和金秋心對於他那種臉紅紅的靦腆的笑容,感到份外親切。
「哦哦,你想念古代的農業社會。」
「哦哦,我勸你多加考慮,我們都累了,應該好好休息一會兒,同時也不要驚吵別人的美夢。」
「文化要生根在日常生活之中,纔會看出它深厚的潛力。中國人是一個被文化所化的民族,這一點是許多西國朋友們所不能瞭解的。中國文字中有一個字,最足以代表中國文化的精神,可惜西方的漢學家們,看不到這個字的妙處。」
老人鼓圓一對老花眼,靦腆地說:「要快,下兩碗麵條兒吧。」
「我們直開花蓮市,找個旅館把自己先安頓好。洗個澡,睡一覺,從從容容用完早點,然後再去找她們。」
飲食部燈火輝煌,但闃無一人。金秋心乾咳一聲,提高嗓子問:「有人嗎?」
「開車的人不飲酒。」歐牧師說。「你當然曉得,這是橫貫公路的險段,飲酒開車,容易出事的啊!」
「第一是忠恕之道。孔夫子只給恕道下過界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從消極方面,劃清了個人與群體的關係,但他並沒替忠道下過同樣的界說。」
「哪兩個?」
「花蓮到了嗎?」金秋心問。「你看,那電燈白燦燦閃光的地方,不就是花蓮市嗎?」
「那我們格外感謝。」歐牧師說。「關於車上談到的那個神聖問題,我們不妨在此刻攤開來談談。」他盯住金秋心補充說。
「為什麼你們喜歡談原罪呢?你們承認原罪,也必然承認刑罰和救贖。於是乎產生一種敬畏心,一種崇拜心。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惡的神聖性,正如同愛心是善的神聖性一樣。大自然的一切原本是自由自在,生機暢旺,光明正大的,一旦插|進了敬畏的心理,就只能看到可憐的凋零與頹廢,使一切都映現於可怖可畏的火影裏。這一層障礙難道是必要的嗎?」
「有許多東西好難採取一種純客觀的分析態度,或沒有偏見的立場的,」他說。「昨晚碰到的問題,就是這麼個問題。」
「此刻我也顧不得禮貌不禮貌了。」
「有道理。大有道理。」黃華堂附和道。「他也許有些不服水土。我們明天趕回臺北辦公,今天下午一定要玩個痛快。」
轉過山口,大北投在望。車子像烏龜樣爬過大北投,可以看到彎彎曲曲的溪流,泛著銀白色的浪花。山水的清音,震盪在凝靜的空氣裏,這人間天籟,永遠無法在管絃與鍵盤上重現出來。畫面是黑白分明的,長夜深沉如許,不用奢侈的色彩點染這幅雄奇的圖畫,反為更自然靈動。——簡樸是一切不可言說的藝術基調。簡樸中彰顯的是力。
「你又來了。十年都等得,怎麼這幾個鐘頭都等不得呢?」
「你們覺得犯罪的感覺是無法避免的嗎?」
「這樣,你就會明白,為什麼中國文化不具備排他性,而能兼容並包的道理了。」
「那是花蓮港,不是花蓮市。」歐牧師說。「前面是個小市集,名叫北浦。過了北浦,拐過那個小丘,就可以望到花蓮市了。」
「那為什麼?」歐牧師注視著前面的彎角,繼續說。
「你們樂於承認原罪,不帶些自虐的成份嗎?」
「這是感情作用。」
金秋心臉紅紅的,沉思著,好久沒說話。
「有這個需要嗎?」歐牧師反問。
老人眨著眼睛呆笑著。眉毛眼睛鼻子幾乎擠到一堆。「有黑松沙士嗎?」金秋心問。
霧罩子逐漸消沉,豁出冰山藍色的尖頂。突然,傳來一陣陣令人肉酸的響聲——像在水泥地上撻黃鱔的聲音。跟著,可以聽到北極熊與海象對吵。雙方在進行生死肉搏,海象垂死掙扎的哀叫,格外高昂。
午餐很豐盛,但席間缺少快樂的氣氛。柳依依小姐不時偷瞧著表哥,發現他的臉色十分不正常。眼睛腫泡泡的,圍著一圈黑暈。眼眶裏邊結滿了紅絲,而高額頭上的皺紋,深如電車軌道。頭髮蓬鬆零亂,枯萎如乾土上的禾苗,一夜之間,他不止老了十歲。
車子又發動了。緩慢地在九曲洞口穿進穿出。馳過一線天的hetubook.com.com山縫,對直穿過錐麓鐵橋,盤過靳珩橋,進入燕子口。鑿山開道,怪石嵯峨,石破天驚,橋樑與涵洞幾乎佔據工程的一半,可以想見一萬一千榮民們的艱苦奮鬥的毅力與氣魄。
老人從肩頭上取下浴巾,起勁地揩抹著兩個腋窩。踅到腰門裏邊,搬出茶杯碗筷醬醋瓶子,擺得整整齊齊,又轉到廚房裏去了。
「當整個社會像一部複雜無比的機器,在操作運轉時,要找到自己,那是相當困難的。文明的浪潮首先淹沒自己。它對人的靈性生活,並沒有特殊幫助。換句話說,近代文明並不造就人。」
金秋心望著儘走儘有的路,渾忘了說話。車子穿過埔里,越過眉溪,經過霧社,放慢了速度,爬向櫻峰。他心頭之中永遠盤旋著一個不可理解的啞謎。
「這麼深更半夜的,同一個陌生人家敲門敲戶,真不大好意思。」
「緊張與感情,有必然的聯繫嗎?」
「來兩瓶吧。」
「現在我明白過來囉,」金秋心說。「我們可以把忠恕之道比喻為一個平行四邊形。在對角線上,把它摺疊著。恕道的投影,不就是簡單明瞭的忠道嗎?」
「深更半夜敲打別人的門,人家可能誤會你是打搶的呢?」
「秋心。」歐牧師苦笑著。「你不要忽略信仰,信仰是我們基督徒的起點。必先有信仰,然後纔能產生理性,產生理解,我們是從信仰中求理解,不是從理解中求信仰。要理解信仰,首先必須承認信仰。信仰是主要的,理性只居於輔助的地位。理性其所以是需要的,那是因為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信仰——理解神的真道,而神是一切真理的泉源。祂就是全能的、永在的、最高的真理。你必須承認這一無可爭辯的前提,我們彼此之間,纔會得出一個適當的結論。」
金秋心始終沒有說話。
老人的再次露臉,中止了他們的談話。他先端上一大盤山東燒雞,微笑著問客人,要不要飲酒。
「別失魂落魄,坐下來休息休息。」
「有的。我給你們去拿。」
「只要你能有這份閒情就好啦!」
太陽在冰原的盡頭伸出頭來了。像塊白布剪成的圓圈,黏貼在暗白色的紙板上,沒精打彩,黯然無光。霧漸釋,在望遠鏡裏人們可以隱約看到一隻碩大的母海象,露著獠牙,伸著像無縫鋼管一般的長脖子,死死撐拒著北極熊的反撲。熊飛快地衝過來,衝過去,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像扮穀一樣把海象的頭撻向堅冷的冰山,但母海象仍然在團團轉動,在昂嗡昂嗡發吼,捍衛著身後邊的那隻小海象。危險是面對面的,死生間不容髮,然而只要母海象一息尚存,她決不放棄鬥爭。
歐牧師望住老人親切地微笑著。「我們要趕夜路,」他說。「有吃的東西,隨便搬點出來,吃完好上路。」
「別被憂愁煩惱轄制住了。」
「山村小店,另具風味。假如這兒的林子裏,仍然斜挑出一個掃帚酒招,那味道實在醇厚。」
「這麼辦也好。」金秋心說。「只是犧牲太大了。」
「這一層我還是不能想通。」歐牧師眨著放亮的綠眼睛。晚風輕拂蜜黃色捲髮,擴散著一種恬靜的韻律。
歐牧師坐到石凳子上。「請這邊坐,」他說。「太緊張了,我週身不舒服。」
「凡屬是不容許自由選擇的事象,都可以激發強烈的感情。壯偉之感使人神經緊張,優美之感使人神經鬆弛,當下即是,你要自由選擇是不可能的。」
「血管裏燃燒的.都是些互相矛盾的東西。」
「這幾個鐘頭代表了長長十年啊!」
車子拐過一個山嘴,響了一陣喇叭。夕陽沉到山背後去了,晚霞像幅大紅錦緞,用彩雲繡著鮮麗的花朵,而油綠色的群峰,卻給人間留下了美妙無比的圖案。車子停泊在車站外邊的空坪上。兩個人一面拍著黃色塵埃,一面跨進車站附設的飲食部。
「這兒有地階與天梯。」歐牧師說,「爬上去,可以把太魯閣的風景,一覽無餘。」
車子穿關原、碧祿、晴崗、晴見、古白楊而過,明月已冉冉當頭。終於,車頭燈的光炬裏,出現了天祥大沙溪鐵橋的橫斷面。車上的人很少交談。車子隆隆駛過鐵橋,將天祥市集那五六座擠在一堆的平房,拋落在飛砂走石之中。
「哦哦—https://m.hetubook•com•com—」歐牧師搖撼著他的肩膀。「秋心,你開了我的竅。有許多事情不用活口傳授,單靠死死板板的研究,還是弄不明白。」
金秋心驟然感到自己很傻。「上帝與人的關係,我們本不如你們那麼執著。」他說。「我們寧可以採取兩忘的態度,存而不論。我們談點別的。」他添說。
車子平穩地馳過太魯閣峽口,眼前一片空曠。他看了看手錶,長短針成一直角,正是清晨三點正。留下來的這段短短的時間,有什麼法子打發它走啊!他想。原野上隱隱傳來雞聲。海風寂寞地吹拂著。那是一種新鮮的清明平旦之氣,然而撲不滅他心頭的烈火。
「也許不完全是位置的問題。」歐牧師說。「這裏邊蘊藏著一種宗教心理,一種神聖的意識。——前面就是合歡,我們要用晚餐,餐桌上,我們可以把問題攤開,仔仔細細談談。」
過了一小會,從腰門邊鑽出一個駝背的老人,刺蝟頭,山羊鬍子,上身赤條條的,只穿著一條短褲。肩膀上搭著一條浴巾,一聳一聳拐出來。「俺就是掌櫃的,」他打著山東土白說。「爺們有啥吩咐?」
「那好像想得很遠囉。」
「問題卻關聯到我自個兒的行為動機。」
「這中間有神的救恩和愛心。」
「廣,廣。」歐牧師又拿起筷子,在桌面上劃著。「確實是一個偉大民族最偉大的標誌。我盼望能聽到你的第二個問題。」
「從兩方面來說,都證明是十分普通的問題。第一,這問題是普遍存在,而且可以大量觀察的。第二,就問題的性質來研究,那也不過是人口問題的一個小部份。愛情、婚姻、家庭、生育,都跟人口繁殖有關,都應該概括進人口問題的裏邊。」
歐牧師用筷子蘸茶,在桌面上書寫著。「廣和大,不是同義字嗎?」他問。
「這是什麼地方?」金秋心間。
車子風馳電掣,開向埔里。七月驕陽似火,萬里晴空一碧。公路兩邊平疇開闊,稻田裏低垂著累累黃金。太平盛世風光,隱現在滾滾黃塵裏。波動的風,波動的田野,戴著雪白的長手套看牛的女人,竹杖上挑著原子粒收音機看水的農夫,一切都顯得明朗光潔,恬靜和諧,滿有悠然的情趣。
「嗯,嗯。」歐牧師點點頭。「假如這問題不是神聖的,為什麼能夠屢次激動你的感情?譬如說,我知道黃博士也談人口問題,談得很多,很深刻,可是他的感情始終是平靜的——遺傳學、優生學、生命統計、糧食增產與人口繁殖的比率,蛋白質與生殖腺等等等等。他著書立說,他提出很精確的數字根據,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可是絲毫不動感情,原因何在呢?」
「你只要看看他這副愁眉不展的可憐樣子,不懷疑他有心病纔怪。」
新城過了,他們正在通往北浦的路上。
「既然順路,我們不妨彎到美崙去。」
金秋心沒有再說什麼。車子越過北浦,直駛花蓮市。歐牧師一心一意想到要洗個熱水澡,倒頭睡個大覺。而金秋心卻一心一意,盼望著這漫漫長夜,早點過去。
千岩萬壑密樹叢林,在微風中唱著帶醉的歌。人在燈影中活動,好像不佔什麼位置,小舞臺面仍然是空蕩蕩的。這種境界,不由得不使金秋心聯想到洞庭湖七月的黃昏。他覺得心在甜甜地融化……。
「廣字。」他說。「中國人平常愛說:所見不廣,不說所見不大;喜歡說示人以不廣,不說示人以不大。喜歡說廣土眾民,不喜歡說大土眾民。懂得廣與大的分別的人,已經懂得了中國文化的精髓。」
「請您一齊送上來。」
「第二個問題是關於神聖性的問題。中國人喜歡把聖賢兩個字聯用,不常把神聖擺在一道。如今想起來,也是大有道理的。」
「慢慢你會自己找到證明的。」歐牧師說。「在一切值得驚奇的事象上,在生命之中,在生死之際,凡屬強烈地表現愛心的地方,就有神的存在。——雖然,人類用語言來形容上帝,是不可能的。而祂的神秘也超乎我們的理解。」
「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相信,凡事忍耐。你會找到真正的快樂,知識叫人自高自大,信仰叫人自謙自卑,惟有愛心能造就人。凡你們所作的,都要憑愛心工作,這裏邊是存在著無窮樂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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