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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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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姑爹?表妹?是不是?」
「我們有特別偵探,」金秋心偏過頭去盯住她,發現她臉上的困惑神色,改了口。「有人特別指點我們的。他還為我們畫了一張奇妙的地圖呢。」
假如在松山機場.讓攝影記者當作體育明星照一個相,也許這個漏洞就補好了。他想。用勁捏緊拳頭。這隻該死的手掌,為什麼一定要在額頭上搭個涼篷囉。但願它永遠瘸著,再也伸不開。他的手心沁汗,像抓住一塊濕海綿。
「我們這地方很偏僻,實在不容易找啊,」包太太像自己對自己說話。「摸到這兒來實在不容易啊,尤其是一個洋人,一個海外華僑。」
歐牧師怔怔地瞧住他。真是一張會說故事的嘴,他想。不免心裏好笑。「您是包欽和包先生嗎?我們不是來傳教的。我是陪金先生到您府上來找白傲霜小姐的。」
「你們兩位用過早點嗎?」她問。起勁地扭動著肥短的身軀。
「在醫生的眼睛裏,也許這個家庭中的每個人,都缺少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安寧。」
「不過,光是無聲的福音。它先天地而生,與神同在。」
「沒有。她們是偷渡,不好漏口風的。她原本要在月中交房租,這個月她特別提早繳錢,只說了一句『不久就會回的』。我見她這麼藏頭藏尾的,不好意思再盤問下去了。」
「那個洪先生真是個爛好人。」包太太稱讚著。
「學校附近難道沒有房子出租?」
「沒什麼好看的,房門都上了鎖。」
當這些翹手翹腳的字,一個一個跳進金秋心的眼簾時,他覺得字裏行間,帶有千鈞的重量,沉重地壓迫著他的呼吸。
「有是有的,不過沒我家這麼便宜。俗話說︰一個便宜三個愛。所以她們就揀上了這兒。」
「你是幹什麼的?」
這簡直是個瘋人院,不知傲霜她們怎麼會選擇這個怪地方的?他困惑地想。「白小姐她們住在這兒,也相安無事嗎?」他說。
「當然,當然。」金秋心說。「光是一切溫柔感覺的源泉。」
「他是我內侄。我娘家如今只剩這根獨苗。」
「沒關係。妳只說金素如的爸爸來了,包管妳爸爸不會怪妳的。」
「長長的,瘦瘦的,樣子真的——」她斜睨著他,「咦,真的好像你啊!」
她把廚房門反扣好。起勁地扭動著肥短的身軀,走回來。「這老不死的,見人瘋!愈來愈不像話了!」她嘀咕著重複入座。「鑰匙帶在身邊嗎?——隔壁房間的鑰匙。」
包太太像蕩渡船一般扭到房子中央。「大家到這裏坐,」她說。「急死了也見不到人,坐下來休息休息。」
「白小姐上課去了,誰照拂她女兒?」
「她時常生病嗎?」
「沒有。我們簡直不通音訊。——哦,記起來了,那真是個笑話!」
「您也時常看看她嗎?」
「哦,你真是神仙。」她吃驚似地嚷。「不錯的,一點兒都不錯。媽時常說金素如的火氣很重,嘴巴舌頭就容易起泡。」
「我是醫生。」
矮書桌上放置著一大疊報紙,各式各樣的,日報晚報都齊全。折疊得像一封封書信,一點零亂的樣子也找不到。金秋心走攏去,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看了看日期,是民國四十九年七月六日。
「我想到白老師的房子裏去瞧瞧。」
「我們說做就做,請你把鋼筆借給我。」他說。撕下一頁懷中記事冊,將中山南路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寫下來。「如果她們回了,務必請妳告訴她,先跟我通過長途電話。我必定坐飛機趕過來。」
「我來找您的房客白小姐的。」金秋心仍然和顏悅色說。
「我想還有深一層的道理。」
孩子沒做聲,她點頭表示謝意。而點頭時,因眼皮的眨動,把兩顆黃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擠了出來。
「而且什麼啊?」
「她們都去旅行了。不在家。——你找她幹啥?」
「個把月。也許還不到。這孩子是三腳貓。過不慣鄉下生活。」
「不,不是的。」包德秀說。「她們全家旅行去了。聽爸爸說,一兩個禮拜纔能回來。」
「孩子們的心靈,總歸是天真爛https://www•hetubook.com.com漫的,」歐牧師說。「好好歹歹,總要還給它一個本來面目。」
「你們這兒住著一位姓白的英文老師嗎?」
金秋心笑出聲來了。「我就是她爸爸。」
「那沒關係。」
「也許這孩子,對她的印象太深了。」
金秋心拉響門鈴,好久沒有應門的人。他又拉了第二次,木拖板清脆的響聲,從鵝卵石路面的那一端,逐漸向這一端響過來。有一個嬌嫩|女孩子的聲音,隔著院門在問:「誰啊,這麼大清早的?」
「人都有自知之明。不便宜沒人上門。沒人出貴租願意同瘋子住在一塊的。」
「在草尾鎮外的靈官廟裏。」金秋心說。「若不是他同那個王大頭,我老早沒命啦!」
「哦,原來是他。矮矮胖胖的,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是不是?」
他繼續研究。第二行寫著「爸爸收」。第三行寫著「女女」兩個字。
「我們不容易見面,」包太太說。「她一大清早到學校去上課,還要替學生補習,回家的時候已經斷黑了。——彼此之間沒發生過不愉快的事。」
「對不起,牧師。」馬臉說。「我們信回教,不信基督。」
「同我滾進去,」她聲色俱厲地命令道。「如果再瞎鬧我去叫警察。」
三個人圍著矮圓桌坐下。
「找我爸爸嗎?那好。」小女孩子敞開院門,吃驚似地露著一嘴暴牙齒。「有要緊的事嗎?」她上下打量這兩個陌生而高大的客人。
他冷淡地和客人握握手。一屁股頓在籐椅上。傲慢地呲著炒焦的龍膽草根一般的牙齒。「你們好早啊!」他說,嘶嘶地吸著煙斗。
「請妳帶我到她住的地方瞧瞧。」
「在她離開的這半個月以前,不論天睛落雨,她總要坐三輪車到花蓮市去買報紙。一買就是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報紙她都買。我好幾次瞧見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坐在那張圓桌子旁邊,用枝短短的眉筆,對著報紙在劃些什麼。我問她,她說正在找尋你的行蹤。她老以為你會回到臺灣來的。」
金秋心怔住了。他困惑地瞧住她圓臉那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這是什麼意思?他自己問自己。「大概她是指摩門教的傳教士。」歐牧師開導他。
「妳們是好朋友嗎?」
「那個金素如是個什麼樣子?」
「話不是這麼說的,」金秋心說。「我不過盡了一個醫生的本份,從他的腿上取過一粒子彈。這種忠厚老實的農民感情,應該是我們民族的深厚元氣之一。他們做人的大道理,都在好行為之中。——一切掛在嘴巴上的,就想顯得過份不實在了。」
最後這兩句話,逗得歐牧師和金秋心都笑起來了。
孩子搖著兩隻肥短的手走了。她的藍色工裝褲太大太短,全不稱身。背影越發顯得矮胖。然而她是精力飽滿的,木拖板踹得鵝卵石路面吱吱喳喳亂叫。金秋心當下把視線收回來,出神地注視著門角落裏,彷彿瞧見了他的女兒,淚眼巴巴地倚在門邊喘氣。——這可憐的寂寞的小靈魂喲!
金秋心撫摩著她的孖辮,覺得這孩子伶牙俐齒,十分可愛。「小妹妹妳今年幾歲了?」他問。
「你怎麼啦?」歐牧師提醒他。「從小孩子的嘴裏,你究竟能夠得到點什麼啊。」
「他在你府上住了多久?」
「我爸爸還沒起身。」
「這個忙我幫得上,」包太太接過紙條兒。「準定遵命辦理。」
「一別十年,不曉得她們倆母女,是如何掙扎過來的?」
「都是無心之失,誰也怪不得誰。」包太太惋惜地說。
「就按照這些步驟,嚴格執行吧。」
馬臉縮到房門後邊去了。這個「稍為」可並不太短,足足過了半點鐘有多,他纔橫咬著煙斗慢條斯理踱出來。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紳士,不過,站在這兩個長子面前,頗有委屈之感。從頭到腳,他都有一些令人看不順眼的地方。好像被憤世嫉俗的毒液浸透了似的,帶有一種唯我獨尊蠻不講理的土財主神氣。
「吃東西不很多吧?」
歐牧師苦笑著首先站起來,走向玄關,www.hetubook.com.com穿上皮鞋,舀腰繫著鞋帶。金秋心也巴不得早點兒離開這瘋人窩。他也跟著做了。而包德秀也恢復了孩子的天真活潑,她打光腳板走在前面引路。鵝卵石路面不很平整,使這雙稚嫩的小腳有點吃不消。走起路來就像跳牛仔舞。
歐牧師直搖頭。「這個家,也許缺少了些什麼。」他說。
金秋心眼明手快,把圓桌子上的那面長方形小鏡子拿到手上,見到了他倆的合照。憑幻想保存下來的印象,突然變得十分真實,在淚眼裏放大,再放大,彷彿有一個實體的人,從瞳孔裏走出來,停留在虛空之中,被縹緲的雲霧纏繞著。
「前後差不多一年。」包太太說。「多虧她那個小同鄉洪長庚義氣,他做海員辛辛苦苦賺的幾個錢,一起幫補了白小姐的家用。」
歐牧師趿著拖鞋起立。
「打擾您了。」金秋心說。
「辦事情決計不能馬虎。小的疏忽,往往可以敗壞全局。」
「你回到花蓮市以後,立刻掛一個長途電話到柳公館,要他們火速通知江總經理一聲。」歐牧師冷靜地代他出主意。「要他的妹夫就近派人代你找尋白小姐。」
「愈說愈不像人話。」房門豁朗推開了。走出一位肥胖的矮太太來。「你們二位請別見怪,他這兒受過傷,」她說,中指點著太陽穴。「一口砂糖一口屎,老喜歡胡謅。」
包太太開了鎖。推開房門。四人魚貫而入。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纖塵不染,一切都印上了白傲霜小姐的個性。金秋心對這環境很熟悉。陳設雖然不同,但氣氛畢竟是草尾鎮她那間閨房的翻版。室邇人遐,他不由得興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
「這是鄰居應當盡的一份心,」包太太得意地昂起頭來,神氣彷彿院子裏的火雞。「您知道我也是有兒有女的。」
「這怎麼會呢?——她爸爸是住在老遠老遠的外國啊?」
「一副小孤孀面孔,連笑都不曾笑一下!」包欽和像排槍樣擤著鼻子,隔著木板壁大聲抗議道。
「據白小姐說,她發現你到了香港。也許她這次旅行到香港也說不定。」
包太太氣虎虎地直衝到廚房門邊。「你這老不死的,大清早要我的好看是不是?」她僵直地伸出食指,戟指著廚房,「走,小毛,去喊警察!」
「他不獨救活了她們倆母女,也救過我一條命。」
金秋心的兩頰,忽然強烈地顫抖著。「裏面大有文章,大有文章。」他重複唸誦著。「不過,我還不願意朝這方面下判斷。」
「癡心妄想,這孩子確實是可笑的,」包太太說。「他就沒有想到年齡。」
「咦,你們看,」包德秀嚷。「這是金素如寫的信呢。」
朝暾濃抹著大王椰的頭頂。土牆內寂無一人,只有一群火雞,來回趁食。
「我是很地道的中國人嘛,土生土長的中國人。」
包德秀帶他們繞過一叢鳳尾蕉,循鵝卵石路面折進房子的左翼,停在玄關裏邊。
「事情真巧,她也真的去了。」
金秋心瞧住他那張失神的臉,心裏有些反感。他儘量按捺住性子。「我姓金,名叫金秋心,」他自我介紹。「這位是歐牧師,我的好朋友。」
「照這麼說,十有八九,她們到香港去了。」歐牧師說。「我馬上要到香港去開會,一下飛機,我一定給你打聽她們的下落。」
「好的,我帶你去。」她說。「老不死的聽清楚!」她突然提高嗓音叫嚷。
「她的臉色好嗎?」金秋心繼續盤問。
「七月十二。」歐牧師答。「那她們離開這兒還只有六天啊!」他哽咽著說。「不知她們究竟到哪兒去了?」
她坐到包欽和原先坐過的藤椅上。「大約有四五年了,」她說,惴惴然回顧著房門,生怕她這位神經兮兮的丈夫,又出新花樣。
「你必須固定一頭。」歐牧師勸解道。「請你把臺北的地址寫給包太太,假如白小姐她們回了,好去找你。」
「我們最好還是找房東談談。」歐牧師說。「順便問問她們母女倆這幾年來的生活情況。不強如在這兒瞎扯嗎?」
「謝謝,用過和圖書了。」金秋心苦笑著說。「白小姐她們住在您府上有好久了嗎?」
「我要拜望包欽和先生。」
「唉,真難得。」
「謝謝你。」金秋心說。「我可能同你一起飛香港。」
爸爸:
廚房裏破鑼一般的聲音驟然停止了。客廳裏的孩子仍然在抽抽噎噎嚷痛。金秋心把她抱在懷裏,用手按摩著她額角上的紅腫。孩子起先還殺豬似的叫,掙扎著要離開他,後來慢慢舒服了些,也許在客人的懷裏可以得到點溫暖和柔軟的慰藉,她索性不動了。她翻起淚眼斜睨著他,發現客人的眼睛也是濕潤潤的。
他倆剛剛落座,還來不及瀏覽客廳裏極其簡單的陳設,格子門推開一條寬縫,伸出一張精黃約有三枒搓黃鬍子的馬臉出來。
「她不肯說明旅行的地方,就是鐵證。假如她在臺灣旅行,她一定會說出地點來的。她不是一個故作神秘的人。而且——」
「你說的中國話很漂亮啊!」包欽和一臉滿足之至的表情。浮腫的眼瞼細成一條縫,笑得像糖一般甜。「假如傳教的個個像你,那我說不定要聽聽你們的道理了。」
「那妳憑什麼料她到香港去了呢?」
矮太太踱進廚房,沏了一壺香片,招待客人。然後,將房門帶攏,反扣著門搭子。
金秋心翻動報紙,發現她在時人行蹤的新聞旁邊,用眉筆打的黑槓,這黑槓子在他的眼裏蠕動著,幻化成三種不同的調子——孤獨的調子,憂鬱的調子,和悲愴的調子。整個時代的悲劇正迴旋在他心靈之中,他的心臟強烈地扭絞著。週身的血管都好像有沸騰的血液在泛濫!這漂泊在人海中,喧囂而激動的孤獨感啊!
「我是她的丈夫,特地從美國趕回來看她的。」
「這樣靠賣文為活,大概過了多久呢?」
「你再屎少屁多,當心我叫警察拏你!」包太太提足中氣,大聲斥責。她那副南瓜臉像開染坊,紅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眼睛和眉毛暴睜著,一動也不動。
「我以為這兒缺少光。感到有些陰森森的。——光,是神首先創造的東西。光來到人間,人的心境會有大的喜悅。」
「他什麼時候到這兒來過的?」
「為什麼你們家的房租,要特別便宜啊?」
「真難得。」金秋心歎了一口氣。
「現在不是真的回來了嗎?」
包太大䀹了䀹左眼點點頭。
「笑人類的愚蠢。」
「我不是醫生。也許長大了我會做醫生的。不過,現在我不是醫生。別的毛病我不知道。」
「我媽。」她答。「你是醫生嗎?」她認真地追問。「不哄我吧?」
「當然,當然!」金秋心點點頭。「感冒是最容易傳染給別人的。她除開發燒咳嗽之外,還有些別的毛病嗎?」
「不錯。有的。」
「少少的,比我家的阿花吃得還少。」她說。「你不曉得,阿花是我最愛的貓。爸爸說牠雪裏拖槍,是隻勤快的好貓。」
「他最近有信來嗎?」
小女孩子臉上的紅暈,使鼻樑周圍的雀斑份外打眼。「我叫包德秀,別人喜歡叫我做小毛。」她靦腆地說。「你們也是來傳教的嗎?怎麼不戴那種草帽子呢?窄窄的,小小的,只戴在頭頂上。」她把白白胖胖的小手盤在頭頂上比劃著,身子一搖一擺,兩條辮子也跟著搖擺不停。
「這兩個倒底是什麼字?」金秋心問歐牧師。「我一下子簡直給弄迷糊了。」
「不必過份認真。」歐牧師安慰他。「一切聽其自然。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一小小的波瀾,說不定會增加你們重逢的快樂。」
「一切都只怪我不好。」
包德秀首先坐進了金素如慣常坐著的矮靠背椅上。這張椅子和矮書桌連成一套,橫放在玻璃窗下邊。包太太拉開印花窗帘布。打開玻璃窗。海風悠悠然吹灌進來,使房子裏邊的一切東西,都有了生氣。
「那你可以給金素如打針吃藥囉。」她睜大一雙眼睛,同時,用木拖板蹴踢著草蓆拖鞋。「她樣樣都乖,就是不肯打針吃藥。」
「在什麼地方?」歐牧師問。
我好念你,媽媽好念你。你念不念女女和媽媽。媽媽說,有一天我們要到外國去尋你。你要回我信啊!和-圖-書
「小妹妹,麻煩妳,」金秋心說。「去看看妳爸爸媽媽起身沒有?」
金秋心正待起身,包太太忽然大聲說:「小毛,快點同我關攏抽屜,別人的東西,怎好亂翻的?」
我叫金素如,又叫女女。
「好說,好說。」他把腿架起來。「有何見教?」他虎起一張馬臉添說。
「你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呆等的。我寧願撲來撲去,就是不能等!」
「但是洪先生口口聲聲,說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哩。」
「譬如說,」金秋心並沒有放鬆這條線索。「她的嘴巴容不容易起泡?」
「好過些嗎?」金秋心問。繼續按摩著。
包太太輕咳著,清掃她的肥短脖子。想痛痛快快擺一陣子龍門陣。可是,廚房裏的小聲斥責,突然高昂起來,中間還夾雜著一些乒乒乓乓摜東西的聲音,跟包德秀的尖聲哭嚷。包太太激怒得滿臉肥肉跳舞,霍然起立。她的女兒已抱頭鼠竄出來。一雙光腳板在草蓆上亂蹦亂跳。
金秋心在這件事上沒有表示意見,他的腦幕上映現著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地想著想著,突然失聲笑起來。
「白小姐這次出門,也是同洪先生一起出去的。」
「包太太,妳的笑話還沒有說完呢,」歐牧師打破了沉寂。
「吳六益,住在臺北市三軍球場附近的吳六益。」
「有他作伴,我當然可以放心。」
「啞白啞白的一點兒血色都沒有。我媽愛說她好似棺材板裏拖出來的。當我淘氣不吃飯的時候,她總喜歡拿金素如來打比方。」
「溫暖和柔軟。」金秋心答,繼續撫摩著孩子的額頭。「這是一切哺乳動物賴以生存的原始要素。在試驗室中,科學家叫它們為母愛。」
「欽和,你又來了。怎好無緣無故對客人發悶脾氣呀!」一個女人的尖嗓子隔著房門嚷。
「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你真想得週到。」
「去年冬天我回娘家去,吳六益還向我問東問西,你猜猜看,他問的是誰?」
「誰呀?」她好奇地問。
「你爸爸呢?」金秋心繼續問。
他隨即打開信封。裏邊有一張信箋,用鉛筆稀稀朗朗寫著如下的幾行字:
「有時,我也偷偷過來同她玩一陣子。有時,我媽阻止我……。」她圓臉緋紅,覺得不大好意思,突然住了口。
「妳曉得我是最不怕警察的,」他訕訕地趿著一隻拖鞋走了。
「誰告訴妳的?」
「可不可以喊他一聲。」
「對,對極了,正是他。」
「我不是笑吳六益,」金秋心說,「我笑的是另外的事,跟他沒有關係。讓我們打開鎖,到房子裏去坐坐吧。」
「快點拿過來給我瞧瞧。」金秋心搶著說。
「她帶她女兒一起上學。中飯在學校裏搭一餐伙食。素如這孩子也很乖,她很聽話。不過,有時,她傷風感冒,一個人關在房子裏咳嗽,顯得有幾分不大自在。」
兩位客人同時一怔。「再瞎胡鬧,小心老娘撏你的毛!」包太太威風凜凜地繼續發話。
「今天是七月多少號?」他問。
「這就是了。」包欽和嘴巴張得很大,煙斗掉到地板上。「這麼漂亮的小姐,應當有你這樣一個漂亮的丈夫。我還以為她是單身守寡的呢!」
「你笑什麼?」歐牧師問。
「不錯。我是醫生。」
「放輕鬆兒,」歐牧師說。「我們已盡了人事。如今只靠神的旨意成全。」
他們一行四人。又回到白傲霜小姐的蝸居之前。金秋心只管欣賞眼面前的一草一木,沒有答腔。不知什麼緣故,他總覺得這兒所有的東西都沾帶著豐富感情。土牆外,藍色的大海和藍色的天,白雲半繞在嵐山的峰腰裏,門外縱橫著通向天涯的路。這是個十分之奇怪的空間,是封閉的又像是敞開的,在這廣大的風景裏,卻位置著兩雙淚眼巴巴的眼睛。——最深沉的痛苦是最無聲息的。長長的歲月,像鎖鍊一般套在脖子上;生活著,究竟是一種何等嚴重的現實啊。
和_圖_書每個活著的人都有生氣。一株小草一顆露珠,神決不虧待任何人。——別呆在這兒好不好?我們到客廳裏去坐坐。」他那曲少直多的背影,顯得稍微有點兒駝。
「誰說的?」包欽和彎腰撿起煙斗。
「全不是的!」包太太的南瓜臉,笑得香粉直滴。「他只問起白老師和素如。他說她真漂亮。又稱讚她很高雅。我曉得他的話裏邊含有深一層的意識。他三句總有兩句提到白老師!」
「是,是很好的朋友。」
「不,不,」他聳一聳肩。「我問你這麼一大清早,到我這兒來幹什麼的?我家個個都壯健如牛,犯不著要醫生串門戶啊。」
「那我們不必在這裏久留了。」
「這兒就是白老師和她女兒的臥房。」包德秀指點道。「那一間小的,是洪先生。他只有很少的日子在家,平常我們不容易見到他。」
「好的,好的,算我找到了一位洋知己。」他神秘䀹了䀹眼。「我馬上換衣服,請你稍為等一等。」
「搬了家嗎?」金秋心雙頰打顫。寬額頭一聳一聳地,神色十分難看。「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沒交代什麼話嗎?」
「大概是四十七年暑假的時候。我腦筋不管事,記不大清楚了。我只記得那時他讀初中二年級,我回娘家去辦些零碎小事,順便邀他遊了一次蘇花公路。」
「妳不過來陪陪她嗎?」
「這項道理我是聽得進去的,」金秋心說。「包太太,事情過去了,別老呆在那兒生氣。」
四八.六
包德秀把信遞到他手上。一個白西式信封上寫三行字。字跡歪歪斜斜,長手長腳。第一行寫著:外國。底下加了一對括弧,括弧中間寫著兩個怪字——香邦。
「麻煩妳帶我到白老師那兒去好不好?」
「也許她喜歡貪玩。」歐牧師插嘴。
「本來嘛,白小姐也太討人歡喜啦。不獨是吳六益喜歡她,連我看了也一身舒服。」
「太早了啊!」她帶著一種認真的調子回答,好像她一下子長大了。「假如他一大清早見到洋鬼子,一整天我們全家都不得安寧。」
「那是什麼道理呢?」
「金素如真寂寞。她時常光著腳板,一個人站在這兒,東望望,西瞧瞧,一句話都不說。好像個呆瓜。」
「動不動就發燒。這兒的醫生不靈,連傷風感冒都治不好。這是媽媽說的。」
「這不大妥當,」歐牧師說。「假如你飛香港,她們又搭船回來了,不又是撲個空嗎?」
「十一歲。比金素如大一歲。」
歐牧師想了好久,忽然呵呵大笑起來。「她也是用的折疊法,把眉毛摘到鼻子上來了,」他說。「她把上面那個字的兩點,搬到底下那個字邊。」
「想不到白小姐就有這種魔力。末末了,他還請我梢了一封信,問她的安呢。」
金秋心的心臟強烈抽搐。好像有隻不可見的小手,在掐,在捏。迷迷糊糊中,他感到那隻手是滾燙的。「是的,我們都是有兒有女的。」他下意識地重複著。「父母的心腸總歸是一樣的,但寂寞的小心靈卻並不一樣。」
「真不巧,」包德秀搖搖頭。「她們離開這兒好幾天啦!」
「她們初初搬到這裏來,生活並不好。」包太太說。「白小姐有時替教會翻譯一點東西,賺點稿費餬口。有時她也向報紙雜誌投稿。你當然知道靠一枝筆過日子,總是很清苦的。」
「爸爸拿掃把打我。」
「哦哦——番邦!虧她想得出的。」金秋心笑得眼淚水直滾。
「媽說她又傷風感冒,又咳嗽,容易過給我。你是醫生你當然曉得的。傷風是最容易過給別人的。」
女女
「回答得很得體。」歐牧師翹起大拇指來笑著說。「這孩子真聰明!」
金秋心對直地望著她。「小妹妹妳叫什麼名字?」他滿臉是笑。
「那是不可以的。——我怕他罵。」
「什麼事?」包太太嚷。「什麼事!」
「我真不曉得她們倆母女,是怎樣生活下去的?」他自言自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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