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子午線上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金秋心捏著她枯手臂上的動脈,探了探脈息。「先給她注射一針,止止痛。」他說。「她需要絕對的安靜,今晚我們的談話,就此打住。」
「我趕到香港去的動機,是完全不能告訴我姑媽的。——她的生命,好比風前的殘燭。任何風吹草動,對她都是一種冷酷行為。」
「你不要操心,我們會搬演一整套台詞的。」黃華堂手一揚,矮胖的身子已踏上了迴轉扶梯。江南跟在他的後面,挺著個大肚皮朝前直竄。
「好像是你們打夥來反我。」老太太沉思有頃。「秋心。」
江南見時候不早了,也想早點回家休息。黃華堂挽留他。要他多坐一會。話題又轉到吳劍霜的頭上。「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江南拍著胸脯說。「由我一手提拔,從練習生一直做到經理,可以說是科班出身的好行員。」
老太太瘦臉上的兩個黑洞,睜得特別大。「我又不是老蟲,怕什麼?」她禁止她再說下去。
「既然如此,那我們先行告辭。」
「怪我起疑嗎?——先看看你們這幾張臉,像跳加官戴的面具,全是假的。」
「我也是這樣盼望。明天我代你打個電報,要他到啟德機場來接你。」
「千里送鴻毛,聊表寸心。若比起你們倆老的恩情來,那簡直是九牛一毛。」
「不必啦,江總經理。」老太太說。「我不是一個不管別人死活的人。況且,病危的是吳太太,我尤其要管,就是此刻不是時候。」
「也許是年輕人的好奇心理,」江南辯護道。「以後我叫他多多留心就是。」
「知道就好,」老太太逼視著黃華堂。「你不必老奉承我,要吩咐的是家事,我決不容許這兩個小鬼放刁。」
「那好。一言為定。」
黃華堂見老太太很開心,順勢進言。「江總經理的妹妹,病勢沉重,她想搬救兵……。」
「慢點!」老太太擺一擺手。「你們可以參加,你們必須參加,沒有迴避的道理。」
瘸腿老伯根本沒聽清楊霖說些什麼。「人一個,肉一鉈。身外之物,礙手礙腳。」
老太太房裏,現在形成四對一的局面,她一個人講,四個人點頭聽。有時也加插點簡短的奉承話,氣氛顯然缺少生氣。
「通過了。」
「黃博士考慮的,也合情合理。」江南說。「如果再有耽誤,我們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差。」
「腰河裏發水是常事。我這一大把年紀,見到的怪事不算少啦。」
「不必老往不愉快的地方想,華堂。」金秋心皺起毛茸茸的眉毛。「只要我找到了傲霜她們倆母女,我立刻回臺灣。」
「表哥,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說哪裏的話。」江南說。「是我央求金博士,怎麼倒上樹,要金博士來央求我。」
「或許是的,或許不是!」老太太的扁嘴直哆嗦。嘴唇四周的荷包褶,表露了她的決心。「我為人行事,一向乾淨俐落,決不含含糊糊,拖泥帶水。」
「吩咐他到香港去走一趟嗎?」江南鄭重地反詰。
「我知道妳是最受委屈的,而且還有更多的委屈要妳忍。」他說,遞過一條手帕。「但務必請妳千萬不要露出馬腳,笑一個,喂,笑一個。」他逗她。「哦哦,這樣就好了。」
「媽,妳的疑心病真重。」
「我們原本是聽訓的啊。」
「金博士你決定禮拜四走嗎?」歐牧師問。
黃華堂見問題已經關切到自己,不好再朝底下說了。「您老人家還是挺硬朗的,仙健得很,不像我妹妹數著日子過啊。」江南說。
「還是準定十四號走吧,」黃華堂安慰他。「老太太那邊,你也得費些唇舌啊。而且,這麼炎天暑熱的,在橫貫公路、蘇花公路上勞碌奔波,也應該好好休息天把纔對。」
「你的考慮也在理上。」黃華堂附和道。「現在,就單單靠你挑大樑,演這齣重頭戲啦!」
「是的,是的。中國在元代和明代,大約有一千三百萬人被黑死病攫走了。而一三三三年,黑死病在印度開始了殲滅戰。從印度帶到埃及、美索布達米亞、阿拉伯,橫掃克里米亞半島和黑海,再度侵入君士坦丁堡。十年後,大槳船把它們帶到義大利美仙納港。死亡的陰影掃過義大利、西班牙、荷蘭、英國、德國、波蘭、俄國,終於覆蓋了整個歐洲,消滅了中世紀歐洲人口的三分之一……!」
兩個人剛走到房門邊。老太太突然喊住他們:「不准在外邊開會,想辦法來對付我這個老太婆!」
「有沒有計策,突破現在這一道難關。華堂,你是智多星,你的鬼主意很多,你替我代為想個法子。」
「既然沒有班機,只好順延一天囉。」
金秋心瞧瞧腕表。「現在兩點正,該吃藥了。」
老太太笑了,她聽得進這幾句話。「好對手可以幫大忙,好朋友只可以幫小忙。這是我們金家的祖訓。對手強,我們自己也強。豆腐不能夠擋刀,道理簡單得很。」
「這一連串問題,到底有沒有解決的希望?」江南說。
「劍霜。」江南答。「因為他是廈門人,會說閩南話,人也幹練老成,所以我一直把他當自己人看待。」
「在老一代人心目中間,他們只想到三個串眼錢一升的米,或者,兩個銅板買一斤豬肉。絲綢、茶葉、桐油,從千門萬戶中湧出來,大家歌舞昇平,享受太平年景,眾業相扶持。人間有自然的平衡、穩定與秩序。中國的產業與人發生親切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新鮮活潑,而外國的機器只能見到它們的冷酷無情。」
「到哪個山裏唱哪個歌,如今只有你這條鑰匙,纔解得開這把鎖。」
「簡直是造反!」老太太一面吼,一面掙扎著下床。可是生命的力量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不足以支持她的決心。她面色蠟黃,斜撲在床邊,痛得冷汗直流,咻咻喘氣。
可是柳依依小姐這次畢竟違抗了慈母的命令,她頭也不回逕直走了。「毛丫頭真不懂事。」老太太搖頭苦笑著。「你依還是不依?」她緊盯任金秋心。「毛丫頭的事歸我作主和*圖*書。」
「我們相知幾十年,你的脾氣,我當然摸得很透。——吃軟不吃硬。你要當心這個。」
老太太又點了點頭,仍然沒有說什麼。這個頑強得出奇的老人,當她把眼皮闔上時,有兩滴黃豆一般大小的淚珠,順著魚尾紋滾落下來。
金秋心驀然抬頭,柳依依小姐嬌紅的笑靨跳進瞳孔。他覺得他仍然生活在活生生的現實裏。但科學和人性的主要矛盾,還是重重疊疊包圍住他。「人生原是迷惘的。」他像夢囈般說道。「所有的矛盾,從沒有比科學的冷酷,跟人生的熱情這個對比來得鮮明強烈。」
「真是活見鬼。你們演皮影子戲,要我來當電燈泡。」
「是不是告訴我姑媽,說我已經回了呢?」
金秋心也同樣浸沉在痛苦中。姑媽幾十年來的養育之恩,像烈火樣炙烤著他的心。他偷偷地瞧著她,驟然感到有一枚不可見的螺絲釘,深深地旋進澎湃有聲的心窩裏。
「黃博士你真會開倒車。」江南說。「近代社會,建築在信用上邊,你夢想的太平年景,已一去不復返了。」
「最厲害的世紀瘟疫是什麼呢?」
「你怎麼連口齒也弄得不清楚了?」黃華堂掉轉談鋒。「真是憂腦傷神,你這一天兩晚,真不止蒼老十歲。」
她說著說著,眼睛紅了。深沉的痛苦,乍露在顫慄的喉管裏。
「我當然不會再勸你去做強盜!只是不要你學如今世界上那般人,滑滑溜溜,做事兩面光,說話專挑好聽的講。記住:野性、強硬,這是金家的旗號。」
「好歹我在一兩個禮拜之內,再要到臺灣來的。」
「哎!」江南把頭低到胸脯上。
「謝謝姑媽的金言。」
「笑話,天大的笑話。秋心已經四十歲啦,你怕他還是小孩子?」
「得啦,得啦,我打定主意裝啞巴,由她擺佈,這樣行不行?」
「喲喲,看你急成這個樣子,真不成材料。」
「開頭我還懷疑是剪刀精作怪。——那傢伙一發起蠻來,活像兩把剪子在胸口上開剪。秋心他不以為是這個。」
「姑媽你……。」
「媽,您什麼事情不好說,單單只翻這篇陳古十八年的舊帳,這又何苦來?」
「表舅。」她喊。「深更半夜的,你們怎麼也來了?」
「這本來是最穩妥的路子,怎麼我一時倒忘懷了。」
「怪物?」黃華堂輕聲玩味著她那句沒說完的話。「您發現它是個什麼怪樣子?」
「今晚,我們也許要回到你的切身問題上來了,」黃華堂抹抹酒糟鼻子。「那就是,」他瞥了瞥柳依依小姐,「用什麼法子,去說服老太太,好放你離開這兒。」
「這究竟不是辦法。」黃華堂沉吟有頃說。
金秋心用手勢打斷了他的話。「你們那位許主任的可靠性,是值得打問號的。」
「天相?」老太太最怕聽這兩個字。她突然發作起來。「前世作多了孽,今生纔痛得你喊皇天!——你不曉得,黃先生,我身體裏邊那個怪物,哼哼……。」她兩眼一翻,停止說話。
六個人圍在大廳中談開了,江南簡明扼要地複述了交涉的經過。金秋心捏了一把老汗。
長夜沉沉,但比起五顆焦灼的心來,已經淺薄得像馬口鐵上那一層鋅了。五個人——五種不同的願望,五種不同的感情,五種不同的悲哀,全在這萬花筒一般的透明的夜色裏幻變著。彼此緊緊纏在一起,彼此又都有難言之隱。
「劍霜已答應即刻派人分頭去找,一有下落,火速給我回話。我怕耽誤你的事,現在專門派許戈揚守電話,喊聲有消息,他會掛電話通知我們的。」
「也許要涉及他們信守的所謂醫德。」黃華堂同情地說。「我們依了便是。」
江南不斷地搖頭。「真奇怪,好像花花綠綠的票子,都是假的,連送都送不掉。」
「姑媽好難遊說的呀。」金秋心說。「她的心性,你們又不是不曉得。」
「今晚我的感覺和那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幾乎一模一樣。那個猶太醫生的臉譜,那個溜尖凍得通紅的鼻子,不止一次出現在我的記憶裏。」
「辱命了,她不肯來。」金秋心低沉地答。
「那很好。」江南說。「我懇求你老人家點一點頭。」
「告訴你們,我不上你們的當!」
「這事不弄妥,我不鬆口放人。」
「真的嗎?」
「決計沒有這個意思。」江南說。
「這是什麼道理?」柳依依小姐嘟噥著。
「最好是不告而別,托詞我在歐牧師的家裏沒有回來。」
「最好你單獨一人去,表演一定要認真些,別有氣沒力,被老太太看穿西洋鏡。」
「我想是的。」老太太固執地說。「他的人呢?還在歐牧師那邊嗎?」
「站住!」老太太命令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一點也不值得害羞。」
「華堂你怎麼了?」金秋心詫異地問。「為什麼老往一些不相干的事體上扯?」
「謝謝你,華堂,謝謝你。我牢記你這句話好了。」
老太太點了點頭。她想說話,扁嘴張開又合攏了。她的最後的願望,始終沒有說出來。
「您老人家的心性,我們都知道的。急公好義,古道熱腸,我們這些後輩望塵莫及。」
「依依。」金秋心鄭重其事告誡道。「一個油盡燈枯的人,是經不起風吹草動的!」
「他說是螃蟹腳。其實是道道地地的螃蟹!」
「內事不決請問歐牧師;外事不決請問陳搏。這兒是陳搏的辦公地點和電話號碼,你一到香港,希望馬上同他取得連絡。」
真是倚老賣老。黃華堂想。用勁搔抓著空了頂的頭皮。「您老人家既然有家事吩咐,我們不好在旁邊插嘴的,我們只好告罪了。」
「金博士到香港去走一趟,頂多不會超過半個月。」江南說。「動完手術之後一兩天,就可以回來了。」
「這樣就更妥當了。」
「有罪,恭而不敬,來意不誠,我老大不高興!」
「怎麼不會呢?」老太太面露不豫之色。「有一天,或許,」她喘著氣,「你也會夢見老祖母的。那時節和*圖*書,你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實在的。用指甲一掐,可以掐出血來,最實在不過啊!」
「我心目中的問題,仍然沒得到解決呀。」
金秋心搔著高額頭上的亂髮。「事情老是不順暢,好像都在和我為難似的。」
江南把他們讓進大廳,大家分別歸座。「金博士,人不可貌相。他跟隨我已十個年頭,大小的事從沒出過岔子。」
「這又何必呢?生病、看醫生、吃藥,是一套啊。」
「這兒是我妹夫今天打來的電報,」江南雙手奉上。「請您過一過目。」
「也許是螃蟹太多了的緣故。」
「我有一個要求——唯一的要求,」金秋心豎起食指約了一約。「如果你們依得,我就去,如果你們依不得,我下定決心臨陣脫逃。」
「我也是個三腳貓,住得又不算十分近,最好還是交給表舅代收。碰到他高興的時節,再把存摺圖章塞給他。」
「還有,今晚格外稀奇古怪。」老太太繼續說。「幾十年不曾夢見的老祖母,今晚也見到了,黑緞子包頭上,亮著那顆貓兒眼藍寶石,笑得很甜。牽著我的手。」
江南好像從火爐邊忽然淬進冰水裏。他沒有想到老太太的前提和結論之間,竟會拐一百八十度的彎。「剛才您看的,柳伯母,是第三封電報,下午五點鐘收到的。早上有一封,中午又有一封,說不定我回家去,還可以接到另外的一封。」他結結巴巴地說。同時,把一隻肥短的手,揣進西服口袋裏,開始掏摸。
「肉眼看不到的敵人,纔是最凶險的敵人。」金秋心跟著截斷了他自己的話。「依依,假如妳還有興趣考我,不妨再試試。」
「這事情一點眉目也沒有啊!」黃華堂說。「陰差陽錯,已經開了頭。鬼曉得會不會另生枝節?」
「還不算十分妥當,」黃華堂搖搖頭,「紙永遠包不住火。」
「我不是三歲小孩子。」金秋心笑道。「天南地北,哪兒沒闖遍,豈止香港這麼個小小的碼頭?」
三個人退到房門外邊。金秋心匆匆忙忙返回書房去拿東西。「世紀瘟疫,」他想。「二十世紀後半紀,精神病和癌腫平分天下!空虛、絕望、混亂、憂鬱,毫無道理的緊張,難道不是這兩者共通的病源嗎?」
四個人一同下車。新添的兩人是楊霖和瘸腿老伯。金秋心風塵滿面,樣子十分疲倦。他攙扶住瘸腿老伯,一步一步擦響著珊瑚花藤蔭蔽的長甬道。背影愈發顯得有些駝了。大廳裏的三個人,想必是聽到門外邊的汽車喇叭聲,停止談論,一齊湧到陽台底下來迎接。柳依依小姐一眼瞧見走在最前面的那個老頭子,不免微微一怔。
「你真是。」楊霖埋怨道。「愈老愈糊塗了。」
「我這把年紀,在日無多,哪裏是全為自己著想。」老太太憂戚地說。「我想的是我百年之後,我家那個毛丫頭,孤孤單單,怪可憐的。」
「是的,柳伯母。」江南說。「確實有緊要事相商,您的貴恙康復了些嗎?」
「怎麼不是真的呢?」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自從他這麼一提,我只要一閉上眼,就看得見大螃蟹、小螃蟹,在我這幾根骨頭架子裏邊爬。各頭各處都是!」
「行!」金秋心首先站起來。
「不知什麼道理,好像這次他的法術不太靈。他給我吃的藥,起先還管事,現在,反而不大管事了。」
江南也跟著離座。「請你到浴室裏通知金博士一聲,叫他趕快來,我到客廳去叫依依。」
「忙是要幫的,讓我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她用拳頭敲著脹痛的頭。
「喲喲喲。」柳依依小姐擠弄著鼻子。「你倒撇脫。八字還沒一撇,你就把責任洗脫得乾乾淨淨,虧你還是個男子漢!」
「秋心暫時不能離開。」老太太以手勢阻止他再遊說下去。
「那應當算是鼠疫。」金秋心答。「歷史記載第一次大規模的鼠疫,發生在北非奧羅色地方。那一年是公元一二五年,奴火地安一地死了八十萬人;迦太基和烏提卡邊境,死了二十萬人。而羅馬的鼠疫,從一六六年開始,至五一二年,連續了四個世紀。殺人如麻,廬舍為墟,直接動搖了羅馬帝國的根基。六世紀中葉,鼠疫初次光顧君士坦丁堡,使市內荒涼冷落,有如鬼城。拜占庭帝國的覆滅,這次集體死亡應該是最大的原因。」
「秋心會給您一隻一隻捉走的,這個您儘可以放心。」
「有歐牧師作伴,我可以放心了,」黃華堂說。「香港環境複雜,你人地生疏,事事總宜小心在意。」
「假如我們在旁邊聽聽無妨,我們也樂於旁聽的。」
「好吧,就是這麼辦吧。」老太太點點頭。
「我有自知之明,我在日無多。」
「這個,這個不必懷疑,」江南不好意思地說。「他辦事機靈週到。頭腦也很夠用。」
「他的立場如何?」黃華堂盤問。
「吉人自有天相。您老人家不必顧慮這許多。」黃華堂安慰她。「萬事都有個定數,勉是勉強不來的。」
「但願如此。」
「那好,今晚我趕回臺中,將沒辦完的事料理清楚。明晚八點鐘之前趕回來,我同你一起飛香港。」
「閻王叫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老太太用高亢的聲音說。「生死都有定數,我們姑且不談這個。」
金秋心應聲走了。不久,擂門聲,柳依依小姐的哭聲,和金秋心的哀求聲,隱隱從門外邊傳過來。
「哦,黃先生。」老太太撐持著,將骨瘦如柴的身子靠向床背。「請進來好啦。」
大家起身送客。
「我同你去說一聲。」楊霖拍拍胸脯。「表姐不看金面看佛面,說不定會肯的。」
「是我。柳伯母。」
「黃博士你…。」她面色突然緋紅,用纖手摀住臉抽泣起來。
「這個不等你說,我已經看出七八分來了。」
「你有何吩咐,我一定效勞。」
「怎麼啦?」老太太忿然發話。
「家事是私事啊,」黃華堂說,「難道要找公證人嗎?」
「這還需要表演嗎?」江南哽咽道。「我妹和圖書妹病得要死,老太太早曉得了。——不過,你有臨機應變的鬼才,還是你陪我去。」
「江先生您同妹夫通過長途電話嗎?」
「嗯嗯,我也一樣。」老太太心氣比較和平了些。「等他洗好澡,要他跟依依這毛丫頭,一齊到我房間裏來。」
「我知道留是留你不住的。一個主意只要在你的腦筋中生了根,哪怕用九條牛來拖,也休想拉得動分毫。不過,我要臨別贈言,送你兩句話。」
「歸我去哄她。」柳依依小姐說。「只是盼望你早去早歸,別害我們老等。」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憂心如焚,萬感交集,當然束手無策。現在,開了你的竅,你覺得怎麼樣?」
「怕不得一萬怕萬一,我們總得朝壞處想,向好處做。」
「話不是這麼說的,」黃華堂正色道。「你要曉得,當年上海地方壞,也不過集全中國壞蛋之大成,壞得總還有個邊。如今香港地方,幾乎集全世界壞蛋之大成,稍一不慎,可能陽溝裏翻你這條大船。」
「窗子上已經望不到月亮,月亮當中啦!」老太太機警地說。「深更半夜的,想必有要緊的事。」
老太太狠狠白了她一眼。「小孩子懂個屁。」她罵。「你們都只有這麼長,這麼長的時節,我慢慢抱大的,不管是雞仔鴨仔,總歸是娘的心血。」
「瘤腿老伯他不肯收。」柳依依小姐說。「同他講,他又聽不見。存摺和木圖章,還放在我的抽屜裏。」
「你又擺老資格了。」柳依依小姐抗議道。「所有的醫生都是討厭的,真是煩死人了!」
「他以為是——」
「不會的,」黃華堂安慰她。「別老在這岔路上用心思。決計不會的,我敢保證,柳伯母,活上三五年,決不成問題。」
「不要呆在這裏,」她吩咐。「把依依叫轉來。」
「私事雖然是私事,但不比平常。你們可以從旁幫幫忙,助我一臂之力。」
「媽,怎麼您講得這麼難聽。」柳依依小姐摀住臉朝房門外直竄。
「只有神仙纔能斷生死,」金秋心安慰她。「凡人是無法妄斷死生的。」
「大家都怕您……。」
「醫生有義務做他份內應該做的事。病拖得太深了,我敢斷定手術治療的遠期效果很差。盡盡人事是可以的,要起死回生,恐怕我也無能為力。」
「如果把事情弄糟了,勢必歸你們是問。」
「當然,我不是輕諾寡信的人。」
「你們來了也好,」柳依依小姐走攏去扶住楊霖。「至少可以幫我們的忙,把表哥多留幾天。」
他失神地環顧著四周。明潔闊大的大廳半埋在塵埃裏。正興高采烈呶呶不休談論的中年人,老年人和少女,都只剩下一堆骨頭架子。他們的感情生活,他們的親切而溫暖的笑談,他們的思想、價值標準,以及對於存在意義的要求,他們的一切意識或潛意識的活動,轉眼之間,都幻化成了一堆空空洞洞的白骨。而整個時代剛剛向前面挪了一步——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跨進廿一世紀六十年代!
「吳太太是個很出色的太太,我一直很喜歡她。」老太太說。「我們兩個人好像很有緣份。——不過,暫時不行,我不放他走。」
金秋心正想追問下去。黃華堂搶著說:「秋心,你累了,心情又不大好,還是少說幾句吧。——這個許主任,樣樣都行,就是太愛管閒事了。」
「你們倆老在這兒稍待片刻。」黃華堂按住楊霖和瘸腿老伯的肩膀。「我們把事情辦完,再好好陪你們談談。」
金秋心眼明手快,把鵝毛枕頭挪到床的另一端,雙手輕輕將她翻轉。「姑媽,」他喊。「準定照您老人家的吩咐做,什麼時候都可以,只要您的心放開些。」
「請您老人家恩准,放金博士到香港去走一趟。」
「江總經理來看你老人家的病。」
「不必敷衍我,我決定不吃你的藥。」
「法子是現成的。」黃華堂向江南翹了翹嘴巴。「你只有央求江總經理,要他出面跟老太太辦交涉。」
「但總不好一個兔子不見面,偷偷開溜呀。」楊霖說。「於情於理,都得硬起頭皮說一聲的。」
「決不食言。」
「你就用吳太太的病為詞,去說服老太太,放秋心到香港走一趟。」
「嗨,這真是倒胃口的題目,」楊霖雙手亂搖。「今晚準得發場惡夢。」
「洗耳恭聽有罪嗎?」
兜來兜去,又兜回老路上來了。這才叫沒有辦法。黃華堂想。「至少,」他說,「三五個月,總歸不成問題吧。」
「那無論如何,柳伯母,請您,請您幫這一次忙。」
「百年好事,不好毛毛草草的啊!」黃華堂接住話碴子。
「你怎麼可以阻止人家的百年好事!」老太太勃然變色。
「好吧,草鞋沒樣,邊打邊像,我們試試看!」黃華堂起身離座。「你們在這兒聽我們的回音。」
「我不要。」瘸腿老伯扁了扁嘴巴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長說短說,我就是不要!」
「我就不喜歡他那副頭重腳輕的尊容,真是一副站不穩的相。」
黃華堂敲門。「誰啊?」老太太氣息幽幽地問。
「照直說吧,表哥。」
「沒有別的事了嗎?」歐牧師匆匆忙忙站起來。「那我先告辭了,今晚趕回台中,明晚八點準時趕到。」
「哎喲!」黃華堂雙眉緊鎖,把潮溼的目光移向窗外。窗外依舊是月白風清,可以清晰地聽到竹叢的絮語。
「您老人家不點頭,誰也不能作主的。」
「姑媽做事,釘子覆腳,牢靠得很。」他說,覺得有許多東西,不便挺穿來談,馬上改了口。「只怕她不讓我離開。」
「有一樁,」金秋心豎起一個手指頭。「我舅舅和瘸腿老伯的存款戶頭開好了嗎?」他偏過頭去問江南。
「誰說的?我要鄭重其事,興興頭頭熱鬧一下子。」
「我們陪金博士到香港去,早去早歸。一定把他押回來,親自向您交差,可以嗎?」
「當面吩咐,用不著商量。」
「我想他是勸不醒的。」黃華堂說。「不如請依hetubook•com•com依一個人情做到底,代他保管好啦。」
「要緊的事,都談完了嗎?」黃華堂插言。
「哪兩句?」
「黑死病在中國,也造成過可怕的災害啊!」黃華堂說。
「今晚不吃!」老太太決絕地說。「我找你們來談話,你們都只帶耳朵來,不帶嘴巴來,到底算哪一套?我問你:算哪一套!」
江南掌心搓掌心,弄得束手無措。
「全部弄妥了。」江南答。「存摺已交到依依手上了。」
「我已脫離綠林,回到紅塵中來了囉。」
「你摸不清我姑媽的脾氣,她捏緊一寸,休要她放鬆一分。」
「事到臨頭,醜媳婦總歸要見一見公婆的,」黃華堂調侃道。「不過,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態度要放輕鬆點。」
「誰都不敢否認這個,」柳依依小姐嘟起小嘴說。「掛在嘴巴上就俗氣了。」
江南將其它兩封電報雙手奉上,老太太沒伸手去接。「我不必看囉,」她搖搖頭。「同病相憐,看了反而更著急。」
「您真有毅力,有氣魄。」江南對黃華堂丟了個眼色。「莫說幾隻螃蟹,就是牛頭馬面,也不是您的對手。」
「黃先生你又來了,」老太太打斷了他。「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你曉得我要吩咐些什麼?」
歐牧師的汽車駛抵臺北市中山南路柳公館的大門口時,已是深夜十一點卅五分。柳依依小姐正陪著黃華堂和江南,談論著金秋心與白傲霜的事。
「今晚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你記不記得一九五三年初春,我們在日內瓦的那個雪夜?」
「您老人家還是明言吧,」黃華堂插言。「讓我們大家共同想辦法。」
柳依依小姐羞羞答答的,把手帕送還。粉臉從耳根一直赬赬紅到脖子。
「我要專制這一次,我不願意說明理由。」
「要鬼搶齋粑嗎?」她反駁。
黃華堂向江南遞了個眼色。「不是的,」他說。「我們去喊他們進來。」
「怎麼不先來看我?」老太太勃然大怒。「你們夥同做我的手腳,要讓我上你們的圈套嗎?」
這景象是冷酷的,科學觀永遠如此。它顯然和親切、溫暖、而且熱情洋溢的人間生活,全不合拍。這中間甚至包含著最尖銳的矛盾。
「難道您……。」
「這種養身病我也不巴望它好啦。」老太太呀開嘴巴喘氣。「此刻,我一心一意在盤算,如何安排身後之事。」
「這是句什麼話啊!」老太太大為不解。「你的椅子又不是塊烙鐵,怎會叫你坐立不安的?」
「我想我們是無能為力的。」黃華堂訕訕地說。他已經料到是怎麼一回事了。「最好撇開閒人,歸你們三頭對六面去談吧。」
「這種問題是考不倒一個醫生的。」金秋心面色稍霽,沉重而混亂的心緒也比較開朗了些。「疫症和流行性傳染病,對歷史的形勢和發展,一直採取干預的態度。在埃及的木乃伊中,我們發現過無數結核性的脊柱變形。證明在最早的法老王時代,結核菌曾散播過群眾大病。而印度的吠陀經,以及中國的古代醫書,都有過疫病的記載……。」
「包管他們不會中途變卦的。」江南說。
「他最怕老婆。」江南得意地挑動著眉毛。「我妹妹只要開句口,他就等於奉了聖旨,說一不二。我妹妹的思想你是清楚的,最標準的自由派!」
「剛剛回了。」黃華堂衝口而出。
金秋心發現事情愈弄愈複雜,又不好言明,只得含糊其詞地說:「那也不必。姑媽疑心病很重,她看到所有的人都到齊了,也許會懷疑到其它事體上頭去的。這樣,反為不美。」
「他們那邊說了些什麼?」
「您還要同他們當面商量商量?」
「那勢必會擔擱些日子呀?」
「這纔落門落檻,言之成理。」
「不會的,」金秋心說。「我想是不會的。事情不會安排得這麼巧。」
「老一代人也有老一代人的價值標準,他們也有欲望、企圖和目的。他們片言九鼎,信用好極了。他們並不缺少對於存在意義的要求,他們享受親切而溫暖的生活。我們從人性上來衡量這些,不見得比這人壓迫人,人吃人的社會遜色。」
「他只需要一兩個禮拜就會回的……。」
金秋心默然無語。他突然想起了H.G.威爾斯的那部「時間機器」。黃博士和江總經理的爭辯繼續響在耳邊,但變成了一堆混亂、嘈雜的音符,理不清它們的頭緒。而那部「時間機器」,卻不斷嘩嘩轉動。紅燈裏亮出二〇六〇這四個阿拉伯數字。
「我倒要聽聽你那些世紀瘟疫,或者,群眾大病。」柳依依小姐含笑說。
「那是一場惡夢,你提他幹什麼?」
「腳生在他自己的身上,這個你們何必一定要徵求我的同意?」
金秋心轉來了,他沒法達成任務,深沉的痛苦像波浪一般湧過他高聳的額頭。皺紋裏摺疊著三十九年來艱辛的歲月,無窮無盡的恩情。一把把看不見的尖刀,正密密麻麻插向心臟!
「我沒那種癮,」她斥責。「金柳兩家的事,我已經交代過了。好好歹歹,就是這樣,你不必臉紅。」她指著金秋心。「英雄不怕出身低,全靠自己爭氣。」
「為人不要忘本。」
「只要你肯開刀,我想轉機一定是有的。」
老太太瞇起老花眼看了一遍。——電報上寫著:「江秀病危,務請火速代催金醫生返港。吳劍霜。」
「既然你點了頭,事情好辦。我準定放你到香港去走一趟,給吳太太看病,但有一個條件。」
「一切拜託,金博士。」江南愁容滿面。「全仗你的大力,起死回生。」
「姑媽的吩咐,就是我們的,我們決不還價。」金秋心毅然發言。
「一代不如一代。」老太太扁著嘴笑。「當年我弟弟何等威風,你樣子像他,獨獨缺少他的氣概。」
「你不必固執。」楊霖把嘴巴湊在他耳朵邊高聲喊。
「好,好極了。順理成章,天造地設。」
「誰介紹給你的?」
「秋心,這實在不敢當,你不必這麼破費的。」楊霖說。「這注禮太重和_圖_書,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你曾經答應過給我妹妹動手術的啊!」江南苦嘴苦臉說。
老太太痛得扁嘴亂顫,但她啞忍著,悶聲不響。
「救病如救火,時間最為重要。」江南焦灼地說。「喊聲耽誤了療程,連我們盡盡人事的機會也喪失了。」
「她精靈得像齊天大聖!」黃華堂掉轉頭去,對他扮了個鬼臉。
「夜長夢多,當機立斷,我從不喜歡後悔。」
「再擔擱幾天,我妹妹可能救不轉來了。」
「我們分頭辦事,馬上轉來。」黃華堂漫應道。短腿剛跨出房門,就用手指在額頭上括冷汗。
金秋心注視著瘸腿老伯癟凹的臉,心裏一陣陣發酸。八十年的光陰,大部分葬送在朋友的情份上,高傲而無怨言,憂鬱而顯得真摯。這位寂寞的老人,一生行事為人,從沒有把自己擺在當中。——這種極其簡明的做人的道理,委實太可愛了。只有在一個大風景裏成長的人,纔會有這種胸襟與氣魄。金秋心想著想著,嘴巴直哆嗦,想要找尋表達意見的媒介。一時又找不到法子,只好同他打手勢。
「救病如救火,假如人斷了氣,神仙都救不活的。現在,早一點鐘有早一點鐘的好處,分秒必爭。雖然是望天打卦,我們還是要盡盡人事。」
「依依,千萬別存這分心。」黃華堂說。「大家都想把事情弄妥當,誰也沒有必要打壞主意欺騙誰。」
江南和黃華堂同時一怔。「悟到這道理的人,其實並不太多啊!」江南說。「那只怪家裏沒有老太太,」她扁著嘴笑。「我們家老祖母,隻手撐持一個那麼大的門面,又管錢糧,又管莊客,另外還要管孫男孫女讀書婚嫁,她就最懂得這種道理。我和兩個姐姐,一個弟弟,時常纏在她的膝頭上,聽她講這個。那景象,好像是昨天發生的。」
「正直的人,坦然無畏。」
老太太完全沒有理會他的話。「在我沒動身回老家去之前,我要化掉我心窩裏的疙瘩,不要讓我眼睛開一隻閉一隻上路。」
金秋心接過黃華堂的字條。鄭重地揣進西服口袋裏。「惟願陳搏不是在昏睡症發作的時候。」他說。
「誰能擔保我能夠活到明天啊!」老太太神秘地苦笑著。「只要一闔上眼,我媽、我弟弟,還有絲絲和存厚,通通出現了。他們向我打招呼,他們的嘴巴老在動,這不是正在回老家的路上嗎?還有——」她若有所思,又突然停頓下來。
「開過會來的,我曉得。」老太太斷然把長篇大論腰斬了。「你們都不是老實人。」
「金博士又不會跑掉的,遲幾天訂婚有什麼關係?」
「我也是這樣想的。好歹總得同它們苦拖一陣,拖到見個分曉。」
我們這一代人的活動,到底有沒有值得稱道的意義?他繼續自己問自己。
「點什麼頭啊?」老太太裝糊塗。
「誰知道啊!舊的問題過去了,新的問題接踵而來。例如疾病,每一個時代都有該時代的『群眾大病』,寫醫學史的人,總喜歡叫它們做『世紀瘟疫』。但一種病的病源剛剛摸清楚,開始了有效的控制,另一種新病又告猖獗起來。擺錘搖擺在生和死的兩岸,人類百萬年來,總上演著同一悲劇。永遠是幕啟、幕落,永遠有許多的觀眾在唏噓歎息。」
「秋心趕到三重鎮去看舅母的病,同我們談到要馬上飛香港,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他來啦。」
「無論姑媽說什麼,你們都只准說是。決不要同她辯論,尤其不准反駁。你們依還是不依?」
「這纔是我的孩子。」老太太歡喜得老淚直流。「如今黃先生、江先生都在場,請你們幫我做個證人。我在沒閉眼之前,要親眼目睹他們洞房花燭。」
「小姐們多半是害羞的。」黃華堂婉勸道。「您老人家多多開導她,她自然會心回意轉的。那時,水到渠成,還怕她不就範?」
「如果你是醫生,你也會想到此事的嚴重後果的。」
四個人的心,在鼕鼕打鼓。
「剛才我們跟民航公司通過電話,」江南說。「明天是禮拜三,碰巧沒班機飛香港。」
「我的意思是,」金秋心也覺得自己好笑。「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思想矛盾。它們使我們的思想分歧,說得更明白一點,它們分開了我們的思想。比方說:遠古的人類,曾為自然和超自然諸現象所困擾;中古的主要矛盾,集中在魔術與常識,人與神,肉體與靈魂,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中;近代的矛盾以心靈與物質最突出;而當代的矛盾,卻集中於個人與社會這個問題之中。這些問題都帶有地方色彩,帶有時代面貌,可是都懸而未決。而前面所列舉的這一連串問題,歸根結底,仍然是科學和人性的尖銳衝突。人類從舊石器時代開始直至目前,仍然像擺錘一般,搖擺在這問題的兩岸。」
「你陪我去行不行?」
「他剛剛回家,灰塵撲撲的,要先洗個澡。」黃華堂情急智生,找出另一個理由。「您是知道的,醫生都是講究清潔衛生的。」
「事不宜遲,就煩江總經理費一費唇舌好啦!」
「誰說的?我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不願意鬼喊鬼叫,讓孩子們著乾急。其實,啞子吃黃蓮,真是做不得聲的苦!」
「急於要得到解決嗎?」黃華堂問。「是不是要快刀斬亂麻,把一切安排停當了再放他走?」他說,感到自個兒真是傻傻的,突然住了口。
「明天有沒有班機?」金秋心問。
金秋心心如刀割,他木木然點點頭。
「血濃於水啊,您老人家又不是不曉得。」
「必須訂好婚纔能放人。」
「老太太真不容易對付!」江南說。
「不試了,不試了,」她重複著。「你的記憶力很強,我甘拜下風。」
江南急得熱氣直冒。「你老人家還要附帶個什麼條件?」他插嘴。
老太太剛剛吃了藥片,一面打嗝一面喘氣,歪在鵝毛枕頭上養神。
「我懂得你這份感情。」老太太瞥了瞥他。「至親骨肉,牽腸掛肚。——我也火燒烏龜肚裏痛,我也有我的難言之隱。」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