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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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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傲霜,妳好嗎?我,我就是秋心。我恨不得馬上能見到妳。素如呢?我想跟她講一講話。吳經理派人來找我,剛剛聽到妳和素如的消息,謝天謝地,不曉得何理搞的,眼淚水……。」
「已經在半路上了,最遲再過刻把鐘準到。」
「頂碓臼扮苦戲。」馬臉解釋。
「就是下到牢裏去,判我勞改,我也要照直這麼做。」
「請通知對方,」光頭佬毅然決然說。「從現在開始,光腳板踏在冰磚上,一定要人工製造傷風感冒。冰塊上邊是可以發出熱情的。」
「醫生是我費盡千辛萬苦請來的……。」
「聽起來,好像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吳劍霜說。「也許裏邊缺少些什麼。」
「這樣做天衣無縫,永遠不露痕跡。讓她們自投羅網,至少比注射兩針要強。」
「犯不著來這許多形容詞,」光頭佬插言。「你只列舉一些事實就夠了。」
「好的,再見。」白傲霜掛斷了線。
「剛剛天亮哩,秋心,你大可不必這麼任性的。」
「繡花綢手帕裹著的匕首。」白傲霜小姐望著她的俏麗的背影想。憑女人的直覺,她初初和她見面,就一直沒有好感。
「那是你自個兒的事,一切總得顧全大局。」
「你這兩隻驢子耳朵又不是配相的,」歪頭在牙齒縫裏罵。「虧他還是數一數二的方言專家——徒擁虛名,並無實學!」
「金醫生要同您談談。」她把聽筒遞過去。
「你敢對抗組織嗎?好大的狗膽!」對方仍然是盛氣凌人。「你該反省反省啦。」
而淺水灣別墅,卻大動特動起來了。小會客室裏,兩架電話機輪流著使用。吳劍霜忙得滿頭大汗。——雖然窗外月白風清,夜涼似水。雖然他很疲倦,電鐘的長短針,密合在兩字上邊。
「看你上演大軸子戲啦。」吊頸眉毛嘀咕道,「直截了當,乾乾淨淨,何必費這麼些手腳?」
「那我們只好從現成的條件下手囉。」馬臉的兩頰,開始活跳。
「當時有一個電影公司的老闆請客,他只稍微坐了幾分鐘的席,就起身告辭,這是第一個事實表現。」
「小張,秦司長,另外還有我弟弟和弟媳婦。」
「我看聽筒上還可以蒙條小手帕,」撒迦利亞張獻策。他說話時神色安閒自得,嘴角微微向內凹進。「聲音過於清晰了,容易露出馬腳來。」
大門外,響起了三長一短的汽車喇叭暗號。鐵閘門又打開了,汽車一直駛過噴水池。破曉前的陣黑低壓淺水灣頭。有一萬種寂寞籠罩住這凝靜的空間,深深地祝福著這起自黃昏終於破曉的人類悲劇。
「秋心嗎?你幾時動身回香港?」
吳劍霜被訓得鼻孔裏流冷水。你們到底又算什麼啊?他想:一群野獸!他冷冷地在肚子裏罵。「死亡之前,人人平等。」他忿然作答。「不管怎麼樣,我要盡我這份心。」
「通知老錢從頭到尾,複習一次。」光頭佬稍為提高聲調說。「汽車經紀一到,立刻要他搖電話過來。以後的戲,全是他們的了,我們退居幕後,靜候事情的演變。」
「我是偷渡到香港來的,什麼證也沒有。」
「小許沒告訴我,連我也弄不清楚。」吳劍霜雙手一攤。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不過據他說,他通晚抽煙,喝酒、飲咖啡,全沒闔眼。我知道他根本是不抽煙的。倘若不是心急如焚,他決計不會這麼反常。」
「和陳摶老祖只差那麼一點點,肉搏的搏。」
「爸爸會等得不耐煩啊。」
「至少他很念舊。」吊頸眉毛笑得很陰毒。
「好。我信得過。」歪頭打斷了吳劍霜的話。「百密一疏,不怕那邊嚴如鐵桶!」
「也不能老是繡花呀。」吊頸眉毛反駁。
「好傢伙!說的比唱的更動聽。好傢伙!」
「爸爸在替一位朋友開刀,」對方繼續說。「剛剛開完。」
「我心裏麻辣火焦,」對方話中帶淚。「好像一分一秒都在上苦刑——我急於要見到妳和素如。此刻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處說起。」
「我住在澳門中央大酒店十一樓一一七號。」對方的聲音是疲倦而嗄啞的,顯然帶著流行性感冒的音色,但白傲霜小姐熟悉這種音色。明亮的眼睛裏泛溢著深情脈脈的淚光。「妳好嗎?素如呢?」
「裏面也還大有文章,」光頭佬提醒他。「一切行動,最好是平平穩穩的,不帶任何的刺|激性。」
「會回的,馬上會回的。我恨不得在脅胛窩裏長兩個翅膀,飛到妳和媽媽的身邊來。」
「嗯,我記下了。別放下聽筒,讓我先查一查。」
「陳搏。據說他平生只喜歡兩樁事:吃狗肉和睡大覺。」
老周坐下打了一輪梭哈,正待開始洗牌,小會客室裏的電話鈴清脆地傳出來。吳劍峰太太登時離座,扭到小會客室裏接電話去了。
「詳細情形不大清楚,」吳劍霜說。「他們馬上會到這兒來。」
「他是不是組織裏邊人?」歪頭問馬臉。
「就是你,一意孤行,」歪頭的臉色蒼白得像骷髏。「而且偏要護短。」
「你到底回不回啊?」
「有道理,」光頭佬搖晃著那個肥敦敦的頭。「大有道理。」他輕著拍著膝蓋。
「剛剛給我一位老朋友動完手術。他失血過多,可能會發生術後休克。必須再過五點鐘,纔能檢查完畢。而且,人命大如天,在四十八和圖書小時之內,我還是不能抽身回香港。」
「你不是理想的人選,」光頭佬說。「你必須留在這兒等金醫生回來。你妹妹和那個汽車經紀老周,是最適當的人選。另外——」他環顧四周,「小張也得辛苦一趟,後半場苦肉計,你串演黃蓋。」
「既然你有這麼大的信心,」馬臉說,「我們還是按照預定的計畫,進行到底吧。」
「咱們當然不是三歲小孩,咱們採取縱深配備,立於不敗之地。」
「哧,什麼話!」對方在牙齒縫裏罵。「熱火朝天的鬥爭剛剛展開,你必須死守在據點上!」
「我。」吳劍峰太太在門外答。
馬臉通知對方「開播」。台詞很長,充滿了所謂小資產階級的肉麻味道,四個人都聽得周身蟲行蟻走。然而這次沒有人再叫對方暫停。播音器裏播送出來的聲音慢慢加添了感傷的韻味,那也許是光腳板踹在冰塊上所臨時製造的奇蹟。
「誰叫咱們都帶著一個面具呢?」小張感慨地說。其他的人沒有再說什麼,開始沉默。
「你們這是……。」是對方惴惴不安的聲音。
吳劍霜乒朗一下,把電話掛斷。立刻用內線電話通知吳劍峰夫婦、秦司長、撒迦利亞張,悄悄來小會客室集合。吳劍霜機械地重複著幾句屁話,但聲音卻一次比一次低啞。等到與小張通話時,喉嚨已經嗄得不大聽見了。
馬臉點頭表示讚許。「耳機上蒙一條小手帕,」他說。「調門壓低點,但一定要做到自自然然,別緊張過度。」
「另外呢?」光頭佬追問。
「他們在吳夫人房裏嗎?那只好起動您啦。」
「佈置就緒了嗎?」
「難道咱們在最高潮時,先行撤退嗎?」光頭佬白了大章魚一眼。
「金博士從澳門打來的長途電話,」她嗲聲嗲氣說。「請妳去接。」
「那好。派人喊醒他們,在你的小會客室裏緊急集合,我馬上就來。」
他把手反剪在背後開始踱方步,地毯很厚,軟蓆拖鞋輕巧無聲。大廳厚綠呢窗簾低垂,一切靜寂如死,可以聽到客廳裏那兩架惠風牌冷氣機輕微的響動。
「嘻嘻,笑話,香港是自由地區,你說過的,哦哦,香港保護一切人的合法權利,你有了好靠山。」對方顯然軟了膘。「講著玩的,不必介意。秦司長他們呢?」
「呸!人!她算什麼?——一個洩慾器。」
「當今海內,一人而已。你犯不著吹毛求疵,掂斤播兩。」
「而且妳和素如,必須辦回頭紙。否則,入境又要發生嚴重問題。」
「你同你自個兒過不去是不是?」對方陰陽怪氣地威脅道。「如果你要好看,走著瞧吧!」
「喂,金博士嗎?我是劍霜。您好?……哦哦,不當問,不當問。這種小事,我可以幫得上忙。一定的,我的遊艇,就停泊在後花園下邊的海灣裏。立刻叫他們準備。要派信得過的人護送嗎?這個,我遵命辦理……。是的,是的,我無法分身。我弟弟和弟媳婦可以嗎?另外,我妹妹吳劍慧也陪她們來。既然如此,多幾個人沒關係,大家也好嘻嘻哈哈,破除海上的寂寞。是,是,沒別的吩咐了嗎?哦,您還要同金夫人談幾句,那好,拜拜。」
「你總有些歪主意的,坦白點兒說出來好不好?」馬臉說。
「我想是的。」歪頭附和。
「準到。」吳劍霜把握十足地答。「小許的情報,一向可靠。」
四個人應聲起立,轉到大廳上去了。
「依計行事,我賦給你隨機應變的全權。好啦,繼續表演下去。」
「她病入膏肓,恐怕無救了。」
「單單為了妳最後這兩句話,哪怕叫我上尖刀山,下滾油鍋,我也要馬上見到妳。——吳經理起身了嗎?我想同他談談。」
「我只要妳一個,媽。」她撒嬌撒癡地歪纏著。「黑黑的,我害怕。」白傲霜小姐七手八腳地替她穿好衣服。三個人匆匆忙忙循飯廳後面的小梯而下,穿過長甬道,走進小會客室。
「你好不好?爸爸。」金素如尖起喉嚨喊。「我和媽媽,一直都在念你啊。」
「你一定要貫徹你的主張嗎?」
擴音器裏,播送出一陣帶點兒沅江尾音的土話。
「不,他們都在大廳裏,玩紙牌消磨時間。——枯坐是無法挨一整夜的啊。」她說,拐向門邊。「我去喊他一聲。」
「你以為好玩,其實,畫虎不成反類犬,可能弄巧反拙!」吊頸眉毛抱怨道。
「你,爸爸,你不好再玩下去啊,我和媽媽,還有洪叔叔,飄洋過海來找你的啊。」
「好了,一切過關,成績不算太壞。」他搖頭擺腦,自鳴得意地想。「多虧吳總經理介紹栽培,日子混得還不錯。總得小心在意,報答報答他才是。」
「沒關係,金夫人,您不必介意。」吳劍峰太太細聲細氣說。「我們到底是在客邊啊。萍水相逢,叨擾得也夠了,怎好意思老麻煩主人。」
「不管怎麼樣,無論如何妳和素如要想辦法到澳門來。最好今天上午能見到妳們。」對方執拗地說。
「伴送她們倆母女到澳門去,」光頭佬神秘地笑笑。「有些人是不好露面的。」
光頭佬向馬臉遞了個眼角。「我的意見很簡單,金醫生是不是願意回國去動手術,我們還沒同他酌過盤,誰也無法弄明白,果真他願意去,那我們這兩針不獨落和_圖_書了空,而且很容易招致他的反感……。」
「哦哦,」是對方困惑的聲音。「要這勞什子派啥用場?」
吳劍霜沉思有頃。「吳劍慧行不行?她是我妹妹。」
大約過了五分鐘,馬臉繼續發話。「準備好了嗎?」他問。
「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這裏的?」
「妳,傲霜,」對方的聲調開始打顫。而且帶有十分之強烈的情感。白傲霜小姐感到了這個。「妳是勇敢的,別向困難低頭,妳一定要克服這些難關。」
「只要注射兩針,往遊艇一拖,天大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吊頸眉毛幫腔。
「那你快點回來嘛,我們等你好苦哩。」她用爆炸的聲音說。
「金醫生的錄音帶呢?」
「要照顧全面,不要把問題孤立起來看!」馬臉說。吳劍霜凜然想起他那副聲色俱厲的尊容。「這盤棋絕對沒有閒子。咱們劍及履及,你身邊還有哪幾個人?」
「愈不懂事愈好。你愛人呢?」
「正在呼呼大睡。」
吳劍峰太太正用一把梳子給金素如梳頭。不知什麼緣故,梳子貼肉亂動起來,梳得金素如做鬼叫。「哎喲,」她嚷。「吳阿姨妳……。」她偏過頭去怒目而視。
「到底幫不上什麼忙啊!」吳劍霜訕訕地說。他拿聽筒的手,輕微地抖動著。
對方緘默了一小會。「不錯。有點失態。有點失態。」對方重複著。「我方寸之間亂極了,強烈的情緒完全制服了我,我想妳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光頭佬是最後一個踱進小會客室裏來的,他順手帶關房門,同在座的人一一點頭打招呼。然後,踮起腳尖,穩陣地走向窗前,關好窗子,放下塑膠百葉窗帘,扭開冷氣機,然後入座。他斯斯文文,做事有條不紊,而且絲毫不動聲色。——文靜裏隱藏著真正的猛鷙。一切肉食動物的特徵,他幾乎整個兒都保存下來了。
大家點點頭。光頭佬繼續吩咐:
「咱們無意繡花。」歪頭反駁。
「什麼時候開船?」
吳劍霜用肥巴掌摀住鼻子和嘴巴笑,他聽得週身都起雞皮疙瘩,怪不舒服的。「暫時停停,」他輕言細語道。「調門兒應當壓低些兒,否則,聽起來就像日本影片配上粵語的發音那麼生硬滑稽。」
「那為什麼?發生了事嗎?」
三男一女挨次出現,衣冠不整,拖鞋趿襪,大家都是副狼狽樣子。小會客室裏環形光管和四壁的燈光一齊打開,強光耀目,刺眼如針。使這新來的四個人,老是眨著惺忪睡眼。其中,光頭佬那幾十根斜飛著的銀髮,格外顯得出色。
這三個人坐進靠近冷氣機的長沙發上。「除開矮子和百科全書外,這次行動有關的人全到齊了。」馬臉開言。同時陰鷙地掃視著大家緊張的臉。「矮子到澳門去了,他另有任務。百科全書正伏案研究一個姓陳的資料,他暫時抽不出時間來開會。」
「我來看你,我馬上來。再見。」
「媽媽,爸爸要妳聽電話。」她把聽筒交到白傲霜小姐的手上。
他把聽筒交還她。
「放低點聲音,乖寶寶。不要像貓叫。」
「好的。」白傲霜小姐說。「素如,你先同爸爸談談。」她把聽筒塞到她的小手上。
「這一仗你立了頭功,」馬臉神秘陰濕的怪笑,從耳機裏傳過來。「判斷正確嗎?」他再次提出這個問題。
五個傀儡依然保持原來的姿勢抽煙。車頭燈的光炬擦亮了淡綠色百葉窗。大鐵閘門卡嚓鎖上了。不久,小會客室的門扭開了,依次閃進三個人來。
「先把樁上的牛拴緊。」吊頸眉毛提議。
「還在我這邊,她們也在夢裏。」
「……手術剛剛做完。累得要死。再過五個鐘頭開始術後檢查,此刻沒法子分身。我急於要……。」對方冷得在打屎顫。「見你,傲霜,馬上帶素如過澳門來。一時一刻都不能挨,真的,我,我……。」
「用光腳板緊緊踏在冰塊上,」馬臉命令。「一定要做到鼻子裏流冷水。而且,聲音要稍微變得嗄點兒。」
「你就喜歡轉彎抹角,繞點兒圈子。」歪頭說。「真是一肚皮的鬼!」
大廳裏的牌局,仍然在興興頭頭進行。吳劍霜看看錶,剛剛是五點正。
「素如妳不可放肆,」白傲霜小姐制止她。「對爸爸說話要有禮貌。爸爸歡喜有禮貌的孩子。」
「嗐,有點反常,真有點反常。」白傲霜皺了皺眉頭。「平常日子,他從不急躁,就是在生死關頭,他也從從容容,泰然自若……。」
「別忘了這是貴賓,如果招待不週,歸各級指導員切實負責。」他添說。
「在小會客室。」吳劍峰太太說。「您先下樓去,我給您的小姐穿衣服。」
「生氣,」吳劍霜答。「不像是肉口說出來的。總之,還隔了一層,聽起來好像聽留聲機唱片。」
吳劍霜慢吞吞地複述了一遍。「但是,有個人必須密切注意。」
電話裏隱約傳來撥動號碼盤的聲音,馬臉開始和百科全書密酌低斟,偶爾有笑聲和斥責,電話掛斷了。
「先禮後兵,一切靈活運用。」
「你們有照片嗎?每人兩張。」
「妳明白我是不能挨這麼久的。」
「歐牧師——那個德國人,同他一塊兒來。不過,他是出席教會文字佈道工作會議的。只是同機而已,談不上護航。」
「他也要素如聽電話嗎?」
和-圖-書「金夫人您也該早點收拾了。」吳劍峰太太完全沒有理會金素如的抗議。「還有你,你讓結束牌局,吩咐劍峰、劍慧他們小心侍候纔對。」
「我不是這麼想的,傲霜。」對方用哀婉的柔和的聲調說。「闊別十年,天翻地覆。能夠早些見一見面,也可以補償十年來的渴想。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早見面一秒鐘,就有一秒鐘的好處。」
「他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
「鬧中取靜,混水摸魚,這是你們的拿手好戲,」光頭佬安慰他。「你不必顧慮到這一層。貓腳爪底下的耗子,死活都由你自個兒擺佈的。——好,我們再聽聽老錢的表演吧。」
「照計行事,你們先退出吧。即刻開檯。」
「可是你就考慮不到手,老錢是個大大的飯桶!」
白傲霜小姐不免一怔。趿著半高跟尼龍拖鞋走去開門。「有事嗎?」她問。
「是的。他要她直接和他通話。我給她穿好衣服,再陪她下樓。」
吳劍霜訕訕地走出小會客室,折向大廳。吳劍峰太太陪伴白傲霜倆母女,穿過長甬道,循餐廳的小轉梯,上樓去了。
「但他們三個人都不夠老練啊!」馬臉做了個餓貓洗臉的動作。連帶抹掉了蕩漾在嘴唇邊的譏諷表情。
「好極了!」對方拉下狗臉,換上人臉。「這樣省了我們許多手腳。遊艇準備好了嗎?」
「你好像很疲倦啊,秋心,要多多保重身體纔是。」
「身份證呢?」
「那為什麼?」
「對不起,小妹妹,你的頭髮實在太亂,結成一塊餅。」吳劍峰太太說。「再梳幾下我給妳紮孖辮。」
「爸爸有很要緊的事。」
「生水摻多了,只怕礙手礙腳。」大章魚嘟噥著。那個剃得光光的發青的下巴,開始打顫。
「喂,喂,老吳。」仍然是馬臉的聲音。「我們已經掌握了部分材料,還不夠全面。大章魚也許更深入瞭解。他正在佈置工作,等一小會我跟他通話。——據說這個陳搏是個頑固蛋,在一家書局服務。」
「秋心是個至性人。他的脾氣,我是深切瞭解的,」白傲霜說。「我不願意掃他的興。事實上,我也迫切需要同他見一見面。」
「你的意見以為——」
「多餘的話。」歪頭說。「到口的肥肉,難道還會吐出渣來呀?」
「可不可以即刻通知聯絡站,和這邊通一次話。」
「咱們撇開這些,」馬臉說。「當時他的情緒怎麼樣?」
「希望表演得逼真些。」吳劍霜說。「也許會缺少感情,」吳劍峰搭腔。「我們熱情有餘,感情不足。一切真話聽起來好像都是假的。」
敲門的聲音,驚醒了白傲霜小姐的沉沉大夢。「誰啊?」她隨手拉開了床頭燈,睜著惺忪睡眼問。
「我先打個電話。」馬臉起身,撥動號碼盤。「喂喂,何秘書嗎,我是范經理。」他說,長臉笑得像龍船。「今晚手風不順,大輸特輸,火速給我送點賭本來。哦哦,吳公館,電話號碼:九六五四三。」
擴音器關閉了,對方已寂然無聲。四個人踮起腳尖,像蛇一樣踅進隔壁房裏去了。小會客室裏,只剩下一盞薑黃色的壁燈,顧影自憐。
「曉得的,拜拜。」
「現在沒有船開,游水太遠啦。」
對方像貓頭鷹一般𠹳𠹳笑起來。「我不大清楚這個人。哪兩個字?」
「我想陪她們去走一趟。」吳劍霜毛遂自薦。
「本來,我想到澳門來找你。過後一想,十年都等得,也不必繡花針上削鐵,爭這麼三天兩天。反正你也不會再到別處去,安心等等無妨,所以我打消了到澳門來找你的主意。」
「歸我。」吳劍霜太太說。
「謝謝,謝謝您。」白傲霜小姐的清秀的臉上,驟然煥發著光采。
「做不完的嗎?我做手工都只要做半天就做完了。」她不高興地嘟起小嘴。「什麼鬼事啊!」
「果不出大家所料,只是形似,缺少真感情,而且,調門也高了些。」
「大章魚你話不是這麼說的,」光頭佬仍然不動聲色說。「先試驗我這個法子。如果證明無效,牛還是拴在咱們樁上,諒她們插趐難飛。那時你把哥羅芳手帕往她們鼻子上一蒙,好歹拖她們下遊艇不就結了嗎?」
「甭操心,金夫人。因為家嫂病勢沉重,他們全在輪更守夜。」
「誰?」
「我可沒這麼輕鬆,如果金醫生轉來了,我仍然哀求你准許他給江秀先動手術。」
「事情已急轉直下,金醫生準定在星期四上午回港。」
「老秦,」馬臉提醒光頭佬,「你必須估計清楚,那個姓白的女人,是很精細的啊,喊聲鑿穿西洋鏡,事體愈發難辦啦。」
「她還是個不大懂事的孩子啊。」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到大胖子的光頭上。他仍然談笑自若,一副斯斯文文的老樣子。對別人的注意,感到若無其事。
擴音器裏,再度播出沅江口音的土話。
「他的情緒很激烈。整晚沒睡,大鬧情緒。」
「喂,秋心嗎?我就是傲霜,」她那隻拿聽筒的纖手,有輕微的顫慄。「是的,我就是。你現在——」
白傲霜小姐臉上一陣發燒。「不瞞你說,我只有臺灣的。」半晌她說。
「由矮子帶到澳門去了。」
「當然,當然。」光頭佬說,「真正掌舵的還是吳劍霜和他的愛人。老周什麼時候到?」他問吊頸眉毛。
hetubook.com•com「行,行,行之至!」對方說。「她可以派很大的用場。」
「傲霜嗎?」對方平靜地說。「剛才同吳總經理已經談妥了,歸他派條遊艇送妳和素如到澳門來。他的弟弟、弟媳和妹妹,另外還有幾個朋友陪妳過來。請即刻準備動身。」
「那你叫我怎辦呢?」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吳劍峰太太插言。「早班大來輪,五點三十分開澳門,已過了兩個字啦。」
「為什麼這麼急啊?」吳劍霜問。
「晚上十二點正。那是德星輪的班期。」
「媽,好痛啊!」金素如嚷。
「怎麼你只作片面的要求呢?秋心,我好奇怪,過去,你從來沒有這種態度的。」
「並不是我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吊頸眉毛說。「如今這個烏稀巴糟的自由世界,就只數那個堡壘最堅強。倘若沒有小許,我們都吃癟。」
「喂喂,」馬臉對住聽筒喊。「臨時找得到大的冰塊嗎?請即刻準備。」
「她也是個人囉。」
「別鬧情緒,為個把女人瞎操心。挑精揀肥多的是,舊衣服扔掉,新衣服即刻上身。」
「今天還有班期嗎?」她哽咽地問。
「還有一班船,可是要耐心等一等。」
「我要同她談談。」對方的聲音。
「他當晚就要坐計程車赴花蓮,甚至不惜用腿跑路,經大家死勸活勸,方纔作罷。」
對方沉默了一小會。「零碎的,冰箱裏多的是,我馬上派人去拿。」
歪頭揚手作砍柴狀。「停!」他喊。「暫停,」馬臉通知對方。同時,又迅速地封住耳機。「有什麼不妥當嗎?」他茫然發問。
「這個我知道,另外還有沒有外圍運用的人?——真實可靠,但沒有組織關係。」
不久,她陪同吳劍霜趕來了。「金夫人有事吩咐嗎?」他腆著大肚子問。
「正確的。我以為是正確的。」吳劍霜小心翼翼地補充。「人,準星期四上午到。」
「他坐山看虎鬥,落得逍遙。」吊頸眉毛幫腔。「咱們負責實際行動,死活他都可以不管。堅持原則,空口打哇哇唱點兒高調,那實在寫意得很!」
「她在我身邊。」
光頭佬點點頭。「再預演一次,我們馬上散水。——你妹妹呢?」他掉轉頭去問吳劍霜。
打頭的是馬臉。這次他摘掉了註冊商標,沒有戴黑墨晶眼鏡,但鼻樑上還殘存著兩個紅凹印,油黑粗糙的雙頰,在緊急關頭,仍然神經質地痙攣著。第二個是面型有點像僵屍的那個歪頭。茶褐色眼鏡橫架在瘦骨稜稜的尖臉上,走起路來一偏一偏的,真像死了一條蛇。此人不怒而威,頭頂上老像盤旋著一股殺氣。特別是在這麼個深夜,他這副尊容,確實有點像游魂。他負責行動。末末了那一個就是綽號叫大章魚的。克羅米邊近視眼鏡橫躺在兩撇幾乎相連的吊頸眉毛底下,永遠帶著一種沒有睡醒的瘟樣子。他是歪頭的副手,鮮血曾為他鋪展出錦繡前程。他號稱天南一霸。
「喂,秋心,」她高聲說。「困難多得很。倉促之間,恐怕我和素如都不能來。我們耐心等等好了。橫直你遲早要回的。好嗎?」
「我當然不會怪你。而且,這是個最好的證明,證明一切最真摯的,也就是最真實的。」
「一切文來,這是原則,我堅持這個。」
「總不好見死不救呀。」
「你為啥不怕麻煩啊?」吊頸眉毛苦嘴苦臉說。
「別怕麻煩,這條曲曲折折的路子,是最穩妥可靠的路子。骨子裏,我們奉到的最高指示是:以不擇手段為手段,以不講原則為原則。外表上,咱們儘量做到事不關己。不管金醫生答應或不答應回國,我們都要留下活眼,決計不能弄成僵局。」
「話不要講散了。」馬臉冷冷地說。「讓我們集中考慮第二步棋。」
「好的,」對方略為遲疑了一下。「一切照辦。」
光頭佬再沒有問什麼,他微閉著眼睛養神。其他的人枯坐守候,誰也不願意多饒舌。封閉的空間完全靜寂下來。人們也只能聽到冷氣機輕微的響動。
「喂喂,」馬臉喊。「忙中有錯,釣魚的肥食,還裝在你的罐子裏嗎?」
「身體很好,謝謝你!」對方說。「我也一直在念你們。」
「這一下可把我難倒啦,沒有香港身份證,妳如何辦回港證?」
「吳經理派了一個專人來找我,他一五一十,把好消息都告訴了我。」
「該怎麼辦?我失了主意。」
「打起精神來,我們永遠沒有禮拜天或者夜晚的。工作就是一切!」
「撮要複述一遍,讓我作個記錄。」對方命令。
對方略為遲疑了一下。「恐怕還有一兩天擔擱,直急死人!」
「不過,秋心,」她打斷了他。「一切正常的辦法都是行不通的。我的苦衷,你不明白。」
「老早準備好了。」
「究竟缺少些什麼呀。」馬臉鼓起眼睛追問。「快說!」
「金醫生星期四準到嗎?」歪頭問。
「外圍運用人員。」馬臉平靜地說。「不過,這次多虧他供給消息,要不然我們只好到喉不到胃,一籌莫展啦!」
「遭遇到情況嗎?」光頭佬用手梳撂著白燦燦的銀絲,慢吞吞地問。
「她睡在樓上。」
「妳有沒有入港證?」吳劍峰太太故意盤問。「如果有,我立刻叫劍峰派人去給妳想辦法。」
歪頭一臉啞白。額頭上的一根粗大的青筋,像和-圖-書蚯蚓般在蠕動。……大約過了十來分鐘,電話鈴響了,馬臉拿起聽筒,同時打開擴音器。「是,是,我就是。」他說。「準備好了嗎?試一試,有不到之處,會告訴你的。」
「傲霜。」對方喊。「不要急壞了身子。我想辦法總歸是有的……。」
「如何縱深配備法?」歪頭頗不以為然。「這掛牛肉筋,慢火是燜不爛的。」
「古今來一切偉大的策略,都是採取的間接路線,大牡牛闖進瓷器鋪——一切直接路線最後的效果,就是這個比方。」
「你出的是個難題目,恐怕會交白卷。」
「媽媽說,澳門只有一巴掌大,沒什麼好玩的。我不曉得你蹲在澳門玩些什麼。」
「金醫生仍然對白傲霜念念不忘嗎?」光頭佬問。「喜新厭舊,人情之常。尤其像他這種名成利就,海闊天空的人——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們首先要顧及這一層。」
「妳是梳頭,不是鋤土啊!」金素如鼓著腮幫子,圓眼睛睜得像貓頭鷹。
「我也是,秋心。」白傲霜小姐動了真感情,聲音突然變得苦澀起來。「我先打聽打聽港澳輪的班期,然後再作決定。」她添說,不斷用小手絹揩拭眼角。
「好孩子,爸爸決不是喜歡玩的人,妳要媽媽聽電話好嗎?」
「還有別的吩咐嗎?我疲倦得要死,實在想休息一會兒啦。」
「當然,當然!」馬臉說。「咱們先分析這一層。老吳,這個該你發言。」
晨光熹微中,遊艇已駛離淺水灣碼頭,朝外伶仃海面偏航。伴送的人中間,有汽車經紀老周,吳劍慧小姐,撒迦利亞張,那是金素如所喜歡的,她老同他們在一塊玩。其中也有金素如不喜歡的,那就是吳劍峰夫婦。
白傲霜小姐略為梳撂了一下長髮,折回床前,搖醒了金素如。「素如,乖寶寶。」她喊。「爸爸找妳去聽電話。吳阿姨替你穿衣,妳馬上下樓來,我先走了。」
「真感情是假不來的,這也怪不得他,」光頭佬平靜地說。「一個人『灑狗血』,無論如何是生硬可笑的。倘若真撞上了好對手,觸景生情,這臺戲說不定還過得去。我並不懷疑老錢隨機應變之才,和他語言學上的造詣。」
空氣凝結著。長夜的腳步,把電鐘撥成一個直角。五個傀儡,紋風不動地靜坐著。小會客室變成了名符其實的傀儡陳列室。一縷縷藍色的煙舒捲著,柔曼若夢。而大鐵閘門外,汽車響起了三短一長的喇叭。
而淺水灣別墅後花園大理石欄杆畔,有五個戴眼鏡的人,眉開眼笑,指手劃腳在聊天。
「何必這麼哩哩啦啦?」歪頭插嘴。「快點想補救的辦法嘛。」
「不好!」對方的語調裏帶著慍怒。「莫說是四十八個小時,就是一個鐘頭我都等不及了。這段時間是使人長白髮的時間啊!」
「金醫生得白傲霜母女的地址,是七月十號黃昏的事。據說是一個姓吳的學生,在無意之中說出來的。」
「素如——」白傲霜想制止她。
「整天整晚沒有閉一閉眼睛,累得要命,不過,不曉得何理搞的,完全不想睡覺。或許,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那晚他說過些什麼?」光頭佬繼續問。
「你代替我出個主意行不行?」她答。「此刻,我的心亂糟糟的,我不曉得如何做法?」
「那真是,真是愛莫能助。」她雙手一攤。
「方言專家來了嗎?」光頭佬問,「十號晚上到的,已經向組織報到。」
「大廳上準備一檯梭哈。你們哥兒倆、吳太太、小張、劍慧全要在檯面上。老周一到,立刻邀他參加。——你們只當是輪更守夜,看護病人的,知道嗎?」
「有的,等會子我拿給你。」
「密碼通知橫琴島邊防軍,進行攔截。」光頭佬如釋重負,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微笑。
「如果他不答應去呢?」馬臉反詰。
「密切注意那個會睡大覺的人,別淡吃了。是,是,不怕他硬,只怕他不上鉤。星期四民航班機準到。總經理還在柳家坐催。剛才同他通過話,他很著急。——哦哦,所有的都說完了。嗯嗯,不錯,魚刺卡喉。好。再見。晚安。」許戈揚收了線。並且,仰起脖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有沒有人護航?」對方的聲音。
「暫停。」馬臉吩咐。本能地用左手封住耳機。「需要從哪方面加以改進?」他問吳劍霜。
「誰去叫醒她?」
「沒有別的事了嗎?」吳劍霜如釋重負,正想掛線,對方突然阻止住他。
金素如迷迷糊糊地睜開一隻溜圓的大眼睛。伸出瘦長的手臂圍住媽媽的脖子,親暱地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媽,我們一起下樓去,我不要吳阿姨陪。」
「您不知道,金夫人,這個您是不知道的,」她嬌媚地說,聲音又嗲又糯。「他們哥兒倆整晚沒睡。」
「這是一場精細的鬥爭。」光頭佬用手指梳撂著那幾十根的銀髮。
「哩哩啦啦!屎少屁多幹嘛?」對方幾乎吼起來。「她算什麼?這麼一條活僵屍,也配和我們目前的任務相提並論?」
「誰說的?我們可以在隔壁麻將室裏,關起門來打一場羅宋的。咱們眼觀四處,耳聽八方。這麼一場熱鬧的傀儡戲,缺少了鑽桶子提線的人怎行?」
「就動身好嗎?」
「我到底癡長幾歲,」光頭佬心平氣和地說。「凡事都得多留些地步,不好做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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