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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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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他們興風作浪,動不動衝著我們擺老資格,」一個比較稚嫩的嚮導插嘴。「自由市場假若沒有他們插手,炒買炒賣,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興旺的。」
「水果,什麼水果都行。」她翻起大眼睛望著這位妖冶的闊氣太太。
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座落在長堤與新堤之間的愛群酒店。該酒店樓高十三層,雄視著馬路上閒蕩的蟻民。進進出出的人——無論是外國人或中國人,都面色紅潤,步武軒昂,儼然堂堂一表人物。史無前例的全國性大饑荒,並未曾干擾過這小天地的歌舞昇平。
「算數的,小妹妹,」茄子臉和顏悅色地說。「他們都有進步的一面,當然,他們也有反動的一面。我們應當肯定他們的業績,否定他們的思想毒素。」
「彼此一樣,」女聲說。「夜盲是普遍的。這偉大年頭最偉大的特徵,就是不准大家吃油!」
「我也懷疑這三輛汽車裏邊,一定是大得不能進尿壺的角色。」尖銳的女聲說。
「別高聲嚷,我們馬上買。要多少有多少。」
吳劍峰太太三步併做兩步走攏去。「小妹妹,妳要吃點什麼?」她悄聲發問。
白傲霜小姐瞥了瞥周圍的環境。乳白色燈光灑落在織錦屏風上,顫動著輕柔的金色。屏風外,有外國人用高亢的鼻音在交談,中間還混雜了些女人的嘹亮的媚笑。但屏風遮斷了她的視線,她無法看清楚那些酗酒的毛子們的醜態。豐盛的筵席已開始了。但恐怖的氣氛還低壓在頭上。那是使山珍海味變成清湯寡水的氣氛。和戲台上的鴻門宴有點類似。她饑腸轆轆,可是疲軟的手卻不想摸一摸筷子。她驀然想起了十一世紀阿維森納那個有名的試驗,爆火花的眼睛也聯帶爆出金秋心的高額頭和獅子鼻,以及他述說這故事時那張開闔的有小鬍子的嘴。——兩隻公羊,她想。其中一隻公羊放在距離狼不遠的地方,雖然食物豐富,可是由於連續不斷的恐怖,逐漸由虛弱而死亡;另一隻公羊只吃青草,但牠看不到張牙舞爪的狼,仍然好好地活著。要命的恐怖氣氛,她繼續想著。如今是兩隻羊圍困在狼群裏。母親的顫慄的手,不再是孩子們的屏障。白燦燦的燈光變成了一排排白燦燦的狼牙,她深感鼻子發酸。她體會到事態的嚴重性。
「我也是,」楞小子的眼珠子猛烈地突出來。「農曆大年初一,配了二市兩豬肉祭了祭五臟神,如今已半年不知肉味啦。」
「謝謝,」自傲霜說。「謝謝你幫我的忙。」
「這兩種病很普遍,這是事實,」茄子臉認真地說。「咱們正考慮禁酒。不過,衛生專家反映的意見是:假如嚴格禁酒,那些肥肥胖胖的市民們,又會因為營養過度,遭受心臟病和腦溢血的襲擊。凡事都有好有壞,辦事真難。」
大家陸續走進愛群酒店樓下新設的食堂。茄子臉微笑著把貴賓們護進食堂一角。
「您不必著急。這是一場誤會,完全是一場誤會,」茄子臉認真地解釋。「我們是尊重專家的,金夫人,請您放心,特別是像金博士那樣的專家,人民特別需要。」
胖子嚮導也火了。「兩斤,」她說,「要揀好的。」
最後這句關切的話,對於一顆渴求善意的心,對於一顆被剝奪了人生樂趣的心,不啻是最後一滴油。「這個年頭兒,不多養幾個蝨子,你想想看,還成什麼世界!——一切麻木不仁,咱們都生活在棺板裏!」
「勞動教養所,是裝得下你這幾根瘦骨頭的。」水腫臉阻止他。
「他們是港澳同胞啊,」胖子嚮導咳嗽著打斷了她的話。「我們沒有義務供給他們詳細的材料。」
所謂「自由市場」,外形和實質都完全是太平年景墟市的翻版。不過貨色比較單純,幾乎以糧食、薯仔、魚蝦、雞鴨蛋。肉類與蔬菜主副食,為交易的正宗。粗粗看起來,和菜市沒有多大的分別,但在那種有錢沒有東西買,凡事都需要票、券、和排隊,人民被定區、定量、定點的糧食政策弄得怨聲載道的環境裏邊,能夠讓購買者有選擇的權利,那無論如何是一種破天荒的壯舉。
「你敢隨便侮辱國家幹部?」
「都依你,」那人把八角帽推到後腦殼上。「要加幾顆就加幾顆。」
「這個年頭,還是有看家的本領好,到處吃香,」吳劍峰說。「來,我們回敬主人一杯。」
「金夫人,乾了這一杯,」主人微笑舉杯。「不知者不罪。謹代表執行邊防任務的弟兄們,向您陪個不是。」
「妳真輕鬆。那傢伙不是農民,好難剃頭的。」
「第二個辦法可能更保險些,」她點點頭。「等會子我把信寫好,只好偏勞你們了。」
「妳要站穩立場,堅持原則,」胖子嚮導說。「由她嚷嚷算數,咱們只當耳邊風,不瞅不睬。小孩子的心性,也由得她?」
「媽,我要爸爸,」金素如冷水裏出熱氣,突然嚷起來。「我即刻要。」
「你把老子當二百五嗎?挑精揀肥,囉嗦了大半天,哼,我不要了!」他尖起嗓子學嘴學舌。「妳以為妳很香,其實臭得很!」
「你又開殺戒,」尖銳的女聲嚷。「破壞咱們的清規戒律。而且還濺了我一臉。」
「好孩子,聽媽的話。事情是急不來的,我們必須學會慢慢辦事。」
方臉站起來。矮瘦的背影,在屏風入口處一晃,不見了。
「我的錢包,不知什麼時候被扒走了。」胖子嚮導氣急敗壞地說。「誰身上有錢,通通拿出來,回去後歸還給妳們。」
「標準呢?標準在什麼地方呢?」
「總歸不是咱們人民就是了,」瘦子機警地悄然環顧四周,輕言細語說。「人民政府什麼都愛,就只不愛咱們人民。哦哦,萬事說起來都好聽。做起來總是鴉鴉烏的!」
「喝吧,嘮嘮叨叨幹啥?」
「金夫人,請您原諒,」茄子臉說。「原則性的錯誤,我們是不會犯的。雖然,我們也大可不必向右派份子翹尾巴,」他掃視了大家一輪。「關於您的事,少則三五天https://m.hetubook.com.com,多則個把禮拜,我一定儘快給您搞清楚,好讓您跟您的愛人早些會面。」
那人一臉賣牛肉的兇相。腮幫子上隆起一串大大小小的疙瘩。
「爸爸事情很忙,分不開身。」她硬起喉嚨哄她。「叫我們先到廣州來玩一趟,然後再回澳門去。」
「不要在這兒上大課好不好?」茄子臉馬上制止他。「憑你這副德性,還是不露這一手為妙。」
「還要加頂帽子。」胖子嚮導說。
「不過——」白傲霜小姐囁嚅著。「也許,秋心會等得發瘋,他說不定會疑心我們遭逢了意外。比方說:翻了船,或得了急病之類。」她委婉地結束了她的話。
「你這何苦來呢?」小張訕訕地說。
金素如從未見過這種場面,嚇得面無人色,躲在白傲霜的懷裏直哆嗦。吳劍峰見機,立刻通知大家離開。
「媽,我好害怕。」金素如仰起脖子顫聲說。
「金夫人請。三對一,公平合理。」
「喂,慢走,」那人在背後喊。「騷娘們,荔枝兩斤,開洋葷囉!想必是吃紅頭香煙吃昏了頭!」
這批男女當中,包括面色蒼白,兩眼凹陷的白傲霜小姐,問東問西,天真爛漫的金素如,有一頭烏油油波浪式頭髮的小張,另外,還有貓臉上老淌冷汗的老周,張皇失措,全身發抖的吳劍慧。其中只有兩個人是比較鎮定的,那就是吳劍峰夫婦。他倆神色自若,夾在一張黝黑的茄子臉,和一張方臉的中間,做了大家的殿軍。茄子臉高頭大馬,說話時的態度,像晚風一般柔和。方臉卻具有粗暴而冷酷的目光,不威而威,不苟言笑。他的身裁又矮又瘦,和茄子臉呈十分強烈的對照。
「一個人動不動要搬死人骨頭示眾,那也確實太可憐啦!」
「做一位專家的愛人是很有光采的,」吳劍峰太太半諷刺半恭維地說。「我們都叨了妳的光。」
「這是應該的,像金博士那樣馳名國際的大專家,不管識與不識,都應該予以特別尊重的。他的愛人和他的小姐,我們應該照顧得無微不至。我想妳不會懷疑我們的善意,是嗎?」
「他們的眼睛好像強盜的眼睛。」金素如說,哇的一下哭起來。
「我還要留下這顆腦袋看看花花世界,恕我不願意奉陪,」水腫臉敲打著發麻的浮腫的腿,費勁地站起來。「大家的肚子裏,都裝了一筒火藥,愈談愈不得開交。好啦,明兒見。」他懶洋洋地擺擺手,訕訕走開了。
「那妳可以暫時借幾塊錢給我們,回到旅館之後,再想法子還給你。」
「你不要嚇我。當心老師打你五板手心。」
「牠們就喜歡和我軋姘頭,」楞小子放肆地笑起來。「牠們對我予取予求,要求這,要求那,不過,我也有我的代價。如今,生活中間剩下來的唯一快樂,就是跟這批小東西打交道!」
這一壯舉是有強大磁力的。遠遠近近的顧客,不獨來自黃沙市區,也來自白鶴洞、花地和秀水等地區,甚而至於有來自南海、順德、三水的遠客。其中大部分是跑單幫的,肩挑手提,針鼻頭上削鐵,搏取蠅頭微利,以求一人或一家的口糧。也有用牛車、板車或小艇,滿載食物而來的集體經營者,他們以公社的名義參加炒買炒賣。地攤上一連串擺放著五六盞電石燈,氣勢威猛,雄據一方,跑單幫的根本無法和他們相比。
「你看什麼地方比較近些?」茄子臉偏過頭去問方臉。
「妳到底買不買?老實告訴妳,這兒不講價錢。你要奢侈,妳要享受,老子要做買賣賺飯吃。」
「媽,那些馬路上的胖子,好像都是黃裱紙糊成的啊。呀口呀嘴的,怪難看!」
「素如,不要哭,」白傲霜小姐用小手帕替她揩淚水。「他們不會為難一個小孩子。」
「我們幾時能夠動身回澳門呢?」白傲霜小姐緩慢地說。她清秀的蛋臉上,擠出了一絲十分勉強的苦笑。
當這十一個人撤上渡船時,金素如哇的一下痛哭起來。——她嘗到了人世的第一枚苦果。她的紅腫起疱的舌頭,淌下了一絲絲鮮血。
女聲突然發出尖銳的低聲。「這年頭,良民百姓遭劫,你們也犯不著招惹是非,還是伸腿睡大覺去吧。」
「自由市場在哪裏?」她天真的問茄子臉。
「同志,這兒是自由市場,」那人有氣乏力,一臉愛理不理的神氣。「這兒不受牌價限制。再說,荔枝也屬於高級商品。」
「每月二兩黑得可以當鏡子照的混合油,滋陰補陽,衛生之至。單單為了這點子理由,咱們都應該感謝官兒們的恩情啊。」
「明天之後還有明天。苦日子總得數著捱,白天夜晚都是一樣。——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這個我曉得,但是連枝賣啵。」
白傲霜小姐抿了一口酒。「饒部長,謝謝你。我量淺,喝不下去。」她語意雙關地推搪著。
她柔和的目光,突然和他的冷酷目光相接。臉色越發啞白了。「對不起,」她說。「我不會吃空心酒,讓我先吃點什麼墊墊底行不行?」她儘量拖延時間。
「廣州距離澳門遠不遠。」
「我們還是談點別的吧,」尖銳的女聲慢悠悠地說。「老虎不吃人,生相可惡,我們犯不著口舌招尤,到勞動教養所掛單。」
「怎樣纔能成為一個專家呢?」吳劍慧天真地問。「一個專家隨便走到哪兒,都有人尊敬,那該多好。」
「我現在只夢想,肥豬們走路的英勇姿態。」尖銳女聲用高亢的鼻音慢慢說。
在市場一角,老周居然發現了奇蹟。一盞黃暈的煤油燈旁邊,矮凳子上坐著一個蓄八字鬍鬚的,在為兩個農夫裝束的人「照田雞」。八字鬍鬚口講指畫,口沫橫飛,聽的人卻木木然點著頭。黧黑的憂鬱的臉上,佈滿了將信將疑的神色。
白傲霜小姐感到鼻子精酸的。「是的,我們是來找爸爸的,可是爸爸不在。他在澳門等我們。——我們不是也在等他嗎?」
「金夫人,您真設想得週https://m.hetubook.com.com到,」茄子臉笑逐顏開。「在辦理放行手續之前,您可以先和金博士通通消息。您可以直接寫信給他,報告旅途的周折,順便也報告母女平安,免得他掛念。假如您要快,您也可以寫一封信,交我們派專人限時傳遞到澳門去。」
「嘿嘿,看妳們都是漂漂亮亮的,怎麼亂是些白相人嫂嫂?」
「嘖嘖,你又來了,」水腫臉說。「你懂得的事可真不少呢?」
「芳村行不行?」方臉反問。「不過我們不好露面的。我們一露面,自由市場的生意人,以為又發生了什麼事故,弄得場面亂糟糟的,反為不美。」
「媽,爸爸呢?」金素如眼淚巴巴的,盯住方臉上那個鷹鉤鼻子。
「要他明天到華僑招待所來拿錢好啦。」稚嫩的嚮導說。
「謝謝您,饒部長,」吳劍峰太太瞟了他一眼。「謝謝您無微不至的照應。」
「我真希望吃點水果啊,」金素如仍然在嚷。「舌頭起了疤疱,痛得很。」
「我們不可過於自信。」小張繼續說。「你是知道的……。」
「香港是殖民地,是最壞最壞的地方,」茄子臉得意揚揚地霎動又小又圓的眼珠子。「當心洋鬼子挖你的眼睛配藥。」
在廣州,這是一天中間最美妙的時辰。亞熱帶的熱風伸舔著。人們帶著滿身酸痛,像游魂般到處飄蕩。昏暗好像魔術師的短杖,將一窩藍蟻轉眼之間變成一窩蜜蜂。大家吱吱喳喳在談論些什麼。這兒的生活是一個團古怪的混亂。——一群在人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不知道拿自己怎麼辦的人;一群習慣於灰色的卑順生活,認為一切感覺都是多餘的人;終於在濃重的夜色中找到了自己。
「好說,好說,」茄子臉一身都酥了。「我也不過是一知半解,照本宣科。」
「明兒見。」瘦子陰陽怪氣地哄著鼻子。
「直截了當告訴他,我們身上不方便。荔枝不要了,他總不致於逼我們非買不可吧?」胖子嚮導硬著頭皮回話。
「怎樣纔能成為一個專家呢?」吳劍慧天真的孩子臉上,紅得像要流淚。「你辯來,他辯去,都不足以證明你們所說的,和這問題有什麼關係。」
「爸爸不在。」
茄子臉豎起筷子偏過頭去看了看小張,對他那嘴角微微向內凹進的笑容,好像特別感興趣。「你好像還沒脫紙老虎的餘氣,」他說。「壞傾向是很容易擴大的,我必須糾偏。」
楞小子從癢兮兮的後頸窩上邊,大約摸到了一粒很感興趣的東西,他停止說話,把那粒東西放在兩個大拇指中間狠命一掐,清脆有聲。
「我會。我不想寫。」她斷然拒絕。「這是什麼鬼地方?」她追問。
「路總是人走出來的。我對我們的力量,深具信心,」茄子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在座的人,都能親切地看到,他臉上肥肉的跳動。「最堅強的甲殼裏邊,總包藏著軟體。人也一樣。每一個頑強的人,都有他最脆弱的地方。我不信世界上有無懈可擊之人!」
「凡事都有例外的。我們走著瞧吧……。」
「好乖乖,媽在這兒,」白傲霜小姐的聲音有點嗄啞。「妳只管坐席,沒有事的。」
「有些人的嘴,說得比婊子還甜……。」
「嘖嘖,你不好壓我,」他卑順的語調裏,顯然沾帶點感情緊張的意味。「咱們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
「這回總不是我發白日夢了吧。」愣小子聳聳肩。晚風迎面吹來,又酸又臭,活像一架舊印刷機。
方臉嚴肅地點點頭。他始終不懂得什麼叫笑。
「我可不是從香港來的,有大把銀紙,你不可欺生。」
「他媽的,你找揍嗎?」水腫病噴了一口煙。「你這卵泡!」
「何以見得呢?」水腫臉發言。
三輛油光水亮的小轎車,從天字碼頭那邊開來,巴著靖慧公園與海幢公園緩慢地遶了一個圈子,亮起了車頭燈。暮色四合。海珠橋和海珠廣場全浸沉在夜暗裏。隔著微波蕩漾的珠江,淺藍色的石榴岡,像堆木炭的餘燼,慢慢被灰白的夜色所包圍。
「那為什麼?」小張追問。
「得啦,得啦,別裝腔啦,」水腫病嘲弄道。「順口溜有時會溜出毛病來的。」
茄子臉對方臉遞了個眼色。「難道你出娘胎以來,就沒學會笑嗎?——小妹妹這邊坐啊。」
「我說,金夫人,您不必留量,」方腮像鮎魚樣顫動著。「這一杯算是給您壓壓驚。」
金素如鼓起腮幫子,坐到空位子。
「不錯,小妹妹,」茄子臉說。「如今大家都豐衣足食,當然有多餘的錢,拿來喝酒。」
「大概勞動鍛鍊是必需過關的,問題不會如此嚴重,」茄子臉說話的語氣比較溫和。但威脅仍然存在。「我想跟你各別談談,明後天我會通知你的。」
「你也真是,」茄子臉不大高興地插嘴。「這兒不允許敬霸王酒,先罰你三杯。」
「不過科學家多數是些最懂得寂寞,最欣賞寂寞,也最自甘寂寞的人,」小張提醒對方。「他們直道而行。他們橫衝直闖。是不大容易上鉤的啊。」
「專家總是很寂寞的啊,」白傲霜小姐說。「他們不必被別人要求什麼,因為科學是自主的,統一的。他們也不必先確立……。」
她無法。只好又喝了一大口。一團火從喉管裏直燒進胃壁。服務員釃酒。他的手腳很麻利。她來不及封杯。
「這也是辦法。——荔枝要多少錢一斤?」胖子嚮導掉轉頭去問戴八角帽的。
「但感覺只有一種——恐怖!狗娘養的,就只有恐怖!連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的恐怖!」他激動地說。水腫臉和那個尖聲音,同時想起了他太陽穴上爆起的青筋,和額頭上標出的汗水。雖然,夜色幽暗,確實看不清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勞改事業是社會主義建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這是大原則!」方臉死板板的,像背書一般地說。他的臉色激怒得像死屍的面孔。「你要站穩立場。」
「貴得真嚇人。」胖子嚮導咋了咋舌頭。
「又紅https://m.hetubook.com.com又專不是回答了妳嗎?」
「小妹妹,你還想多看看廣州的夜景嗎?」茄子臉逗她。
「叫我如何辦呢?犯的是原則性的錯誤啊。」
她把心一橫,灌下滿滿一杯。嗆咳使她曲線玲瓏的胸脯起伏不停。
「幹起事來,都是些活強盜!」楞小子忿然發吼。
「很近的為什麼爸爸不來。他不理我們了嗎?他也是壞人嗎?」
「我們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方臉粗暴地打斷了小張的話。「唱反調最好適可而止。」
「不掛賬,荔枝我不要了。」
「饒部長的道理深得很,妳怎麼能夠懂得其中的奧妙?」
這兒是紛紛亂世的縮影。汽車經紀老周,在抗戰時期到曲江跑過單幫,他對這兒的形形色|色,倍感親切。他一面在人堆中穿進穿出,一面在重溫過去的夢。他發現這夜市中彷彿缺少了一點什麼;也許是笑容,也許是紅潤的臉色,也許是一套完整的粗布衣服,也許是敲打木琴叫賣橄欖的,也許是拉小提琴唱粵曲賣膏藥與跌打丸的。總之,他覺得這兒缺少了一點氣氛——愁眉苦臉,毫無生氣。一切都是死板板的,他模模糊糊地想。簡直是個專門出賣棺材的時代!
「小孩子不懂事,您別介意。」吳劍峰太太蕩到後邊辦交涉去了。
「你們這裏還有這種好地方,那我要去看。媽,妳答應我嗎?妳我去走走好嗎?」
距離海珠戲院約百碼之遙,大榕樹下有三個小伙子,劈開兩條腿席地而座,南京城隍北京土地,起勁地聊開了。其中有一個比較沉默,他聚精會神用碎紙捲著熟煙,點上了火。一點小小的紅火燄,照亮了他的鼻尖和像黃裱紙糊成的水腫的臉。另外,當冒著濃煙的火柴吃驚似的擦燃時,閃現了箕踞坐在榕樹根上的那個楞小子,一張凹陷的失神的瘦臉,和一頭亂髮,就跟打完架的公雞差不多。第三個在火光一閃中,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特徵好像也是個蓬頭散髮的小伙子,也是灰布襯衫,也是千補萬衲,補釘比原來的衣服要多得多,簡直是喧賓奪主。不過,這小子的聲音卻是清脆的,若不是他還沒破童子音,可能他是女的。然誰願意來管這閒事呢。
方臉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這是庸俗的、腐朽的,資產階級科學觀點!」
市場上的人,見有便宜可撿,大家一窩蜂踴上來,你搶我奪,竟至大打出手。
方臉硬起喉嚨一連灌了三大杯。醉得眼睛不見了,憔悴的臉紅得像一片凋零的楓葉。
「等會子挨批評,又不關妳的事。」胖子嚮導搖頭。
「這地方晚上冷冷清清的,沒什麼好玩的。——馬路上的人都東偏西倒,走路都走不穩,好像都是些醉鬼。」
「咱們無意走改良投機的路子,」茄子臉冷冷地說。「咱們對這種小資產階級的動搖性、兩面性,從不妥協。」
「你們看怎麼樣?」茄子臉見大家都沒答腔,頗為自鳴得意。「這是個原則性的問題,大是大非,大家都可以坦白發表意見。」
「不會的,不會的,」白傲霜小姐苦笑道。「誤會既經解釋清楚,也不再是誤會了。」
「我們不是專門來找爸爸的嗎?」
白傲霜小姐木木然坐到他指定的座位上。同時把金素如緊緊摟在懷裏,好像她一鬆手,就會失掉這塊心肝寶貝似的。——一種接觸的安適感,開始交流在母親與女兒的心靈之中。白傲霜小姐重溫了這種感覺,當紅纓槍像刺蝟一樣從小祈禱室窗櫺中伸進來的時候!
「媽並不曉得哪裏是自由市場啊。」
老周出神地瞧住他。道行真深,他想,當面扯謊不紅臉。「酒傷肺傷肝,喝多了當心得肺病和肝病啊。」
「假如你放心,我們暫時掛帳。明天我們派人送錢來,或者,明天你得閒,到華僑招待所來找鄺德潔同志,我就是鄺德潔。」
「二哥,我已經英文書院都畢業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大吉利市。」照田雞的鄭重其事地端起那盞煤油燈,在一個農夫的面門上幌來幌去。
金素如小嘴微張,兩眼含淚,顯得非常不自在。「不。」她拒絕。「我要坐到媽媽一起。」
「那是不行的,擾亂金融,我們都擔不起這個干係。」胖子嚮導說。
胖子嚮導被訓了這一大頓,自認倒楣,只好羞澀澀地退轉來。
「普天同慶,普天同慶,」尖銳的聲音憂鬱地重複著這句最流行的話。「咱們必須養精蓄銳,明天還要苦戰呢。」
「兄弟先乾為敬。」他一傾而盡。
「省一級的首長大家出來兜兜風,也值得這麼大驚小怪!」水腫病輕輕的啊的一聲打了個呵欠,把剛劃燃的第二枝火柴打熄了,餘燼裏還可以看見他的嘴巴張開,露出一條薄得像狗舌頭一樣的舌頭。
胖子嚮導伸手往印花布裙子口袋裏一摸。糟了!她暗暗叫了一聲。錢包被扒手打荷包打跑了。「請等一等,我去拿錢。」
「不,不想看。」孩子搖頭。「一個城市,好少看到有做買賣的。比起香港來,那真差得遠哩。」
大家又沉默地巴著市場,走了大半個圈子。
「鬼知道我們能捱到天亮?」楞小子說。
水腫臉亟力睜大著眼珠子,想要看清楚其他兩個同伴的反應。「可惜我無法看清楚,」他惋惜地說,「車子裏邊坐的,到底是些什麼樣子的貴賓!」
那三輛賊亮的小轎車,從長堤二馬路盤進長堤大馬路,加快了油門。車子一溜煙煞在街樹下,先先後後走出一些太太小姐與先生們來。她們打扮得十分光鮮體面。使普遍患夜盲症的饑民們,好像心窩裏擦上了一團豬油,呆突突的眼睛放射出異樣的光彩。他們真不相信這批男女是從香港來的。他們腦海裏興起了「月球國」的幻想。——假如不是月球國,地球上有哪個國家,能比他們這高舉「三面紅旗」鼓足幹勁,力爭上游的偉大國家更優越呢?
「然而,我們總得靈活對待問題啊。」
「賒欠免言,誰耐煩跟你屎少屁多!」
「謝謝你們的盛情款待。」白傲霜和圖書小姐機械地跟著舉杯。她老覺得茄子臉的話,是隔著一垛牆說出來的。而自個兒說的,聽起來好像是從留聲機唱片裏轉播出來的,一點實感都沒有。
吳劍峰太太一臉諂媚的假笑。「您的理論水平高,我們只有佩服的份兒。」
「我們這兒也有便宜貨色。妳要塊把錢一斤的,不妨改買蕃薯,或者,削兩枝甘蔗頂頂癮。要買高級商品,就是這個價錢,少一個銅板不賣。」
「你們不好變通辦理嗎?港幣、美鈔我們都有,就是沒有人民幣。真是滿河大水鬧旱災,弄得不好意思。」
「稍微盡點心,也說不上幫忙。總希望您把這次的誤會,別放在心上。」
「等邊防部隊的報告一到,我負責即刻放行。」他斜挑起濃眉溫文有禮地答。黝黑的茄子臉,在乳白色光管下泛著紫銅色的光。「公事手續,過過而已,來,小妹妹,這是妳的座位。」他指著她右首邊那個空位子添說。
「她是我們千方百計,邀請回來的貴賓。」吳劍峰太太唧唧噥噥,和胖子嚮導咬耳朵講私話。
「自由市場就是好多人圍在一起做買賣的地方。他們不必排隊買東西。」
「好說,好說,」茄子臉說。「金夫人請上座。您是貴賓。」
「你不好信口開河,漫天要價,」胖子嚮導嘀咕道。「塊把錢一斤的東西要四塊半!」
「什麼?」她詫異地反問。「什麼叫做自由市場?你說的我一點兒都不懂。」
「廣州。」白傲霜傷心地答。
「你對待這問題是不夠正確的,」方臉困倦地搖頭。「咱們要求先紅後專,又紅又專。必須先確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觀點,這個專家纔值得人民尊敬。」
酒精融解了恐怖的感覺。談話慢慢變得自然了。
切切私語飄散在晚風之中。風是火風。但吹不開人們心底的層冰。空氣變得稠密而陰鬱。一點亞熱帶的仲夏之夜的情調也沒有。暮色中仍然到處徘迴著一些絕望而毫無生氣的影子。他們緊閉的嘴巴正上演著整個時代的啞劇。珠江的水靜靜地流。兩岸的建築物的黑窗子,從骯髒的牆壁上茫然呆望著這空濛夜色,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墳墓的出口。海珠橋上的燈光,倒映在明淨的江水裏,有如冷燄靈光。這兒的一切都帶有鬼氣。人們不難從夜色中,捕捉地獄的陰森形象。
「賞光,請賞光。」主人慇懃勸酒。「無論如何乾了這一杯。我知道您是海量。我知道的。——您端杯的姿勢告訴了我。」
「當然,當然,」茄子臉說。「我們又不負經濟保衛的任務,當然以少管閒事為妙。——你馬上搖個電話到華僑招待所去,叫組織上臨時抽調四名女同志,給他們做嚮導。」
「是嗎?真的嗎?——惟願伏老明天中午,到我們廠來參觀三面紅旗,」水腫臉失神的眼睛裏煥發出希望的光彩。「我們也可以叨伏老的光,打頓把牙祭。可憐我嘴裏淡出鳥來囉。」
「兩塊一斤行不行?」
「媽在這裏,好乖乖,不要怕。」白傲霜小姐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一面揚棄,一面開展,我們是死活結合在一道的。中國過去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丘孟軻的道統,我們也有。——我們有權利繼承全世界優秀的文化思想遺產。」
「你講不講理的?」她停步,掉轉頭去。
「就是這三輛漂亮轎車裏的人寫意,」楞小子歆羨地說。「有一種人,生來專門管人,全心全意管人,哼,兜兜風,你以為汽油是珠江裏的水呀!」
「科學家有時不獨違背了統治者的想法、做法,而且有時還可能違背風俗、習慣、倫理、道德。他們有他們的觀念,我們不可一概而論。」
「你怎麼可以……。」
「小妹妹,妳也可以寫封信給爸爸的。」
「四塊半。」那人答。
「好比送給豬吃了。」那人擎起乾荷葉包,兜頭劈過去。荔枝嘩嘩滿地亂滾。
稚嫩的嚮導臉上通紅,頭幾乎低到胸脯上。
「黃昏時節,天字碼頭旁邊,佈滿了崗哨。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一艘你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豪華遊艇,就停泊在碼頭旁邊。這是我親眼目睹的。那種闊氣,那種排場,除非是伏老——」尖銳的女聲巴唧了一嘴唇,好像吞下一顆又熱又膩的湯糰。「誰也無法享受啊。」
「我要吃新鮮荔枝,」金素如嚷道。「媽,我口乾得出煙。」
「他們神通廣大,到處都喊得應,行得通。」稚嫩的嚮導繼續說。「他們為買到較好較便宜的東西,不惜擱下正常的工作,搭船到三水的西南鎮,順德的大良,和新會的江門去,搜購物資,輾轉圖利。——我們已經基本上掌握了他們活動的大部分資料。」
「嘖嘖,得啦,得啦!像你們這種打悶棍的,老子見識得多啦!」那人吼起來。「老子二萬五千里時,妳們這批毛丫頭,還沒出娘胎哩。神氣,呸,神氣什麼!」
白傲霜小姐勃然變色。「科學的自主性和統一性,是不容許挑戰的。比方說癌,我們叫癌腫,你們叫惡性腫瘤,可是死人總歸是一樣的。即令是你紅透了心,也得要死,毫無例外。而在科學研究過程中,最主要的東西,並不是事實的搜集,而是事實的分析。因此,科學家主要的任務,是未來的發現!為什麼他們一定要確立什麼,纔能談科學呢?難道死人能限制活人嗎?難道百年前的人所想的,百年後的人,連一點懷疑都不會有嗎?」
芳村隔白鵝潭與沙面遙遙相對,是個比較偏僻的地方。但自從「自由市場」開放以後,這個偏僻的地方,搖身一變,竟變成了廣州市四大交易中心之一。其他三個交易中心是洪德、小北和沙河。它們也是因為開放了「自由市場」,而驟形繁榮起來的。無怪乎寫「國家經濟學」的李斯特,要大聲疾呼:有自由旗幟飄揚的地方,就有經濟繁榮。芳村的畸形興盛,就像在嚴格的統制經濟活動的縫隙裏,偶然閃現的一點點微弱的自由之光,儘管光度是十分之微弱的,但在茫茫黑夜裏,仍然吸引著大批大批m.hetubook.com.com撲火的飛蛾。統治者做夢也沒想到,「大集體,小自由」的權宜之計,會帶來這麼嚴重的影響。鐮刀斧頭不能完成的工作,私有觀念卻能完成。新階級們所醉心的「集體所有制」(其實從任何一個角度來分析,不過是國家資本主義的另一名稱,雖巧立名目,畢竟毫無新鮮之處。有一種慣於條件反射,喜歡談談反映論的政治動物,牠們壓根兒就不會有創意的。)如今又要和陳舊的私有觀念,擺在同一根子午線上,接受歷史的公平判斷了。
「好乖乖,我們回去飲茶,」白傲霜小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媽身上不方便。」
污言穢語像雨一樣淋到她的背上。
當白傲霜、金素如等一行七人,在四名梳著俄式長孖辮,穿著印花布短恤和長裙的嚮導陪同之下,從黃沙市區那邊過渡到芳村來時,夜市已漸近尾聲。那一晚是陰曆六月二十。黃澄澄的下弦月昇起較遲。白鵝潭水顫顫悠悠的,被仲夏夜的涼風吹拂起千層翠浪,好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寡婦,在回憶美好年華中的最美好的往事。河南那邊,石榴崗像深鎖的愁眉,蹲伏在蒼茫夜色裏。
楞小子望著逐漸消逝的那三輛漂亮的轎車,猛搔著亂髮覆蓋的後頸窩,臉上突然漾動著古怪的笑——像哀哭一般的笑。「說不定伏老又來了,」他說,孩子氣的下巴哆嗦起來。
「最顯著的標準,先要問他們是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茄子臉說。——大概他自己也覺得這幾句話有點那個,不好意思地用巴掌抹臉。「為新舊統治階級服務的專家——一批出賣靈魂的活僵屍,是半文不值的!」
吳劍峰狠狠白了他妹妹一眼。「劍慧,你不好在這兒放肆的,大人說話,小孩子只准聽,不准插嘴。」
「我看也是平平常常的嘛。道統!——在他們嘴裏是前進,在我們嘴裏是反動。只有這個奧妙我確實不懂!」
「媽,我好害怕。」金素如開始發抖。
其他的三個嚮導把手一攤。「我們都沒帶錢啊。」幾乎是異口同聲。
被酒精燃燒起來的一點點虛假的熱鬧氣氛,又突然降到冰點以下。——恐怖氣氛再次降臨到每個人的頭上。吳劍慧玩弄著筷子。老周的貓臉越發扁得難看了。大家都停止說話。木木然把雞鴨海參魚翅往肚子裏塞。酒也喝得多起來了。人到矮簷下,怎敢不低頭?這個想法幾乎是全體客人共同具備的。明朝酒醒何處?或者是國營英德農場,或者是國營三水農場,或者是三水大嶢山煤礦場,也許是博羅水剷壩農場,也許是龍門平陵煤礦場。鬼曉得今後的命運到底是什麼?人的基本權利,必須經過另外一批人的批准才能作數,這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世界啊。
三個人都同時笑出聲來,雖然笑聲裏仍然沾帶著嘲弄的成份,和淡漠的調子。
「二嫂,妳幾時也學會了這種大而無當的空話啊。古往今來多少科學家,他們幾時紅過的啊。是不是他們都不算數?」
「這樣不好挾菜啊。」矮子的方腮顫動著,用粗暴而冷酷的目光逼視著她。使金素如一連打了好幾個冷顫。
「很近的。」
吳劍峰怒不可遏,正想再申斥幾句。他的太太用手肘觸了觸他。「我們一定要靈活對待問題,咱們辯證。」
「小妹妹,別哭,別哭,」茄子臉又回復了人的面孔。「都是他不好,」他指著方臉,「你這是什麼態度?怎好鼓眼暴睛,對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好吧,賣籮底橙,準定照辦。」他一邊說,一邊將荔枝勒下來。用乾荷葉包好,放在秤盤子裏,伸出個蘭花手高高提起。「怎麼樣,夠斤兩了吧?」
「傻孩子,胖子都是這個樣子的嘛。」
哎呀!別淡吃了。茄子臉想。這是人家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教員啊!他詫異地眨動著又小又圓的眼珠子。「人都是歷史的動物,」他說。「科學也不是破空而來,遺世獨立的。它的發展,受一定的歷史條件的制約,這樣,我們纔能把握到它的來龍去脈。所以我們把科學發展,擺到生產與生產關係中間來談。」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胖子嚮導急得直蹬腳。
「你們辛苦了一整天,想必餓了,」茄子臉閃爍著又圓又小的眼珠子,一臉吃拖鞋飯的表情。「請裏邊坐。我們安排了幾杯水酒,給大家接接風。港澳同胞一家親,你們只當回到自己的家,要放輕鬆些,放輕鬆些。」
「我身上沒帶人民幣,」白傲霜小姐一臉尷尬的表情。「這小鬼真要命。」
「姑無論偏差到什麼程度,有些話我不能不說,」小張巧妙地挑動著濃眉。「根據我最近一兩年來的觀察,科學對社會的安定,對以組織力見長的政權,都有點兒威脅。——我們甚至可以這麼說:科學與社會,與有勢力的集團,與社會的既得利益階級,正逐步走向尖銳的衝突。到今天為止,至少我還沒有發現,互相調和的可能性……。」
茄子臉突然縱聲大笑起來。「他敢打我?」他指著他自己的鼻子。「我不打妳的老師五板,已經是很客氣的了。——妳要不要參觀廣州的自由市場?」
「喲喲!不是伏老,有這種排場?」
白傲霜小姐困惑地瞧住他。發現他說的,全是堆不著邊際的空話,很想再駁他幾句。但過去的經驗叫她住了口。這原來只准許一張嘴說,無數隻耳朵聽的環境。反臉不認人。大大小小的帽子只要奉送一頂,包管你吃不消。況且,跟這批常識不夠,所見不廣的人,有什麼好爭辯的呢?她想著想著,把筷子伸進盛鹽焗雞的大盤子裏,低頭吃起來。
「毒草!」方臉罵。
「可是,我們一樣穿衣、吃飯、拉屎、睡覺,當然還少不了開會、工作。刺|激多得的很!」
「看得實在太多啦,」那人憊懶地䀹了䀹眼。「說大話,使小錢,這一套我也有!」
「然而且慢,」老周已經有了六七分酒意,貓臉扁得特別滑稽。「活人的觀念和思想,一定要釘牢在死人骨頭上嗎?」他問。幾乎是舊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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