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子午線上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你們倆位寬坐一會,」吳劍霜匆匆忙忙走過來打招呼。「我陪金博士到樓上打一轉,不久就轉來陪你們。」
「久仰啦,金博士,」老人向他握手。他頭上那幾十根斜梳的銀髮,被電風扇吹得習習抖動,狀如經霜的秋草。「聞名不如見面,閣下真正是壯年有為啊。」
當金秋心搖醒陳搏時,早已斷黑了。
「您是哪一年回國的?」他反擊。
「加連威老道三十三號。」歐牧師說。
「恐怕回天乏術,救不轉來了。」
「尊夫人正在生死關頭,醫生不會貿貿然離開的。這一層顧慮你儘可以打消。我已經看死了這著棋。」
「陳先生真是滴酒不嚐嗎?」吳劍霜詫異地問。他又慇勤勸了大家一巡酒。
「我這身黑膠綢短打,人家以為我是『文雀』或者『墨七』呢?」陳搏尷尬地笑了笑。「你是知道的,香港地方先敬羅衣後敬人出了名,我無意自討沒趣。」
「睡覺還用得著一定的地方嗎?哦哦,那未免太奢侈了。你辦你的事,什麼時候有空,喊我一聲。我就歪在這沙發上睡。」
「你心細如髮,這事我也鄭重拜託你。」
「如今,連那一點點嗜好,我也想戒了,」陳搏說。「少一種習慣,少受一層綑綁。口腹之慾,也可以累人的。」
「這只是你主觀的想法,事實也不盡然,」光頭佬望著他笑。「一個有完整的也界觀和具備萬有理論的政權機構,是不可能不尊重知識的專家的。」
陳搏接過他硬塞過來的高腳杯子。同他碰了碰,抿了一小口。「這個夥計笨手笨腳蠻有趣,」他瞇起一隻眼睛欣賞著。「只是白制服短了些,不太稱身。」
「你一個人枯坐在這兒,也不是味道啊。」
「既然如此,我可以勸勸他。」
「對不起!」陳搏笑得很天真。「飯後,我有點小小的嗜好。」
「大概席面上缺少了些什麼。」金秋心半調侃半認真地說。
「人倒也還是斯斯文文的。」
光頭佬斯斯文文踱過來。「陳先生,」他喊。「您不陪陪金博士,到後花園裏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嗎?」
陳搏沒有再答腔。他放下筷子,全神貫注地望著毿毿樹影,在落地玻璃窗上捉迷藏。
「人家栽贓還來不及,你卻送肉上砧板,何苦來?」
「益陽我也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和陳先生同宗。名叫陳少川的,是個有名的醫生,不知陳先生認識不認識?」
「讓我叫車夫送您。」
「謝謝。海風太大,黑膠綢短打全不濟事。我有點打冷戰。現在告辭了。」
沉默——迄今仍然是「天」顯給「地」的最深的智慧。光頭佬自負了大半輩子,如今面對著這個酣睡的人,不知什麼緣故,他卻微微帶點自卑感。
近視眼起勁地咬嚙手指甲。從壓倒優勢中乍然大躍退到全盤劣勢,這個老傢伙真不是東西。但他啞子吃黃蓮,做不得聲的苦。一雙眼睛像牛卵子一般貼在眼鏡上。光頭佬也覺得自己丟人。「你還站在這兒幹啥?」他失常地嚷起來。「去,去,快拿點吃的東西來。」他雙手亂舞。
「是的,」他答。「這位是歐牧師,很要好的朋友。」
兩人親切地對視著。都笑得很甜。
「我想這是不會的,」吳劍霜說。「只要她們真的到了香港,一定有辦法找到的。——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後花園裏,東一堆,西一叢,聚集著光鮮體面的男男女女。吃喝,歡笑,高雅的談吐,文靜的舉止,婀娜的體態。驟然望去,宛如層層燦開的桃花和李花。綴滿五顏六色電燈泡的大理石欄杆,正深深擁抱著一個廣闊的、百花齊放的春天。這春天敞開在陳搏的眼面前,卻不斷地湧現著幽靈的暗影——一切含有劇毒的東西,總是最豔麗的。他捏住欲打噴嚏的鼻子想。毒蛇的皮,罌粟的花,和山埃的色,不都是最豔麗的嗎?這面具一般的生活,究竟是朝著什麼方向走的啊?在這些年頭裏面,死了些什麼?壓下了些什麼?什麼給排斥了?什麼給毀掉了?什麼在抽芽長枝開花結果?什麼又僥倖成熟了?這究竟是些什麼啊?一片幽暗的霧,直伸展到天和地的盡頭……。
「我想,老前輩。世界正日新月異,頭腦中石灰質過多,是足以妨礙進步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陳搏平靜地說。「一回生,二回熟,攤開問題來談的機會多的是。現在我要走了。」
吳劍霜急得胸口像舂黃穀。「這個,這個不好,」他結結巴巴說。「接風的筵席,已經安排好了,怎好過門不入呢?」
「如今我們是兩條魚,面對著一張天羅地網。你不想稍微游開點,卻偏偏要闖關,實在犯不著。」
舊地重臨。頗有不勝今昔之感。在兩個禮拜之前,白傲霜母女還只是夢裏的影子,但兩個禮拜之後,已變成了可以觸摸到手的希望了。——雖然,這希望仍然是渺茫的。但他總以為有了七八成把握。席面上,他問起了這個。
「您的態度,真叫我驚奇。」細皮白淨的小姐訕訕地說。鮮潔的臉蛋上,飛躍著霞彩。
「照情形估計,還不致於對你有什麼人身傷害。至少,你的利用價值還沒消失,他們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單憑這一點,就是銅牆鐵壁,也休想攔阻住你。」
「我們已經十年沒通音訊了。」
「原來金博士在這兒,」光頭佬提高嗓門喊。「吳總經理,金博士在大廳裏。」
金秋心轉身走了。陳搏一屁股頓在沙發上,帶著一副永遠睡不醒的樣子,不斷打呵欠抽煙。
候機室裏,人很多,天氣又燠熱,幾架吊扇攪混著人身上的汗氣,散播出一陣陣中人欲嘔的酸臭氣味。
「沒有。大家嘻嘻哈哈,談話不著邊際。不過,我確實體會到了你所說的面具。恭而不敬,氣氛實在不好。」
「兼聽則聰,兼視則明。有些人沾沾自喜的那一套,在我看起來,也不過是蘿蔔白菜,平淡得很。」
「絕對不要授人以柄,知道嗎?」
「這種理論的唯一特色,就是大批大批的製造無知無識的人。——一批十九世紀的井底之蛙。」
「你是不是抓緊刀尖動手術的?」
「不怕你敲竹槓。這個東我做得起。」
「哦,說來話長,人真是歷史的動物,」光頭佬爽氣地笑起來。「我們是柏林大學的老同學。在同濟大學和中央大學,又同過上十年的事。」
「在他們的真實意圖沒有弄清楚之前,你還是不要離開。危險是不會有的。可是行動的原因我也猜不透。」
「你的判斷,向來都是準確可靠的。」
「你真三句不離本行。」
吳劍霜被捉弄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是嗎?——我想是的。」陳搏半閉著那雙通明透亮的眼睛。「當一個人只能用回憶的方式折磨自己時,生命的火燄,就會只剩下一點點黃綠色的燐光啦。一切強烈激動感情的,也都是使人深感痛苦的。日子消逝了。但分和秒卻好像老是靜止不動。你不覺得那是一種刑罰嗎?——哦哦,我們最好撇開這個。」
「這個倒是可以的。」歐牧師說。
大廳裏又回復到兩峰對峙的局面。
「難怪他頭腦這麼清楚,原來得力於這種罕見的怪習慣。」光頭佬斜睨著他。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突然屹立在他的想像之中。
「老前輩謬獎了,愧不敢當,」金秋心謙遜地說。「尊夫人的病有起色嗎?」他掉過頭去問吳劍霜。
「那一定睡不安穩的。大客廳裏,人來人往,難保沒有腳步聲音,談笑聲音。」
陳搏頭也不回,踅到後花園去了。把一個光頭佬,孤孤單單留在大廳之中。他懊惱地敲打著自個兒的額頭洩忿。
「我是個急性子,可不可請他來當面談一談?」
「別疑神疑鬼的。」
車子箭似地離開了啟德機場。在車上,歐牧師撕下一頁懷中記事冊,將他的住處和電話號碼寫好,塞到金秋心的西服口袋裏。
光頭佬代他接過扁盤子,放在煙桌上。「也許是新來的,不大懂規矩。」
「聽得懂七八成。可是說起來就像客家人了。」
光頭佬正想朝底下追問,突然瞧見一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僕歐,端著個扁盤子,高一腳低一腳走過來,把溜到嘴邊的話又嚥下去了。
「我是您最真實的讀者。小說家不飲酒,那纔荒唐。來,我敬您一杯。」
「我不需要這麼一個假設,」陳搏端起了他的新奇士檸檬。「戒了十年酒,現在也不想破戒。」
「戴黑眼鏡的這麼多。你得小心在意。」
「然而m•hetubook.com•com在一切法律之上,還有人道。」
四個人只顧嘰嘰喳喳,緩緩朝前移動。走在金秋心背後的那個外國老太婆,大概是嫌他們擋住了出路,「Excuseme。」她輕聲說著。金秋心側身讓她先走。她那個臃腫的水桶腰扭得十分起勁,使站在檢查室門邊的兩個戴黑眼鏡的人,也不由得不掉轉頭來多看幾眼。而且,其中的一個。長長的油黑的馬臉上,居然有了滿足之至的神秘表情。
「那好。讓我送你一程。」金秋心說。
「你懂得的不算太少,但你並不像無知無識的人呀?」
「我完全理解你的深意。」
「秋心,」陳搏阻止他。「一切我都厭倦了。我真想到大嶼山去當和尚。」
「只要大家肯努力,問題總歸可以迎刃而解的。」
「這個包在我身上,」吳劍霜湊趣地說。「我還以為是天上有,地下無的東西呢。頓把三六,決不成問題。這個完全包在我身上。」
陳搏困惑地瞧著吳劍霜的柿餅臉。這是搞什麼名堂?他想。言不由衷,敷敷衍衍,一點誠意也沒有。「秋心,」他插嘴。「解決近代問題,一定要用近代方法。你耳目不週,人手不夠,最好擬個尋人啟事。我代你送到大大小小的報紙上去刊登。我想白傲霜小姐決不至於像你我這樣懶——懶得連報紙都不想看。」
「那是不上席面的東西。即令你們要準備,一時也備辦不及。」
「對不起,秦醫生,我不懂醫術。」陳搏說。「你還是找金醫生去商量吧。」
「船名我也弄不清楚。我只曉得他的船是跑花蓮港和香港的。是條貨船。」
「如果他把金醫生拖上了巴士呢?」
陳搏猛飲著檸檬汁。「問道於盲,何必浪費唇舌?」
陳搏的臉上,表露出一種窒息的緊張。「一個人不能過份相信別人。連善意和正直都要打點折扣。」他掙扎著說。「在老鼠的眼睛裏,貓比獅子兇惡一萬倍。這個簡單的道理,有時可以難倒許多博士!」
「讓我陪陪陳先生,您只管走好了。」
「吳太太的病怎樣了?」
「主意不錯。我也是這麼盤算的。」
「病人的腸道阻塞,已達到異常嚴重的程度。腹部兩側,已經膨脹得像汽球一般了。」
「陳先生最喜歡吃什麼?」光頭佬故意發問。
「大概他是廣東人,聽不懂我們的話,」光頭佬說。「陳先生,你的廣東話還過得去嗎?」
「然而說不定他會吃場官司。——香港的醫務條例,對於黑市醫生,是懸為厲禁的。這場官司一打下去,拖個半年週載,平常的很。你不勸他懸崖勒馬,不是眼睜睜坑害朋友嗎?」
「這個我小心在意好了。」
「我沒有這種感覺。也許你受了華堂的影響。暗示作用,有時是比明言更強烈的。」
「還好,」金秋心仔細端詳他。「好在現在你既不留頭,也不蓄鬚,斑斑點點的,人家還以為是返光呢。」
「你真喜歡說怪話。」
「這裏的人,好像都戴了面具。你也應當戴面具做戲。能借酒裝瘋更妙。好啦,」陳搏瞧了瞧後門,光頭佬的高大身影已閃進來了。「此處不是說話之所,等會子我告辭時,你一定要送我到大門口的巴士站。」
「是,是,說來話長,等會子再詳談吧。」
「閒講閒聽,談談無妨。」
金秋心默然點頭。
「園遊會正在興頭上呢,」吳劍霜聞聲繞過來。「您不寬坐一會兒嗎?」
「在當代的思想體系中,以萬有理論自豪的並不多啊。」
金秋心又回到了淺水灣別墅。
「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陳搏說。一連打了好幾個呵欠。
「既然刀把子抓在你手上,主動仍然是屬於你的。難道你對這項道理也懷疑嗎?」
「我有一個做海員的同鄉,名叫洪長庚,」金秋心說。「假若能找到他,一定可以打聽出傲霜她們倆母女的下落。」
「那我先陪你過海,」金秋心說。「同你吃頓午飯。然後再到淺水灣別墅去好啦。」
金秋心驀然回頭,瞥見了站在玻璃門邊發呆的陳搏。他高傲的穿過人叢,對直向他走來。
「我又臨時想起了一個問題,」金秋心用高亢的調子說。「那是關乎傲霜她們的……。」
「為什麼?」
「你是不是答應www.hetubook.com.com過那個姓吳的,給他太太動手術?」
「謝謝您,陳先生您真是個怪人。」
「對,對。」
陳搏突然挨了這記悶棍,好久沒有做聲。「彼此都感不便,何必給那批職業兇手增加資料袋的材料啊。」
陳搏敲打著發麻的大腿,慢慢站起來。「也許他們都在等你這位貴賓,」他若無其事地說。「你不必待在這裏啦。」
「也許今明兩天,他們會對你露些口風的。因為,照來勢判斷,他們這麼調兵遣將,一定有個更大的陰謀隱瞞在行動的後邊。如果沒有白傲霜母女雜在當中,我會勸你馬上離開香港,回到你的試驗室去,但此刻,我卻主張你若無其事地待在虎穴之中,靜觀風色。」
吳劍霜滿頭大汗,氣喘呼呼地擠到前面,代提了金秋心的手提箱。「這位是秦醫生,我的朋友,」他介紹。「這位是金秋心金博士。」
陳搏揉了揉睡眼,見身邊沒有別人,悄聲發問:「你覺得這裏的氣氛,有點不正常嗎?」
「請便吧,我們聊我們的。」
「驚奇是哲學之母,」陳搏說,絲毫不動聲色。「炸乳鴿的味道,只在你吃的時候才知道的。來,我也回敬妳。」他添說,挾起半隻乳鴿,擱在她面前的小碗上。
(「噢!」細皮白淨的小姐,失態地打了個呵欠,她連忙用纖細的手摀住鼻子。)
近視眼驟然感到胸口像鐵匠的風箱。心跳動如鐵鎚。他皺眉低頭站在一邊,猛咬著左手的手指甲。
陳搏正待答腔。吳劍霜已趕到他們的身邊。「金博士,」他喊。「這位是——」
陳搏沉默著。他的眼皮開始有了沉重的感覺,像小精靈在它上面踐踏。金秋心的背影在樓梯上隱沒了。光頭佬的溫柔的低語繼續在耳邊。但陳搏的鼻孔已奏鳴起甜美的小調,右嘴角邊,掛下了一滴夢涎,膩稠稠的,像根抽絲的餳糖。
陳搏將腳伸進懶佬鞋裏,站起來。他那瘦削的身影和金秋心並排站在一起,彷彿是金秋心壯碩身軀的投影。「今朝的場合粗大周正,」他用益陽土話說。「我嗅得到狗肉味道!」他添說,同是肆無忌憚地大笑著。
「你們貴省人在語言上是要差勁些的。你貴處是湖南哪一縣?」
「完全不同囉,」陳搏笑得很苦澀。「頭髮鬍子,都白如蔥根啦。」
「我要走了。」陳搏說。
大廳空闊。一切都帶著一種誇張的、走了樣的形勢。光頭佬的閒談在大寬轉之後,縮小了包圍圈,正找尋機會,開始中央突破。
「小汽車撞不贏一輛大卡車啊,」陳搏譏刺地巴唧了一下嘴唇。「巴士,倒是半斤八兩的。——我也喜歡走群眾路線。」
「考慮過的。開頭他只是搖頭,不肯答應。但經不起吳經理苦苦哀求,後來又終於應允了。——殊不知這種做法是十分冒險的,稍一不慎。可能弄得身敗名裂。劍霜這個人樣樣都好,就是有點不開通。明明曉得是死馬當活馬醫,卻不管別人的死活。」
三個人並排走過大廳。光頭佬臨時叫轉了吳劍霜。
「陳先生,我想告訴你一樁事兒,」光頭佬開始試探性進攻。「本來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是我也是個醫生,見得到的事體,我又忍不住不說。」
「我會的。」
「今晚有新的發展嗎?」
好傢伙,你已經「進招」了。陳搏用那雙嬰兒般的眼睛盯住光頭佬的雙筒槍鼻子想。「你是確指陽謀、反右、勞改和全民大煉鋼嗎?」他狠狠地回敬了一買賣。「對於尊重知識和專家,這應當是最好的注腳。這個流氓集團渾身流氣,哪兒有半點讀書人的味道?」
老人一面盪開人流,一面說:「妙手回春。如今一切都要仰仗閣下了。——這位是不是您的朋友?」他指著歐牧師問。
「那我送您一程。」
「你怎麼專門挑這些小眼呢?」光頭佬有點舌頭打卵。
陳搏兩眼兔起鶻落。「小鬍子,」他輕聲喊應他。「你是不是招惹了些麻煩。看你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由他們隨便談談吧,」光頭佬有氣沒力地說。「你釘緊了,他們反而會疑心生暗鬼的。」
「我看還是先吃我的。留下半個肚子,再赴他們的盛筵。」
「有這條線索,事情就好辦了,」光頭佬習慣地梳撂著他那幾hetubook•com.com十根銀髮。在他特別高興的時候,也梳撂得特別起勁。
「我知道他個性很強。也許他有他自己的把握,誰也不能勉強他。」
「孤獨的味道長得很,你不必嚕囌。」
「請你們稍微在這兒等一等。」他說,急步跨到大門邊。搖著那個穿黑膠綢唐裝的人的肩膀。
「實實在在抽不出時間來.」歐牧師笑笑。「以後叨擾的機會多著哩。」
「不必啦。赤杜開統一碼頭的巴士,裝得下我這幾根瘦骨頭的。」陳搏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
「這又何必呢?我平生不喜歡趕熱門生意.」陳搏冷冷地說。「秋心,你自己決定好囉。」
輕音樂和笑聲悠悠揚揚飄進來。海天的盡頭,新月在星辰的泡沫中冉冉昇起。夜的帷幕垂下來了,帶著普魯士藍的冷漠調子,孤寂地陪襯著這兩個各懷鬼胎的人。岩漿在他倆的心靈之中騰踊著,轟鳴著;但外表又都是恬靜而安詳的,彷彿厚雪堅冰覆蓋著的火山口。
「時間決定一切。這一次回香港我下了決心,一定要找到她們。」
「還有救嗎?」
「我要說的,是吳太太的病。」光頭佬瞥了瞥後花園,壓低聲調說。
「你看如何?」
「他是根直腸子通到底的怪人,請別見怪。」金秋心說。「歸我送他到巴士站好啦。」
「既然是這樣,」金秋心頓了一頓。「我們先到淺水灣。等我看完吳太太的病再奉擾你一頓晚餐行不行?」
「我們已派人四處打聽,」吳劍霜說。他的臉因為不慣於說謊的原故,紅得像柿餅。「可是此刻還沒有眉目。」
陳搏的臉色像行雪一般的黑。「他是家父。」他訥訥地說。「秦醫生和他是在什麼地方認識的?」
「我看你還是找個地方躺躺,」金秋心關切地說。「我知道你的習慣。歸我負責親自叫醒你好啦。」
候機室裏,人聲嘈雜,宛如春草池塘。但天下事無奇不有。在長靠椅的兩端,卻有兩個怪物,呀口呀嘴相對打瞌睡。金秋心一眼認出了那個蓄平頭,穿黑膠綢唐裝衫褲的寶貝,就是陳搏!
「陳先生,務必請你賞光。」吳劍霜懇求道。「橫直添客不添菜,只加雙筷子。」
金秋心瞥了瞥光頭佬。「我這位老同學,情形特殊,」他解釋說。「睡覺對他而言,好像只是一種心理上的需要,與別人不同。——別人完全是生理的。」
「事實居先。這是浮士德對付魔鬼的老辦法。」
金秋心機警地點了點頭。
後花園佈置得金碧輝煌,五顏六色的電燈,雜綴在樹杪和大理石欄杆上,燦若繁星。賓客如雲,盛大的園遊會,業已開始。
「大概要待多久呢?」
「你是指這個嗎?」光頭佬翹起大拇指和小指,放在嘴角邊搖了幾搖。「難怪你仙風道骨,這是沒有關係的。我馬上吩咐他們給你去找。」
「那早囉,」光頭佬不慌不忙地答。「一九一三年,歐戰前一年。尊大人還健在嗎?」
「問問也是人情之常。」
「吳總經理一定會想辦法的,」光頭佬鎮靜地瞪了那位失態的小姐一眼。「不知他在哪條船上服務?」他故意反問。
「假如不準備動手術,我沒有留在這兒的必要。」
「恐怕不成了。」吳劍霜愁容滿面。
「揣隻狗腿,醉打山門,也是出色的小說題材啊。」
「待到白傲霜她們倆母女有了確實的消息。或者,對方行動的原因已經找出來了,你就抽身。」
「說哪兒的話。金博士是主客,您是金博士的朋友,至少是我們的上賓。」
「別當面罵人,小姐。」陳搏說,瘦削的臉上那雙清秀的大眼睛,輝閃著智慧的光。
「如今仍然準確可靠。巴士來了,」陳搏伸手示意。巴士在分段上煞住了。他矯捷地跨上去。「拜拜,我等你的電話。」他大聲添說。
「究竟是個什麼問題呢?」光頭佬和顏悅色地追問。
「對不起。我下午還有事。」
「我並不懷疑你的善意,老朋友,」陳搏用瞌睡的調子說。「國破家亡,妻離子散,真是名副其實的丟『人』!連狗肉也覺得索然寡味了。」
「何必去擠呢?」
笑聲驚醒了長凳另一端的那個瞌睡蟲。他打著鷺鷥眼厭惡地瞥了瞥陳搏,兩撇幾乎相連的漆黑的濃眉,在擠眉弄眼的時候,擺成了一字長蛇陣。
「陳先生,」m.hetubook.com.com金秋心答。「我們是老同學。」
「在沒有瞭解他們的真實意圖之前,我勸你不要輕易點頭。也不可輕易表露自己的感情。」
「不通知主人一聲嗎?」
「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他行了這麼些年的醫,難道連這個都不考慮?」陳搏困惑地反問。
「秋心,你去應付應付場面吧,」他揮手支開他。「我自信不是富貴中人。從來不願意捨己從人,打腫臉充胖子,在人堆裏鬼混。」
「他們會攔阻的呀!」
「來杯香檳如何?」他亟力掩飾著他的窘態。「這是法國礦泉水,和番鬼佬涼茶一樣,酒精的含量都很低。」
「好像我們陷落在一張不可見的灰色網裏。人家吹笛子,我們跳舞。一點主動也沒有。」
「這事千萬不可造次,你不可觸犯香港的法律,自投羅網,掉轉刀把子送給別人!」
在甜夢的邊緣,他的潛意識中還殘留著金秋心的背影。——這個不幸的人,從迷惘中來,如今又回到迷惘中去。他總以為他的行動是自由的,因為他知道他的行動,卻不瞭解行動的原因。黃華堂這頭笨驢,居然能看出這點奧妙,總算有了進步。他想著想著,腦門的活塞完全關閉了。只留下光頭佬一個人,眼睜睜地逼視著他那張天真無邪的清癯的睡臉。
金秋心和陳搏,剪動著四條長腿,繞過前花園的噴水池,慢慢不見了。
「什麼道理呢?」
「真妙極了,一客不煩二主,陳先生假如不嫌棄,一起到寒舍去敘敘舊吧。」
陳搏的兩眼閃爍著。這是什麼道理?他自己問自己。「那也大可不必。」他輕描淡寫地說。
金秋心提著手提箱,跟在歐牧師的後面,剛跨出檢查室的門,一眼瞥見吳劍霜同著一個架玳瑁邊眼鏡的肥胖高大的老人,擠在人群中向他揚手打招呼。
「大便濃縮到了可怕的程度。好像鳥槍中的鐵碼子。而且,X光片上,已經可以看出腸壁穿孔的痕跡來了。」
「會妨礙消化,」陳搏打斷了他。「我不要聽。」
四位女陪客中,以那位「細皮白淨」的小姐最善體人意,而且伶牙俐齒,口角生春。「陳先生是寫小說的啊。我拜讀過您的許多作品。長篇短篇都讀過。真叫人感動——叫人拍案叫絕。」
陳搏睜開惺忪睡眼。將彎在長椅上的一條腿伸了幾伸。樣子活像被割斷了喉嗓子的雞。「送往迎來,真不是路子。」他嘀咕道。
歐牧師眨著紺碧色眼睛。「謝謝,謝謝!」他說。「要辦的事很多,暫時分不開身。謝謝您的好意。」
「愉快精神能創造生活。而憂鬱,只能腐蝕心靈。」金秋心同情地瞥了他一眼。「你一向是快樂的。如今完全變了,變得像另外一個人了,你已經很蒼老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陳搏,你還是二十多年前我老樣子。」
「他自持藝高人膽大,他還要進行第二期手術。在我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而且,假如容許我說句不知輕重的話,病人可能死在手術檯上。那時,千擔河水恐怕也洗不脫這個關係。」
「她們不會碰到意外的事吧?」金秋心的寬額頭上,縱裂成三道深溝。
「時間多得很,」吳劍霜說。「慢慢再商量吧。」他連推帶拉,將他倆塞進和斯尼冷氣轎車裏。然後,返回候機室,請歐牧師上車。
「我還沒這麼大的福氣。」陳搏正色道。
「也許要上點兒電,」光頭佬神秘地笑。「那我們到小會客室裏邊去。」
「不知道您可不可以賞光?」吳劍霜說。「一塊兒到舍下小住幾天如何?」
「那你說做就做,不必瞎三話四啦。」
金秋心滿臉苦澀表情。好像有一塊冰,冷颼颼的,一直滑過他的背脊。
吳劍霜恭敬地拉開車門,請歐牧師坐在金秋心他們一塊。再把光頭佬安排在前座上。他一面踏響油門,一面掉過頭來問:「您先到哪兒?」
陳搏恐怕他這位老同學在無意之間,還要帶出枝枝節節的問題,不等終席,他已經起身離座。光頭佬立刻放下杯筷,起身陪他。兩個人面對面在沙發上有一撘沒一搭,說些不著邊際的空話。——這兩個怪物,樣子很輕鬆,心裏邊都有一種互相擠迫的感覺存在。他倆不斷抽煙。兩隻鼻子就像兩道煙囪。
「動不動手術,我還要考慮一下。」
「湖南益陽。」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